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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派与变色龙

张、杨急欲将议定的八项爱国主张用文电通报全国,他们盼望得到各方面的支持和向应。电文交给交通处长蒋斌,限令即日发出。谁也没料及蒋斌别有用意,将文电偷偷扣压下来,转而向南京方面暗送秋波,秘密地向何应钦告发了西安的全部情形。南京在舆论方面占取先机,切断了西北方面的一切通讯与交通,西安方面的报纸、宣言全数被检查官烧毁。西安整天广播,解释它们的行动,呼吁各方主持正义,而南京广播电台却进行强有力地干扰,淹没了西安方面的一切声音。相反,国民党当局却向全世界制造谎言,伪造加工各个方面的文电,什么红军己经洗劫了西安,妇女被“共妻”,少年男女被诱拐,东北军、西北军全成了土匪,肆行抢劫,什么张学良这个鸦片鬼,要蒋委员长付赎金八千万元……西安被南京方面描绘得乌烟瘴气。

两天以后,张、杨觉察出情况不对,一查,才发现通电根本没有发出去,于是下令逮捕了蒋斌。

河北的宋哲元,山东的韩复榘,各拥重兵,屏障华北,这二人的动态极为重要。而宋哲元是在1930年中原大战之后,由于张学良的推荐才逐渐坐上华北第一把交椅的。七七事变后,他的二十九军痛恨至深。张学良此番“兵谏”,对宋哲元寄予厚望,当天就发去电报,请他亲来西安或派全权代表共商大事。而宋哲元却提出两条先决条件:“一、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请公务与共产党绝缘;二、蒋委员长之安全,关系民族存亡,请公负责维护。”张学良一看,不悦地摔到了一边。韩复榘则多方讨好,一方面致电张学良,表示愿效驰驱,一方面又派人奔赴开封,与刘峙、商震协商营救蒋介石的办法,同时又打电报给何应钦,表示对蒋介石的关切。张学良心中有数:韩复榘其人不可靠。

广西的的李宗仁、白崇禧,云南的龙云,一向与蒋介石矛盾很深。蒋介石被扣,他们明确表示支持张、杨。四川的刘汀听到消息,喜形于色,认为是自己在四川重树优势地位的好机会,张、杨望他在军事上有所表示,却是没有下文。

新疆的盛世才,事变前曾向张学良的代表表示过他抗日救国的决心,并希望西北各地在这个问题上合作。事变一发生,他却于17日发出通电,极力洗刷自己,说是此次事变与盛“毫无关系,且变绝不赞成”。宁夏的马鸿逵,以西北伊斯兰教主自居。最初惧怕张学良这个副司令节制他,赠送“盖西北”良马进行笼络。事变发生后,他摇身一变,忙向南京献媚:“国势厄陧,千钧一发,张学良竟冒大不韪,妄作主张,势必断送国脉不止。”他尤其憎恨老对手杨虎城:“既得陕西,复据甘肃,进而欲攫宁、青两省,冀达大西北之迷梦。”

设计委员会办公室里,张、杨二将军翻阅着雪片一样的电报。各路“诸侯”的电文,五花八门,言词不一,使张学良不免有些失望。杨虎城看出张学良面色不悦,从旁婉言解释:“自北伐兴师以来,国内变乱无常,敌友动不动反复,尤其是杂牌军,常常客观存在到排挤。他们脚踏两条船,以图自保者,比比皆是。见怪不怪,这些电报就无所谓了。”

张学良的情绪不大好:“现在从军事上看,只有广西李、白态度明确,但他们山高水远,救不得近火,看起来,你我是外援无望。山西和陕西只有黄河一线之隔,阎锡山的动向,举足轻重。今天上午,我己经派我的情报科长李金洲坐飞机往太原去了。现在我把事情做出来了,看他阎百川怎么办?”

一个多月前在洛阳为老蒋祝寿,张学良与阎锡山一块向蒋进谏,碰了钉子,晚饭后他二人摒去随从在军校操场散步,阎锡山曾有这样的话:“汉卿呀,看委员长的态度,刚愎自用,唯我独尊,你我是不能再说话了,只有咱们自己以后看机会慢慢地做罢!尔后你有什么主张,随时能通知我,我老阎决计支持你。”

阎锡山那些话,显然在张学良心里打下了极深的烙印。回想起往事,张学良望着杨虎城,说话声突然间又激昂又严峻:“李金洲临上飞机前,我要他告诉阎百川:‘临潼这个事,别人咱不说,你阎百川不要想摆脱干净,倘若在我张学良面前耍花枪,真地把我逗毛了,必要时我将调集华北部队,会师太原,先让你阎百川试试我的手段!’”

杨虎城心里清楚,张学良之所以这样恼火,完全是阎锡山大前天拍来的那封电报引起的。这是一封狡诈阴险、临危取巧的电报,杨虎城忘不了其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西安张汉卿、杨虎城兄:两兄靖机电及汉兄元未电均育悉,环读再三,惊痛无似。弟有四上问题,质诸兄等:第一、兄等将何以善其后?第二、兄等此举,增加抗战力量乎?减少抗战力量乎?第三、移内战为对外战争乎,抑移对外战争为内战乎?第四、兄等能保不演成国内之极端残杀乎?兄等是否更以救国之热心,成危国之行为!……今兄等行此断然之行为,增加国人之忧虑,弟为国家,为民族,为兄等,动无限之悲痛,请兄等谅察,善自图之。弟阎锡山。寒(十四)午机印。

这号摇身一变,突然是另一副嘴脸的无耻电文,无异刀子扎在张、杨的心上,难怪张学良怒火中烧,咬牙切齿,恨不能兵戎相见。杨虎城妨了又妨,还是开导的口吻,说道:

“你我担子重,还是要将目光放远大些。目前国外方面的反映,也和咱俩预想的有出入。我们得通盘考虑。光盯住太原这个老滑头,没意思。”

杨虎城说的是实情话:

企图扩大侵华战争的日本,一直虎视眈眈注视着中国局势的变化。捉蒋的消息传入东京,内阁和军部连星期天也不过了,频繁地召开会议,研究对策。东京《朝日新闻》发表社论,说西安事变“实在是可喜的现象。”日本外相表示,如蒋介石与张、杨妥协,“日本不脂再作静观,不惜采取断然手段,以武力占领京沪。”12月17日,日本外相进一步声明:“绝对不能与张学良妥协。否则,日本政府将不能坐视。”19日,日本外相邀见南京驻日大使许世英,对南京当局出兵“讨逆”,“表示深切同情”。日本极力挑拨南京对西安作战,便于它火中取栗。德、意法西斯与日本取同一步调。英、美、法却与德、意、日不同,日本侵华,排挤了英、美在华的经济利益,蒋介石被扣,南京政权更可能易手于亲日派,所以他们主张西安事变和平解决,支持宋美龄的营救方略。端纳当时慨然应允赴西安进行调停,心里上也是本着英、美的旨意行事的。

最使张学良感到意外的是苏联的态度。

中共和苏联的关系,张学良了若指掌。为了抗日,夏季在南京出席国民党中央会议时,张学良就特意与苏联大使鲍洛莫洛夫会晤过。张学良说:“中国非抗日不可。抗日成败与苏联皆有关系。日本野心无穷,苏联终难免受其害。与其单独应付困难,莫如订立‘中苏军事同盟’,共同对付日本。”苏使答复:“苏联政府一定郑重考虑偶然性的意见。”事变发生了,张学良密切关注着苏联的反响。

在南京,孔祥熙很快找到苏联驻就代办,告之以西安事件:“我传此事与共产党有关,如果委员长安全发生危险,则全国之愤慨,将由中共而推及苏联,将逼我与日共同抗苏。”日本则一再扬言,西安事变出自“苏魔之手”。苏联本身当时受到来自日本与德国的东西夹击的威胁,遂在12月14日的《消息报》上连续发表《张学良之策动》的文章,认定“张学良的暴动将破坏中国抗日力量的团结”,为了竭力洗刷自身,表明苏联与事变无涉,竟不惜大骂张学良受了日本特务和汉奸的唆使,还说什么“张之行动成为对日本阴谋者的一种贵重赠礼”。国际友人斯诺在《中共札记》里评述苏联这种单纯维护自身利益的狭隘行为,愤愤不平:“……这种不顾事实的信口开河,就连最反动的中国报纸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杜撰出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出戏来。”苏联这一着简直是当头一瓢冷水,对张学良的打击太大了。张学良从《真理报》、《消息报》得知这个情景,回到金家巷公馆里,午饭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赵一荻小姐发现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怕人。少帅终于是少帅,他破例了,独自喝下几杯酒,是几杯上好的烈酒,捂住被子睡了。赵一荻轻轻拉严了窗帘,微暗中守候在床边,心里惴惴不安,在天大的难题面前也能踢能摔的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呢?她想问又不敢问,也不能问。西安、全国、全世界起了这么大的风波,这风波是紧紧围绕着张、杨二将军起伏、旋转的,赵一荻平时只是默默地、谨慎地处理些紧要电文,很少出门,但却隐隐然感觉到,自个儿也紧紧地被巨大风波裹在了“漩涡”的中心,既然许身于张学良,命运之绳索便将他二人拴为一体……床上一动,张学良醒了,他盯住赵一荻一笑,一骨碌坐了起来,又恢复了生气勃勃的常态。赵一荻连忙站起,帮他刷牙漱口,收拾衣裤……

“设计委员会”接到杨主任的电话,很快为张副司令又送来了一批电文、信函及有关消息。13日至15日三天之内,仅是山西、湖南、四川、贵州和广西的民众团体,就发来电报一千件。赵一荻将电文抱进内室,二人很快翻阅起来。贵州全省救国会的电报中有这样的话:

五年以来,南京政府一味屈辱,违背民意,全国民众要求积极抗日,南京政府偏主自兄弟,私心卖国,往事昭然。似此残民以逞、为虎作伥之政府,若再容其继续存在,势非将中华民族利益完全断送不止。言念及此,深用痛心。幸有公等义旗高撑,汉奸丧胆中华民族庶有复兴之机。尚希继续努力,早日贯彻八项主张,本会观人誓为后盾。

“南京中央大学也有信哩!”帮着翻阅的赵一荻小姐,忙将一封信递给张学良。

信里痛斥汉奸校长罗家伦盗用学生名义诬蔑西安事变的无耻行径,热情表示:

将军的行动,实吾民族解放的第一声信号,行见民族解放之火焰,将燃及全民族与全世界弱小民族之领域,翘首西望,不胜盼切……

信件、电文太多了,张学良一目十行地翻阅着。突然,他看到赵一荻泪花闪闪,捏着一封信微微颤抖,便一把取了过来。潼关一线兵车密布,森严壁垒,这封信是青镐十万纱工特意派代表绕道韩城,千里迢迢送给张、杨二将军的:

……咱们中国几年来在先安内的错误政策之下,己经走到最危险的阶段了。敌人己经握住我们的咽喉,生命就在一呼吸之顷。这时候,不叫大家一齐起来挣扎,反而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打私仗,这是多么痛心。所以你们的停止内战,联合抗日的口号,真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要求啊!我们都是直接受日本帝国主义压迫和剥削的人们。不多日子以前,我们为争取最低限度的生活,曾联合罢工,结果直接在日本帝国主义陆战队与间接在卖国的屈辱的外交当局夹攻之下,我们暂时只好忍辱复工了!……张副司令、杨主任和西安一切抗日的战友们,努力向前吧,全国最大多数的大众们都翘望着你们,准备援应你们呢!

“知我心者,民众也!”张学良忽地站起身来,走近窗口,遥望云天。在他眼前,天地欢腾、万民同庆的景象,似乎在远方浮现着闪耀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忽又转回头来:“中共代表团怎么还不来呢?我的电报发出去四天了嘛,问问怎么回事?”赵一荻小姐连忙往电话机走过去。

杨虎城最感棘手的,是四十二师冯钦哉的叛变。变生肘腋,张、杨丢失了潼关大门,渭水北岩与洛河西岸己经无险可守。杨虎城派烟法处处长张依支疏通,冯钦哉竟然将张处长活埋了。

谢葆贞见丈夫闷气沉沉,帮他解烦:“冯钦哉这个人,见你器重孙蔚如,早就对你有二心了。”

杨虎城说:“冯钦哉在西安有很多房地产,五十开外了,前不久还弄了个年轻美貌的武功女子作妾,高官厚禄,享不尽的福,他又何必冒险反蒋呢?——他本来和我就想得不一样,面和心不合,不是一路人。”听到娶妾,谢葆贞脸儿倏地一红,低下头去。她1913年生于西安,也是颇有姿色的年轻美貌女子,杨虎城的第一个夫人罗培兰病故之后,谢葆贞己是第三个夫人了,比虎城小二十岁哩。

虎城自觉失言,忙又岔开话题:“可是眼下,我们还得想些法子稳住这个冯钦哉。少树一个对头,西安的人心会安定一些。”

谢葆贞抬起头来:“再要往大荔派人,我看只有派马文彦去。西安解围时他出过力,帮助过冯钦哉,冯在他面前总不好马上翻脸。”

杨虎城答:“也好。刚才接到电话,南京派来的‘西北宣慰使’于右任、张钫也到潼关了,想来招降我,还要我派车到潼关去接他。马文彦到冯钦哉那里把事情说清楚,顺便去一趟潼关,挡一挡这个宣慰使。”

于右任欲进西安,杨虎城把这事告诉了张学良:“于右任要来西安宣慰咱们了。”张学良问:“你打算怎么办?”

杨虎城说:“不理!让他在潼关住着去。”

张学良很赞成:“好,给他吃个闭门羹。”

天寒地冻,宣慰团的专列停在潼关。于右任不见杨虎城复电,情知有异,就给西安挂去长途电话。杨虎城在电话里说:“西北六千万军民,有谋有勇,群策群力,不需要你老来宣慰。这么冷的天,还是请您老早些回南京吧!”于右任不干休,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咯噔”一声,西安把电话挂断了。于右任红涨着脸,回过头来,捏手帕擦汗。一拧身看见马文彦,知道他是从西安来,神色显出点异样:“你来这儿有什么事情?”

“杨先生派我来向你说明,他对这个‘西北宣慰团’不感兴趣。”

于右任很不高兴:“听说宋子文坐飞机进西安了,西安是虎城的地盘,为什么对我这个老西北另眼相待?”

“杨先生有话,宋子文是以私人身份来探视老蒋的,没有负担政治使命。你倘若是回西安扫墓、探亲,或者赞助张、杨二将军的八项主张,西安还是竭诚欢迎您!列队欢迎您!”

于右任甩了下袖子,怨愤地盯了马文彦一眼,半响,撂出一句话来:“人家张学良能容纳宋子文,为什么你杨虎城就不能容纳我于右任。简直是岂有此理!”

马文彦递上一句:“张学良是张学良,杨虎城是杨虎城。虎城那个脾气你老又不是不知道。”“砰”一声,门关了,于右任气冲冲地走出了电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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