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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肖像描写范文阅读

1.第一个恋人章衣萍

那一年,我大约是十六岁罢,因为父亲在古城开药店,我便随着父亲,住在店里。每天到古城后街的一个高小学校里去读书。

高小学校里的功课并不多,每天下午二时便没有功课了。课余后,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国演义》,或者随着店中的伙计们,街前街后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个伙计,其中有一个和我脾气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华桂。华桂是一个身材矮小,举动敏捷的小伙计,那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罢。面白而红,梳着一根很粗的“流水辫”,整日的盘在头上。

我那时好看《三国演义》。华桂不识字,但他少时听他舅舅说过《三国演义》的,有几段记得很熟。像什么“诸葛亮三气周瑜”哪,“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哪,“火烧赤壁”哪,华桂是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只要父亲不在柜台上,我们俩便滔滔的谈起来了:“三国时谁最会打仗?”我问。

“我以为是吕布,你呢?”他决然的说。

“我以为是赵子龙。吕布不如赵子龙,因为他终于给曹操杀却了。”

“那不能怪吕布,是貂蝉害了他!呵!貂蝉!迷人精!狐狸精!……貂蝉是狐狸精变的。”他愤然了。

“狐狸精!吕布为什么还喜欢她?哼!”

“呵,因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对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馒头般的柔软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华桂像疯狂一般地跳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摸过……没有?”

“没有!……但总得摸一摸。”

华桂和我是常常这样胡扯的。但父亲甚不喜华桂,以为他太滑头了,嘱我不要和他亲近。我那时对于父亲的深奥的意见是不了解的。我相信华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实,活泼,而且比旁的伙计不会躲懒。

古城是一小市镇,镇临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几座小小的土山,虽无古木大树,但山坡秀雅,春来时节,红花青草,丛生满山,倒影入河,风景也十分清丽。河中设小渡二,用渡往来行人,埠头则以石砌成。古城妇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华桂常携着店中的药材,到埠头上,临流漂洗。我课余的时节,有时也提着钓竿,随着华桂,坐在离埠头数十武的岸上钓鱼。

不知从何时起,华桂忽然认识一个洗濯衣服的妇人了。我去钓鱼,便看见华桂洗完药材,总是不肯就走,同那妇人夹七夹八的闲谈。远远望去,那妇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圆身健,虽是毫无装饰,却也有几分可爱。

我懂得华桂的心思,只顾低头钓鱼,不忍过去催他。

但华桂后来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时他和那妇人竟一谈两点钟不肯走。那一天,我因为钓不着鱼,肚子里又十分饥饿,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气了:

“华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

“哦……”华桂很惊慌的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别了谈话的妇人,拿起药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华桂悄悄的告诉我说:“飞哥儿,你千万不要告诉掌柜的,今天……”

“嗡,”我笑了,“有味哪,谈话!她叫什么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飞哥儿,她今天说起她们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丽呢,简直同貂蝉一般的美丽。”

“那有的话,同貂蝉一般的?”

“真的,她这么说。不相信,我们可以设法去瞧瞧。”

“我不要瞧……”我有点害羞了,但心里却飘飘然起来,望着天边一抹的鲜红的灿烂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着我微笑。脸上也不自觉的发起烧来。

从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层意外的波澜了,无论是吃饭,睡觉,或是入学校的时候。

“我总得瞧一瞧……”

其实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连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纯洁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恋之烦恼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着的朋友,有谁不曾喝过一勺恋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对于华桂,却不肯明白地将心事说出来。我只是对于华桂比以前更亲密了,而且当华桂下河洗药材的时候,我总是提着钓竿悄悄跟去。父亲似乎很不满意,曾骂了我两次,嘱我不要随着华桂外出。但我那时对于父亲的谴责,似乎毫不在意。仍旧是提着钓竿,课毕便悄悄出门。

我渐渐和华桂的恋人也弄熟了,她的确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好妇人。据华桂告诉我,她十六岁便嫁给一个乡人为妇,因为丈夫好赌博,把家中的田地卖尽当光了,她只得到古城来当佣妇,现在一月拿人家两元的薪水。那赌博的丈夫,还时时来缠她,一月至少要缠去几吊铜子,有时竟连两元薪水,完全缠去。

那一天,当晚霞映在对岸的山顶上的时节,我和华桂又在埠头上等着月娥了,因为华桂和月娥约定,今日来埠头的时间比较稍迟的。华桂似乎等得很着急。时常抬起头来探望;我的心中却仍旧为那没见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个少女怎样美丽呢?如何告诉月娥,叫她领我们去瞧瞧?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结论是这样——

“我总得瞧一瞧……”

天色渐渐昏黑了,埠头上已经没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远远地射出星星的灯火,正似水面的飘泊的流萤。在静穆而寂寞的时间里,华桂忽然站起来说:“来了么?”

“来了,等急了罢。”月娥从黑暗中走近前来,手中提着篮子。

“等急了,飞哥儿也在这里。”

“呀,对不起,累得飞哥儿也久等。”月娥笑着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话,横竖我晚上总是玩。”我谦恭地说。

“飞哥儿想瞧瞧赛貂蝉,哈,哈,哈!”华桂疯起来了,拉着月娥的手。

“呸!瞎说!”我急了。在华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丽!”

“你带我们瞧瞧!”华桂恳求地说。

“可惜她不容易出门,一年出门不过几次。”

“为什么呢?”华桂问。

“因为她的父亲不在家。她父亲到杭州做什么局长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连八年不回家。她们母女两人,苦守在家里,靠着取租,吃用也够了,但心中总不快活。”

我从无聊的幻想里产出空虚的同情了,从同情里又感着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发地立在黑暗里,望着河水。

“呵,飞哥儿,怎么呆住了?傻子!没有瞧见过,知道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怜,真是不害羞!”华桂带着讥笑地说。

“不许瞎说!仔细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华桂。

月娥和华桂都大笑起来了。

“时候不早了,应该走了罢。”月娥说,于是华桂靠近她胸前去抚弄了一会。于是我们分别了月娥归来。

市镇上已经满街灯火。喧哗的声音,响彻了全镇。我缠在无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亲适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记了晚餐。

我一连几天没有跟着华桂到埠头上去,因为我怕月娥和华桂要拿我取笑。天气渐渐炎热,暑假转眼便到了,我预备毕业考试的功课,比从前倍觉忙碌。但有时读书倦了,夜阑人静。心中又忽然想起——

“我总得瞧一瞧……”

华桂有时晚上也嬉皮笑脸地到房中来,谈一会,但只要听见外面父亲的脚步的声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抛开书籍,到柜台上去站了一会。华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栈房里,笑嘻嘻地说:“到手了……”

“恭喜你,几时到手的?”

“昨晚……”

“在什么地方?”

“埠头过去的草堆里。”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别骂人!明天下午我领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里?”我羞了。

“观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

“月娥告诉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我忽然羞得回转身来跑了,华桂在后面赶来说:“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这一天,清早起来便似乎有些飘飘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许多的怪梦。早餐后便到学校去,同学以为考期将至,对于功课都用心静听,教室里也没有从前一般的喧哗声音。我的心里却总是老在想些无聊的问题:

今天能够瞧见吗?

瞧不见,怎么样?

总得瞧一瞧……

午餐后,历史课结束后,大家都预备温习,我便夹了书包,跑回店中,我记得途中的脚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华桂看见我回来,便到栈房里拿了两小捆药材,作为到河里漂洗的模样。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观音寺离古城镇约有一里之遥,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观音,他们无论男女,都呼观音为“救苦救难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庙会,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结队偕行,大概都是观音寺进香归来的。

“仔细些,不要给赛貂蝉走过了!”华桂东张西望地说,手里还拿着药材。

“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

“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

“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

“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

“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

“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

“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

“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

“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

“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

“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

“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

“我欢喜瞧池中的鱼。”

“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

“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

“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

“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

“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

“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

“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2.瓢儿和尚

郁达夫

为咸淳、淳跧《临安志》《梦梁录》《南宋古志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支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藉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书画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做红,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做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塍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息下了上柴担指示给我说:“诺,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果寺呀!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儿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做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走上了山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会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乳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塌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会,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己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

“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地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老朋友,你现在认识我了吧?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弛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地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他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丧,正和杜葛纳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澈,像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啮着对我说:“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钢笔之类,先包好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篷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像骆宾王哩!……哈哈……哈哈。”

1932年12月

3.一个行乞的诗人

徐志摩

(一)

萧伯讷先生在一九○五年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本诗集,封面上印着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两先令六的价格。附来作者的一纸短简,说他如愿留那本书,请寄两先令六,否则请他退回原书。在那些日子萧先生那里常有书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给他请求批评的书本,所以他接到这类东西是不以为奇的。这一次他却发现了一些新鲜,第一那本书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伦敦西南隅一所硕果仅存的“佃屋”,第三附来的短简的笔致是异常的秀逸而且他那办法也是别致。但更使萧先生奇怪的是他一着眼就在这集子小诗里发现了一个真纯的诗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调的轻灵。萧先生决意帮助这位无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买了八本,这在经济上使那位诗人立时感到稀有的舒畅,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绍给当时的几个批评家。果然在短时期内各种日报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这位流浪的诗人,他的一生的概况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顿时由破旧的佃屋转移到英国文坛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伙伴叫他惠儿苔微士。

(二)

苔微士沿门托卖的那本诗集确是他自己出钱印的。他的钱也不是容易来的。十九镑钱印得二百五十册书。这笔印书费是做押款借来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没有产业的人,他的进款是每星期十个先令(合华银五元),他自从成了残废以来就靠此生活。他的计划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内规定六先令的生活费,另提两先令存储备作书费,余多的两先令是专为周济他的穷朋友的。他的住宿费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俭的时候是二先令四,在最俭的时候是不化钱,因为他在夏季暖和时就老实借光上帝的地面,在凉爽的树林里或是宽大的屋檐下寄托他的诗身!)但要从每星期两先令积成二三十镑的巨款当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后一次的发狠决意牺牲他整半年的进款积成一个整数,自己跷了一条木腿,带了一本约书,不怎样乐观却也不绝望的投向荡荡的“王道”去。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说: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经验,无可名状的一种经验;因为我居然还能过活,虽则我既没有勇气讨饭,又不甘心做小贩。有时我急得真想做贼;但是我没有得到可偷的机会,我依然平安的走着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饥慌的时候——我的实在的状况益发的黑暗,对于将来的想望益发的光鲜,正如明星的照亮衬出黑夜的深荫。”

“我是单身赶路的,虽则别的流氓们好意的约我做他们的旅伴,我愿意孤单,因为我不许生人的声音来扰我的清梦。有好多人以为我是疯子,因为他们问起我当天所经过的市镇与乡村我都不能回答,他们问我那村子里的‘穷人院’是怎样的情形,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进去过。他们要知道最好的寓处,这我又是茫然的,因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们问我这天我是从那一边来的,这我一时也答不上;他们再问我到那里去,这我又是不知道的。这次经验最奇怪的一点是我虽则从不看人家一眼,或是开一声口问他们乞讨,我还是一样的受到他们的帮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给我的却不是茶就是奶,吃的东西也总是跟着到手。我不由的把这一部生活认作短期的牺牲,消磨去一些无价值的时间为要换得后来千万个更舒服的;我祝颂每一个清朝,它开始一个新的日子,我也拜祷每一个安息日,晚上,因为它结束了又一个星期。”

这不禁使我们想起旧时朝山的僧人,他们那皈依的虔心使他们完全遗忘体肤的舒适?苔微士先生发现流浪生活最难堪的时候是在无荫蔽的旷野里遇雨,上帝保佑他们,因为流浪人的行装是没有替换的。有一天他在台风的乡间捡了一些麦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风侵不进,露淋不着的临时公馆,自信可以暖暖的过一夜,却不料:

天下雨。在半小时内大块的雨打漏了屋顶。不到一小时这些雨点已经变成了洪流。又只能耐心躺着,在这大黑夜如何能寻到更安全的荫蔽。这雨直下了十个钟头,我简直连皮张都浸透了,比没有身在水里干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们叫几阵急雨给淋潮了的时候说的‘浸透了皮’。我一点也不沮丧,把这事情只看作我应当经受的苦难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选了一个行人走不到的地点,躺了下来,一边安息,一边让又热又强的阳光收干我的潮湿。有两三次我这样的遭难,但在事后我完全不觉得什么难受。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过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尽期的,从十月到年底这三个月是不能没有荫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钱,即使是几枚铜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这样清高的流派他的时日。但高傲他还是的,本来一个残废的人,求人家的帮助是无须开口的,他只要在通行上坐着,伸着一只手,钱就会来。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几节圣诗,滚圆的铜子就会从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着你扑来。但我们的诗人不能这样折辱他的身分,他宁可忍冻,宁可挨饿,不能拉下了脸子来当职业的叫化。虽则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只能手拿着几副鞋带上街去碰他的机会,但他没有一个时候肯容自己应用乞丐们无心的惯技。这样的日子他挨过了两个月,大都在伦敦的近郊,最后为要整理他的诗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亏了旧时一个难友借给他一镑钱,至少寄宿的费用有了着落。他的诗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请求介绍的送本只带回了两处小报上冷淡的案语。日子飞快的过去。同时他借来的一点钱又快完了,这一失望他几乎把辛苦印来的本子一起给毁了!最后他发明了寄书求售的法子,拼着十本里卖出一两本就可以免得几天的冻饿,这才蒙着了萧先生的同情,在简短的时日内结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

4.邻居

庐隐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缘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合式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那些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的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贴贴,然后她鞠着躬说声(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作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真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象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国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记忆的坏印象。

及至我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作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的叫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的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做围裙,胡乱的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详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的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此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5.幽弦

庐隐

倩娟正在午梦沉酣的时候,忽被窗前树上的麻雀噪醒。她张开惺松的睡眼,一壁理着覆额的卷发,一壁翻身坐起。这时窗外的柳叶儿,被暖风吹拂着,东飘西舞。桃花腥红的,正映着半斜的阳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着微微的芬芳。至于蔚蓝的云天,也似乎含着不可言喻的春的欢欣。但是倩娟对着如斯美景,只微微地叹了一声,便不踌躇的离开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面的书房,坐在案前,拿着一支秃笔,低头默想。不久,她心灵深处的幽弦竟发出凄楚的哀音,萦绕于笔端,只见她拿一张纸写道:

时序——可怕的时序呵!你悄悄的奔驰,从不为人们悄悄停驻。多少青年人白了的双鬓,多少孩子们失却天真,更有多少壮年人消磨尽志气。你一时把大地妆点得冷落荒凉,一时又把世界打扮得繁华璀璨。只在你悄悄的奔驰中,不知酝酿成人间多少的悲哀。谁不是在你的奔驰里老了红颜,白了双鬓。——人们才走进白雪寒梅冷隽的世界里,不提防你早又悄悄的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万种寒姿,而携来饶舌的黄鹂,不住传布春的消息,催起潜伏的花魂,深隐的柳眼。唉,无情的时序,真是何心?那干枯的柳枝,虽满缀着青青柔丝,但何能绾系住飘泊者的心情!花红草绿,也何能慰落漠者的灵魂!只不过警告人们未来的岁月有限。唉!时序呵!多谢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眼底的繁华,莺燕将对你高声颂扬。人们呢?只有对你含泪微笑。不久,人们将为你唱挽歌了:

春去了!春去了!

万紫千红,转瞬成枯槁,

只余得阶前芳草,

和几点残英,

飘零满地无人扫!

蝶懒蜂慵,

这般烦恼;

问东风:

何事太无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写到这里,只觉心头怅惘若失。她想儿时的飘泊。她原是无父之孤儿,依依于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长时的沦落。她深切的记得,在她的一次旅行里,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时候。这一天黄昏,她站在满了淡雾的海边,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时时送来清幽的香气,同伴们都疲倦倚在松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只怔怔呆望,看那浅蓝而微带淡红色的云天,和海天交接处的一道五彩卧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笼里的鹦鹉,任他海怎样阔,天怎样空,绝没有飞翔优游的余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冷寂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体魄魁梧的张尚德。她连忙笑答道:“这样清幽的美景,颇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说着话,已见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张尚德一齐向松林深处找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她们离开了这碧海之滨,来到一个名胜的所在。这时离她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这一天晚上,才由火车上下来,她便提议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们大家只是无力的答道:“我们十分疲倦,无论如何总要休息一天再去。”她听同伴的话,很觉扫兴,只见张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兴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听说密司杨和密司脱杨也要去,我们四个人先去,过一天若高兴,还可以同她们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极不是一看能厌的。”她听了这话,果然高兴极了,便约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杨那里同去。

这天只有些许黄白色的光,残月犹自斜挂在天上,她们的旅行队已经出发了。她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头满蓄着水果及干点,此外还有一只热水壶。她们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觉得早晨的微风,犹带些寒意。后来路越走越崎岖,因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们从许多杂树蔓藤里攀缘而上,走了许多泥泞的山洼,经过许多蜿蜓的流水,差不多将来到高山上,已听见隆隆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众机齐动。她们顺着声音走去,已远远望见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从山上一个湖里倒下来的。那里山势极陡,所以那瀑布成为一道笔直白色云梯般的形状。在瀑布的四围都是高山,永远照不见太阳光。她们到了这里,不但火热的身体,立感清凉,便是久炙的灵焰,也都渐渐熄灭。她烦扰的心,被这清凉的四境,洗涤得纤尘不染。她感觉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虚伪。她不禁忏悔她昨天和张尚德所说的话。她曾应许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时觉得人类只如登场的傀儡,什么恋爱,什么结婚,都只是一幕戏,而且还要牺牲多少的代价,才能换来这一刹的迷恋。“唉,何苦呵!还是拒绝了他吧?况且我五十岁的老母,还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学校里功课结束后,我就伴着她老人家回到乡下去,种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闲暇的时候,看看牧童放牛,听听蛙儿低唱,天然美趣,不强似……”她正想到这里,忽见张尚德由山后转过道:“密司文来看,此地的风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随着他,转过山后去,只见一带青山隐隐,碧水荡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荡尘雾的瀑布不同。一个好象幽静的处女,一个却似盖世的英雄。在那里有一块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里休息。在这静默的里头,张尚德屡次对她含笑的望着,仿佛这绝美的境地,都是为她和他所特设。但这只是他的梦想,他所认为安慰者,已在前一点钟里被大自然的伟力所剥夺了。当他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正将一勺冷水回报他,她说:“密司脱张,我希望你别打主意罢,实在的!我绝不能作你终身的伴侣。”唉!她当时实在不曾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

倩娟想到这里,由不得流下泪来,她举头看看这屋子,只觉得冷寞荒凉,思量到自己的前途,也是茫茫无际。那些过去的伤痕每每爆裂,她想到她的朋友曾写信道:“朋友!你不要执迷吧!不自然的强制着自己的情感,是对自己不住的呵!”但是现在的她已经随时序并老,还说什么?

人间事,本如浮云飞越,无奈冷漠的心田,犹不时为残灰余烬所燃炙。倩娟虽一面看破世情,而一面仍束缚于环境,无论美丽的春光怎样含笑向人,也难免惹起她身世之感。这是她对着窗外的春色,想到自身的飘零,一曲幽弦,怎能不向她的朋友细弹呢?她收起所涂乱的残稿,重新蘸饱秃笔写信给她的朋友肖菊了。她写道:

肖菊吾友:沉沉心雾,久滞灵通,你的近况如何?想来江南春早,这时桃绽新红,柳抽嫩绿,大好春光,逸兴幽趣,定如所祝。都中气候,亦渐暖和,青草绵芊,春意欣欣。昨日伴老母到公园——园里松柏,依然苍翠似玉,池水碧波,依然因风轻漾。澹月疏星,一切不曾改观。但是肖菊!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倩娟已随流光而憔悴了。唉!静悄悄的园中,一个飘泊者,独对皎月,怅望云天,此时的心境,凄楚曷极!想到去年别你的时候正是一堂同业,从此星散的时候,是何等的凄凉?况且我又正卧病宿舍。当你说道:“倩娟,我不能陪你了,”你是无限好意,但是枕痕泪渍至今可验。我不敢责你忍心,我也明知你自有你的苦衷。当时你两颊绯红,满蓄痛泪,勉强走了。我只紧闭双目,不忍看。那时我的心,只有绝望……唉!我只不忍回忆了呵!

肖菊!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在世,若失了热情的慰藉,无论海阔天空,也都难使郁结之心消释;任他山清水秀,也只增对景怀人之感。我现在活着,全是为了这一点不可扑灭的热情,——使我恋恋于老母和亲友,使我不忍离开她们,不然我早随奔驰的时序俱逝了!又岂能支持到今日?但是不可捉摸的热情,究竟何所依凭?我的身世又是如何飘零,——老母一旦设有不讳,这飘零的我,又将何以自遣?吾友!试闭目凝想,在一个空旷的原野,有一只失了凭依的小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羊,当黄昏来到世界上,四面罩下苍茫的幕子来,那小羊将如何的彷徨?她嘶声的哀鸣,如何的悲伤。呵,肖菊!记得我们同游苏州,在张公祠的茅草亭上,那时你还在我的眼前,但当我们听了那虎丘坡上,小羊呜咽似的哀鸣,犹觉惨怛无限。现在你离我辽远,一切的人都离我辽远,我就是那哀鸣的小羊了,谁来安慰我呢?这黑暗的前途,又叫我如何迈步呢?

可笑,我有时想超脱现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无人迹的空山绝岩中过一种与世绝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将如何?并且我也有时觉得我这思想是错的,而我又不能制住此想。唉!肖菊呵!我只是被造物主播弄的败将,我只是感情帜下的残卒……近来心境更觉烦恼。窗前的玫瑰发了新芽,几上的腊梅残枝,犹自插在瓶里。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开花谢,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我曾读古人的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的人类,原是感情的动物呵!

倩娟正写着,忽听一阵箫声,随着温和的春风,摇曳空中,仿佛空谷中的潺潺细流,经过沙碛般的幽咽而沉郁。她放下笔,一看天色已经黄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绿的柔柳,迎风袅娜,那箫声正从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楼里发出。她放下笔,斜倚在沙发上,领略萧声的美妙。忽听萧声以外,又夹着一种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和萧韵正节节符和。后来萧声渐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风响又凄切又哀婉,她细细地听,歌词隐约可辨,仿佛道:

春风!春风!

一到生机动,

河边冰解,山顶雪花融。

草争绿,花夺红,

大地春意浓。

只幽闺寂寞,

对景泪溶溶。

问流水飘残瓣,

何处驻芳踪!

呵!茫茫大地,何处是飘泊者的归宿?正是“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倩娟反复细嚼歌词越觉悲抑不胜。未完的信稿,竟无力再续。只怔怔的倚在沙发上,任那动人的歌声,将灵田片片的宰割罢,任那无情的岁月步步相逼吧!……

6.房东

庐隐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唉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的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却比我们好象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那到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作的工作,真不象年纪这么大的人。他俩只有一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熄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许多了。在她们的家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饶一种情趣。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唯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霎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靡靡,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我意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这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排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矮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蛰,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炖肉。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她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的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垒就的短墙,又没个门!”“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到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碍了!”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东很高兴的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知道的,要是作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作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惊,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那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闲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罗荸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然而试量量身分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荸白菜,茄子豆解,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好子汁,一点不搀水的,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的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真就要上当铺,外面再掩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象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作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驼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的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嘻嘻的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的站在那里。这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叠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作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的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象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个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响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为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作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婆婆这么一问,不觉嗤的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她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她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的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他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作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得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作得起。”我们用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不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作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的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的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辆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的悄悄的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的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作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炖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那象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各人作各人爱作的事,舒舒齐齐的过着日子,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刺刺的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刺刺的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7.月下的回忆

庐隐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象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砂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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