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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chapter 1

1924年,承平走了孙永昌,来了周庆余。

周帅驻军进城那日,承平商会会长徐大年携大小百余会员夹道欢迎,城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温言在书房中备课,不时抬头看窗外,父亲温正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骂:“一帮不知餍足的政客军阀,只知关起门来内讧。何时能睁开眼瞧瞧外头的局势,管管老百姓死活?”

一群人打破头忙着抢地盘,谁有闲心管旁人死活?至于外面的局势,天塌了自有高个子来顶,他们何须操心。

承平是连通南北的军事要塞,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事一起,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几年下来,驻军换了一拨又一拨,全城上下无一日得安宁。

母亲从屋子里出来,搭腔道:“世道这样混乱,不如让温言在家休息几日,等外头消停了再去学校。”

温正元皱着眉头,呵斥道:“外头世道何时太平过?干脆在家躲一辈子!学生还照常上课,做先生的倒先打了退堂鼓,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家里家外大小事务,全由父亲做主,母亲纵然舍不得温言,也不得不顺从,只能叹口气,转身回房。

承平热闹了几日,也逐渐归于沉寂。商家铺面虽然照常营业,却是朝不保夕。百姓苦不堪言,走一步算一步,全成了摸石头过河的瞎子。

周帅入驻承平月余,承平商会会长及重要会员纷纷收到请柬,下月初周帅三十二寿辰,于督军府设宴,请诸位届时赏光。

类似场合,商会上下参与过二十余次,打着过寿的幌子,干着吸血的勾当,连宴会上致辞都已猜到。周帅带兵镇守一方劳苦功高,但练兵要钱,养兵要粮,驻军缺粮少饷,如何成事?商会百余会员各个家底丰厚,自然要积极响应,捐粮捐款。

商会内部怨声不断,当初的孙永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捐一次饷赛过扒一层皮,新来的这位,听传闻尤甚。但没法子,只能做个引颈受戮的受气鬼。谁让他姓周的有兵有枪?

温正元不幸也是其中之一,接到请柬后又是大骂一通,骂完了数数家当,准备伸了脖子给人当磨刀石,割肉放血。

温言见父亲整日唉声叹气,直到月初来临。

这日,温言用过早餐,正准备去学校。临走前,温正元道:“今晚督军府摆寿宴,你同我一道去给周帅贺寿。”

温言自然知道温正元所思所想,顿住脚步,低声道:“我的两堂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晚间还要备课,恐怕来不及陪父亲同去了,父亲见谅。”

“胡说,国文课向来排在上午,你当我老糊涂了?”

“孙茵老师下午请假,我跟她调了课。”她朝温正元点头致意,便转身出门。

然后就听到母亲低声回护,“女儿不愿去,就别逼她了罢。”

毫不意外惹来父亲不快,“女人家就是眼皮子浅,这是在为她筹谋后路。我是他爹,难不成会害她?”

正德高中离温宅不远,温言也习惯了步行去学校,时候尚早,本可以慢条斯理散步过去,此时她却恨不得脚底生风,将身后的温宅甩的远远的。

下午两堂国文课结束,温言回了办公室,翻开书本打算备课。坐在她对面的乔立文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温声道:“温老师还在忙?”

她应了一声,“正要备课。”

温言心知乔立文不定又寻了什么新路数,准备约她出去。他是英文老师,向来崇尚西方文化,温言不同,她学国文,两个人可算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但乔立文总能想到各种路数,吃饭看电影,甚至茶楼里的大鼓书,为了约到温言,出尽百宝。

可温言一直都是淡淡地,对谁都不甚上心。乔立文也是个温吞的人,似乎也不急于一时,就这样小火慢炖,仿佛早拿准了温言迟早会喜欢他。

温言心中有过计较,因着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一桩事,正德高中的老师,不论男女,向她示好的并不多,除了孙茵,就剩下乔立文了。她总想自己是否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橄榄枝”,也许选择乔立文并非坏事。他与她年貌相当,虽然人文弱了些,家境稍逊些,但她并不看重那些。

想到今早险些被父亲押赴督军寿宴,她心里越发觉得,单就成婚而言,乔立文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父亲不会再为她的婚事整日愁眉不展,母亲也大可安心了。

“光华剧院新排的话剧《孔雀东南飞》今日首演,家姐在剧院工作,留了两张票给我,温老师有时间吗?不如一起去?”

《孔雀东南飞》首演……温言没来得及细细斟酌,已经答道:“好。”察觉到自己过于急切,又掩饰道:“晚些时候备课应该也来得及。”

乔立文终于约到心仪女士,展颜笑道:“那我们现在走吧,晚些恐怕赶不上开场。”

温言早先就听人讲话剧社正在排新剧目《孔雀东南飞》,没料想一转眼已经到了公演的日子。去年的萧伯纳名剧《华伦夫人之职业》在承平公演,反响大热,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

两人到学校门口搭人力车去剧院,人力车夫脚程极快,抵达剧院时,话剧还未开场。乔立文建议先去吃东西,“饿着肚子看剧,心情恐怕会差很多。”实则想拉长两人相处时间,却要百般掩饰,生怕被人看穿心思。

温言觉得有道理,便随他进了一间面馆。

落座后反而局促起来,心仪已久的女孩子就坐在正对面,乔立文眼睛不知该往哪摆,生怕多看一眼就被当成登徒子,只得低头看桌面上纹路里的油垢,不时偷眼看对面的温言,越发觉得入眼,巴掌大的脸上仿佛嵌了两颗明珠,眼中蕴满了水汽,只要朝你眨眨眼,就会有泪珠掉出来似的。乔立文心中已有比喻,她就像风雨里的百合,纯洁无暇,脆弱可摘。

再低下头去,面上平静,内里已经风起云涌,甚至听到有个声音在高声呐喊,就是她,我的真命天女!

用餐时间,客人一个接一个进来,乔立文在抬头与低头间做了无数次循环动作,终于再次忍不住抬头,不期然撞上温言的眼睛,两个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遭遇了一回电光火石般的久别重逢。

不过这全是乔立文一人的独角戏,没观众。

直到两碗面和一碟小菜上桌,他还沉浸其中。怕被对面的温言看穿,只能选择埋头吃面。

两个人不交谈,温言也不觉得闷。印象中的乔立文……算了,她对他印象寥寥,只知道他时而活泼,时而安静,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话剧《孔雀东南飞》取材于乐府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是个悲惨的爱情故事。温言算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结尾处焦仲卿与妻刘兰芝双双殉情,她不免潸然。

直到走出剧院,仍旧不禁回味。爱情这东西,怕是只存在于戏剧里。

她不禁想到三年前那场未完的婚礼,一幕幕仿佛只存在于前世的记忆中,猛然回想,竟觉得不大真切了。

温言九点左右进家门,好在不算太晚,门房给她开了门。刚进内院就听见父亲温正元在骂人,“走了一个孙永昌,又来了一个周庆余。被他们这样层层盘剥,温家迟早要卖宅卖田。他徐大年倒是个十足的骑墙派,不过月余,俨然成了周庆余的座上宾。”说罢又“呸”了一声,“什么座上宾?不过是被人顺手拿来当枪使罢了,还专朝自己人开枪。”

母亲在一旁劝道:“小声些,不怕被人听了去,拿住话柄。”

温正元梗着脖子道:“我敢说就不怕被旁人听去!”

他骂人骂到口渴,端起凉茶就喝,见到温言进了门,皱眉道:“怎么这么晚?”

温言“唔”了一声,“备课忘了时间。”

温正元叹了口气,“阿言,不要整日只知埋头教书,把心思放在终身大事上。多结交一些条件相当的少爷公子,对你没坏处。周帅寿宴,贺寿的人要踏破督军府门槛,这样的绝佳机会都被你错过。”

温言默不作声。

“说起来,徐大年虽然阿谀谄媚,却生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却交友甚广,连督军都对她另眼相看。阿言,你该多跟她学学。”

母亲也跟着搭腔,“你爹说的没错,徐伯伯家的锦程虽然年纪小,却是个人才。”

温言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父亲不怕我丢你的脸么?”

温正元当然知道温言所指何事,他气的摔桌,瞪眼看着母亲,“你瞧瞧你的好女儿!我跟她结了什么仇?”

母亲正要说话,却被女儿抢先,“父亲母亲,早些歇息。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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