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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大军过黄河

1947年7月19日,陈赓奉命来到陕北靖边县小河村。这是党中央撤出延安之后的一个临时驻地。河滩上,是一座地主的大宅院,十来间砖砌的瓦房式窑洞,三面排开。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等领导都住在这里。穿过一片小树林,窑洞前踏出的一条小路伸出村外。当陈赓一行顶着大西北的烈日,让四匹驮着货物的骡子停下来时,毛泽东主席走出窑洞,向陈赓伸出了手,惊奇地看着驮架:“陈赓,你这是带的什么东西?”

陈赓擦擦汗,说:“中央机关在陕北转战,很艰苦。我们解放了二十多座县城,条件比你们好多了。临行前,我让行署和后勤部买了些木耳、蘑菇、虾仁、白糖、纸烟、茶叶之类,慰劳慰劳机关。”

“你回娘家,还带来‘陪嫁’呀!”

陈赓显然是被主席的情绪感染了,笑得很响。主席善于想象,容易流露一些快活话作为开场白,以便使对方精神振奋。

“黄河的水怎么样?”

“我来的时候,水位不高。水黄得很。”

“跳进黄河洗不清嘛。来,到窑洞里坐。”

陈赓跟着毛泽东走进窑洞,一股凉气从脚底涌上心口,像进了一口深井一样阴凉。秘书给陈赓倒了碗水。陈赓喝了几口,说道:

“主席,你可经历了不少艰险。你带的警卫部队太少,武器又不好。我们实在担心,旅长们都要求过河来保护呢!”

毛泽东从桌上摸出半截烟点上,问陈赓:“你抽不?这可比什么都香。两种烟,这一种是咱们自己造的,那一种,还是日本鬼子送给咱们的。”他指指桌上的两盒烟,愉快地笑起来。“这次就是叫你们过黄河来的呀!不过,不是来保护我,而是来保护陕甘宁边区的人民。好武器应该给你们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陈赓真诚地要求:“给我们新任务吧。”

毛泽东望着墙上的地图,喷了一口浓烟,提高声音说:“你们在晋南打得很好,给了敌人以致命的一击,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要你们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陈赓振奋地凝视着主席。

“我原来计划让你们与彭德怀同志一起,合力消灭胡宗南。有的同志不同意,认为你们不要来陕北,而应南渡黄河,以此来调动敌人第一线部队回援,在运动中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彻底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我看这个意见值得考虑。这次前委扩大会议,我们商量一下。”

会议上,兼任军委总参谋长的周恩来,声音出乎意料地响,差不多是强硬的:

“刘邓直插大别山,朝蒋介石的胸膛砍上一刀!陈赓南渡黄河,挺进豫西,再砍他一刀!陈毅、粟裕大军,进入鲁西南,挺进豫东,再扎他一刀!这三路大军,在战略上就布成了‘品’字阵势,互为犄角,协力配合!在南起长江、北至黄河、西自汉水、东到黄海的中原大地上,向敌人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前景是令人鼓舞的。

散会后,西北军政首长欢聚一堂,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贺龙看看用树叶搭的天棚,感慨地说:“主席呀,我们司令部有电灯、沙发,有的同志还说不好,你在这儿搭个凉棚办公,这次回去,我要好好地和他们谈谈呢。”他又转向陈赓,夸奖道:“你们在晋南打得不错!”

陈赓连忙伸出一个小拇指,诙谐地说:“我们是吃刘邓饭的。”

“来,现在咱们都来吃主席的饭吧。”周恩来坐下时,老周厨师正好端上两盘鲜绿的青菜。陈赓夹了一筷子说好吃,连忙吐了一口唾沫,占为己有。

“这是主席在王家湾散步发现的野菜。”

“还有没有了?”陈赓嘴里嚼着,眼睛望着空盆子。

“有的是,哪儿都能拾到。”周恩来连忙吩咐老周再炒一盘。

西北的太阳落山很晚。饭后,陈赓陪主席散步到后山。到了山顶,举目远望,一片郁郁苍苍,山深谷幽,青峰入云,景色十分壮丽。山顶上堆着一个个石头墩子,还有几座倒塌的石窑洞,茅草很深。“你知道这是什么?”主席指指山顶,“古时候这一带常打仗,石头墩子是炮台,这都是房子的根基,这里大概是一个封建地主的庄园。”

当他们走到窑洞后面,一片茅草密匝匝地随风摇摆。主席脱掉鞋子,在草皮上走着,他的两脚深深陷在松软的绿茵中。过了一会儿,他又拎着两只鞋坐到一块石头上,掸掸脚底,把鞋套上。

“陈赓,‘破釜沉舟’的故事你知道吧?项羽跟秦兵打仗,过河以后就把锅砸了、把船沉了激励士兵不打胜仗决不生还!说来也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们将要渡河的地方。”

陈赓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过了黄河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只要锅别砸了,船也别沉了。你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现在部队士气很高,在晋南反攻中又搞到了敌人大量的装备,兵强马壮,弹药充足,我想,执行军委的意图,一定可以师出报捷。出师以后,部队迅速展开,弹药的运送补给可能有时跟不上;到了新区,伤员的安顿也可能有困难,但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主席慢条斯理地说:“好嘛!弹药不足,由蒋介石来‘补充’你们;伤员安顿,靠群众嘛!我们从来都是这样办的。根据地是创建起来的,不是一切搞好了才去革命。蒋管区的人民遭受封建势力和国民党的残酷统治,你们去了要好好地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把人民革命的高潮推动起来,这样就一定能胜利!”

陈赓一回来,渡河准备工作就开始了。

一切都是在保密情况下进行的。没有公开动员,只以形势教育的方式巧妙地暗示部队,只有纵队和旅的领导明确具体的偷渡任务。对于渡河的议论,陈赓付之一笑,既不阻止,也不启发。对于那些有远见、猜出渡河任务的战士,他从侧面赞扬了他们。他指示通信科编了新的口令和部队代号。部队务必在渡河前记住,一过黄河就启用。为了防止一些刚刚入伍的解放军战士发生变故,共产党员、思想骨干日夜观察着动静。尤其是晚上,既要躺在床上,又不能睡着,这对那些年轻战士来说,是比攻坚还难的任务。向对岸派出了侦察员、观水员一日三报……有些部队在砍伐新树做船,在隐蔽的小河泡里练习游泳。同时,由太岳地方部队对郓城、临汾之敌进行袭扰和佯攻,封锁消息,造成敌人的错觉。

各种要求都布置下去了,陈赓并不感到轻松。在渡河一周前的日日夜夜,司令部工作十分紧张、不安达到极点。陈赓不时坐在通信机旁,查看地图和文件,有时独自一人,在屋里背着手,来回徘徊。好像是问参谋人员,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正在运用自己的全部知识和自己的预见、判断与估计能力,设想着种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顺利渡过黄河,圆满地完成任务。第二种可能是受挫,但困难还不足以影响全局,经过努力,还能实现意图。第三种可能是失败。失败的原因无外乎是攻过去,被敌人发现。守河的敌军比我们掌握得要多。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对岸交通线发达,有汽车、火车,敌人如果掌握了我们的情报,发觉我们的意图,突然从四处调兵增援……再就是过去一部分人,被敌人包围,后路一断。这样的话,后续部队过不去怎么办?偷袭变成强渡怎么办?久攻不下怎么办……

敌方的未知数和可变因素太多。最担心的还是对敌人情况掌握不准确……还有己方的情况:大部分北方人不会水,也不会撑船,有的老战士是第一次坐船。这边的几个旅只有新树劈成的小船,本身就很重,载不了几个人。西路的二十二旅连船也没有,只能秘密准备些油包、葫芦。如果我们过不去,就吸引不住敌人兵力,刘邓在大别山的行动会受到抑制,处境会更加困难,陕北也会增加压力……他又想到了他极不愿意想的事:东北的林彪怎么老是处于半观战状态,去年不打,今年怎么还不打?……

“反正我们的部队一定要过黄河去!”他的决心一旦形成,任何困难无法阻拦。陈赓合上文件夹,里面装着渡河战斗部署计划。他对参谋人员说:“这是我军建军以来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重大转折时刻,指挥位置必须提前!”

翌日,他的指挥所又前移到渡口附近,准备于8月19日按期过河。

当他和参谋人员来到黄河岸边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前面传来沉雷似的吼声。俗话说:黄河秋汛百里闻其声。可现在是夏季呵。黄河像是故意与解放军作对,河水猛然暴涨了二、三丈,浩浩荡荡的浪涛象一条大蟒蛇滚动着。那斗大的漩涡,犹如它的血盆大口;那如山的浪峰,犹如它的獠牙。

“糟透了!”陈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排大浪打来,溅了他一身浑浊的水,他连忙退了几步。河水顺着帽沿流入眼睛里,流到嘴里。他摘下帽子捏在手里:靠数量有限的小渡船和用油布包、麦秸扎成的渡河工具,岂能过得去!

到对岸去的侦察员回来说,敌人筑有坚固的河防工事,又加强了警戒。不仅早已把渡船集中烧毁,驱使其士兵日夜在河防工事里守备,而且强迫黄河南岸的老百姓组成河防队、听水队,甚至把狗集中起来,跟随士兵一道巡逻,叫做“狗兵”。守敌得意忘形地声称:“河防体系,固若金汤!共军胆敢进犯,定被黄河的无情浪涛所吞没!”

陈赓意识到,由于黄河暴涨,事态急转直下,已经形成一股令人生畏的洪流。此刻,贸然渡河无异于送死。他让司令部立即将情况印成敌情通报,下发渡河部队,防止麻痹思想,又派侦察科长等在黄河边上,观察水情,随时报告。

水位一天没有下降。

又一天……

傍晚的天空阴沉沉的,天气热得使人难受,眼看天就要下雨了。焦虑像一把巨钳夹住了陈赓的身体。他的后脑勺像灌满铅水一样沉重。甚至在短暂的睡眠时间里也得不到安静。一闭上眼睛,他的面前忽而出现百米宽的河面,忽而看到河水吞噬了小木船,大批敌人在南岸狞笑……醒来时总是困恹而疲惫。更使人担心的是,一旦拖延过河时间,会影响刘邓大军的进展……不知谁扔在桌上一杆烟袋和荷包,他烦闷地装上一锅烟叶,咝咝地吸了几口,灰色的烟圈笼罩着他发青的嘴唇,眼泪呛了出来。

他立即草拟了一份电文,报告中央并刘邓及晋冀鲁豫中央局:河水突然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电报发走了,心并不安宁。他那张圆脸显得特别严肃,刚刚刮过胡子的面颊,似乎变得僵硬,肌肉都鼓出来了。刘邓挺进大别山,情况紧急。毛泽东留在陕北,也很困难。早一天渡过黄河,就早一天为他们减轻点压力!

侦察科长从河边打来电话。据群众讲,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多久。因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洪水下来,起码要持续十几天。陈赓又打电报给中央和晋绥军区,了解陕北和晋西北一带黄河上游水情。中央很快复电,说陕北尚无大雨,上游水位也不高。陈赓见了电报,一扫愁容,当前河水可能很快降落下来,就是渭水情况不明,可那条河的流量没有什么了不起。

接着,刘邓首长的回电也到了。它告诉陈赓:我们这里情况不太紧急,你们晚一些天过黄河没有关系。渡河要确保安全,不能着急。

陈赓把电文递给周围的同志看。他沉思着,喃喃低语:

“你们看,刘邓首长多关心我们。他们屁股后面跟着敌人二十来个旅,情况能不紧急吗?现在是战略反攻,需要整个解放战场统一行动、互相配合,我们还是尽量争取早日渡河!”

渡河的前一天,陈司令员在指挥所的一间茅屋里,召集了各旅旅长参加的会议,再次研究渡河问题。按照他的习惯,对作战前途总是要作多种估计。他提出几个“怎么办”,请旅首长讨论:一、如果敌人发觉渡河意图,偷渡不成怎么办?二、渡过去的一部分被敌人切断怎么办?三、占领滩头阵地受阻怎么办?

首长们热烈地争论着,最后一致认为:由于渡河点多,长达几十里,敌人不可能弄清渡河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偷渡是会成功的,即使强渡,也能占领滩头阵地。

“我随吴效闵的1个营渡河。若是登陆后,后续部队跟不上,我们可以坚持接应他们。”周旅长要求。

一般情况下,陈赓不主张高级指挥员随突击部队行动,他时常会说:子弹可不认你多大官,在你面前立定敬礼!但这次他未加制止,还说:“你们过去就不要回来,要带报话机和我保持联络。”

“‘破釜沉舟’,过了黄河就不回来了!被敌人截断了我们可以打游击嘛!”一位领导情绪激昂。

“要做多种设想,”陈司令员又叮嘱,“准备独立处置各种没有料到的复杂情况!”

尽管河水不再暴涨,奔腾的水面还是淹没了整个河滩。浑黄的河水发着嘶哑的吼声,啃噬着两岸的斜坡。有时,还从山谷里冲下来玉米糊似的泥浆。泥流蠕动,仿佛正在发生一场缓慢的地震,把大树和巨石像轻飘飘的树叶一样卷走。一群战士跟到河边,弯下腰双手捧起黄河的水就喝,稚气地说:“喝了黄河水,永远不生病。”

22日20时,右纵队开始偷渡,一举成功,并向纵深发展。

23日凌晨5时,左纵队开始强渡。

陈赓在指挥所里,不时望望报话机,焦急地踱着步子,等候先头渡河的2个旅的消息。他情不自禁地唠叨:“过河好久了,怎么听不到报话机上的呼叫?”

“他们大概在忙着集结部队指挥作战。周旅长的习惯是不搞出个名堂来,不愿报告。”通信人员安慰他。

“通过有线电话再问一问!”

第十旅回答说,后续部队在渡河,很顺利。第十三旅回答说,遭敌人射击,正在强渡。

不久,周旅长的电话传过来了。他亲自向陈司令员报告说:“吴效闵部队已基本过完,现已向石头山主阵地发起进攻。据悉,石头山有敌人1个团固守,并有山炮。”

“你派点儿部队支援一下陈康!”

过了一会儿,陈康旅长的电话也传过来了,他报告:“渡河很顺利,三十七、三十八团先头部队都过河了!”

“迅速集结已过河的部队,奔袭新安、渑池,占领陇海路。”陈司令员指示陈旅长。

“二十八团也已渡河了!”第十旅又报告。

“你们除攻占石头山阵地外,迅速集结部队向衡水前进!”陈司令员要求第十旅加快行动。

“渡河成功了!”陈赓顿时满脸通红,心情兴奋,看了看手表,饶有兴味地评价起两位旅长来:“情况再紧急,周希汉讲话总是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好像在唠家常……”

8月24日临近拂晓,一只较大的木船靠到岸上。陈赓上了船,一名报话员背着报话机,紧随其后。

用无线电话指挥作战,这在解放军还是第一次。

天空黑漆漆的,像用浓墨抹过似的,黑亮的河水翻腾着,把木船掀得左右摇摆。嗡嗡的敌机在黄河上空高高地盘旋。有时丢下一颗照明弹,照得船工须发全白,两眼通红,他们已经接近三四昼夜没有休息。怪不得渡河之后,陈赓喊了一句:“水手们万岁!”但此刻他只顾盯着南岸的动静。警卫员在望着天空忿忿地骂:“打下这一架来,非吃了你的肉不行!”船工们奋力划着船,发出“喝喝”的喊声,直把胸脯贴到船舷。木桨激起浪花溅到船上,陈赓不时用手抹抹脸,镜片上沾满了水珠,一点也看不清,他只好把眼镜摘下来。木船吃力地爬上河滩,水手们把桨横在船板上,纷纷跳下水,把船头拉到岸边,把铁锚钉在沙滩里。

“我的指挥所就架在河岸!”一登岸,陈赓立即指挥参谋人员工作。此时,周希汉部正在攻打石头山守敌。爆炸声频频传来,随后,是一连串的机枪射击声。河岸上硝烟弥漫。不一会儿,山头上的俘虏被押下来了,还推下来几门山炮。

陈赓乐了:“嗬,没想到把山炮都搬到山头上去了,要是被他们发现,吊我们几炮,还真讨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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