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南京一下子陷入一片不安和激动之中,政府方面,自己连自己也无法予以控制。许多人呐喊着要采取激烈行动,要进军陕西,炸平西安,攻击张学良的部队。也有人抱怨,委员长不该只带很少一些卫士去西安,去跟张学良商谈西北的防务问题。西安方面的谣言连连传来,有的说委员长半死不活,一条腿报销了,有的说曾扩情的皮己被活剥,张钉在西安东门的城楼上……于是,南京城的情绪益发显得无可收拾。
“双十二”之夜,外面发疯似地抓“人质”,寻“抵押”,里面立即召开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临时会议,他们只接到张、杨联名与西北将领及中央被扣要员共十八人的通电,提出八项主张,别的情况全坠在五里雾中,争争吵吵,各执一是,形成两种决见:一部分说是要出兵讨逆;一部分说是要设法安抚,切不可用兵。直闹到凌晨三时,才定下一个剿抚兼施的方案:一面以何应钦为讨逆总司令,一面以于右任、张钫为陕甘宣抚专使前往西安。
蒋介石被扣,何应钦这个军政部部长就势揽住国民党军事大权,有恃无恐,野心勃勃地拨起个人的“算盘”来了。他的主张是不惜玉石俱焚,坚决“明令讨伐。”命令二十个师的中央大军,沿河南、陕西边境向前推进,同时命令集中在洛阳的轰炸机,飞往西安及张、杨部队所在地的上空示威。豫陕境内,战云密布,形势急趋紧张。何应钦想得很妙,经过“讨伐”救出委员长,他何应钦是“救蒋第一功”;倘是因轰炸西安而葬送了委员长,他何应钦是“继蒋第一人”,自然他就是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了。为此,何应钦的兴奋达到了极点,进行各方面军事部署,三天三夜不曾合眼。朱培德、戴季陶、居正、叶楚伧一伙,积极支持何应钦出兵“讨逆”。
冯玉祥与蒋介石、何应钦面和心不和,他眼看着何应钦趁机捞走了军事大权,对何应钦是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背地里说道:“汉卿这小子真行,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儿!”13日张、杨二将军给冯玉祥发来一封电报:“务祈迅即命驾来陕,共策大计。”何应钦抓住这个电报,借口冯玉祥与张、杨有所勾结,想寻个机会把冯玉祥逮捕干掉。冯玉祥所住的头条巷附近,很快出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角色,何应钦显然是有所布置了。
宋公馆。
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坐在沙发上逗着一条惹人喜爱的长毛狗。“铃……”
少妇微皱一下眉头,似乎很不高头这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喂?”“是我。”“什么?委员长被扣西安?”
少妇的脸霎那间变得惨白。
不用说,大家也就知道了,她,就是中国第一夫人——宋美龄。
宋美龄,生长在上海一个教养良好的基督教家庭,九岁时便被送到美国乔治亚州的麦康城接受教育,从马萨诸塞州和卫理女子大学毕业时,名列第一。她头后梳一小髻,旗袍巾身,衣著适体,平时遇人总是自然地面带微笑,平易可亲,言谈委婉适度,从不颐指气使,骄矜盛气。有许多场合,她运用柔和的影响力,使蒋介石某些严酷苛刻的决定有所移易。
但今天,面对夫君的被扣,这位平时平和自信的妇人却失态了。
小狗讨好地来舔女主人的手,却挨了一巴掌,马上躺到了一边,它也瞅出了主人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了。
此时的宋美龄,欲哭无泪,她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这使她突然想起了12月12日晚,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感。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那是一九三0年,她和蒋介石的结婚纪念日到来的前几天。那时,他们住在南京。每逢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庆贺一番。这次,蒋介石提议到对岩的乡下渡假,宋美龄很高兴地答应了。她也很想去一个幽静的地方换换口味。可是临行前,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有些不安。许多年以后,她还为此大惑不解。
“我不想去乡下了。”她说。
“为什么?”蒋介石有些诧异。
“我感到还是呆在家里好。”
“当然,你不乐意的话,我们也可以不去。”蒋介石说。
原定动身的那天晚上,宋美龄睡不着。蒋介石会见几个客人,而且没完没了。这让她很为沮丧。
“为什么要这么不安呢……要出事了,一定要出什么事了……”
这位信奉基督的夫人很相信她的预感。她相信她的不安是一种不祥之兆。
她是在朦胧中入睡的。蒋介石会完客已是夜半,她进卧室的时候,宋美龄正从一个可怕的梦中惊醒过来。她梦见一条河中间有一块大石头突然炸开,石块变成了鲜血,把河水染得通红。
第二天凌晨,他们得到一个消息:一位姓石的将军倒戈,部队正在江对岸折腾,而那儿正是他们准备度假的地方!
这件事对宋美龄的印象太深刻了。如果没有那种神秘的预感,如果真去了江岸,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想到这里,宋美龄很是懊悔和内疚。近年来,蒋介石出巡各省,宋美龄必定相随,而这一次偏偏没去西安却到了上海,也就偏偏出了事。
万一蒋介石被杀……宋美龄不禁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几滴细汗。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给她的哥哥宋子文挂了电话。
这时,蒋介石被扣的消息已传遍了上海,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混乱。宋氏家庭的人闻讯纷纷来到孔家公寓,公寓里笼罩着恐怖和不安的气氛。谁也不知道真情实况,谁也拿不出主意。宋氏家庭的人恐慌到如此地步,南京就更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了。宋美龄心中不禁万分焦急。她突然意识到作为第一夫人的她对目前的这种局势的意义。在国民党内部,也许只有她有力量来扭转局面,使事态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营救蒋介石,这是唯一的目的。所以,她决定即刻回南京,另外,派一个人先去西安见张学良,了解事变的真相。
在去西安的人选问题上,宋氏兄妹动了一番脑筋,第一个想起的是澳大利亚人端纳。1936年,端纳已五十一岁。他曾是英国《泰晤士报》、上海《字林西报》的记者。辛亥革命初来到中国,曾在孙中山和张作霖之间起过桥梁作用,曾经是张学良的顾问,1933年陪同张学良赴欧考察。1934年张学良回国,端纳又当了蒋介石、宋美龄的顾问。这个外国人在中国官场泡了二三十年,蒋介石、张学良都尊敬他,信赖他。当宋氏兄妹救他之时,端纳出于道义和友情,慨然允诺。
确定端纳之后,宋美龄很快又物色个上校军官,励志社部干事黄仁霖。
黄仁霖与张学良同龄。张学良幼年时代在东北铁路沿线一个叫“泗水场”的城镇长大的,那时节,黄仁霖之父是“泗水场”的铁路站长。自从张学良当上副司令以后,黄仁霖、张学良在南京常常见面,动不动在一起骑马、打网球,上紫金山游乐。宋美龄偶尔听人传说他二人的友谊非同一般,于是就想起了这个黄仁霖。
宋美龄立即召见黄仁霖。黄仁霖突然从夫人口中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立时呆了。宋美龄泪光盈盈,黄仁霖不知用什么话安慰她才好。
“我愿意为委座赴汤蹈火。夫人有什么想法,只管吩咐好了。”
宋美龄揩了把眼泪,凤眼斜睁,挑战似地盯住黄仁霖:
“如果我要你到西安去看望委员长,你愿意吗?敢去吗?”
“当然,我愿意去!”
端纳、黄仁霖因为有条件取得双方的信任,便被定为前往西安的代表。孔祥熙院长特意嘱咐黄仁霖:
“你的任务是用你的眼睛,亲自看到委员长,务必要亲眼看见。看见他之后,马上回来向夫人和我报告,报告你亲眼看到的确实情形。你的任务就是这一点,不多也不少,不轻也不重。只要委座健康而安好,那么谈判之门,还是敞开的。”
十二日晚上,宋美龄、孔祥熙和几个心腹坐上了由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车窗外,夜雾朦朦,繁星点点,车轮滚动。一站站灯火扑来,似流萤飞逝;流水纵横,一只只乌蓬般闪过,如夜鸟归巢。此时,中国正处于外患内乱之中,但丝毫不影响这江南水乡的优美之容,她坦卧在星空之下,在平匀地呼吸着。可是,宋美龄一行是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江南夜景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赶回南京。赶回南京。
南京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西安事变引起了南京国民党统治集团的极大震动,每个人的大脑都在急速运转,并立即作出了反应。
十二日下午,南京政府军政部长何应钦在他的寓所邀请党政军首脑会晤,如何对待西安事变?即刻出现了讨伐叛逆和同意谈判、营救蒋介石两种意见。何应钦情绪激动,态度坚决:张学良、杨虎城劫持统帅,大胆妄为羞党国,纲纪何在!不讨伐不足以雪耻,不足以振军威,不足以平举国之愤。何应钦的主张得到了戴季陶、吴雅晖等人的响应。而孙科、赵烈钧、冯玉祥等人担心蒋介石的安全,主张和平解决,反对付诸武力。
当晚,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和中央政治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正式讨论对策,主战派和主和派展开了一声激烈交锋。冯玉祥、孙科等人情理并重,慷慨陈词:委员长在西安生死不明。张杨如真为抗日计而扣留委员长,就有说服的余地。不弄清情况而贸然动兵,势必内战蔓延,舆情先背,坐挫国力,损我而益外患,那才是国将不国,谈何国家纲纪!何应钦仍坚持己见,他一方面利用军政首脑们对蒋介石的感情,煽风点火,企图最大限度地激起他们对张杨的愤怒,让怒火烧毁理智,一方面,他又以维护党国尊严为名,主张以国家为重,不能过于顾及蒋公个人安危而置国家利益于脑后。何应钦急于跳墙,扩大事态,其祸心明眼人一听便知。当时,南京政府群龙无首,何应钦是军政部长,内战一直未平,对他将意味着什么,这很明显的。
宋美龄看出主战派的何应钦是关键人物,因此决定亲自和他谈谈。宋来到何的公寓。
“委员长生死不明,怎么能贸然动兵?”她单刀直入,冲着何应钦甩了过去。可没想到,何应钦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讨伐叛逆,以明纲纪,这是中常委的中政委的决议,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主意。”
“我对两会决议不满。”
“这只是个人的不满。”
看来,何应钦早有思想准备,不是一两句硬话就能奏效。宋美龄压住一腔愤懑,低头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放低声调,尽可能说得平和一些。她说:
“如果真动兵,后果就不堪设想,张杨就会不顾一切,加害于委员长。除了委员长外,没有别人可以领导全国。对西安动兵,势必酿成空前内战,民众遭殃,生灵涂炭,也会给日本进一步吞并中国造成良机。这是很明显的事实,怎么能不考虑后果呢?就是讨伐张杨,严明纲纪,也必须在委员长脱险之后,你说呢?”
何应钦脸色有些发红,他说:
“谁能证明委员长还活着?”
“所以,我己让端纳去西安了解真相。”
宋美龄的能言善辩,何应钦很清楚,他决不是她的对手,于是,他话题一转,拿出了绝招,他阴阳怪气地看着宋美龄,说:
“夫人就不怕人说闲话么?有人说夫人不顾国家利益而仅知道营救丈夫。”
宋美龄感到好象有人在她的脑后猛击了一下,嗓子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脸色发白,手指嗦嗦打颤。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无赖,一个无耻之辈,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尽管她气得心疼,却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何家。
以何应钦为首的“讨伐派”的那一套把戏,激恼了宋氏姐妹。他们一面与英、美大使馆紧急磋商,一面央请端纳飞往西安探明真相,同时孔祥熙又连忙给张学良发出电报,表示“现弟对于国事,尚有种种意见,亟待奉商。尚希望指定电台一处,以便随时通电,而免延误。”他们认为,必须用全力“以求不流血的和平与迅速之解决”,营救委员长脱险。
第二天一大早,宋美龄驱车来到中央军校。她要以全国航空建设会秘书长的身份向这里的师生发表演讲。这不过是她旋风般的辩论和游说的一个组成部分。
军校礼堂里坐无虚席。军校的师生可不是能经常见到第一夫人的,更不用说聆听她的讲演,加之她今天要讲的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宋美龄一站上讲台,就直奔主题,她说:
“十二月十二日,西安所发生的事件己为诸君所闻,它己严重地影响到目前的局势。如何对待这次事件,己为举世包括诸君各位所瞩目,因为稍有不慎,就将给国民政府以及中国的前途造成严重后果。现在有两种态度,诸君大概己知道一些。一种主张要对西安施以武力,名之曰讨伐叛逆,严明纲纪。一种主张和西安谈判,营救委员长脱险,再从长计议。我持后一种态度。现在的中国,是内忧外患的中国,是希望统一的中国,只要懂得这一点,就不能不拥护与西安和平谈判的主张。不明真相而动之以兵刃,势必使西安破釜沉舟,委员长性命难保则空前内战必起,给日本人的侵略造成良机。如此,国将不国,何以解内忧?何以排外患?何以言统一?何以正国家纲纪?或国家利益应重于个人之性命,或言美龄不过区区妇人,只知营救丈夫而己,试问,除委员长之外,可有人能领导今日之中国?蒋委员长是中国之委员长,举足轻重。委员长之生死,与国家存亡紧密相关,此理可昭明于天下,美龄之和平主张,何私之有?相反,我要郑重告之于诸君的是,就在我们政府内部,主张讨伐西安的那些要员之中,别有用心者大有人在!他们唯恐天下不乱,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借刀杀人,乘乱打劫!”
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演讲,宋美龄口若悬河,声情并茂,真可谓,势如破竹刀子嘴,听来尽是金石声。全场无不屏声静息,双目如呆。宋美龄讲完之后,礼堂里竟是一片沉寂,随后,便响起一片暴风般的掌声。
除了到处游说,赢得社会上的理解和同情之外,宋美龄和孔祥熙、宋子文等人加紧活动,争取力量,其间多少风波,几度磨难,不待言表。
12月14日,当端纳、黄仁霖坐着一架三引擎的荣克飞机没入云层里之后,宋美龄回到了府第,她一手支额,陷入了既纷乱又清晰的回忆里:他(蒋介石)在西安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呢?倘若是落在共产党手中,即便活着,也与死了一样;若是被杨虎城所劫持,想重返南京,恐怕也是很难的;但假如掌握在张学良手中,那么他就很象是一个在急雨风暴中落水的人,浑身透湿,双手却还搂定着一块漂浮着的长长的木板……可张学良这个人,究竟是感情的成分重呢?还是理智的成分重?
作为夫人,不论是去四川,去云南,去贵州,去河南,包括去庐山训练团,宋美龄始终陪伴着蒋介石。上个月,蒋介石夫妇飞往昆明,陈布雷、端纳、张学良都随待在侧,在昆明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住了一个多月。将离昆明,计划下一步去西安时,张学良在闲谈中对宋美龄说道:“西北这个地方气候干燥,动不动风沙弥天,面对面看不清人。夫人你沿途劳顿,端纳先生也上了年纪,实在是太辛苦。再说委员长也喜欢轻装简从,很讨厌前呼后拥。西安是我的防区,我劝你们不必随同了,还是先回南京歇息歇息。你看如何?”
虽是闲话,却纯然是一片“好意”,于是宋美龄带了陈布雷、端纳和一大批侍从室家属,直接自昆明飞回了南京。也就是这一次,发生了“西安事变”。“好一个难以琢磨的张学良,你这样巧为安排,究竟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宋美龄越想越头疼,顺手拿起桌上的信稿,从头至尾重看了一遍:
夫君爱鉴:你脾气不好,你心中的话总不肯好好地说给部下听,同时你也不好好地倾听部下的意见。这样情形,我一直是很担心的。因此,你每次外出,我总是常常陪同你一起去。这次航空协会上海开会,我不能不去参加,所以没能同你一起到陕西来,想不到就在这一次出了事情!东北军都是亡省亡家的人,他们同情抗日,要求抗日,是自然的事情,你应该把你心里的话告诉他们,对他们的抗日情绪应该很好地加以安慰。可是你不这样做,所以激出事情来了!我现在托端纳先生冒险去看你,望你为国家为民族保重身体。在可能和必要的时候,我愿意亲自去西安一趟。最后告诉你一句话:南京的情形是戏中有戏。
敬祝
康健!
妻美龄
下午四时,这封信已经到了西安上空——一架飞机绕城盘旋。飞机上投下了一个掷信筒,内有一封给张学良的信:“端纳受蒋夫人委托,与黄仁霖前来拜见少帅,如同意接见,请立即派人在机场烧起几堆烟火为号,指示降落。”
西安机场上很快烧起了几堆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