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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理描写范文阅读2

8.西窗风雨

庐隐

天边酝酿着玄色的雨云,仿佛幽灵似的阴冥;林丛同时激扬着瑟瑟的西风,怔坐于窗下的我,心身忽觉紧张,灵焰似乎电流般的一闪。年来蛰伏于烦忧中的灵魂恢宏了元气,才知觉我还不曾整个毁灭,灵焰仍然悄悄的煎逼着呢。——它使我厌弃人群,同时又使我感到孤寂;它使我冷漠一切,同时又使我对于一切的不幸热血腾沸。啊!天机是怎样的不可测度!它不时改换它的方面,它有时使杲杲的烈日,激起我的兴奋,“希望”和蜿蜒的蛇般交缠着我的烦忧久渍的心,正如同含有毒质的讥讽。我全个的灵魂此时不免战栗,有时它又故示冷淡,使凄凄的风雨来毁灭我的灵焰。这虽是恶作剧,但我已觉得是无穷的恩惠;在这冷漠之下至少可抑止我的心波奔扬!

正是一阵风,一阵雨,不住敲打着西窗,无论它是怎样含有音乐的意味,而我只有默默的诅咒似的祈祷,恳求直截了当的毁灭一切吧!忽然夹杂于这发发弗弗的风雨声中,一个邮差送进一封信来,正是故乡的消息。哎!残余生命的河中,久已失却鼓舞的气力了,然而看完这一封信,不由自主的红上眼圈,不禁反复的念着“寿儿一呕而亡!”

正是一个残春的黄昏里,我从学校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枯瘦如柴的乡下孩子,穿着一身鸠结龌龊的蓝布衣裳,头光秃秃的不见一根头发,伏在一张矮凳上睡着了。后来才知道是新从乡下买来的小丫头。我正站着对这个倒运的小生命出神,福儿跑来告诉我说:“她已经六岁,然而只有这一点点高,脖颈还没邻家三岁的孩子肥大呢。那一双只有骨架的手和脚,更看不得。”我说:“她不定怎样受饥冻呢,不然谁肯把自己的骨肉这样糟践……你看这样困倦,足见精神太差了,为什么不喊她到房里去睡?……”“哦!太太说她满身都长着虱子,等洗了澡才许她到屋子里,她不知怎样就坐在这里睡着了。”我同福儿正谈着,邻舍的阿金手里拿着一块烧饼跑过来,一壁吃着一壁高声叫:“快看这小叫化子睡觉呢。”这乡下孩子被他惊醒了,她揉揉眼睛,四处张望着,看见阿金手里的饼,露着渴求的注视,最终她哭了。福儿跑过去,吓她道:“为什么哭?仔细太太来打你!”这倒是福儿经验之谈,(她也不过七岁买来的,现在十七岁了。)不过我从来没用过丫头,也不知道对付丫头的心理,这时看见这小丫头哭,我知道她定是要想吃阿金手里的饼。如果是在她自己母亲跟前,她必定要向她母亲要求,虽是母亲不给她,她也终至于哭了,然而比这时不敢开口的哭,我总觉是平淡很多。我想若果是我遭了不幸,我的萱儿也被这样看待,我将何以为情!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同情于那小丫头,因拿了两个铜元叫福儿到门口买了一个烧饼给她,她愁锁的双眉舒展了,露着可怜的笑容在那枯蜡般的两颊上。我问她:“你家有什么人?”她委委缩缩的往我跟前挪了两步。我说:“走过来,不要怕,我不打你,明天还买饼给你吃呢。”她果然又向前凑了凑,我又问她:“你爹和你妈呢?”她说:“都死了!”“那么你跟什么人过活……”她似乎不懂,看着我怔怔不动,我又问她“谁把你卖了?”她摇摇头仍然不回答。“唉!真是孺子何罪?受此荼毒!”我自叹着到屋里。

萱儿这时正睡醒,她投到我怀里,要吃饼。福儿把炖好的牛奶和饼干都拿来了,她吃着笑着,一片活泼天机,怎么知道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不幸的小生命呢。

过了两天这个乡下孩子已经有了名字,叫寿儿。于是不时听见“寿儿扫地”的呼唤声,我每逢听到这声音,总不免有些怀疑,扫帚比她的身量还高,她竟会扫地?这倒有些难为煞人了!那一天早晨,她居然拿着扫帚到我房里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喘吁吁的,不自然的扫着。我越看越觉得不受用,我因叫她不用扫了,但她一声不响,也不停止她的拿扫帚的双手,一直的扫完了。我便拉住她的手说:“我不叫你扫,你为什么还在扫?”她低着头不响,我又再三的问她,才听见从咽喉底发出游蜂似的小声道:“太太叫我扫,不扫完要挨打。”她这句话又使我想起昨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曾听见她悲苦的声音,想来就是为了扫地的缘故吧!但我真不忍再问下去,我只问道:“好,现在你扫完了可以去吧?”实在的,我不愿我灵魂未曾整个毁灭之先,再受这不幸的生命的伤痕的焚炙。我抚摸着萱儿丰润的双颊,我深深的感谢上帝!然而我深愧对那个寿儿的母亲,人类只是一个自私的虫儿呵!

桌上放着的信,被西风吹得飘落地上,我拾了起来,“寿儿一呕而亡!”几个字,仿佛金蛇般横据于我灵区之中,我仿佛看见那可怜的寿儿,已经用她天上的母亲的爱泪,洗清她六年来尘梦中的伤污了,上帝仍旧是仁爱的,使她在短促期间内,超拔了自己,但愿从此不要再世为人了!——我不住为寿儿庆幸。

这时西窗外的风雨比先更急了,它们仿佛不忍劫后的余焰再过分的焚炙。不过那种刻骨悲哀的了解,我实在太深切了,欢乐是怎样麻醉人们的神经,悲哀也是同样使人神经麻醉,况且我这时候既为一切不幸的哀挽,又为已经超脱的寿儿庆幸。

唉,真是说不上来的喜共愁——怎能不使我如醉如梦,更何心问西窗外的风雨,是几时停的呵!

9.童年时代

庐隐

当一个成人,回忆到他童年的时代时,总有些眷怀已往的情绪吧!——本来一个人的最快乐的时代要算是无责任,无执著的童年时代了,但我却是个例外,我对于我的意外回想起来,只有可笑的叹息!

我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我的母亲是个不曾读书的旧式女子,在我诞生之前,母亲已经生了三个男孩,本来我的出世很凑巧,正是我父母盼望生一个女孩的时候。可是命运之神太弄人,偏偏在我生的那一天,外祖母去世了。母亲因此认为我是个不祥的小生物,无心哺乳我。只雇了一个奶妈把我远远的打发开,所以在我婴儿时代,就不曾享受到母爱的甜蜜。据说我小时最喜欢哭,而且脾气拗傲,从不听大人的调度。这一来不但失掉了母亲的爱抚,就是哥哥们也见了我讨厌,加着身体多病,在两岁的时候,长了一身疮疥,终日号哭,母亲气愤得就差一棒打死我。还是奶妈看着我可怜,同我母亲商议,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养,如果能好呢,就送回来,死了呢,那也就算了,母亲听了这个提议,竟毫不踌躇的答应了。

我离开家人,同奶妈到乡下去,也许是乡村的空气好阳光充足吧,我住在乡下半年,疮疥竟痊好,身体也变强壮了。当我三岁的时候,父亲放了湖南长沙的知县,因此接我回去。这时一家人都欢天喜地,预备跟着父亲去享荣华富贵,只有我因为舍不得奶妈,和她的小女儿,我心里是悒悒的,终日哭声不止。父亲看见我坐在堂屋里哭,向我瞪着白眼怒吼道:“哭什么,一天到晚看着你的哭丧脸,怎么不叫人冒火,再哭我就要打了。”我这时,只得忍住哭声,悄悄地躲到门背后去。

当我们坐着船到长沙去时,我幼小的心灵,不知为什么伤损,终日望着海面呜呜的哭,无论哥哥怎样哄骗,母亲怎能样恫吓,我依然不肯住声。这时父亲正同几个师爷,在商议办一件什么文案,被我哭得心头起火,走过来,抱起我,就向那滚滚碧流里抛下去,谁知命不该绝,正巧和一个听差的撞了个满怀,他连忙抢过我逃开了。——这一件事情,当时因为我仅仅三岁,当然记不清楚了,不过后来我年纪稍大,母亲和姨母们偶尔谈起,我才知道,同时不免激起我一种悲楚的情流,假使那时便葬身于江流,也就罢了,现在呢,在人生的路途上苦挣扎,最后还是不免一死——这一双灰色的眼镜戴上后,使我对于人生的估价是那样无聊消极。

我六岁的那年正月,父亲得了心脏病,不过十天就去世了。那时,母亲才三十六岁,而最大的哥哥仅十五岁,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才四岁。这一群无援无助的寡妇孤儿立刻被沦入愁河恨海之中了。母亲是一个忠厚人,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局面,简直无法应付,幸喜还有一个忠心的老人家,和父亲的同僚们把父亲的丧事将就办了;一方面把父亲历年所存下的一万多两银子,和一些东西都变卖了,折成两万块钱的现款,打了一张汇到北京的汇票——因为我外祖家在北京,我舅父见父亲死的消息,立刻打电报,接我们到北京来。

我在父亲七满后,我的大哥哥同那个老人家,运父亲的灵柩回福建祖茔安葬,我母亲带着我二哥哥——这时三哥已经去世,同我们两妹妹,还有两个婢女,一个女仆,坐船到汉口,换京汉车到北京——正好半路遇见黄河水涨,堤决水奔,顷刻间平地水深三尺,铁路车轨,也浸坏了,火车停在许州,母亲这时因为哀伤操劳过度,身体也感觉不舒服。车既不能前进,旅馆又都被大水冰坏了,长困车上,就是没病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个病人呢。这时我同二哥哥只围在母亲跟着哭,母亲呢,神志昏沉,病势似乎不轻。后来幸喜这地方的站长李君也是福建人,而且大家谈起来,他们和舅父很相熟,所以便请我母亲搬到站长家里去小住,等水退时再作行计——站长的房子位置在一座小山上面,水所淹不到的地方。李站长的母亲,是个极慈善的人,她看见我母亲遭了这个的大不幸,孩子们又小,所以非常亲切的对待我们,不过他那里房子有限,我们人太多,势不能都住在他家,因此便叫女仆和两个婢女,带着我,另住在离站不远的唯一的客栈里。我那时对母亲的病,还不懂得急,每日同婢女们,玩玩闹闹。有一天中午,我去看母亲,只见她如同发了疯,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丢在地上,就是那件放汇票的贴肉的衬衫也剥了下来,幸好李老太太看见了,连忙替她收了起来,不然我们一群幼弱真不知此后如何生活呢!

母亲的病势一天重似一天,李老太太替她各庙里烧香求佛,但是苍天不仁,百唤不应,眼看得不济于事了。李站长忽听朋友们说,有一个名医,从京来由这里路过,现在也被水阻在这里,所以连忙派人请了来。诊察结果,他说母亲虽不是什么大病,只为了忧伤过度,又加着受了些感冒,所以内热不清,并且身体也虚,必要长期保养,才能望好。

母亲自从吃了这位医生的药,病势渐渐的轻了,在许州整整养了三个月,才好了。这时黄河水势已退,我舅父派我的二表兄到许州来接我们,母亲也急着要走,所以还等不到身体复原就起身了。

到了前门车站时,我的三表姐四表姐,和大表哥都来接我们。我记得她们招呼我们在接待室里,吃了一些点心,然后让我们上车——那时正在光绪未年。北平的交通用具,除了骡子还是骡子,这种车子既颠簸,又碰头,我坐在车里,左边一个爆栗,右边一个爆栗,碰得我放声大哭。好容易才到了舅舅家里。——舅舅这时候作的是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家里房子很大!并且还有一座大花园;表姐妹总在二十人左右,她们见我们来,都跑来看,黑压压拥了一屋子人。舅舅进来了,母亲望着舅舅挥眼泪,舅舅不住摇头叹气,我同哥哥因为认生,躲在母亲背后,不敢见人。后来我的四表姐,拿了许多糖果,才把我哄到里面套间里去,同小表弟们玩,——从此以后我们便在舅舅家里住下了,母亲所带来的两万块钱,舅舅替她放了一个妥实的钱庄里,每月可拿二百元的利息,因此我们的生活比较安定了。

第二年舅舅请了一个先生,教我表兄和哥哥读书,我呢,便拜姨母为师——虽然她也不曾进学校,可是一向经我舅舅教她,也能读《女四书》一类的东西,请她教我这一字不识的蒙学生,当然是绰绰有余了。

读书对于我,真是一种责罚,每天姨母把一课书教好了,便把那间小房子的门反锁上,让我独自去读。我呢,东张张西望望,见这屋里除了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外,一无所有,这使我内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凉,简直对于书一些趣味没有,站起来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有时听见哥哥们在院子里唱歌,或捉迷藏玩,我的心更慌了,连忙把书丢在一连,一窜两跳的爬上桌子去,用口水把窗纸沾湿了,戳成一个洞,一只眼睛贴着洞口向外看,他们笑我也跟着笑;他们着急,我也跟着心跳,一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消磨尽了,等到十一点多钟时,我听见门外姨母的脚步声,这一颗幼稚的心,便立刻沉到恐惧和愁苦的漩涡里去,如一只见了猫的老鼠般,伏贴的坐在书案旁。姨母走进门,拿过我手中的书,沉着脸说:“过来背书!”唉,可怜,我连字还认不清,又从哪里背起呢!我闭着嘴,低着头,任她怎样逼我,只给他一个默然,这使得姨母的怒火冒了丈把高,一把拖过我来,“怎样,你是哑吧吗?不然就是聋子,叫你背书,怎样一声不响!”我偷偷举眼瞟了姨母一下,晓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得放小声音说道:“我背不出!”

“你怎么这样笨!一课书统共不到三十个字,念了一早晨,还书不出!……那么念给我听!”姨母是要藉此下台,所以这样说,但是天知道,我是连念也念不上来呢,可是又不敢不试着念,结结巴巴念了一句,倒念出三个别字来。这一来,姨母可真忍不住了,拉过去我的手心,狠狠的打了十下,一面叹息着说:“你这孩子真不要好,你看哥哥妹妹哪个不比你强;你明天若果再这样不用心,就不许你吃饭!”

姨母托着水烟袋,怒容满面的走了,我揩干眼泪,走到母亲房里,谁知又是冤家对头,偏偏碰见姨母也在这里向母亲面前告我呢。所以母亲一见我,便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厉声厉色骂道:“天生成的下流东西,你还有脸跑来见我,为了你念书,不知叫我生多少气!”母亲越说越有气,拿起门后头的鸡毛帚子,按在床上,拼命的抽了一顿。姨母见打得怨了,才过来劝开,我负着痛躲在帐子里啜泣。可是我心里总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虐待我。有时也想从此改了吧,用点心读书,可是到了第二天,一走进那间牢狱般的书房,我从心里厌倦,我情愿把白粉墙上的粉,一块块剜了下来,再不愿意去看那本短命的书。结果呢,自然又不免一顿毒打了。有时候也真因念不出书挨饿。可是这种刻毒的责罚,再也不能制服我这拗傲的脾气。

10.地上的乐园

庐隐

追求呵,聪明的小灵魂!

生命在我们,正如一个水上的泡沫,随着一阵飘风,便从你面前消逝,永不复返的消逝了。

用你水晶般的眸子,看这苍碧如洗的郊原;淡紫的霞霰孕着美女的爱娇,温柔的阳光,吐着生命的光芒。

用你灵妙的感觉,听宇宙间种种繁弦;切不要忘记时间狡狯的步伐,它是一个忍心的窃贼,盗去你的青春和狂欢。

你须捉住这急如飞箭的人生,在凄惨的人间建造一所乐园。

这奇异的呼声,吹进那菩提叶丛,惊醒了一只失了生命意义的杜鹃,她正在参禅。——带了她深沉的哀伤。

在每一天充满着花香的下午,乌鸦先生夫妇,便一同飞驻于一株荔枝树上,那些熟透了的果实发出醉人的醇芳,它们啄食着如同享用丰美的筵席,同时它们谈讲关于杜鹃姑娘浪漫的情史:

“喂!亲爱的!你看我们现在能够快乐的吧……但是从前我曾错打了主意,我为虚荣,曾向杜鹃姑娘求过婚,唉!亲爱的!你自然是很明白的,我是碰了一个大钉子。她连正眼都不肯看我一下呢!”

“哦!亲爱的!你说的是现在住在菩提下参禅的那个杜鹃姑娘吗?……你看她那老不干的眼泪,和胸前鲜红的血滴,多么使人悲伤和可怕呵!你怎么会爱上她呢?”

“唉!你不知道!我聪敏的爱人!……她从前住在春天花园里的时候,真是非常的娇艳呢。她穿得王妃那样阔气,她的衫子是用珠子,宝石,和金线缀成的,发出耀人眼目的光华。不瞒你说,连太阳先生都羞得躲藏在白云的背后;她红得像海里珊瑚似的嘴唇,和蔚蓝宝石似的眼睛……呵!真够迷人呢!并且她还会唱一种凄艳的歌儿,曾使黄莺儿听了流泪,喜鹊和百灵鸟都对她起过妄想,但是她也照样让它们碰一个大钉子。她和春神最好,她俩常常在一处谈笑……亲爱的!我真为她老大的伤过心呢?……”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老住在春天的花园,跑到这里参什么禅呢?……”

“唉!——这真是一个大劫数呢!……”那位杜鹃姑娘不久就找到一个情人,就是那个殷勤的布谷鸟。她俩是在葡萄树下遇见的,那时正是深夜,杜鹃姑娘独自到苇塘旁边去会萤小姐,她们谈得太起劲了,而且萤小姐家里的侍女们,都在两傍伺候着;由她们身上发出来的光亮,照耀得苇塘如同白昼。杜鹃姑娘把时间这问题简直忘了,后来还是住在白杨树上的猫头鹰先生,叹了一口气,才提醒了她们,杜鹃姑娘就告辞回来,走到葡萄树下,看见布谷先生对面迎了上来说道:

“‘美丽的杜鹃姑娘!你是多么富于同情呵!我每夜都在你的窗前,听你的呼吸;看你甜蜜的睡容,直到天亮。我怕被别的同伴们看见,才悄悄走了。美丽的杜鹃姑娘,你瞧我多么渴望着您呢!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这时杜鹃姑娘的脸都羞红了,但是她心里也爱着布谷先生,她早听见人们称赞布谷先生的忠诚和勤恳。”于是她就站住低声说道:

“‘布谷先生我真荣幸,你是这样的看重我呀!……你知道现在包围我的太多了;但是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对我忠心的!……’”

“布谷先生惊喜得流出泪来,他不问这问题将会发生什么麻烦,他热烈的拥抱住杜鹃姑娘吻她的额和唇。”

“‘嘿!粗暴的东西!’杜鹃姑娘含怒的叫了起来,同时扭转身子愤愤的走了。布谷先生叹着气,瞪着眼,几乎昏倒了。他自己怨叹道:‘哼!事情竟糟到这地步吗?……接吻算什么呢?怪不得人们都说女孩子惯会装腔作势!……’他嘟囔着回去了。”

“第二天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林中,原来是猫头鹰干的损德事。他早就想打杜鹃姑娘的主意,但是碰了几次钉子以后,他又羞又恨,总想找机会报仇,昨夜他本跟在杜鹃姑娘后面,想乘机会侮辱她,不想偏偏又遇到布谷先生和她调情:他就躲在葡萄树后看个清楚;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把这消息传开了。而且还加添了许多污秽的材料进去。因此,谁都知道杜鹃姑娘和布谷先生的关系,喜鹊小哥儿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向杜鹃姑娘贺喜把她气得吐血,但是不久布谷先生到底和她结了婚。”

“布谷先生性情非常勤恳,每天对着那些农夫叫道:‘快快布谷!快快布谷!’这声音常把杜鹃姑娘从梦里惊醒,使她很不高兴。而且她的脾气又是非常浪漫的,常喜欢拿玫瑰来作房里的装饰;她又喜欢到云端里去游玩;当她每次请布谷先生同去时,他总是很庄严的说:‘我的工作没完。’杜鹃姑娘只好独自走了。这孤单的情形,使她非常伤心,她常常唱着凄凉的哀歌,惹得住在她四周的喜鹊,百灵鸟都非常的厌恨她,常在背后咒骂道:‘不吉祥的东西!好好的偏要唱这丧气歌……’”

“自从杜鹃姑娘结了婚以后,春神就不常和她来往。而她却更比从前想念她了。在一天的清晨。她飞到云中最高的宫殿,那便是春神住的地方。当她走进门时,只见春神正在叹息,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过,她也不敢仔细的问,只坐在旁边发怔,忽听春神说道:‘杜鹃姐姐,你来得正巧,我告诉你,我将离开人间了。昨夜火神的太子,已经到此接任,同时他还要带着风姨到人间去,自然我所苦心经营的那些美丽的花草,立刻都要遭劫了。你就可以看见许多使你不高兴的事情!’”

“杜鹃姑娘为了这个可怕的将来,她禁不住流出最伤心的眼泪,于是她站起来告辞。她急于要将这次所听到的恶消息传布人间。她从云中凄凉的走回来时,忽然看见她的丈夫布谷先生,满身血迹,死在一株大树下。她惊得怪叫了一声,就昏倒在那一丛树叶上。等她醒来的时候,看见两个猎人,把布谷先生拿起来,装在一只大布袋里,往东去了。这使她明白这惨事的大概了。她放声痛哭起来,惊动了喜鹊和乌鸦先生们。它们都悄悄的来到她的门前打听,呵!真太惨了!她一直号哭了三天三夜。从她珊瑚色的口唇上:淌下鲜红的血来,那时春天的花园,为了这个哭声,都笼罩上一层蒸闷烦苦的云雾。桃花小姐同杏花妃子,现在都憔悴得不成样子。这种悲哀的境地,使得杜鹃姑娘没有勇气再住下去,在一天夜里,她趁着清澈的月光。就悄悄的离开那里,开始她飘泊的生涯去了。”

“她一面向前扎挣着走,一面不住的流泪。有一天她走得非常疲倦,就在一个古庙旁边的柳桥上停住,在那里她遇见了最讨厌的夏蝉;在她面前作出得意的样子,高声的唱着,杜鹃姑娘恨得骂道:‘浅薄的东西!’这一来惹起夏蝉的火来说道:‘美丽的女王!但是现在不是你的世界了!你看看你那狼狈像,那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可以借你当镜子照照,真是不害羞的宝贝!还在这里骂人呢!’杜鹃姑娘受了这种刻薄的讽刺,她受伤而脆弱的心破裂了,于是她便昏晕过去。夏蝉看见惹出这样的大祸;都吓得跑了。这一阵乱嘈,惊动了在庙里修行的班鸠太太。她手里拈着念珠,颤巍巍的来到门外;看见杜鹃姑娘,面色惨白的僵卧在地上,她就轻轻把她抱起来,放在她的蒲团上,摸摸她的心,还有温气。赶忙用急救法来救治。过了些时。杜鹃姑娘果然醒过来,睁开疲倦的眼睛,向四围一看;只见慈祥的班鸠太太,坐在自己的身旁,用怜悯的眼光对她看着,她禁不住流下泪来。”

“班鸠太太极力安慰她,并且给她讲说修道的好处;杜鹃姑娘很受了感动。她想道:自己坎坷的运命,除了皈依宗教,是没有方法再生下去的。当时她就恳求班鸠太太替她讲道,从此杜鹃姑娘,就暂且住在班鸠太太那里,很安静的过了半年。”

“但是杜鹃姑娘的运气真太坏了,不久班鸠太太就圆寂了。她只得到西方的善地,去求涅盘,于是她就住在这株菩提树上……亲爱的!这就是杜鹃姑娘经过的伤心史呵!”

乌鸦先生和乌鸦太太讲完了这一段故事后,她俩热烈的吻了一回,就一同飞到云间去了。

杜鹃姑娘住在菩提树上,已经一年多了,自从皈依佛门以后,她的眼泪便不常流了。真是心平气静的过着日子。她心心念念在追求西方的极乐世界的实现。她每日多半的时候,都是在沉思冥想。有时她看见西方的云层里,现出金碧灿烂的宫阙,这使得她虔信的心,更加上几倍。这一天早晨,她正坐在菩提树上,凝神参道,忽听见一个奇异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发出来,就是上面所提到的:“追求呵!聪明的小灵魂”的那一个奇迹。她的心开始波动了。她不能再静坐了。——连一分钟都不可能。她从蒲团上跳了起来,脸色兴奋得像火灼着一般的发红。身体不住的打抖,她随着那奇异的声音,拼命的飞去。不久就来到一座美丽的山上,那里满开着淡绿色的兰花,和浅色的藤花。还有茑萝牵牛,蔓延的生着。远远看过去就像一片锦绣,在和煦的光影下荡耀着。一阵非常浓郁的香芬,将这座山的四围包裹住了。在一丛白色的荼靡花架下,有一个幸福的小神仙,头上戴着玫瑰缀成的花冠;身上披着一件象征希望的紫色的半臂,赤着一双肉色细玉似的脚。——呵!正是他在说着“追求呵!聪明的小灵魂”那句奇异的话。

杜鹃姑娘觉得这种灵音,已突开了心门。从心门里泻出热烈的光芒,和这春山上的一切景色冥合了。这伟大的惊喜,使她无力支持,她的两条腿发软了。她就跪在这幸福小神仙的面前,用火热而微颤的唇吻着他的脚。同时欣悦的眼泪泻了下来,把那一双洁白的脚浸了。那幸福的小神仙,静默的望着天,似乎正在祈祷,过了不久,他低下头,用手抚摩着杜鹃姑娘的头说道:“呵!患难将你围困得这样狼狈,但是你的灵魂,应当在一切事实以外,得到自由……你热烈的纯情,和高远神奇的想像,将救你脱离一切的苦难。追求吧,我聪明的小灵魂!……这些美丽的仙花,和醉人的芬芳,将在地上实现,只要你捉住生命,便可以在地上造出一所乐园……”

杜鹃姑娘虔诚的接受了这些昭示。那幸福的小神仙,便将他头上戴的花冠脱下来,郑重的赠给她了。然后那小神仙踏着一朵白云,冉冉的升到苍冥的天空去。

杜鹃姑娘把花冠戴在头上以后,她就来到了一条清溪面前照了照,她不禁惊奇的叫了起来。因为她所失去的青春,已经回来了。她非常快乐的来到幸福的神所指示给她的秋原,她打算开始工作。但是秋原上没有一朵花,这使她觉得非常寂寞,于是她把玫瑰花冠拿了下来,将那上面有根芽的一朵,埋在一块松阔的土里,并且用她的眼泪去灌溉,用她的温气去吹嘘;一天到晚不歇的工作。不久那花果然发了新的嫩芽。杜鹃姑娘惊喜得连夜里都不能睡觉,只在光影下陪着这新的蓓蕾。那花儿最后是开得非常茂盛,于是她就打算在这里建造地上的乐园。

但是在秋原里,忽然开出玫瑰花来。这个消息很快的就传遍了全世界。尤其是多话的喜鹊先生,更加添上许多浪漫的材料逢人便说,刻薄的老鸦就背地里毁谤起来。

有一天他们聚在一株梧桐树上,大发议论:

乌鸦甲说道:“你们知道杜鹃姑娘种那些玫瑰花作什么?”

乌鸦乙说道:“你真笨货!玫瑰是象征爱情的呵!她正在同人讲爱情呢!这是多漂亮的把戏!”

乌鸦丙说道:“她这时候还想讲爱情?哈!哈!真太有趣了!但是谁是她的对象?”

乌鸦丁说道:“这个到不清楚,不过据说云雀公子有点嫌疑吧!”

乌鸦甲又说道:“听说有野心的不止一个,而且杜鹃姑娘那家伙听说很浪漫呢!”

乌鸦丙说道:“浪漫是现在时髦的名词咧!——”他说完向大家挤了一挤眼,惹得他们都笑起来。

除了乌鸦先生们的毁谤,其余喜鹊先生和燕子小姐们也常喜欢谈谈这件有趣的故事。

这些恶意的毁谤和讽刺,使得杜鹃姑娘非常难受。她曾经好几次灰心。不过她的自信心很强,她不情愿受别人意志的支配。但是她觉得太孤单了,恐怕也是个大困难。因此她依然常常流泪,而且她编了一个曲子,时时的唱道:

我孤寂的住在那边树上,

谁来同情我的哀伤!

早晨的风儿吹干了我的眼泪,

晚上的幽默把我紧紧纠缠!

她常常唱着这支曲子,不过被乌鸦先生听见了,又不免要冷笑的。只有云雀公子有点动心,他每逢听见这哀婉的歌曲时,必定叹口气道:“呵!这真是个太哀伤的生物!”

有一次云雀公子曾去拜访杜鹃姑娘。他述说对她的同情。他很会说话,把许多漂亮的文学上的名辞,连合起来,好像一篇演说辞。当然,这些话有时也能感动她。因此他们便成了很好的朋友。不过云雀公子的思想,非常倾向于现实,不能了解杜鹃姑娘多变化的心理。不论谈到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彼此的意见总不相合。杜鹃姑娘非常伤心,只好离开她,孤独的回到秋天的草原上,依然唱着那伤心的曲子。

有一天杜鹃姑娘正在秋原上独自流着眼泪。那时正是深夜,美丽而微带冷清的月光;照在一望无涯的秋原上。小河里倒映着月影,小小的夜风,飘过河面上时,涌起一层绉褶的银浪。忽见秋原的尽头,有一个黑影出现了。杜鹃姑娘正在惊奇,忽见那黑影越来越近,杜鹃姑娘发抖的叫道:

“呵!夜莺先生——美丽的诗人!你竟在这样的境地出现了!”

那被称为美丽的诗人的夜莺,停在河流的南岸,用柔和的声调,唱着她最近创作的诗篇道:

我来人间求安慰,

被运命的毒蛇所伤害。

永远站在心门外,

这飘泊的旅客谁来接待!

杜鹃姑娘这时正坐在河的北岸,听了这诗人的哀歌,她心里燃起了热情的火,她向诗人说道:

“我愿接待你呵!请将我的羽衣作一个渡桥,你便可以渡过隔绝我们的这条河了。”

夜莺诗人流出感激的眼泪,接受了杜鹃姑娘的盛意,他踏着羽衣过来了。于是杜鹃姑娘请他并坐在玫瑰花丛的前面。说道:“美丽的诗人,我从你的声音里,了解你的哀伤,请将你的经过告诉我吧!”

夜莺诗人道:“杜鹃姑娘!我知道你是了解悲哀的,我愿意诉说关于我的一切,在你的面前。”

于是夜莺诗人开始述说他生命的故事了:

“你知道!杜鹃姑娘,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着复杂的生物咧!我也就降生在那里面了。我家里有五个弟兄,我是第三个,我的父母很钟爱我,他们教我许多人间的规矩和知识,他们希望我很平凡的过活。但是你知道,天赋与我的心是怎样脆弱而敏感呵!很轻微的风,也常常压迫我,玫瑰花的刺,也常常刺痛我。呵!我是一面擦着损伤的心血,一面向前途追求。我曾经独自走过一片大沙漠,那真是怕人的空虚和冷落。我渴得从心底冒出火来,但是要求喝一滴的甘泉也没有。后来我精疲力尽的卧倒了。正在那个时候,我忽见天边闪着一线的神光。我就向这道神光忘命的追上前去。忽见前面现出一片葱茏的大森林来,在那森林里面,有一个伟大的诗人,他身上穿着一件宽袖阔襟的袍子,在微风里非常轻柔的飘动着。他的胸前,有极纯白美丽的银须,在太阳影里发着光,他的四围,有许多的青年人围绕着。那些青年他们茫然的来到人间,心是空空洞洞的。他们的灵魂好像一个刺猬,非常畏缩。但是这时他们是被罩在大诗人的灵光下,萎缩的灵魂才慢慢抬起头来,向他请求指示生命的路程。那老诗人,眼里充满了怜悯的泪光,向每一个寒伧的人儿抚慰。然后她严肃的指着阳光照耀着的那条平坦大道说:‘空虚的灵魂们看呵!那就是生命的路程,你们分头去追求吧!凡你们所需要的那条路上都有。在一个美满的果园里,生长了各种真理的果实,你们去采吧!不用多,只要得到一个就够了……’”

“那些青年果然按了诗人的话,向前途去了。这时森林里非常冷静,只剩下那位大诗人,和无穷的幽默。但是他依然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接引一个最难接引的灵魂咧。”

“呵!杜鹃姑娘!这时我正来在树林外,我觉得这是诗人特别留给我的好机会。他所要接引的就是我,于是我就跑到他的面前跪下,吻着他的袍襟祈求道:‘伟大的诗人!请你给我一些特别的恩惠吧!我是这样空虚而且孤独,你让我跟了你去吧!我知道你的家乡,是全世界最富足而且美丽的地方。让你那菩提树上的圣露,来洗净我的尘垢和疮痂吧!还有那些椰子甜汁,可以医好我嘶哑的歌喉,终年常绿的芭蕉叶,可以作我的被褥咧……’”

“老诗人用冬日太阳般的目光,温柔的看着我说:‘孩子!你看那边是月光照临的一条神秘的路,路旁满开着玉簪和晓香玉,也有甜蜜的露滴,可以找到你所需要的果实,——滋养你生命的果实!勇敢些上那条路上去吧!’”

“我辞别了老诗人,就忙向他所指示的路上奔去,果然那是一条神秘的路,月光永不离开的照着。而且有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雾;笼照着白色的玉簪和葱郁的松柏树。我就沿着各色的花篱和花架,慢慢的走去。后来我看见一个果园,满树上悬挂着像火一般红的果实;于是我轻轻推开那扇竹篱门有一个和蔼的老人迎了出来说道:‘年轻的灵魂来吧!这里有热情和智慧培成的果实,你可以尽量的享用!’他说着把我引到一株树下,那些果实,就好像绝大的珊瑚帽坠似的,在翡翠似的叶丛中悬挂着。那果树的下面,放着非常洁白的云母石的椅子,我就坐在那里,摘下树上的果实吃了,呵!杜鹃姑娘,那真是奇异可贵的果实呢!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香甜,直灌进我酸苦的心田里去,把从前的空虚充实了。于是我就定心的住在那个果园里不想再追求别的东西了。”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我忽然觉得那些果实略有些发酸,而且那颜色也现得有些淡了,吃下去以后,心里觉不到从前的饱满;这情形是逐渐的坏下去,于是我又离开了那个果园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新的沙漠上。这时候我心里感到更深一层的悲哀,因为我追求到的第一个幻影现在是破灭了。我对于生命的前途,更加怀疑了——”

“我在这个新沙漠上,搜寻了很久,仍旧一无发见呵!杜鹃姑娘,我没有办法,后来走到一个小村店里,那是班鸠太太的侄儿开的店铺。我走进去之后,就失神似的向他叫了一声‘哦!酒!’他这时正在柜台上算帐。听了我的声音,立刻放下算盘走过来说:‘夜莺诗人,要喝酒吧!’我说:‘我要浓醇的鸦片酒,让我的苦闷消释于毒醉中,呵!班鸠先生!你是多么慈爱而且慷慨呢!’班鸠先生笑着放下酒杯,及酒瓶,然后低声说道:‘多愁的诗人!什么事又苦着你呢!但是酒对于失意人,是很有效用的呀,是不是?’他说完不等我的回答,仍就回到柜台去。我端起酒一口喝尽,立刻觉得眼前的世界变了,眼睛里冒出火星来,心跳得非常的快,不久我便倒在地上了。班鸠先生走过来,把我扶到床上,一直睡了一整夜,我才醒来。”那时班鸠先生正站在我的身畔说道:

“‘喂!悲惨的诗人!现在觉得怎样?’”

“‘怎样呵!天!只有天知道哟!’我这样对班鸠先生悲叹着。”

“我从那一天毒醉后,就生了一阵热病。这自然是更坏的运气。不过在病床上,我又追求到一个幻影;我觉得现在须得皈依于哲人的真理之前。诗人的诗歌不能安慰我整个的生命;也许哲人的真理,可以克服我一切的烦恼呢!我既开始追求这一个幻影,我便极盼望赶快恢复我的健康,并且我发誓不再喝酒了。”

“有半个月以后,我就离开那所小酒店,向我所要追寻的目的地飞去。一路上经过许多冰山;和晶莹的雪堆,我的心非常的冷静。最后我来到一所伟大庄严的殿堂,在那里悬挂着历代哲人的肖像。两旁又列着许多书橱,里面满砌着那些哲人的名著,殿堂的台上,坐着几个当代的哲人。于是我到他们面前,恳切的说:‘可尊敬的哲人!你们是指示真理给全世界的,请拯救一个失了路的灵魂;请明白的告诉我,怎样才能使我的生命,得到充实!’”

“那台上的第一个哲人说:‘世界上只有真理是不变的,所以你要能捉住真理的所在,便可以充实你的灵魂!’”

“第二个哲人说:‘你崇信真理,应如一个神圣,那末你的心便有了主宰,你便不至失路了!’”

“第三个哲人说:‘你可以把那书柜里的所有的著作都读一遍,在那里你可以得到真理!’”

“我听了那些哲人的话,心想也好吧!他们既能左右世界人类的思想至少总有他们的价值。我便照着第三个哲人的话,把那些书柜中的书逐本的看去,呵!杜鹃姑娘,她们的派别真多,有主张唯物的;有主张唯心的。有一元说二元说的;也有多元说的。真闹得我头昏,我看来看去,我的心越觉得一无所有。我们生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追求这虚无飘渺的真理吗?杜鹃姑娘,我对于这些不能充实我生活的真理;实在不能满意。后来我又看了几部《佛经》,它们的主张,真太不自然了,现世的生命不能充实丰满;而倒去讲什么来世的因果。这也许有更多人赞成,但是我呢!确确实实感到多种生命的力,变成小小的虫儿在咬我的心。我不得不设法应付它们。有时被它们恼得只想自杀,于是我赶忙躲开这殿堂,向那人烟稠密的地方去鬼混。”

“这时我的第二个幻影又破灭了。杜鹃姑娘!我形容不出我的悲哀与失望呢!……”

“呵!杜鹃姑娘!我告诉你,我本来打算走的两条路,一条是向灵的;一条是向肉的。灵的现在我已失败了,于是我开始过肉的生活,我来在最繁华的闹市上居住了。”

“那正是春天快完的时候,火神的太子在夜里舞动他的火剑,于是一股温热的风,吹到人间。同时疲倦的虫儿,使用它的魔术,把世界上一切的生物,都弄得非常疲软。这时我是住在鹦鹉姑娘的店里。她们那里非常热闹,麻雀哥儿和老鹰先生,时时到那里去喝得醉醺醺的,故意和鹦鹉姑娘起哄。本来那些鹦鹉姑娘,有意卖俏的装束;和巧笑的诱惑,也实在是招惹是非的祸源呵!杜鹃姑娘!你自然很能猜到我那时的心情,我是从种种失望的深渊里扎挣出来的,我的心是空虚得什么也没有,同时我是热烈追求一种占据心灵的东西……呵!无论什么东西都好,只要它是能使我的心充实……”

“那几位鹦鹉姑娘,似乎都在注意我这飘泊的旅人。她们有时故意站在我的面前,展开她们美丽的翅膀,把那温滑而闪光的绿色羽衣,来勾引我的注意。有时她们在电灯光下,露着她们娇红的笑靥。但是我为了这些,只觉得心酸。唉!杜鹃姑娘!我不要那些呵!那只不过是几种虚幻的颜色,而我的心正渴着呢,正病着呢,这些浮浅的东西能治得我好吗?我叹着气,关上我的房门,唉!她们在门外讥笑我,说我是个傻瓜;连调情都不懂!我被那尖锐的笑声刺伤了可怜的心,我便预备第二天搬到别处去。”

“这一夜我一点也没睡着,远远看见月儿小姐,靠在蔚蓝色的屏风前,暗暗的叹气,风姨悄悄跑过我的窗下,发出一阵凄清的响声……”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我的门上;有人用手指轻轻叩着,我从床上跳了起来问道:‘谁呵?在这样深夜叩我的门?’”

“‘哦!美丽的夜莺诗人!是我呵!’”

“‘你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你的声音是那样颤抖!’”

“‘我是世界上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沦落无归的灵魂呵!’”

“‘那么你来叩我的门,是要我帮助你吗?’”

“‘是呵!要是你愿意帮助我,我永远感激你呢!’”

“杜鹃姑娘!这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是谁了。就是那鹦鹉中最小的一个。今天白天,她曾经对我丢过眼色,并且她曾悄悄的说过:‘美丽的诗人!我崇拜你呢!’”

“后来我轻轻的开了门!果然是小鹦鹉姑娘。她向四面慌张地寻察了以后,很快地跑进我的屋里,忙忙地关上门。她脸色非常的红,悄悄躲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我只是一声不响的望着她。这时四境非常寂静,使我听到她心弦急切的波动,我很觉得难受,我于是问她:‘鹦鹉姑娘,有什么意外的事,使你这样紧张吗?’”

“‘唉!夜莺诗人!你知道热烈的爱,在使我紧张呵!……我知道你还是独身的……这使我多么高兴!’”

“‘哦!’我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这种如疯狂般的热情把我吓怔了。”

小鹦鹉姑娘含着泪,把她伤心的历史,慢慢的告诉我。她说:

“‘夜莺诗人!我是世界上最孤零的灵魂,我的母亲五年前就死去,我的父亲出家当了修道者,我的家庭被几个匪人拆毁了。我独自逃了出来,就在这个店里作个小使,我没有安身的地方,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多情的诗人;你一定能同情我,因此我深夜里跑来,和你诉说呵!美丽的诗人!救我爱我吧!”

“杜鹃姑娘!当时我为了她的痛苦,的确流出眼泪来于是我答应,尽我的力量帮助她,但是杜鹃姑娘,我并不爱她,不过这时在我心里有一个新的光明在闪动,那就是神秘的爱,伟大的爱,我想世界一切的不调协不统一,都只靠爱来调协来结合的,爱的确是一根无所不系的链条。”

“天将发出曙光的时候,鹦鹉姑娘才走了……从此我便不想搬走,一直住过一个夏天。并且我是践了我的约言,件件事情为小鹦鹉姑娘帮忙,——然而我并不想和她结婚,最大的理由:是她并不曾充实我的心;我所追求的并不是一个肉体。但是那些造谣言的乌鸦先生,把我们的关系说得叫人恶心,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了,因此我又由那肉的世界逃亡了……”

“我自从离开那繁华的世界以后,真要实行我自杀的计划。我抚摩着心上的三道伤痕,仿佛是得到三次绞刑的痛苦经验。我不能再受更多的荼毒了。因此我在这死寂的深夜中,从忧患的路上,一步一步挪到这秋原的河边,唱过我为自己制造的哀歌以后,就立刻使自己沉下河底去,不想竟这么巧,恰好遇见你。呵!杜鹃姑娘!”

悲哀的夜莺诗人,两眼泛溢着伤痛的眼泪,晶莹得像是蔚蓝天幕上嵌着的明星。杜鹃姑娘用手帕替他拭干了说道:“现在我懂得以前所不懂得的事情了。我们都是从冷酷的世界中追求希望的俘虏……很巧的我们是遇见了,从前我们所弹的是寒伧的单音,现在我们变成合奏的双音了。呵!美丽的灵魂!让我们在地上建设一所乐园吧!”

现在夜莺诗人,和杜鹃姑娘的两颗心,从它们的隔膜中跳了出来,赤裸裸的如同一对圣婴;他们不穿掩遮真实的衣服,只在玫瑰花丛中,互相携着手,现示各个人的真自我。这时天上的群星,都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张着它们那惊奇发亮的眼睛,窥视这地上稀有的奇迹。哦!这美丽和谐的心乐,使得群星迷醉了。它们忘记了自己的职守,织女星竟大胆的渡过天河与牛郎欢会。它们早已忘记了安排定的命运,那种绝大的力,是在全世界万物的心里跃动着呢!

两朵纯洁的白云,从那两个灵魂中涌了出来,向四围散开去;将这秋原上的山岳河海都笼住了。为了他们真纯的热情,织成绝大的金线的网,这个网可以网尽人间的和协与欢悦;并且又如同白金造成的墙垣,在温煦的日光中,发出灿烂的光耀。

在秋原的西北一带,静立着一座玲珑苍翠的山;两层密岗的中间,有一条高矗霄汉的削壁,上面倒挂着一道三千多尺长的瀑布,水花像飞珠般溅在四面的山崖上,发出狂骤的乐音;恰像无数的英雄,在寂静的深夜里,乘着骏马在石头路上奔驰。

幽深的山谷里,满开着素兰花。清洌的芬芳,由微风吹来,弥漫了秋原。山脚下,有一道曲折蜿蜒的溪流,往东南流去,溪水非常清碧,仿佛透明的玻璃。小溪的两旁,排列着垂丝的柳树,柔软的枝条,不住在风中飘动,倒影映在荡漾的水波上,活跃如哲人的思想。溪旁住着一对黄翅胭脂尾的蜻蜓,它们是这溪流的水神的化形,常常都在溪岸上徘徊,静听和悦的心音。

溪尽头,有一座小小的院落,黄色黏土掺和着白色的碎石砌成的墙土,正攀援着碧玉色的爬山虎,和金银藤。从一个月洞门走进去,红艳的玫瑰花,正含着笑靥向人点头,在玫瑰花丛的后面,有三间非常清雅的屋子,那就是夜莺诗人和杜鹃姑娘所住的地方。

自从他们建设了地上的乐园,这消息不久就传遍全世界。有一天夜里,春天的花神们,都离开她们的宫殿,坐着紫彪所驾的六轮宝车,从云漫的路上,到乐园来。当她们停在乐园的门外,轻轻的叩着门时,夜莺诗人披上紫色羽毛的大氅,来在门口问道:

“谁在用柔软的手指叩我们的门?”

“我们是司花的神女……只有我们能使失去的青春回转,我们是一切艺术的权威。——美丽的诗人,开开你的心门,来欢迎我们吧!”

“是的花神!我相信你对于人间的权威!悲惨的人间,若不是你们来调和,真不知道要发生怎样可怕的现象呢!请候一候或将开了一切的门接待你们……”

“唉!门外如何有这样的芬芳,与灿烂的光亮?……亲爱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杜鹃姑娘戴着白色玫瑰的花冠,披着白色的羽衣,站在石阶上向夜莺诗人问着。

夜莺诗人唇上浮着天真的浅笑,答道:“亲爱的!快些来欢迎春天的花神吧!”

他说完将乐园的门,从里面一直开到外面。于是在那一条白石砌成的路上,走进一位丰姿美丽的花神,和她的仆从。

这时蝴蝶兰披上它淡紫色的绣衫,海棠花露着她娇红的笑靥,正和清丽的月光接着吻。轻薄的风姨,故意向他们中间走去,并且很俏皮的触了他们一下,海棠花便顺势拗过身子,和金钟罩打了一个照面,只见金钟罩向他含笑点头,于是这乐园中充满了鲜媚和娇羞。

花神坐在温香的锦墩上,从心深处发出赞美的叹息来说道:

“夜莺诗人和杜鹃姑娘!每年春天,我们总要到人间来点缀风光。但是那个时间太匆促了。而且我们无论将自己创造得怎样美丽,但永远不能使充满暗愁的人心快乐。现在我来到你们的花园里……你们是超越可怕的时间和空间而创造你们美丽的生活。你们秉有人间最高的智慧和热情,我愿永远为你们的幸福歌颂!”

花神说完她的祝词的时候,忽见蔚蓝色的云层上,闪出鲜艳的红光来,围绕着红光的中心,一个美丽的爱神,展开她洁白的双翅,飞落在一株极茂盛的菩提树上,她右手拿着弹弓和牙箭,左手捧举着一个白色的玉瓶,她凝神注视着人间,发出悠扬的歌声道:——

“我是人间司爱的神。

这一把锋利的牙箭常随身,

射穿两个膈膜的心壁:

救渡人间不和谐的灵魂!

我是人间司爱的神,

这一瓶纯净的甘露常润唇,

消除人心深处的饥渴:

永远歌颂人间和谐的灵魂!”

爱神的歌声静止了。夜莺诗人和杜鹃姑娘都流出欢喜的眼泪来,爱神收起她的牙箭和玉瓶,含笑来到花神和夜莺诗人的面前,赞美叹道:

“呵!这地上的乐园已建设得很美满了!你们得补人类所有的缺陷,伟大与美丽将永远属于你们了!”

爱神说完,便约着花神一同离开乐园。她们要把这可贵的建设,输进一切人的心灵里,使他们从悲惨的梦境中醒来。

从此夜莺诗人,和杜鹃姑娘,就在这种丰富美丽的芳园中生活着。人间仍然演着各种的悲剧,转变着不同的时序,而在这所乐园中,永远浮泛着纯真的微笑,超然的神韵,有时现示着无限的幽默,有时是闪烁着生命的光耀。风永远和煦的吹着,花草永远保有它们的青春。

但是撒旦为了这件事,非常愁烦,他知道,两个绝对和谐的灵魂,是不怕任何的伤害,——他人不懂得忌妒不会憎恨,也不追求虚荣。他们的心是比有一百座金山,和一屋子金银钻的富翁更富,更充实。这种情形,使撒旦非常忌恨,他每天躲在一朵郁暗的云层后面,寻找破坏和谐的机会。

在一天晚上,蔚蓝的天色,被繁密的云层所遮掩。人间正弥漫着秋的哀歌,蟋蟀,在墙阴下,唧唧的叫着。冷利的风,撼着梧桐发出唏嘘的叹息。撒旦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他装扮自己像一个美丽的女郎,她来到杜鹃姑娘的窗下,轻轻的敲着玻璃窗道:

“我是水神,我住在乐园旁边的海里,今夜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这是多么寂寞冷清的夜呢!但是在水里的宫殿中,有着圆润的明珠,鲜红的珊瑚;所以我来邀你一同去游玩。”

杜鹃姑娘听了撒旦的一篇谎言,便悄悄的走了出来。这时夜莺诗人正在作着诗歌,杜鹃姑娘不愿去搅乱他,就独自随了撒旦离开了乐园。他们慢慢走到一片荒野上,撒旦就藉着黑云的暗影躲在密林里去了。杜鹃姑娘不见了水神,她只得停住脚步,但是她这时心里感到一种繁重的惆怅,久已告别的寂寞和虚空,现在又紧紧的将她包围住,于是已往的一切坎坷,又都一幕幕重现出来,她不知不觉流着伤怆的眼泪。正在这时,他听见一阵狞恶的笑声,那声音异常刺耳,她凝神想了想,她不禁愤怒的叫了起来:

“呵!撒旦,撒旦!……”

那自称为水神的撒旦,从树林里跳了出来,混身穿着黑色的丧服,一双凶恶冷酷的眼,露着可怕的光芒,对着杜鹃姑娘冷笑道:

“勇敢的小生物。你终究是我手下的俘虏!”

“噢!残忍的恶魔,去!不要再用诡计陷害我。人间虽然都是缺陷,然而我绝不为那事动心。你知道,我的灵魂并不孤单,我的生命的根芽是种在和谐里。除了人间绝对没有和谐,否则你是伤害不了我的。咳!撒旦!你白白的布下陷人的网罗。但是我要从你的巨爪中逃去。我不相信命运,我不愿在那些残忍的桎梏中过活。去……你看我灵魂的伴侣已经来接引我了——呵!亲爱的——夜莺诗人——快些奏起我们和谐的心乐!用你纯洁的情爱之光来照亮我晦塞的心……”

撒旦正在得意的狞笑着,忽见眼前一道刺眼的光亮,在那光亮下面,夜莺诗人正拥抱着杜鹃姑娘。这两个暂时隔离的心现在合在一处了。而且那光耀比从前更纯洁更固定。撒旦在树阴中存身不住,只得没命的逃走了。

夜莺诗人同着杜鹃姑娘,仍回到乐园。这时天上如絮的云层,渐渐稀薄了。云背后射出清利的光芒来,正是月姊的明眸在流盼。群星也都闪着亮,仿佛聪明孩子的眼睛。乐园上的花群,都静默的环绕着他们,似乎一动就可以使这一对深酣的灵魂,感到惆怅;这境地的一切,都是十分温柔的。那些工作疲倦了的银翅蝴蝶,无忧的偎着花心睡去。小溪里的水,也是悄悄的呼吸着。呵!神秘的夜,现在包裹着整个的人生呢!

美丽而轻软的歌声,从诗人的深心中发出,吻着每一朵玫瑰的香唇……

“飞呵!轻轻的飞!

我们有一对玲珑的羽翅,

和谐的生命海中;

漾着灿烂的银辉。

飞呵!高高的飞!

有一株菩提树,在天边,

丰富的花果园中;

是我们永生之宫!”

在这种纯净和美的天空中,降临了一个夜游神,他胸前佩着一颗硕大的夜光珠,照耀他飘洒的银须。一双和善的圣眼藏着宇宙所有的和平。他用银钟般爽亮的声音向他们说道:

“我是夜游神,我左边所佩的宝囊中,有神秘的种子,我要播植在人间最真实的灵田中。聪明的灵魂,用你们圣洁的心泪将它灌溉吧!不要等到天明,你们要使它开出美丽的花来……”夜游神放下宝囊,化一阵清光消失在那葱茏的森林中。夜莺诗人将宝囊郑重埋在一块松软的土里,不久园中所有的促织,奏着幽细的音乐。那正是悲哀中有欢喜,欢喜中有悲哀的繁弦复音。同时天上涌出五彩的祥云,将这乐园幔住。俏丽的鲜花,都起来跳舞。

远远的鸡声高唱了。夜游神惆怅的回宫,当他经过乐园时,看见神秘的花已开得非常茂盛。于是由惆怅的心田流出欢喜的眼泪,他看见了人间绝大的成功!

过了些时候,撒旦在他的幽穴里,想起地上乐园的事情,又使他不知不觉愁恼起来,他自己叹息道:——

“我不能忍视这地上的和谐呵!”

他想夜莺诗人,同杜鹃姑娘无论怎样超绝伟大,但他们总还是人间的生物。他们对于人间的讥讽能终不动心吗?对于世上的声色货利能终久摒弃吗?……不!失败也没有关系,我还是要设法破坏他们……

在第二天早晨,乐园的门口,忽发现一个极美丽的少女,身上穿着钻石缀成的衣服,颈上戴着珍珠和宝石镶成的花冠,手里捧着紫玉的短箫,婉转的唱着。那声音好像温风穿过娇艳的素馨时的香软。夜莺诗人非常惊奇的跑到门口问道:

“呵!谁在唱着人间最娇艳的歌声!”

“是我,诗人!我是幸福的渊源!”

“哦!幸福的渊源!”诗人的心有些发跳呢。

“不要踌躇吧!我能给你爱,给你富,可爱的诗人跟我来吧!”

“但是!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吗?住在人间最富丽的宫殿……就在那片树林子的后面。”

诗人用他聪明的眼,向那边树林外观看,只见在阴秽愁惨的云雾下,果然有一所华丽的宫殿。他的心渐渐镇静了,光明了,他厉声对那女郎说道:“去吧!声色货利的恶魔!世人也许个个都需要你,但是我永远拒绝你;我的生命是建设在真实的和谐里……”

诗人将乐园的门关上,不再为那淫靡的声音,眩目的华丽而动心了。

撒旦见他的计策又失败了。他摔碎了玉箫,脱下身上的衣服,践踏在泥土里,恨恨的叫道:“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超越的灵魂呵!……”

撒旦非常扫兴,也不愿回穴中只在外面徘徊,当他走到一株白杨树旁,正遇见黑衣的乌鸦先生。撒旦想起乌鸦先生诡计最多。并且从前他曾碰过杜鹃姑娘的钉子,他一定会用他的全心力,想出报仇的方法。于是他整了整衣襟,很恭敬的向乌鸦先生问安,他说:

“可敬的乌鸦先生!我向你祝福!”

乌鸦先生仰头见了撒旦,显出非常高兴的面容,答道:

“有势力的撒旦先生!全人类都作过你的俘虏,祝你运气好!”

“哎!乌鸦先生,不用提了!从前只要是太阳经过的地方,都有我的势力存在,但是现在地上有了乐园,我的权威扫地了!”

“哦!你说的地上乐园,是那一对不知事故的生物的故事吗?……我们也正在这里谈到他们,但是你是有种种的法术和本领,为什么不尽量施展呢?”

“唉!一切都失了效用!”撒旦不住的叹息着说:“我曾经将人间的声色货利显示给夜莺诗人。也曾把荒墟上的怆凉寂寞指引过杜鹃姑娘。而最后他们是用绝大的光明,热爱,战胜了我。他们将乐园的门紧闭了呵!”

“那末你为什么不请求火神的太子,把火剑抛进园中,把乐园烧毁呢?不然,你就去请求风神,把园里的花木房屋摧毁呀!……”乌鸦先生悻然的问着。

“哦!不行!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想伤害他们分毫!……”

“哎!这真够使我们烦恼呢。但是亲爱的撒旦先生!请你不要灰心吧!等我去访问几个朋友,或者有什么好方法吧……”

“好吧!我虔心的祝你成功!”撒旦辞别了乌鸦先生,回去了。

乌鸦先生穿上元青色的羽氅。离开白杨树,去访问暴躁的火神太子。——不久他就来到火神的宫殿前,只见那宫殿的墙,全是用红色的。砖瓦砌成的,一股热烈蒸闷的火云,笼罩着宫殿。空气非常蒸热,乌鸦先生满身都汗湿了。汗珠一颗颗好像黄色的豆子从身上滚了下来。他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来到大殿上向火神太子问安,然后他很从容的说道:

“可敬的太子呵!你是人间最有势力的神,你能使万物生,也能使万物死……但是你虽摧毁了人间的青春,可是你遗忘了那所地上的乐园呢!……那里的风永远是温柔的吹着,花是永远娇媚的开着。这一来使你的权威扫地了!”

火神的太子听了乌鸦的报告。由不得暴怒起来,怪叫道:

“快些牵我的赤龙来!”

乌鸦先生见事情将成功了。他非常的高兴,并且又在旁边谀扬火神太子道:

“呵!伟大的火神太子!他们是不晓事的,但只要见了你的威势,他们一定要自己懊悔了!”

一匹赤色的火龙,已经牵来了,火神太子翻身骑上,挥动耀眼的神鞭,匆匆向人间去了。

在一天的夜里,人间的春光。正非常的绚烂,柳树哥儿穿着嫩绿的新装,站在牡丹芍药的面前,得意的凝视着。丁香和海棠也都修饰得非常俏丽。但是不久,忽见天边闪出一道红光,一个穿着红衣的神人,手里挥动着一把火剑,于是人间起了一阵蒸热的狂风。

第二天早晨,乌鸦先生看见满地都堆着落花残瓣,美丽的春光已经消失了。他知道火神太子已经来到人间……但是地上的乐园里,不知变成什么情形了?因此他忙忙来到乐园的门口敲门,杜鹃姑娘将门开了问道:

“谁呵?”

“哦!美丽的女王!我是——你的旧朋友呀!”

“唉!原来是乌鸦先生吗?……有什么消息,使你这样早来叩我们的门。”

乌鸦先生这时已经看见乐园里的群花,依然很娇艳的开着,一种又惊奇又懊恼的心情,将他包围住了,脸上发出惆怅的神色,支吾道:

“没有什么消息!……不过我今早从这走过,看见满地落花,这使我非常伤心,我想着你也一定要伤感的;所以来看看你……但是你们的乐园中依然是非常美满!……”

杜鹃姑娘很谦和的答道:

“是呵!乌鸦先生,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变故发生呢!”

乌鸦先生怅然的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那末我们再会吧!”它披起黑色羽氅,踉跄的向那密林中隐去,杜鹃姑娘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夜莺诗人。他们站在一株翠碧的菩提树下。清风从他们头顶掠过,一阵习习的响声,缭绕着茂密的树枝间。杜鹃姑娘仰头看见蔚蓝的云天,漫着一层火红的霞光,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道:

“唉!人间的青春在昨夜已经丧失了!”

美丽的夜莺诗人,这时在他的唇上浮着纯真的微笑道:“亲爱的!这又值得使你伤心吗?……我们的生命根本就不建设在事实的人间。我们的灵魂是永远自由的,那玫瑰的花根是埋在我们的心里,除非我们的‘自我’消失了,我们心上的玫瑰将永远都保持它的娇羞呢!亲爱的!我们是生在缺陷的人间——那缺陷是一个深奥的幽谷,但同时也是神秘的呵!那里面有着活跃的神龙,有发红光的火珠;有美丽的兰花,我们只要肯向深处追求,必定可以看到更美丽更好的东西呢!”

“唉!亲爱的,你听外面有着什么声音?……我的心有些发慌,对于你那美妙的言辞,我感到战栗呢!”

这话使夜莺诗人感到不详的预兆。于是他请杜鹃姑娘安静的坐在菩提树下,他独自来到乐园的门外查看。只见人间受尽了火神太子的荼毒,没有娇艳,也没有芬芳。沿路的树枝:都低垂着头,在那里发出疲弱的叹息。地上的沙石;好像才从火里捞出来的铁豆般,闪着热怒的光焰,向人们的脚掌心烤炙。人们不住擦着汗,在树荫下喘息。

在一条干燥的山峰上,正走着一队旅客。他们肩上挑着劳苦与责任的担子,向山上拼命的躜行。这山路布满了破碎的石块,路旁长满了荆棘。他们一面走着,一面从脚上淌血。后来走到一座削壁前,那路更难走了。他们只好放下担子,坐下休息。但是他们的肚子非常饥饿,他们的心非常空虚,所以不久他们仍然挑起担子,奔他们的前途,他们满望在那目的地有着理想甘泉。

这时候夜莺诗人飞到一株极高松树的尖顶,向远处窥探,他怀疑他们所希冀的甘芳,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形?最后他看见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座巍峨的石牌坊,上面漾着几个金色的大字:“人生的归宿”,在那牌坊底下,有无数无数的劳苦与责任的担子,从每一个人肩上御下,堆在那里,而那些人们都安然的睡去了,在他们的脸上浮着胜利的微笑。

夜莺诗人脆弱的心,悄悄的哭着,他不忍再看下去,忙忙奔回乐园,跪在杜鹃姑娘的面前,流出最辛酸的眼泪道:“呵!我的生命!我懂得什么是‘人生的归宿’了!我不愿追求那飘渺的理想的甘芳,吾爱!用你明媚的眼睛向我看;我要在你纯真的爱光中沐浴。吾爱!请将你玫瑰的唇吻我,我要在你热烈的情流中忘记生和死的恐怖!让你心田里开出些稀有的花朵吧!唉!吾爱!你不知道那条人间的道路,是怎样的干燥无聊呵!我要将你所赐予的花朵,分赠给那些渴想甘芳的旅客,他们的心身都呈露着非常的疲惫,便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了!……”

诗人伟大同情的声音,惊动了乐园中酣睡的蝴蝶。它们顿时揉开倦眼,披起彩衣,纷纷来到诗人的面前,向他默默的膜拜。从深心中发出欢喜的赞美。那纯洁的同情之泪化成丝丝的雨露,向那一队旅客身上飘去。同时在那路旁发见了一条小溪,潺盢的细流经过这一队旅客的眼前时,人人如疯似狂的叫了起来:

“呵!水!水!……”

他们把地上的瓦块,作了一玉杯,将这甘露舀在里面,喝了下去。于是他们的眉峰舒展了,眼睛发亮了。这时他们忽然看见前面树林中。闪着腥红的点子,一股清醇的果子香,从风中送过来。于是他们跳跃着奔到那树林里,果然有许多熟桃挂在绿树上,他们在树下饱餐了一顿,精神陡然活泼了,每人的心里,似乎都开了一朵美丽的鲜花。他们心底发出对生命的歌颂!

这声音很清楚的传到乐园里。杜鹃姑娘惊喜的叫道:

“呵!亲爱的诗人,你听了什么声音吗?这样轻盈松快的乐音,我是头一次听见。唉!吾爱!现在我们才发见了人间的美丽呢!”

夜莺诗人听见杜鹃姑娘的一番话,只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什么。因为他这时心里有着一种繁重的压迫,他看见杜鹃姑娘非常疲弱的倚在菩提树根上,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芒;向着那遥远的森林凝视。在她的唇上浮着胜利的微笑,——但是那种微笑是非常使他惊心的。他很清楚这种胜利的笑靥,是和人生的归宿那石牌坊下的安息者的微笑,没有一点分别。他急忙来到杜鹃姑娘身边,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但是他已看见张着黑翼的死神,躲在一朵黑云后面向她招手了!

诗人含着悲泪道:“吾爱!你想安息吧!”

“是的!吾爱!我要安息了,永久的安息了!我已享受到生之美丽!我的安息也是非常美丽的!”

一阵悲惨的秋风吹开了乐园的门。死神严肃的走了进来,把杜鹃姑娘从他爱人的怀里带走了。

同时乐园里的花草都低了头,显出因悲伤而憔悴的黄色面靥。它们脱下身上的鲜装,从此乐园中失掉了娇羞与温馨;依然变成一片荒凉的秋原。

诗人孤独的坐在清溪旁,手里捧着杜鹃姑娘所留给他的玫瑰花冠。正在这时,那个赤足美丽的幸福小神仙,驾着一朵洁白的云来了。他低声说道:“哦!伟大的诗人!什么事情使你这样悲愁?你为什么舍弃了地上的乐园,而来到这惨怆的秋原上叹息呢?”

“唉!幸福之神!地上的乐园是建设在两个绝对相同的灵魂上。但是,你看现在我是多么寒怆,我已经捣碎了双音的心弦,怎能再弹出欢欣的曲调!”

“诗人!你的灵魂将要在星群中飞翔。你看见世上的人们向你膜拜。你虽然是不曾弥补那最后的缺陷,——从死神的翼下逃亡,但你的生命是灿烂的,曾经闪出过奇异的光亮呵!……请你将这花冠永远留在世上吧!……”

幸福之神在一片白光中,渐渐的隐没了。这时人间正展布着冷寂的幽暗。诗人将这花冠挂在那条人生的路旁,他沉默的睡在清溪的碧波里,在那神秘夜幕下向人间告别了。

11.儿女

朱自清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用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有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磁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罗罗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譬如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

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那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侧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画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丐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罗。”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罗。”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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