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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记

作者简介

高则诚,名明,号菜根道人,后人称为东嘉先生;生长在南戏流行的温州瑞安。元末南戏作家。生年不详,但知其弟高畅约生于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高则诚的生年应当相距不远。高则诚死于元顺帝至正十九年(1359),即元代覆亡(1368)的前夕。他的一生,正经历了元朝统治日趋衰败的过程。

高则诚出身于隐士家庭,他的祖父、伯父和弟弟都是诗人。他学识渊博,工诗文、词曲,交游多是当世名士。时人称他“才长硕学,为时名流”。他于元顺帝至正四年中乡试,次年中进士,始入仕途。他先后曾任处州录事、杭州行省丞相掾等职。他为人耿直,为官清廉。

在十余年的官场生活中,高则诚始终是郁郁寡欢,解官隐退后,他旅居四明栎社,闭门谢客,以词曲自娱。他的名作《琵琶记》当在这时完成,即至正十六年(1356)前后。

高则诚可能还有诗文《柔克斋集》20卷,也已散失,现在只能看到50多篇了。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高则诚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广大人民的疾苦,有着较深的了解和同情。

故事梗概

一、父亲逼试

陈留郡蔡家庄,有个书生叫蔡伯邕。这书生生得聪明,又爱读书,在陈留一带很有才名。他的父母,都已年满八十。伯邕刚刚娶了妻子,姓赵名五娘。五娘也很聪明伶俐,不仅喜爱读书,还能画画,又爱音乐,弹得一手好琵琶。夫妻结婚后,十分恩爱。这天是蔡父的八十岁生日,蔡伯邕给父亲祝寿。五娘亲自蒸了寿糕,寿桃,蔡伯邕准备了寿酒,在家里摆起了喜宴。夫妻先给爹娘磕了头,然后敬酒祝寿。蔡父蔡母看着这样好的儿子媳妇,高兴地嘴都合不住了。伯邕和五娘一同举杯:“祝愿二老寿如南山松柏!”蔡父说:“你们有这样的孝心自然好,我还盼望伯邕儿能忠孝双全。”蔡母问:“老头子,怎样才算忠孝双全?”蔡父说:“能给朝廷尽忠,又能给父母尽孝,就是忠孝双全。咱蔡家没有出过做官的人,伯邕饱读诗书,应该求取功名,得个一官半职,咱蔡家的祖宗也跟着光荣。”蔡母问:“求取功名,可是要上京赶考?”“不上京赴考,去哪里求功名?朝廷每隔三年,开一次考场,全国的读书人想求功名的都去考试,考中的就可以作官。今年又是考试的年头,我已托人在陈留城里给伯邕报了名。”

蔡伯邕听爹说给他报了名,心里很不乐意。他不是不愿去考试,是因为爹娘都年满八十,身体又弱,五娘刚过门不久,他要去赶考,山高路远,一年半载不能回来。真要考中了,说不定分派到哪里作官,两个老人上了年纪,带到外边很不方便,留在家里谁来照顾?他暗暗埋怨父亲。可是正给父母祝寿,大喜的日子,怕惹父亲生气,没有言语。蔡父看出了儿子不高兴,问道:“伯邕,你莫非有什么心事?”“爹娘年纪大了,孩儿离开家,实在放心不下。”蔡母插嘴说:“老头子,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该多好,非叫孩儿去赶考,这样大的事,也不商量一声!”蔡父说:“你知道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这个家里我当家!”本来很高兴的祝寿酒宴,却闹得不欢而散。

陈留郡将蔡伯邕的名字转报上司,不久,上司派人来催蔡伯邕进京考试。伯邕把来的人打发走了。他正要找爹去说这件事,蔡父却来问他:“听说上边催你去进京考试?”“爹,孩儿想今年不去。”“为什么?”“孩儿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爹娘年已八十,身体又虚弱,正用孩儿在跟前伺候。一进京就要去一年半载,万一爹娘有个三长两短,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儿说得对,咱家只有一个孩儿,又没有七子八婿,你为什么非逼他出门?再说,儿子成亲还不满两个月,你就忍心把他小两口拆开?”蔡母也出面替蔡伯邕讲情。蔡父早就疑心儿子,说是为了照顾父母,实是舍不下新婚妻子。便道:“我知道他舍不开夫妻的恩爱,为人应该立大志,从前大禹治水,娶妻刚四天就离开了家。以后三过家门也顾不上进家。他想当恋巢的家雀,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蔡家的邻居张太公,听见蔡家吵嚷,也过来劝解。知道是蔡父在劝蔡伯邕进京赶考,也帮着蔡父说话:“伯邕,你不必挂念你父母,这里还有我。虽说我也六十了,总比他们还年轻,你就放心去吧。你有才华,一定能金榜得中。”蔡伯邕见父亲这样固执,张太公也劝说自己,没好再说什么,便登楼回到自己的屋里。

五娘在楼上早听见公公跟丈夫吵嚷,婆婆几句话,把公公的火引到了她身上。好像丈夫不愿进京赶考,都是她从中阻拦。她想下楼分辩几句,怕公公婆婆说不像个新过门的媳妇,只好忍着气在楼上听着。她见蔡伯邕上楼,便呜呜地哭起来,伯邕拉过五娘,关切地问:“娘子,你为什么哭?”“你们在院里吵翻了天,你当我没有听见?”“爹逼我去进京考试,我本不愿去,爹说我恋着娘子,说得我有口难言!”“公公没有作过官,一心盼着他的宝贝儿子求个一官半职。他全不想父子之间的情意,夫妻之间的恩爱。他想的是光耀祖宗,让死人享福,叫活人受罪!”“娘子轻一些,不要叫爹听见。听见了又是一场气生。”五娘问:“你的主意是去还是不去?”蔡伯邕为难地说:“父母之命,我怎敢违抗?只怕是由不得我作主。”赵五娘不能再说什么,低下头暗暗流泪。

蔡伯邕离家这一天,蔡父蔡母都到门口给儿子送行。蔡父再三嘱咐儿子,不必牵挂家里,要专心考试,父母等着他的喜报。五娘恋恋不舍,蔡伯邕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一步一步送到了村口。五娘嘱咐伯邕:“路上多加小心;到了京城,考不中早早返乡。如高榜得中,早送喜报来,免得父母妻子盼望。”蔡伯邕嘱咐五娘:“我离开家,奉养老人的担子,全落在你的肩上。要记着爹娘的饮食,记着给老人加减衣裳,要记着……”五娘嗔怪地打断他的话:“就记着老人,对我一句话也没有!”

张太公和乡亲们也到村口送行。赵五娘见送行的人多,自己悄悄回到家里,登上阁楼远远望着蔡伯邕。她拿起琵琶,边弹边唱抒发心里的痛苦:“万里山河万里愁,一样的心事两下忧!我这里琵琶轻拨难尽意,他那里人行十步九回头。从今后,为叫双亲心欢喜,暗含眼泪不敢流。”

二、朝廷逼婚

蔡伯邕离开家,跋山涉水,来到京城,刚赶上考试的日期。伯邕才思敏捷,书读的多,三场考过,被考试官取成头名状元。按照朝廷的规矩,状元要帽插金花,身穿红袍,骑上高头大马,游街夸耀,引得上万人观看,然后还要到宫中赴宴。宴席设在皇宫杏园。这时正当杏花盛开,杏林像雪堆玉雕,因此叫“琼林宴”。有时候,皇帝还要亲到宴席。这次琼林宴上,皇帝见蔡伯邕人才出众,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朝里的牛丞相,有个女儿,长得十分美貌,文才又好,牛丞相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如果让蔡状元与牛小姐结成夫妻,真是天生的一对,牛丞相一定乐意。皇帝便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牛丞相。牛丞相一听,自然依从,便派了一个媒婆,去到状元府上提亲。

蔡伯邕中了状元,被朝廷封作议郎,这是个闲散的官儿。他不在乎官大官小,只是思念家中父母和爱妻五娘。这些天,白天身在繁华场里,夜晚从梦中回到家乡,又看到爹娘的欢笑,听到五娘的琵琶声。他要写封家信,尽快捎回去,免得二老和五娘挂念。这天正要写信,忽然来了一个陈留的老乡,说是来京城办事,马上要回去,问状元老爷有没有信捎。蔡伯邕问了问这个人,他对陈留很熟悉,确实是自己的乡亲。机不可失,便写了一封家信,托他捎回去,还给他一些散碎银两。蔡伯邕哪里知道,这人是个骗子手,专靠诓骗谋生。他得了银两,离开状元府,便把蔡伯邕的家信撕碎,又去诓骗别人去了。

丞相府派来的媒婆,到状元府拜见了蔡状元,说明来意。蔡伯邕听说要给他提亲,而且说的是牛丞相的千金小姐,忙告诉媒婆,他家里已娶了妻室,夫妻很和美。媒婆想,这都是皇帝的旨意,只看状元人品好,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丞相派她来,把她夹在了中间。她想了想说:“状元老爷,这好办,当官的谁没有三妻四妾。你答应了亲事,我回去禀明丞相,成亲后,小姐作正妻,你家里的娘子当妾小。我想丞相和小姐会答应的。”蔡伯邕说:“我不想要三妻四妾。”“莫非状元爷是怕小姐长得丑,我在相府见过小姐,那真是花容月貌,世上少有,一定配得上状元爷。”“请你回禀丞相,我蔡伯邕不贪美貌,也不攀富贵。”媒婆听蔡伯邕话说得斩钉截铁,便搬出了皇帝:“状元爷,你也许还不知道,牛小姐的亲事,是皇上亲口说的!”媒婆想,看你再说什么。谁知蔡伯邕并未被吓住:“既是这样,明天早朝,我要向皇上辞掉官职,一并辞去婚事,即刻回家奉养双亲。”

媒婆提亲未成,碰了一脸灰,回到相府,见了牛丞相,加枝添叶说蔡伯邕不通情理。牛丞相大怒:“好你蔡伯邕,竟敢蔑视丞相!我的名声,谁不尊敬,多少豪门贵戚前来求亲,都被我一一拒绝。皇上赐你婚姻,你却要辞婚,还要辞官,我非要你作我的女婿不可!”牛丞相想,你明天早朝,要辞官辞婚,我来个先下手为强,我向皇上写一道本章,料想皇上不会向着你!”

第二天早朝时分,众官员早已等候在午门外。金钟三响,午门大开,官员们按次序来到殿前。蔡伯邕低头跪在玉石阶下,双手将辞官的本章,递给了黄门官。黄门官是专管传递本章的。他把本章呈到皇帝跟前,皇帝看也不看,便用朱笔在本章上批了八个字:“辞官不准,择吉完婚。”黄门官把本章复给了蔡伯邕,蔡伯邕不敢再说什么,散朝后回转状元府,心里闷闷不乐。这是皇帝赐婚,他怎敢不遵!只好听候相府摆布了。吉日到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丞相府大队人役,打着旗伞,抬着花轿,到状元府迎亲,蔡伯邕只好上马。他像木偶一样,进了相府。叫跪便跪,叫拜便拜,与牛小姐结成夫妻。

自从蔡伯邕当了丞相府的女婿,每天愁眉苦脸,越发想念父母和妻子五娘。上次托那个陈留老乡捎回的家信,也不知捎到了没有?家里一直也没有回信来。这天他又写了家信一封,给了相府的管家,命他交邮传送往陈留。这个管家不敢自己作主,把信交给牛丞相。牛丞相还在恨蔡伯邕没有痛快地答应婚事,想信一定是写给他前妻的,便将信扣起,没有交邮传递投。

三、五娘侍亲

自从蔡伯邕离家后,陈留遇到一场大旱灾。从春到夏,没有下一滴雨,庄稼颗粒不收。赵五娘眼看着家里不多的存粮,一天比一少。两位老人又时常闹病,总想吃点可口的饭食。赵五娘只好把自己结婚时买的衣服首饰,变卖成钱,给老人买些吃食。眼看这些钱也花完了,五娘实在没了办法。刚过门的媳妇,又不好张嘴向别人借。这天听说义仓放赈,救济灾民,她对公公说,要去义仓借粮。蔡父自己去不了,又不愿叫媳妇抛头露面,后悔不该逼儿子去赶考。左思右想,没有办法,还是让五娘去借粮。

赵五娘来到义仓,仓里的粮食已不多了。她借了五升稻子,背了往回走。不想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坏人,见赵五娘背了半口袋粮食,夺了就走。五娘大喊:“来人哪!有贼抢我的粮食啦!”任凭她喊破嗓子,也没有人来帮助,五娘眼看着那个人背着粮食跑了。五娘没借回粮食,连口袋也丢了,见路旁有口井,就坐在井边哭起来,真想跳进井里淹死。正哭着,公爹慢慢悠悠来了。蔡父因媳妇没出过门,放心不下,来接五娘。见媳妇坐在井边哭,问出了什么事?五娘哭着说借的稻谷被人抢去。蔡父两腿发抖,干生气没办法,只能向儿子撒气:“蔡伯邕,你这不孝顺的东西!你怎么一走不回来呀!”

两个人正无路可走,张太公挑了一担稻谷过来了。他问明情由,对五娘说:“伯邕离家时,我答应过他。你家有难处我来帮助。没了粮食吃,你也不向我说一声,不要哭了,扶着你公公回家,我把粮食送到你家里去。”说完,挑着担子前边走了。

从这儿以后,五娘见家里没粮食了,便找张太公去借,一家三口勉勉强强活下来了。张太公借给五娘净米,有时候也让五娘装几升稻谷。五娘把谷子背回家,便自己在碓臼里舂,舂掉糠皮,经过扬簸,把糠皮和米分开。五娘把米放进瓦罐里,糠也舍不得扔掉。她把米煮成粥,给两个老人吃。把糠放进碓臼,再舂成糠面,和上一些野菜蒸熟后自己吃。这种东西,又涩又苦,很难下咽。五娘不敢叫两位老人看见,只能瞒着他们,在没人处偷吃。

蔡父蔡母的饭食越来越差了。前些时候,赵五娘用卖衣服首饰的钱,除了买米,还买些菜给两位老人下饭。如今,每顿饭只是一碗白米粥了。蔡母嘴里觉着寡淡,一吃饭便跟蔡父生气:“老东西,都是你要儿子求功名,逼他进京赶考,如今可好,咱们眼看连饭都吃不上了。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蔡父知道自己输了理,不想跟老妻争吵,可是见蔡母闹得不像话,也就有了气:“老乞婆,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我怎么知道今年会闹旱灾?你看咱们村谁家不是这样?这年月,每顿有碗米饭吃就不错,你还想吃什么?”“谁家都这样?只怕咱们家有人就不这样!”“你说谁?我跟你一样吃。”“老东西,你别心虚,我不是说你。”“你是说儿媳妇?”“对,我就是说她!”

自从义仓借粮回来,五娘舂米操持家务,蔡父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逼走儿子,实在对不住儿媳妇。今天老伴儿说五娘和他两个老人吃的不是一锅饭,心里的火呼地上来了:“老乞婆,你不能冤枉人,儿媳妇够孝顺了!背后冤枉人,小心下雨,雷劈了你!”“我冤枉她!每顿吃饭,她都干什么去了!”“回她房里吃去了。”“一家只有三口人,不陪着老人一起吃,回到屋里关上门,一个人自己吃,鬼鬼祟祟,你不觉得奇怪?”老伴的话让蔡父想起一件事:那天吃完饭,他自己往厨房送空碗,厨房却插了门。五娘在里边吃饭,他叫开门,五娘显得慌慌张张,当时他并没在意。这时老伴说起,他也觉得儿媳妇吃饭是有点偷偷摸摸。他说:“你不要乱猜疑,说话要有凭据。”“我一定要抓住这个小贱人!”蔡母说。

这些天,五娘常听见二位老人为吃饭吵嘴。她想解劝,可自己没钱给公婆买吃的,光说空话当不了饭吃。有一回,她好像听婆婆说疑心她偷吃东西,心里感到委屈,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要去跟公婆解释,又一想,两位老人如知道她偷着吃糠,还不心疼死!不能解释。公婆年老多病,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能再要老人难过。糠本来不是人吃的东西,实在难咽,好几回,五娘吃的时候被糠卡住嗓子,只好又呕吐出来。五娘见蒸着难吃,便倒进锅里煮成糊糊,勉强可以咽下去了。这天煮糠粥时,从锅台上捡起了一粒白米,这是给公婆作饭时,不小心掉下的。她把这粒米像珍珠一样,放在手心里。看着锅里煮的糠,心里翻腾起来:糠和米本来是在一起,为了好吃,才把它又舂又簸,两下分开,成了一贱一贵。就好像我跟丈夫,丈夫一走没处寻,只留下这糠,却不能让二老充饥,我只好苦人吃苦味!她一边想,一边从锅里舀了一碗糠糊糊,和着眼泪往下咽。正吃着,门外忽然喊:“开门!开门!”这是婆婆的声音。她急忙把半碗糠粥,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开了厨房门,见门外站着公婆两个人。

“媳妇,你吃饭为啥还插着门?”“不,不为……”赵五娘回答不出。“你吃的啥饭?”婆婆问。“吃的跟公婆一样。”“我不信。”婆婆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呼地把锅盖揭开。她往锅里一看,却呆住了:“这是啥?”蔡父拿过杓子舀了半碗:“这不是猪食吗?”“猪食?”婆婆双手捧碗,哆嗦起来:“媳妇,原来你偷吃的是猪食啊!我的好媳妇!”老人眼里流下一串串眼泪。蔡父大叫:“老乞婆,叫你瞎猜疑!这样的好东西,你为什么不吃?”

“我吃!我吃!我要尝尝媳妇的苦滋味!”蔡母恨自己糊涂,不该猜疑五娘。她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喝糠糊。她要和媳妇同尝甘苦。不想上了年纪的人,糠粥卡在喉咙里,吞咽无力,又吐不出。眼看两眼翻白,倒在地下。五娘急喊:“婆婆!”给蔡母揉胸拍背,全无济于事,蔡母竟被糠噎死。

蔡母死后,蔡父也病上加病,不久也离开了人间。

四、乞讨赴京

蔡父蔡母相继去世。蔡父在临咽气前说的一番话,长时间牵着五娘的心:“媳妇,我死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的这把老骨头,不必埋葬。把它扔在荒郊野外,任凭风吹雨淋,这是逼儿子进京求功名的报应!也叫人知道,我养的儿子就是这样尽孝!”五娘知道公公对逼丈夫赶考一事,深深悔恨了。五娘觉得出一定是丈夫进京以后,出了什么大事。要不,他不会连封信也不来。她想尽快埋了公爹,好进京去找丈夫,可是怎么埋葬呢?婆婆是张太公舍给的棺木。公爹死了,不能再去求人家,总要买领芦席吧!手里已无有任何积蓄,衣裳也只有身上穿的。琵琶不能卖,路上还要靠它弹唱讨饭吃。只有头上的头发,剪下还能卖几个钱,便狠狠心把头发剪了下来。她找了块布包上头,走出家门。

赵五娘走街串巷,拿着一缕头发,逢人便问:“买不买头发?”乡亲们这个看看,那个瞧瞧,都夸说:“好长的头发!”可是谁也不肯买,灾荒年吃的都没有,谁买头发?还是张太公知道后,想办法埋葬了张父。

张父张母生前,曾跟五娘说,如果蔡伯邕作了官不回来,他们一家三口讨饭吃,也要进京找到他,问问他还要不要爹娘?要不要老婆?如今公婆去世,只有五娘孤孤零零一人进京了。她想:“不,我要背上公婆进京,到京后叫蔡伯邕也看看他父母死前的惨状。”赵五娘施展出绘画的本事,用了三天工夫,在蚕纸上画了公公婆婆的两幅影像。虽然鬓发蓬松,骨瘦如柴,却栩栩如生,像活着时一样。五娘把影像卷起,用布包裹好,去向张太公告别。太公给了她一些盘费,五娘背上琵琶,离开了蔡家庄。

灾荒年,路上到处是讨吃要饭的,赵五娘也混在这些乞丐里。她走到一个村子,拿出公婆的影像,张挂在墙上,然后弹起琵琶,聚来了人,便唱几支小曲,也有给钱的,也有白听的。她唱的内容,多是自己的悲惨遭遇。丈夫离家,公婆患病,荒年断粮,糟糠自咽。有时唱得声泪俱下,听的人也跟着伤心。这样走一个村又一个村,也记不清走了多少时候,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京城。赵五娘逢人便问蔡伯邕的下落,真像是在大海里捞针,问了多少天,问不到一点消息。五娘想了个办法:卖唱时把蔡伯邕的名子唱出去,听唱的人如果知道丈夫的下落,也许会告诉她。这一天,她来到一座新修的寺院门前。见这里烧香的人,你来我往,很是热闹。便在庙墙根下找了个地方,把公婆的影像张挂在墙上,弹起了琵琶。很快就聚拢了一堆人,把她围在中间。只听五娘唱道:

“陈留郡有个蔡家庄,民风朴实好地方。村里有一个蔡老汉,省吃俭用过时光。他有个儿子蔡伯邕,娶了个媳妇赵五娘。新婚刚刚两个月,老人家想起事一桩:蔡家辈辈都受苦,从没有一人把官当。蔡伯邕聪明人难比,饱读诗书善作文章。倘若进京去科考,定中头名状元郎。蔡伯邕不敢违父命,狠心撇下好妻房。进京一去无音信,他怎知陈留闹灾荒。颗粒不收难度日,赵五娘借来几升粮。白米留给公婆用,五娘背地咽糟糠。家里饿死了父和母,不孝的蔡伯邕你在何方?”

赵五娘连哭带唱,唱到后来,泪淹喉咙,泣不成声。听的人也纷纷落泪。正在这时候,人群外边有人大喊:“什么人在这里卖唱,竟敢骂状元老爷!散开!散开!”说话间有几个人,手里挥动马鞭,从人群里闯进来。人们见这几人来势凶猛,一轰逃散。赵五娘也害了怕,跟着众人,挤挤撞撞,逃离了现场。这几个人看见墙上挂的两张图像,一把扯了下来。一个人说:“画着两个叫花子,有什么看头,扔了算啦!”另一个说:“既然唱的是状元老爷,说不定有点来历,带回去,向状元老爷请赏。”说着话上马走了。

五娘见这些人走远,返回来摘墙上的画像,画像却踪影不见。五娘像丢了宝贝似的,心里很难过,暗暗埋怨自己的命苦!她定了定神,耳边又响起一句话:“竟敢骂状元老爷!”这分明是指蔡伯邕,莫非丈夫真的中了状元?五娘忽然来了精神;“对。询问状元府,找蔡伯邕去!”

赵五娘找到了状元府,状元府门前有一个看门人。从这个看门人口中,得知状元果然是蔡伯邕。不过数月前已被招进丞相府,和相府的小姐成了亲。赵五娘又喜又悲。她向看门人说明自己的来历,看门人听说是状元的原配夫人,有些害怕。他低声劝五娘逃离京城,免得被相府的人捉去。五娘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了丈夫,不但不能见面,摆在眼前的却是更大的灾难!

蔡伯邕这天正在书房读书,两个家丁每人手里拿了一张画像走进来:“禀状元爷,小人们在外边遇见一件奇怪的事情。”蔡伯邕放下书:“什么奇怪事情?”“有一个女叫花子,在墙上挂了这两幅画,她指着画卖唱,唱词里却提到状元老爷的名字。”“啊?”蔡伯邕一惊:“拿画来!”两个家丁递上画,蔡伯邕打开细看,画上的两个老人很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呢?这画儿画的不是自己的爹娘吗?怎么鬓发蓬乱,骨瘦如柴?细看笔迹,工笔细描,分明是五娘所画。他忙问家丁:“你们可看清那个女乞丐什么模样?”“穿得破衣烂衫,面目没看清楚。”“她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你们快去把那个女乞丐找来,老爷定有重赏。”“是!”两个家丁匆匆忙忙,去找赵五娘。

赵五娘得知丈夫和相府小姐成了亲,她的气不打一处来。状元府的看门人劝她离京,她偏要去闯相府。横竖是个死,见了蔡伯邕,骂他一通不孝的罪过,死了也甘心!她刚到相府门前,就碰上那两个家丁。家丁见赵五娘自己送上门来,就推推搡搡,把五娘带到蔡伯邕书房。伯邕还在看那两张画像,见家丁推进一个女人,虽然衣衫破烂,满脸尘沙,他一眼便认出正是赵五娘!伯邕大叫:“五娘”扑上前去。五娘见丈夫还认得自己,哭了声“蔡郎”,竟晕倒在地上,蔡伯邕急忙上前扶起。两个家丁见这光景,哪里还敢领赏,悄悄退了出去。

蔡伯邕等五娘醒来,问了家中情景,方知父母已去世。他捧着两幅画像,跪在地下,痛哭失声:“爹,娘,孩儿不孝,生不能养活你,死不能葬埋你,都是儿作官的好处!”

赵五娘要丈夫扔掉荣华富贵,跟她回陈留。蔡伯邕告诉她,公门像层层罗网,撞了进来,就很难出去。他只好领赵五娘去见牛小姐。牛小姐性情还善良,留下了赵五娘。夫妻总算团聚了。蔡伯邕向皇上请假,要回家为父母修坟,得到皇帝准许,便带着赵五娘和牛小姐,回到陈留蔡家庄。张太公听说蔡伯邕回来,赶到坟上,责骂蔡伯邕三不孝: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这时,五娘已知道丈夫的委屈,替丈夫辩解,都因朝廷逼婚,辞官不从,才有了这三不孝。张太公也原谅了蔡伯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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