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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叙述描写范文阅读2

费了这种种苦心,做了这种种把戏之后,秦始皇满足了,以为以后的牛马似的百姓是再也不会聪明起来,而这天下就可以长长久久的由他及他的子孙享受过去了。教秦始皇做这些事情的读书人也满足了,以为以后的中国,说起读书人就只有他们一家,百姓中间,就只有他们几个是最聪明的了。

秦始皇和这几个读书人就放大了胆,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百姓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要杀几个人取乐取乐就杀几个人。百姓果然不敢响了,在路上走路的时候,也不敢互相看一眼。家家户户每家有几个人就老早去预备好几口棺材放在那里。因为几时被皇帝来杀是决不定的,所以他们个个都生也还没有生着,就在那里预备死了;而实际上像他们那样的活着,也还是死了的好,还不如死了倒舒服些。

但是秦始皇和他的几个专卖的读书人似乎也是人,不是别的东西,因为想千年万年活过去的他们,也只上了一回一个茅山道士的当,终于做不成神仙,终于一个一个的死掉了。他们死了之后,国内的许多许多还没有被他们杀了的百姓——自然是杀不尽的,因为无论如何,百姓总是绝对多数,杀了一半,总还有一半剩落,再杀一半的一半,也总还有一半的一半剩落,杀到最后,这剩落的总还是大多数者——就想动起手来。于是就有一个比秦始皇更厉害,杀人杀得更多的人出来了。他四方八面杀了一阵之后,实在觉得杀也杀不尽这许多的。所以就想了一个计策出来,好省他许多力气。他教百姓若完完全全能够听他的话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杀他们。所以他就在大家的面前,牵过一只鹿来,教大家说,这是马。若有人敢说一声不是的,当然是一刀。可是他虽则看见大家都在说这是马,这是马,这不是鹿,而由他的聪明的眼睛看将起来,觉得大家的赞声都是空虚而在那里发抖的。所以他又大声的怒叫着说,你们不承认么?你们敢反对么?你们能够证明这不是马么?听了他这怒叫,大家是吓得魂灵儿也没有的了,又哪一个敢出来证明呢?

可是在大家的中间,自然是有又聪明又能干的也是专卖的读书人的子孙混着的;这几个专卖的读书人,就乘此机会,出来活动了。第一他们就先对大家说:“这是马,这不是鹿,我可以证明。”说着他们就去牵几只马出来,指给大家看,一边重新高喊着说:“这才是鹿哩!这才是鹿哩!你们谁能够否认我这证明,而出来证明这不是鹿的么?”当然是没有人敢出来证明的。然而光是空玩玩这套把戏,他们还是不满足的,所以他们还要硬指出几个人出来,说是这几个人否认了他们的证明。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了,秦始皇也一个一个的换过了。专卖的读书人,尤其是一代一代的聪明起来了。于是,结果,被杀的百姓也就一次一次的增加了。

现在是什么朝代,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上面所述的仿佛是秦朝的,仿佛也是秦朝以后一直一直传下来直传到了现在的故事。

一九二八年十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华》第一卷第二期,据《达夫散文集》)

17.马缨花开的时候

郁达夫

约莫到了夜半,觉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于起来小便之后,放下玻璃溺器,就顺便走上了向南开着的窗口。把窗帷牵了一牵,低身钻了进去,上半身就像是三明治里的火腿,被夹在玻璃窗与窗帷的中间。

窗外面是二十边的还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园里的树梢上,隙地上,白色线样的柏油步道上,都洒满了银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围只是沉寂、清幽,正象是梦里的世界。首夏的节季,按理是应该有点热了,但从毛绒睡衣的织缝眼里侵袭进来的室中空气,尖淋淋还有些儿凉冷的春意。

这儿是法国天主教会所办的慈善医院的特等病房楼,当今天早晨进院来的时候,那个粗暴的青年法国医生,糊糊涂涂的谛听了一遍之后,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话。只傍晚的时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来了一次。问她这病究竟是什么病?她也只微笑摇着头,说要问过主任医生,才能知道。

而现在却已经是深沉的午夜了,这些吃慈善饭的人,实在也太没有良心,太不负责任,太没有对众生的同类爱。幸而这病,还是轻的,假若是重病呢?这么的一搁,搁起十几个钟头,难道起死回生的耶稣奇迹,果真的还能在现代的二十世纪里再出来的么?

心里头这样在恨着急着,我以前额部抵住了凉阴阴的玻璃窗面,双眼尽在向窗外花园内的朦胧月色,和暗淡花阴,作无心的观赏。立了几分钟,怨了几分钟,在心里学着罗兰夫人的那句名句,叫着哭着:

“慈善呀慈善!在你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无为的牺牲者,养肥了多少卑劣的圣贤人!”

直等怨恨到了极点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一看,在微明的远处,在一堆树影的高头,金光一闪,突然间却看出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来。

“啊吓不对,圣母马利亚在显灵了!”

心里这样一转,自然而然地毛发也竖起了尖端。再仔细一望,那个金色十字架,还在月光里闪烁着,动也不动一动。注视了一会,我也有点怕起来了,就逃也似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是到了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树荫中逗留得不久,在这黑沉沉的背景里,又突然显出了许多上尖下阔的白茫茫同心儿一样,比蜡烛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体来。一朵两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虽不十分多,但也并不少,这大约总是开残未谢的木兰花罢,为想自己宽一宽自己的心,这样以最善的方法解释着这一种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体一缩,退回自己床上来了。进院后第二天的午前十点多钟,那位含着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静静儿同游水似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医生说你害的是黄疸病,应该食淡才行。”

柔和地这样的说着,她又伸出手来为我诊脉。她以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只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发,只是张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异的线和色。

头上是由七八根直线和斜角线叠成的一顶雪也似的麻纱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张肉色微红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脸。因为是睡在那里的缘故,我所看得出来的,只是半张同《神曲》封面画上,印在那里的谭戴似的鼻梁很高的侧面形。而那只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却又同在做梦似地向下斜俯着的。足以打破这沉沉的梦影,和静静的周围的两种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睑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长很黑,虽不十分粗,但却也一根一根地明细分视得出来的眼睫毛和八字眉,与唧唧唧唧,只在她那只肥白的手臂上静走着的表针声。她静寂地俯着头,按着我的臂,有时候也眨着眼睛,胸口头很细很细的一低一高地吐着气,真不知道听了我几多时的脉,忽而将身体一侧,又微笑着正向着我显示起全面来了,面形是一张中突而长圆的鹅蛋脸。

“你的脉并不快,大约养几天,总马上会好的。”

她的富有着抑扬风韵的话,却是纯粹的北京音。

“是会好的么?不会死的么?”

“啐,您说哪儿的话?”

似乎是嫌我说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静肃敏捷地走转了身,走出了房。而那个“啐,您说哪儿的话?”的余音,却同大钟鸣后,不肯立时静息般的尽在我的脑里耳里踏踏地跑着绕圈儿的马。

医生隔日一来,而苦里带咸的药,一天却要吞服四遍,但足与这些恨事相抵而有余的,倒是那牧母的静肃的降临,有几天她来的次数,竟会比服药的次数多一两回。象这样单调无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说是谁也会感到厌腻的,我于住了一礼拜医院之后,率性连医生也不愿他来,药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诊脉哩,我却只希望她从早晨起就来替我诊视,一直到夜,不要离开。

起初她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含着微笑,量量热度,诊诊我的脉,和说几句不得不说的话而已。但后来有一天在我的枕头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册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的小册子后,她和我说的话也多了起来,在我床边逗留着的时间也一次次的长起来了。

她告诉了我Soeursdecharite(白帽子会)的系统和义务,她也告诉了我罗曼加多力克教(Catchisme)的教义总纲领。她说她的哥哥曾经去罗马朝见过教皇,她说她的信心坚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岁的时候。而她的所最对我表示同情的一点,似乎是因为我的老家的远处在北京,“一个人单身病倒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哪能够不感到异样的孤凄与寂寞呢?”尤其是觉得合巧的,两人在谈话的中间,竟发见了两人的老家,都偏处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远,在两家的院子里,是都可以听得见北堂的晨钟暮鼓的。为有这种种的关系,我入院后经过了一礼拜的时候,觉得忌淡也没有什么苦处了,因为每次的膳事,她总叫厨子特别的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别的加得多,有几次并且为了医院内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爱把她自己的几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护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递送过来,来和我的交换。

象这样的在病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虽则医生的粗暴顽迷,仍旧改不过来,药味的酸咸带苦,仍旧是格格难吃,但小便中的绛黄色,却也渐渐地褪去,而柔软无力的两只脚,也能够走得动一里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时节逼近了中夏,日长的午后,火热的太阳偏西一点,在房间里闷坐不住,当晚祷之前,她也常肯来和我向楼下的花园里去散一回小步。两人从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过木兰花丛,穿入菩提树林,到前面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竖着的圣母像的石坛圈里,总要在长椅上,坐到晚祷的时候,才走回来。

这舒徐闲适的半小时的晚步,起初不过是隔两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变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这在我当然是一种无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单调生活,而终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对这漫步,感受着无穷的兴趣。

又经过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气更加热起来了。园里的各种花木,都已经开落得干干净净,只有墙角上的一丛灌木,大约是蔷薇罢,还剩着几朵红白的残花,在那里装点着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远,而我也在打算退出这医药费昂贵的慈善医院,转回到北京去过夏去。可是心里虽则在这么的打算,但一则究竟病还没有痊愈,而二则对于这周围的花木,对于这半月余的生活情趣,也觉得有点依依难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过了几天无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后,正当前两天的大雨之余,天气爽朗晴和得特别可爱,我在病室里踱来踱去,心里头感觉得异样的焦闷。大约在铁笼子里徘徊着的新被擒获的狮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时的心境来,因为那一天从早晨起,一直到将近晚祷的这时候止,一整日中,牧母还不曾来过。

晚步的时间过去了,电灯点上了,直到送晚餐来的时候,菲列浦才从他的那件白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不消说是牧母托他转交的信。

信里说,她今天上中央会堂去避静去了,休息些时,她将要离开上海,被调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务。若来面别,难免得不动伤感,所以相见不如不见。末后再三叮嘱着,教我好好的保养,静想想经传上的圣人的生活。若我能因这次的染病,而归依上帝,浴圣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悦就没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读了这一封信后,夜饭当然是一瓢也没有下咽。在电灯下呆坐了数十分钟,站将起来向窗外面一看,明蓝的天空里,却早已经升上了一个银盆似的月亮。大约不是十五六,也该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会,旋转身就披上了一件新制的法兰绒的长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走出了楼门,走上了那条我们两人日日在晚祷时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熟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闻着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一移搁在支着手杖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啊啊!马缨花开了!”

毫不自觉的从嘴里轻轻念出了这一句独语之后,我就从长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载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现代》第一卷第四期)

18.只有梅花知此恨

庐隐

唉!评梅,我的哀苦也不愿再向你深说了,现在我再报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为了你的死,哀痛将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一直耽着惊恐,清妹年来的命运太凄苦,天现在更夺去她的梅姊,她小的双肩,怎样担得起这巨重的哀愁!……唉!评梅,这几年来,天为什么特别和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女孩过不去呢!使我们尝尽苦恼,使我们受尽揶揄;最难堪的,要算负着创伤的心,还得在人前强为欢笑;在冷酷的人们面前装英雄。眼泪倒流,只有自己知道。唉!评梅你算是解脱了!但是我们呢,从前虽然悲苦,还有你知道,眼泪有时还可以向你流,你虽然也只是陪着我们流泪,可是已足够安慰我们了。现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评梅,我真恨世界,设如有轮回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不再作人!评梅!我诚然“只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经仙去,你叫我向谁说?

19.玫瑰的刺

庐隐

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像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心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作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的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为它的职权所屈服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的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外桃源之想。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宽畅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的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是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象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20.思潮

庐隐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惬意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儿上下的追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润的石头上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么“玲珑透剔”呵!……呀!像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哦!不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像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像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边眼泪却好像“断线珍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她们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相架那边望着,现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别动呵!要照啦!”忽然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看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不觉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静和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稳静的站在那里,预备和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哈哈的笑声,立刻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直像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萿萿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

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都很细挑,竟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不大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支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了!人真可怜呵!作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谁有良心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又何尝不希望人家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剪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直像一个雨淋的水鸡,像刺猬般的缩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21.博物院

朱自清

伦敦的博物院带画院,只检大的说,足足有十个之多。在巴黎和柏林,并不“觉得”博物院有这么多似的。柏林的本来少些;巴黎的不但不少,还要多些,但除卢佛宫外,都不大。最要紧的,伦敦各院陈列得有条有理的,又疏朗,房屋又亮,得看;不像卢佛宫,东西那么挤,屋子那么黑,老教人喘不出气。可是,伦敦虽然得看,说起来也还是千头万绪;真只好检大的说罢了。

先看西南角。维多利亚亚伯特院最为堂皇富丽。这是个美术博物院,所收藏的都是美术史材料,而装饰用的工艺品尤多,东方的西方的都有。漆器,磁器,家具,织物,服装,书籍装订,道地五光十色。这里颇有中国东西。漆器磁器玉器不用说,壁画佛像,罗汉木像,还有乾隆宝座也都见于该院的“东方百珍图录”里。图录里还有明朝李麟(原作Li Ling,疑系此人)画的《波罗球戏图》;波罗球骑着马打,是唐朝从西域传来的。中国现在似乎没存着这种画。院中卖石膏像,有些真大。

自然史院是从不列颠博物院分出来的。这里才真古色古香,也才真“巨大”。看了各种史前人的模型,只觉得远烟似的时代,无从凭吊,无从怀想——满够不上分儿。中生代大爬虫的骨架,昂然站在屋顶下,人还够不上它们一条腿那么长,不用提“项背”了。现代鲸鱼的标本虽然也够大的,但没腿,在陆居的我们眼中就差多了。这里有夜莺,自然是死的,那样子似乎也并不特别秀气;嗓子可真脆真圆,我在话匣片里听来着。

欧战院成立不过十来年。大战各方面,可以从这里略见一斑。这里有模型,有透视画(dioramas),有照相,有电影机,有枪炮等等。但最多的还是画。大战当年,英国情报部雇用一群少年画家,教他们搁下自己的工作,大规模的画战事画,以供宣传,并作为历史纪录。后来少年画家不够用,连老画家也用上了。那时情报部常常给这些画家开展览会,个人的或合伙的。欧战院的画便是那些展览作品的一部分。少年画家大约都是些立体派,和老画家的浪漫作风迥乎不同。这些画家都透视了战争,但他们所成就的却只是历史纪录,艺术是没有什么的。

现在该到西头来,看人所熟知的不列颠博物院了。考古学的收藏,名人文件,抄本和印本书籍,都数一数二;顾恺之《女史箴》卷子和敦煌卷子便在此院中。磁器也不少,中国的,土耳其的,欧洲各国的都有;中国的不用说,土耳其的青花,浑厚朴拙,比欧洲金的蓝的或刻镂的好。考古学方面,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约公元前1250)巨大的花岗石像,几乎有自然史院大爬虫那么高,足为我们扬眉吐气;也有坐像。坐立像都僵直而四方,大有虽地动山摇不倒之势。这些像的石质尺寸和形状,表示统治者永久的超人的权力。还有贝叶的《死者的书》,用象形字和俗字两体写成。罗塞他石,用埃及两体字和希腊文刻着诏书一通(公元前195),一七九八年出土;从这块石头上,学者比对希腊文,才读通了埃及文字。

希腊巴昔农庙(Parthenon)各件雕刻,是该院最足以自豪的。这个庙的雅典,奉祀女神雅典巴昔奴;配利克里斯(Pericles)时代,教成千带万的艺术家,用最美的大理石,重建起来,总其事的是配氏的好友兼顾问,著名雕刻家费迪亚斯(Phidias)。那时物阜民丰,费了二十年工夫,到了公元前四三五年,才造成。庙是长方形,有门无窗;或单行或双行的石柱围绕着,像女神的马队一般。短的两头,柱上承着三角形的楣;这上面都雕着像。庙墙外上部,是著名的刻壁。庙在一六八七年让威尼斯人炸毁了一部分;一八○一年,爱而近伯爵从雅典人手里将三角楣上的像,刻壁,和些别的买回英国,费了七万镑,约合百多万元;后来转卖给这博物院,却只要一半价钱。院中特设了一间爱而近室陈列那些艺术品,并参考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巴昔农庙诸图,做成庙的模型,巍巍然立在石山上。

希腊雕像与埃及大不相同,绝无僵直和紧张的样子。那些艺术家比较自由,得以研究人体的比例;骨架,肌理,皮肉,他们都懂得清楚,而且有本事表现出来。又能抓住要点,使全体和谐不乱。无论坐像立像,都自然,庄严,造成希腊艺术的特色:清明而有力。当时运动竞技极发达;艺术家雕神像,常以得奖的人为“模特儿”,赤裸裸的身体里充满了活动与力量。可是究竟是神像;所以不能是如实的人像而只是理想的人像。这时代所缺少的是热情,幻想;那要等后世艺人去发展了。庙的东楣上运命女神三姊妹像,头已经失去了,可是那衣褶如水的轻妙,衣褶下身体的充盈,也从繁复的光影中显现,几乎不相信是石人。那刻壁浮雕着女神节贵家少女献衣的行列。少女们穿着长袍,庄严的衣褶,和运命女神的又不一样,手里各自拿着些东西;后面跟着成队的老人,妇女,雄赳赳的骑士,还有带祭品的人,齐向诸神而进。诸神清明彻骨,在等待着这一行人众。这刻壁上那么多人,却不繁杂,不零散,打成一片,布局时必然煞费苦心。而细看诸少女诸骑士,也各有精神,绝不一律;其间刀锋或深或浅,光影大异。少壮的骑士更像生龙活虎,千载如见。

院中所藏名人的文件太多了。像莎士比亚押房契,密尔顿出卖《失乐园》合同(这合同是书记代签,不出密氏亲笔),巴格来夫(Palgrave)《金库集》稿,格雷《挽歌》稿,哈代《苔丝》稿,达文齐,密凯安杰罗的手册,还有维多利亚后四岁时铅笔签字,都亲切有味。至于荷马史诗的贝叶,公元一世纪所写,在埃及发见的,以及九世纪时希伯来文《旧约圣经》残页,据说也许是世界上最古《圣经》钞本的,却真令人悠然遐想。还有,二世纪时,罗马舰队一官员,向兵丁买了一个七岁的东方小儿为奴,立了一张贝叶契,上端盖着泥印七颗;和英国大宪章的原本,很可比着看。院里藏的中古钞本也不少;那时欧洲僧侣非常闲,日以抄书为事;字用峨特体,多棱角,精工是不用说的。他们最考究字头和插画,必然细心勾勒着上鲜丽的颜色,蓝和金用得多些;颜色也选得精,至今不变。某抄本有岁历图,二幅,画十二月风俗,细致风华,极为少见。每幅下另有一栏,画种种游戏,人物短小,却也滑稽可喜。画目如下:正月,析薪;二月,炬舞;三月,种花,伐木;四月,情人园会;五月,荡舟;六月,比武;七月,行猎,刈麦;八月,获稻;九月,酿酒;十月,耕种;十一月,猎归;十二月,屠豕。钞本和印本书籍之多,世界上只有巴黎国家图书馆可与这博物院相比;此处印本共三百二十万余册。有穹窿顶的大阅览室,圆形,室中桌子的安排,好像车轮的辐,可坐四百八十五人;管理员高踞在毂中。

次看画院。国家画院在西中区闹市口,匹对着特拉伐加方场一百八十四英尺高的纳尔逊石柱子。院中的画不算很多,可是足以代表欧洲画史上的各派,他们自诩,在这一方面,世界上那儿也及不上这里。最完全的是意大利十五六世纪的作品,特别是佛罗伦司派,大约除了意大利本国,便得上这儿来了。画按派别排列,可也按着时代。但是要看英国美术,此地不成,得上南边儿泰特(Tate)画院去。那画院在泰晤士河边上;一九二八年水上了岸,给浸坏了特耐尔(Joseph MalordWilliam Turner,1775—1851)好多画,最可惜。特耐尔是十九世纪英国最大的风景画家,也是印象派的先锋。他是个劳苦的孩子,小时候住在菜市旁的陋巷里,常只在泰晤士河的码头和驳船上玩儿。他对于泰晤士河太熟了,所以后来爱画船,画水,画太阳光。再后来他费了二十多年工夫专研究光影和色彩,轮廓与内容差不多全不管;这便做了印象派的前驱了。他画过一幅《日出:湾头堡子》,那堡子淡得只见影儿,左手一行树,也只有树的意思罢了;可是,瞧,那金黄的朝阳的光,顺着树水似的流过去,你只觉着温暖,只觉着柔和,在你的身上,那光却又像一片海,满处都是的,可是闪闪铄铄,仪态万千,教你无从捉摸,有点儿着急。

特耐尔以前,坚士波罗(Gainsborough,1727—1788)是第一个人脱离荷兰影响,用英国景物作风景画的题材;又以画像著名。何嘉士((ogarth,1697—1764)画了一套《结婚式》,又生动又亲切,当时刻板流传,风行各处,现存在这画院中。美国大画家惠斯勒(Whistler)称他为英国仅有的大画家。雷诺尔兹(Reynolds,1723—1792)的画像,与坚士波罗并称。画像以性格与身分为主,第一当然要像。可是从看画者一面说,像主若是历史上的或当代的名人,他们的性格与身分,多少总知道些,看起来自然有味,也略能批评得失。若只是平凡的人,凭你怎样像,陈列到画院里,怕就少有去理会的。因此,画家为维持他们永久的生命计,有时候重视技巧,而将“像”放在第二着。雷诺尔兹与坚士波罗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画的像,色调鲜明而飘渺。庄严的男相,华贵的女相,优美活泼的孩子相,都算登峰造极;可就是不大“像”。坚氏的女像总太瘦;雷氏的不至于那么瘦,但是像主往往退回他的画,说太不像。——国家画院旁有个国家画像院,专陈列英国历史上名人的像,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皇族,应有尽有,约共二千一百五十人。油画是大宗,排列依着时代。这儿也看见雷坚二氏的作品;但就全体而论,历史比艺术多的多。

泰特画院中还藏着诗人勃来克(William Blake,1757—1827)和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的画。前一位是浪漫诗人的先驱,号称神秘派。自幼儿想像多,都表现在诗与画里。他的图案非常宏伟;色彩也如火焰,如一飞冲天的翅膀。所画的人体并不切实,只用作表现姿态,表现动的符号而已。后一位是先拉斐尔派的主角;这一派是诗与画双管齐下的。他们不相信“为艺术的艺术”,而以知识为重。画要叙事,要教训,要接触民众的心,让他们相信美的新观念;画笔要细腻,颜色却不必调和。罗氏作品有着清明的调子,强厚的感情;只是理想虽高,气韵却不够生动似的。

当代英国名雕塑家爱勃斯坦(Jacob Epstein)也有几件东西陈列在这里。他是新派的浪漫雕塑家。这派人要在形体的部分中去找新的情感力量;那必是不寻常的部分,足以扩展他们自己情感或感觉的经验的。他们以为这是美,夸张的表现出来;可是俗人却觉得人不像人,物不像物,觉得丑,只认为滑稽画一类。爱氏雕石头,但是塑泥似乎更多:塑泥的表面,决不刮光,就让那么凸凸凹凹的堆着,要的是这股劲儿。塑完了再倒铜。——他也卖素描,形体色调也是那股浪漫劲儿。

以上只有不列颠博物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别的都是十九世纪建立的,但欧战院除外。这些院的建立,固然靠国家的力量,却也靠私人的捐助——捐钱盖房子或捐自己的收藏的都有。各院或全不要门票,像不列颠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礼拜中两天要门票,票价也极低。他们印的图片及专册,廉价出售,数量惊人。又差不多都有定期的讲演,一面讲一面领着看;虽然讲的未必怎样精,听讲的也未必怎样多。这种种全为了教育民众,用意是值得我们佩服的。

22.三家书店

朱自清

伦敦卖旧书的铺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 Cross Road);那是热闹地方,顶容易找。路不宽,也不长,只这么弯弯的一段儿;两旁不短的是书,玻璃窗里齐整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围绕着摊儿的,看书的人,到处显得拥拥挤挤,看过去路便更窄了。摊儿上看最痛快,随你翻,用不着“劳驾”“多谢”;可是让风吹日晒的到底没什么好书,要看好的还得进铺子去。进去了有时也可随便看,随便翻,但用得着“劳驾”“多谢”的时候也有;不过爱买不买,决不至于遭白眼。说是旧书,新书可也有的是;只是来者多数为的旧书罢了。

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尔(Foyle),在路西;新旧大楼隔着一道小街相对着,共占七号门牌,都是四层,旧大楼还带地下室——可并不是地窖子。店里按着书的性质分二十五部;地下室里满是旧文学书。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小铺子,只用了一个店员;现在店员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书到了二百万种,伦敦的《晨报》称为“世界最大的新旧书店”。两边店门口也摆着书摊儿,可是比别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欧洲指南》,就在这儿从那穿了满染着书尘的工作衣的店员手里,用半价买到的。在摊儿上翻书的时候,往往看不见店员的影子;等到选好了书四面找他,他却从不知那一个角落里钻出来了。但最值得流连的还是那间地下室;那儿有好多排书架子,地上还东一堆西一堆的。乍进去,好像掉在书海里;慢慢地才找出道儿来。屋里不够亮,土又多,离窗户远些的地方,白日也得开灯。可是看得自在;他们是早七点到晚九点,你待个几点钟不在乎,一天去几趟也不在乎。只有一件,不可着急。你得像逛庙会逛小市那样,一半玩儿,一半当真,翻翻看看,看看翻翻;也许好几回碰不见一本合意的书,也许霎时间到手了不止一本。

开铺子少不了生意经,福也尔的却颇高雅。他们在旧大楼的四层上留出一间美术馆,不时地展览一些画。去看不花钱,还送展览目录;目录后面印着几行字,告诉你要买美术书可到馆旁艺术部去。展览的画也并不坏,有卖的,有不卖的。他们又常在馆里举行演讲会,讲的人和主席的人当中,不缺少知名的。听讲也不用花钱;只每季的演讲程序表下,“恭请你注意组织演讲会的福也尔书店”。还有所谓文学午餐会,记得也在馆里。他们请一两个小名人做主角,随便谁,纳了餐费便可加入;英国的午餐很简单,费不会多。假使有闲工夫,去领略领略那名隽的谈吐,倒也值得的,不过去的却并不怎样多。

牛津街是伦敦的东西通衙,繁华无比,街上呢绒店最多;但也有一家大书铺,叫做彭勃思(Bumpus)的便是。这铺子开设于一七九○年左右,原在别处;一八五○年在牛津街开了一个分店,十九世纪末便全挪到那边去了,维多利亚时代,店主多马斯彭勃思很通声气,来往的有迭更斯,兰姆,麦考莱,威治威斯等人;铺子就在这时候出了名。店后来连着旧法院,有看守所,守卫室等,十几年来都让店里给买下了。这点古迹增加了人对于书店的趣味。法院的会议圆厅现在专作书籍展览会之用;守卫室陈列插图的书,看守所变成新书的货栈。但当日的光景还可从一些画里看出:如十八世纪罗兰生(Rowlandson)所画守卫室内部,是晚上各守卫提了灯准备去查监的情形,瞧着很忙碌的样子。再有一个图,画的是一七二九的一个守卫,神气够凶的。看守所也有一幅画,砖砌的一重重大拱门,石板铺的地,看守室的厚木板门严严锁着,只留下一个小方窗,还用十字形的铁条界着;真是铜墙铁壁,插翅也飞不出去。

这家铺子是五层大楼,却没有福也尔家地方大。下层卖新书,三楼卖儿童书,外国书,四楼五楼卖廉价书;二楼卖绝版书,难得的本子,精装的新书,还有《圣经》,祈祷书,书影等等,似乎是菁华所在。他们有初印本,精印本,著者自印本,著者签字本等目录,搜罗甚博,福也尔家所不及。新书用小牛皮或摩洛哥皮(山羊皮——羊皮也可仿制)装订,烫上金色或别种颜色的立体派图案;稀疏的几条平直线或弧线,还有“点儿”,错综着配置,透出干净,利落,平静,显豁,看了心目清朗。装订的书,数这儿讲究,别家书店里少见。书影是仿中世纪的抄本的一叶,大抵是祷文之类。中世纪抄本用黑色花体字,文首第一字母和叶边空处,常用蓝色金色画上各样花饰,典丽矞皇,穷极工巧,而又经久不变;仿本自然说不上这些,只取其也有一点古色古香罢了。

一九三一年里,这铺子举行过两回展览会,一回是剑桥书籍展览,一回是近代插图书籍展览,都在那“会议厅”里。重要的自然是第一回。牛津剑桥是英国最著名的大学;各有印刷所,也都著名。这里从前展览过牛津书籍,现在再展览剑桥的,可谓无遗憾了。这一年是剑桥目下的辟特印刷所(The Pitt Press)奠基百年纪念,展览会便为的庆祝这个。展览会由鼎鼎大名的斯密兹将军(General Smuts)开幕,到者有科学家詹姆士金斯(James Jeans),亚特爱丁顿(Arthur Eddington),还有别的人。展览分两部,现在出版的书约莫四千册是一类;另一类是历史部分。剑桥的书字型清晰,墨色匀称,行款合式,书扉和书衣上最见工夫;尤其擅长的是算学书,专门的科学书。这两种书需要极精密的技巧,极仔细的校对;剑桥是第一把手。但是这些东西,还有他们印的那些冷僻的外国语书,都卖得少,赚不了钱。除了是大学印刷所,别家大概很少愿意承印。剑桥又承印《圣经》;英国准印《圣经》的只剑桥牛津和王家印刷人。斯密兹说剑桥就靠《圣经》和教科书赚钱。可是《泰晤士报》社论中说现在印《圣经》的责任重大,认真地考究地印,也只能够本罢了。——一五八八年英国最早的《圣经》便是由剑桥承印的。

英国印第一本书,出于伦敦威廉甲克司登(Willian Caxton)之手,那是一四七七年。到了一五二一,约翰席勃齐(John Siberch)来到剑桥,一年内印了八本书;剑桥印刷事业才创始。八年之后,大学方面因为有一家书纸店与异端的新教派勾结,怕他们利用书籍宣传,便呈请政府,求英王核准在剑桥只许有三家书铺,让他们宣誓不卖未经大学检查员审定的书。那时英王是亨利第八;一五三四年颁给他们勅书,授权他们选三家书纸店兼印刷人,或书铺,“印行大学校长或他的代理人等所审定的各种书籍”。这便是剑桥印书的法律根据。不过直到一五八三年,他们才真正印起书来。那时伦敦各家书纸店有印书的专利权,任意抬高价钱。他们妒忌剑桥印书,更恨的是卖得贱。恰好一六二○年剑桥翻印了他们一本文法书,他们就在法庭告了一状。剑桥师生老早不乐意他们抬价钱,这一来更愤愤不平;大学副校长第二年乘英王詹姆士第一上新市场去,半路上就递上一件呈子,附了一个比较价目表。这样小题大做,真有些书呆子气。王和诸大臣商议了一下,批道,我们现在事情很多,没工夫讨论大学与诸家书纸店的权益;但准大学印刷人出售那些文法书,以救济他的支绌。这算是碰了个软钉子,可也算是胜利。那呈子,那批,和上文说的那本《圣经》都在这一回展览中。席勃齐印的八本书也有两种在这里。此外还有一六二九年初印的定本《圣经》,书扉雕刻繁细,手艺精工之极。又密尔顿《力息达斯》(Lycidas)的初本也在展览着,那是经他亲手校改过的。

近代插图书籍展览,在圣诞节前不久,大约是让做父母的给孩子们多买点节礼吧。但在一个外国人,却也值得看看。展览的是七十年来的作品,虽没有什么系统,在这里却可以找着各种美,各种趋势。插图与装饰画不一样,得吟味原书的文字,透出自己的机锋。心要灵,手要熟,二者不可缺一。或实写,或想像,因原书情境,画人性习而异。——童话的插图却只得凭空着笔,想像更自由些;在不自由的成人看来,也许别有一种滋味。看过赵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里谭尼尔(John Tenniel)的插画的,当会有同感吧。——所展览的,幽默,秀美,粗豪,典重,各擅胜场,琳琅满目;有人称为“视觉的音乐”颇为近之。最有味的,同一作家,各家插画所表现的却大不相同。譬如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莎士比亚,几乎在一个人手里一个样子;展览会里书多,比较着看方便,可以扩充眼界。插图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多,为的省事省钱。就黑白画而论。从前是雕版,后来是照相;照相虽然精细,可是失掉了那种生力,只要拿原稿对看就会觉出。这儿也展览原稿,或是侯笔画,或是水彩画;不但可以“对看”,也可以让那些艺术家更和我们接近些。《观察报》记者记这回展览会,说插图的书,字往往印得特别大,意在和谐;却实在不便看。他主张书与图分开,字还照寻常大小印。他自然指大本子而言。但那种“和谐”其实也可爱;若说不便,这种书原是让你慢慢玩赏的,那能像读报一样目下数行呢?再说,将配好了的对儿生生拆开,不但大小不称,怕还要多花钱。

诗籍铺(The Poetry Bookshop)真是米米小,在一个大地方的一道小街上。“叫名”街,实在一条小胡同吧。门前不大见车马,不说;就是行人,一天也只寥寥几个。那道街斜对着无人不知的大英博物院;街口钉着小小的一块字号木牌。初次去时,人家教在博物院左近找。问院门口守卫,他不知道有这个铺子,问路上戴着常礼帽的老者,他想没有这么一个铺子;好容易才找着那块小木牌,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铺子从前在另一处,那才冷僻,连裴歹克的地图上都没名字,据说那儿是一所老宅子,才真够诗味,挪到现在这样平常的地带,未免太可惜。那时候美国游客常去,一个原因许是美国看不见那样老宅子。

诗人赫洛德孟罗((arold Monro)在一九一二年创办了这爿诗籍铺。用意在让诗与社会发生点切实的关系。孟罗是二十多年来伦敦文学生涯里一个要紧角色。从一九一一给诗社办《诗刊》(Poetry 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里,他说,“诗与人生的关系得再认真讨论,用于别种艺术的标准也该用于诗。”他觉得能做诗的该做诗,有困难时该帮助他,让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该念诗,受用诗。为了前一件,他要自办杂志,为了后一件,他要办读诗会;为了这两件,他办了诗籍铺。这铺子印行过《乔治诗选》(Georgian Poetry),乔治是现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当代诗选,所收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册出版,一时风靡,买诗念诗的都多了起来;社会确乎大受影响。诗选共五册;出第五册时在一九二二,那时乔治诗人的诗兴却渐渐衰了。一九一九到二五年铺子里又印行《市本》月刊(The Chapbook)登载诗歌,评论,木刻等,颇多新进作家。

读诗会也在铺子里,星期四晚上准六点钟起,在一间小楼上。一年中也有些时候定好了没有。从创始以来,差不多没有间断过。前前后后著名的诗人几乎都在这儿读过诗;他们自己的诗,或他们喜欢的诗。入场券六便士,在英国算贱,合四五毛钱。在伦敦的时候,也去过两回。那时孟罗病了,不大能问事,铺子里颇为黯淡。两回都是他夫人爱立达克莱曼答斯基(Alida Klementaski)读,说是找不着别人。那间小楼也容得下四五十位子,两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满了座,而且几乎都是女人——还有挨着墙站着听的。屋内只读诗的人小桌上一盏蓝罩子的桌灯亮着,幽幽的。她读济兹和别人的诗,读得很好,口齿既清楚,又有顿挫,内行说,能表出原诗的情味。英国诗有两种读法,将每个重音咬得清清楚楚,顿挫的地方用力,和说话的调子不相像,约翰德林瓦特(JohnDrinkwater)便主张这一种。他说,读诗若用说话的调子,太随便,诗会跑了。但是参用一点儿,像克莱曼答斯基女士那样,也似乎自然流利,别有味道。这怕要看什么样的诗,什么样的读诗人,不可一概而论。但英国读诗,除不吟而诵,与中国根本不同之外,还有一件:他们按着文气停顿,不按着行,也不一定按着韵脚。这因为他们的诗以轻重为节奏,文句组织又不同,往往一句跨两行三行,却非作一句读不可,韵脚便只得轻轻地滑过去。读诗是一种才能,但也需要训练;他们注重这个,训练的机会多,所以是诗人都能来一手。

铺子在楼下,只一间,可是和读诗那座楼远隔着一条甬道。屋子有点黑,四壁是书架,中间桌上放着些诗歌篇子(Sheets),木刻画。篇子有宽长两种,印着诗歌,加上些零星的彩画,是给大人和孩子玩儿的。犄角儿上一张帐桌子,坐着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和蔼可亲的,圆脸的中年妇人。桌前装着火炉,炉旁蹲着一只大白狮子猫,和女人一样胖。有时也遇见克莱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孟罗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上到铺子里去,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和那女人司账说话;说到诗,说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罗的。话音很悲伤,却如清泉流泻,差不多句句像诗;女司账说不出什么,唯唯而已。孟罗在日最尽力于诗人文人的结合,他老让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块儿。又好客,家里炉旁(英国终年有用火炉的时候)常有许多人聚谈,到深夜才去。这两位青年的伤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铺子可是赚不了钱;死后由他夫人接手,勉强张罗,现在许还开着。

23.一封信

朱自清

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正可借来作近日的我的注脚。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诗。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在一个村店里,喝了两杯“莲花白”以后,信笔涂出来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诗中所说的,那更是遥遥乎远哉了,但是事情是这样凑巧:今天吃了午饭,偶然抽一本旧杂志来消遣,却翻着了三年前给S的一封信。信里说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我一条路,虽然只是“一条”路而已。

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记S。他从前欢喜喝酒,欢喜骂人;但他是个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错。L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结了婚。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这算是叶落归根了;但他也与我一样,已快上那“中年”的线了吧。结婚后我们见过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样,结了婚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记着他那喝醉了酒,很妩媚的骂人的意态;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说过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个小浪;我说过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学校的《绿丝》上。我现在重印在这里;这是我眼前一个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记

S兄:

……

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我虽然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窄。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绿绿的田亩。这是我最高兴的。

来信说起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在那样朴陋——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样雄伟,那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住了那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几度在花下徘徊: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苍老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又曾几度在楼头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

此外,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现在早已没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说来可笑,我还记得我从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一张画桌;那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我放它在我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我半年的生活。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我颇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我虽未有工夫作复,但心中很感谢!乘此机会请你为我转告一句。

我写的已多了;这些胡乱的话,不知可附载在《绿丝》的末尾,使它和我的旧友见见面么?

弟自清

24.看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走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处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词。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25.三死

郑振铎

日间,工作得很疲倦,天色一黑便去睡了。也不晓得是多少时候了,仿佛在梦中似的,房门外游廊上,忽有许多人的说话声音:

“火真大,在对面的山上呢。”

“听说是一个老头子,八十多岁了,住在那里。”

“看呀,许多人都跑去了。满山都是灯笼的光。”

如秋夜的淅沥的雨点似的,这些话一句句落在耳中。“疲倦”紧紧的把双眼握住,好久好久才能张得开来,匆匆的穿了衣服,开了房门出去。满眼的火光!在对面,在很远的地方,然全山都已照得如同白昼。

“好大的火光!”我惊诧的说。

心南先生的全家都聚在游廊上看,还有几个女佣人,谈话最勇健,她们的消息也最灵通。

“已经熄下去了,刚才才大呢;我在后房睡,连对面墙上都满映着火光,我还当做是很近,吃了一个大惊。”老伯母这样的说。“听说是一间草屋,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住在那里,不晓得怎么样了?”她轻柔的叹了一口气。

江妈说道:“听说已经死了,真可怜,他已经走不动。”

不到一刻,死耗便传遍全山了。山上不易得新闻。这些题材乃为众口所宣传,足为好几天的谈话资料。尤其后一个死者,使我们起了一个扰动。

“也许是虎列拉,由上海带来的,死得这样快。他的家属,去看了他后,再住到这里,不怕危险么?”我们这几个人如此的提心吊胆着,再三再四的去质问楼下的孙君。他担保说,决没有危险,且决不是虎列拉病死的。我们还不大放心。下午,死者的家属都来了,他们都穿着白鞋。据说,一个是死者的母亲,一个是死者的妻,两个是死者的妾,还加几个小孩,是死者的子女,其余的便是他的丧事经理者。他是犯肺病死了的,在山上已经两个多月了,他的钱不少,据说,是在一个什么银行办事的人。

死者的妻和母,不时的哭着,却不敢大声的哭,因为在旅舍中。据女佣们说,曾有几次,死者的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跑到山旁的石级上,坐在那里大哭。

第三天,这些人又动身回家了。绝早的,便听见楼下有凄幽的哭泣,只是不敢纵声大哭。太阳在满山照着,许多人都到后面的廊上,倚着红栏杆,看他们上轿。女佣们轻轻的指点说,这是他的大妻,这是他的母亲,这是他的第一妾、第二妾。他们上了山,一转折便为山岩所蔽,不见了。大家也都各去做事。

第二天还说着他们的事。

隔了几天,大家又浑忘了他们。

1926年9月6日

26.赤色十月

瞿秋白

第三电力劳工工厂——旧时的奇纳摩工场。

十月革命的纪念。工厂中人集合无数……晚会。劳动神圣的工人,他们所见所受已不少了:凶恶的哥萨克驱逐工人,风暴似的罢工运动,势不相敌的对垒争斗,今天却有多少人庆祝他们来,——十月革命,——职员,工人,家族,一群一群往工厂里去。

工厂管理人现在是乌哈诺夫,宣布开会,用简短的演说辞,略述十月时的经过,吊革命中之战死者,——大家都站立致敬,奏哀歌之后,一个一个陆续发表热烈的祝辞。

集会的人,看来人人都异常兴致勃发。无意之中,忽然见列宁立登演坛。全会场都拥挤簇动。几分钟间,好像是奇愕不胜,寂然一晌,后来突然“万岁”声,鼓掌声,震天动地。……

工人群众的眼光,万箭一心,都注射在列宁身上。大家用心尽力听着演说,一字不肯放过。列宁说时,用极明显的比喻,证明苏维埃政府之为劳动者自己的政府,在劳工群众之心中,这层意义一天比一天增胜,一天比一天明晰:

——“拿着军器的人”,向来是劳动群众心目中一可怕的东西;现在不但不觉他——赤军——可怕,而且还是自己的保护者。

列宁末后几句话,葬在热烈的掌声中。还没来得及静下,演坛上突然又现杜洛次基的伟影:

——我很愿意不到这演坛上来,而只愿意坐在你们中间,听一听你们的回忆辞。

杜洛次基说着经济状况道:“天下没有完全满心足意的人。随便那一集会,都可以有人说困苦,不满意。有一次我听见农民抱怨经济的破产,我问他们:一被火灾的农夫,他大约要多少时候,才能盖得起一座新木屋来?——‘也许积积聚聚,得三四年罢。’那么,怎能指望在短时期中,我们这样大的国土,经过大火灾后,立刻就能恢复呢?这是好几年,好几年的事。譬如说罢,我刚才乘升降机上来。我按着电纽,升降机动了,我一放手,他又停住了。问起来,倒说是:‘他生来这样的坏脾气。’哈哈……而这样的缺点,我们多得很呢,必需努力奋斗,研究我们自己的错误过失,改正他。那时我们才能胜利。”

鼓掌声,“万岁”声,《国际歌》乐声,工厂的墙壁,都显得狭隘似的,——伟大的能力正生长。……

——万岁!莫斯科工人女工万岁!——杜洛次基最后的呼声。

——万岁!——全场震动天地的回应声浪四散。

——革命伟人万岁!

会完了。一大半到饭厅晚宴。有一群工人到工厂管理处去说:“晤,谢谢你,乌哈诺夫伙计,我们又见着了伟人了。”

听说那管升降电机的女工,四处向人说,关于升降机电纽的事,他并没有说错话。

赤色十月工厂中的庆祝晚会,确有无限盛意。但愿那“有坏脾气的电纽”一天少似一天。

——十一月七日为彼得城无产阶级爆发的纪念日,适俄旧历十月二十五日,故称十月革命。

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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