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她那一年,正闹饥荒,村里人都巴望过上好日子,爹就给她取名转儿。意为时来运转,指望她带来个好年景。
她娘是个憨女人,除了晚上能够去应付温存男人的差事,整日里就是碌碌地耗损着岁月的年轮。生下她几年,就没有了年轻女人的润光和活力,高高突起的颧骨使凹下去的双眸浊浊无光,层层的脸皱里摄进了人间的幽怨,且也藏着几多的木然。身体一日日尽往瘦处去,使人看着总会生出怯怕来,风大了要把她吹倒,或哪一日倒下去会再也起不来。
她爹则为有这样的婆娘感到宽慰。爹比娘大十几岁,人生得猴精却多病。半路上拣到这样一个傻不拉唧的女人,哪怕是只木头人,只要能生孩子,总算有了传宗接代的本钱,断不了香火就好。
转儿长几岁了,也没有给家里带来转机。
七岁那一年,娘给她生了个弟弟,爹喜得要命,她也无端地乐在其中。可她娘因产后中风,就无忧无虑地抛开了刚刚脱襁的婴儿,无声地离开了尘寰。
她爹许是舍不了她娘,几年后也撵着去了。临咽气,拉住她的手嘱托:“转儿,好好照顾弟弟,长大了想法给弟弟娶个媳妇。不得已就换,可别断了咱家……。”她眨巴着眼睛,朝爹点了点头。
那年,转儿十二岁。
十二岁的辫梢上还吊着少年的梦幻,她却要用纤弱的身子和稚嫩的肩膀,去驮起沉重的生活负荷。转儿拉住四岁的弟弟向埋葬她爹的叔伯爷们连连叩了响头。
村里人都说,转儿这闺女懂事。
转儿想到了秧儿。秧儿小转儿一岁,在学里和转儿同班,人长得和她爹一样耐看。秧儿人好,别人也待她好。大人们见了秧儿总是夸,还给秧儿好吃的。转儿又想到了秧儿她爹,秧儿她爹是支书。支书是多大的官,转儿弄不清。她知道村里人见了支书说话总是点着头,弯着腰。转儿想到了秧儿她爹用处很大。
天黑下来,风围着村子吼,好冷。转儿驮着睡了的弟弟摸进了支书家。她像一只饥饿又寒冷的羔羊,蜷缩着身子跪在了支书面前。“支书,俺可怜,求您给俺想个法吧”。
转儿记着是秧儿把她搀起来的。
“唉,这没爹没娘的孩子……。”支书叹口气。
“想法让孩子活下去吧。”秧儿娘一旁说。
“把这闺女留下打个杂吧。”支书点点头。
转儿揉着泪巴巴的眼窝,又懂事地拼命磕头。秧儿一旁陪她哭了。
那时的工作队拉拉不断,一群一拨儿地来了,就在支书家吃饭,转儿就帮秧儿她娘打杂。烧火、提水、择菜,小活还能干下来。支书说一天给她记整工分。转儿在支书家帮工,小手小脚很是勤快,闲时她总是拿眼骨碌碌地看大人,活总能做在点子上。只要有人唤,转儿总是脆脆应声,让人心里润和。
转儿不再饿肚子了,抽空儿跑回家,小手伸进裤腰里摸出一半个馒头,或者从袖筒里抖出一两块好吃的,也足够打发弟弟了。转儿在队里是高工分,分高口粮,村里人谁也不恨骂。
谁也不会想到转儿会有这样的好日子,多亏了支书。于是大人们又想起了转儿的能劲儿,这可是个心眼稠的闺女。
转儿越来越伶俐可爱,给工作队洗衣服、拆被子,给大寨田的人送茶水。
秧儿还上学,听说和王寡妇的儿子福根一起考上了中学。转儿不敢和他们攀比,眼下日子过到这一步,也沾了秧儿的光。
转儿也记着秧儿她爹——支书的恩。
风儿歇了一冬,终于暖洋洋,打着蹒跚漾过来,来得好艰难!枯枝上绽出了嫩黄的芽头,眨眼又绿了田野、村庄,人间变了样。转儿也十八岁,长大了。
转儿出脱得活像一束娇艳的花,水灵的嫩果一般,那个惹人的俊劲儿哟,让人见了,会实实地把人迷倒。是在支书家的油水锅里泡鲜活的。都说。
“该找主了。”嘴馋人闲叨。
“得早找一个汉子,撑个门户。”为转儿着想才是。说了,也就有人去做。纷纷上门求亲、提亲的真多,也总不见传出喜讯。村里人想起了支书,转儿的媒怕是非他来保不可。就见支书经常出入在转儿家的破院土屋,但仍不见牵出红线。
村里人心里有了谜。
王寡妇的儿子福根,初中毕业后又考上了县高中。这是村里唯一的后生到县城上学,所以村里人叨起闲话来总把福根和大学扯在一起。福根娘说,生下福根三天她就到野地里挖豌豆秧,孩子是苦命。几年后,福根应了娘的话,落榜又回到生他的村子里。不过福根已成为膀大腰圆的帅小伙,加上他的一肚子墨水,处事又精明沉稳,村里人对他更加看重。年轻姑娘们按不住心韵的跳荡,总爱和他打趣拉呱。福根家里常有姑娘们的笑声传出。
转儿也想找福根说话,但她总不去,她害羞。不去心里又发慌,于是转儿又想起了秧儿。秧儿常在福根家玩,转儿随秧儿去了。
转儿第一次见到了这样多的书,福根的桌上、床上堆得都是。记得上学时转儿比福根和秧儿学习都好,可现在……,转儿想到了自己命苦。
秧儿和福根谈的很亲热,转儿听不懂,递不上话,就拣起一本书乱翻。一页一页地掀,心里像有东西一阵一阵地翻,翻了也就乱得难忍。
转儿翻着,瞅空就瞥福根。瞅几眼。眼珠就转几下,水灵灵的眼窝里就泛着恁多的思忖。
转儿常找福根,她再不约秧儿了。
“秧儿和福根好上了。”村里传出话。转儿听了,眉头扭得揪心。可转儿又想起爹的话。
花开花落,转眼又是几年。几年间,死沉沉的村落活泛起来,男人们阳气昂昂,女人们淡雅俊俏。转儿的弟弟虽然像娘愣呼呼的,却也长就得人高马大,出力活都能揽下来,转儿的家境愈是见好了。可仍不见转儿寻主。
支书跑得更勤,三天两头出入转儿家,终归还是不见他把鹊桥搭成。
福根和秧儿闹翻了,谁也不知道为啥。秧儿找到转儿,说:“帮俺劝劝他吧。他要承包北坡种树,俺爹没答应,又包给了别人,他心里有气,就把气发泄到俺身上。两句话说戗白,就不理我了。我知道他有一股子劲,可我喜欢他。这是我给他织的毛衣,还有买的防寒袄,替我送去吧。”
转儿兴奋极了,不知哪来的劲,熬了个通宵,硬是纳出了一双鞋垫,那密密的针脚里,纳进了转儿的一千个心眼,还有喜悦和期盼。转儿第二天很晚才走进福根的家。
“福根,不要为这事伤身子了。”转儿柔声劝着怄气的福根。
“她爹不公平,她还为她爹辩……。”福根狠狠地捶拳头。
“秧儿也真是!她让我捎话给你,让你以后再也别理她了。”转儿低下了头。
“啊?”福根惊惊的。
“她还说,一定再找个好主和你比比。”
福根咬起牙来。“比比就比比!”
“福根,你以后……,找啥样的?”转儿一双俊眼瞪圆,甜甜地望着福根。
“一定比她秧儿漂亮的!”呼哧一股粗气喷出。
“那,你看俺……?”头羞羞地低下去。
“你……?”福根退坐到床上,头晃晃,不知是摇,是点。
转儿抖开了带来的包袱,“这是俺……,给你的东西。一件毛衣,织得不好;防寒袄,是买哩;还有一双鞋垫,纳完三只蜡。这是俺的心……。”
福根怔怔地望着转儿,不说话。
“你要和秧儿好,以后少不了有麻烦。咱俩的事,你想想。”转儿放下东西走了。
秧儿盼着转儿。
秧儿听了转儿的话,像被摘走了心肝,陡然间成了一尊雕像,终日里只是木然地坐,无限的怅惘使她苍白的脸上扣起了红肿的泪泡。村里再也没有秧儿的活泼影子和欢快笑语。偶尔蓬头垢面的秧儿打村街一过,身后就有人小声窃议:“甩了福根就害病,报应!”
藤缠树不知是不是就真心相爱,石头心肠也会被爱火烤的燥热,福根被转儿牢牢地迷住了。
“转儿,俺娘说你人俊,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我想好了,一定娶你。”村外的树林里,福根堵住了收工的转儿。
“娶俺?”
“嗯。”
“哦,不……中。”转儿慌乱起来,脸“唰”地白了。
“啊?你……!”
“福根,再找吧,怨俺……。”
“你别说了,我一定娶你。”福根拥紧转儿。
“不,俺有……缺陷。”转儿挣脱开。
福根木桩似的定在那里。
转儿神情恍惚,掉头跑了。
转儿后来又到野外她爹的坟上恸哭了一场。
夜深了,转儿坐在新盖的房舍里,静听着弟弟憨直的呼噜和呢喃的梦呓。忽地她抬起头,朝对面的一团烟雾问道:“到底办成办不成?”
烟雾被转儿的目光拨散,影影绰绰显露出一张沮丧的脸,那是支书。“怕不好弄,秧儿死活不吐口。”支书蔫着头说。
“哼!别想得美,你能白跟我睡几年?便宜里头有亏。你心里有数,这就看你的了。不然可别怪我……。”
支书心里一颤,打个哆嗦,眼皮无力地垂下。
秧儿泥塑般稳坐,也不知爹在她面前苦求多时了,或者她根本就没听清爹的话。等他又打完一个哈欠,爹再也按捺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秧儿,爹最后求你了,为这事能让爹落一身肮脏?”
支书站在当院里,面对着迷乱的星空,长出了一口气。旋即,他心里又泛起了万分的懊悔,良心像被人用刀尖挑着玩耍,疼得他突地暴出恼怒来,闷声恨恨骂道:“小娘们,耍住老子了,逼老子走这条路!”骂声没出口,自个又吞咽下去,噎得支书好难受!
支书的千金秧儿和转儿的弟弟定亲了。
消息一经传进篱门土户,就把整个村子咂得骚动不安。“真叫人捉摸不透。”
“听说秧儿是得了一种怪病。”
“支书是可怜这没爹没娘的孩子。”
转儿来到村外爹的坟前,虔诚地跪定,嘴里轻轻说道:“爹,俺对起你了……。”
尔后又烧了好一阵香火,觉得浑身轻松多了。转儿再不拘谨,再不羞臊,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凑,有人问起她弟弟的婚事,转儿就乐津津地答:“真的,是真的,定了!”
福根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在他出走的那天晚上,有人发现他在村外的树林里和一个姑娘抱在一起嘶啃,还在草地上打了滚。又有人咬定说,那女子就是秧儿。
转儿终于找下了主儿,是村东头三十多的木匠张尾巴,自然是支书保的媒。村里人谁也不解,闲话就多起来:“瞅准了张尾巴能干。”
“屁,是看上了尾巴的存折。”
“唉,相中了张木匠的一脸麻子。”
“嫁一个村里,能照管她那憨弟。”
“尾巴有个好妻命。”
转儿更加喜悦,日见精神愈是旺长。张罗完弟弟隆重的婚礼,就择取吉日,嫁到了张木匠的门下。
转儿嫁过去几个月,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把个张木匠乐得直咽气,大街上见人就道喜,纸烟扔得满天飞,饭市上遇见支书,他拉住就吆喝:“支书,给你报喜呀!”
“给我报喜?”支书佯佯纳闷。
“转儿生个白胖小子。真是托你的福,不是你凿这个窟窿眼,我能对上这个榫?”
支书的脸赤红化作猪肝。众人窃窃笑开去。
转儿仍乐,满月抱着孩子上街,还总到人多的地方去。有人细看,转儿抱的孩子果然白胖,只是极像小时候的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