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准备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11月2日下午4时许,贾汪前线指挥所的专线电话突然震响了,何基沣拿起电话,话筒中传来了张克侠那略带焦灼的声音。在徐州的张克侠告诉他,第五十九军军长刘振三执意要去上海看病,且获得了冯治安的批准。他这一走,是不是觉察了起义部队的动静?他又会不会向冯治安告密?
担心显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一早,第三十七师师长李宝善令驻韩庄的一一一团撤至运河南岸附近待命,其防变的意图是很明了的。
针对此,何基沣密令团长张兆芙,把由中共地下党员王世江掌握的1个营留在运河以北,以便适时地和解放军联系,必要时先举义旗。
形势越来越紧张了。
11月5日上午10时,第一三二师师长过家芳又突然接到冯治安的紧急电话,令他速赶去徐州参加紧急军事会议,这便给了人警觉: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
思虑再三,从大局想,过家芳还是毅然赴会了。
会议是从南京匆匆飞来的总参谋长顾祝同召开的,部署徐蚌会战意图,免不得要把“与共军决战”等等陈词滥调重复一番。
会后,冯治安留下过家芳和代五十九军军长出席会议的一八○师师长崔振伦。这一刻,冯治安再也胆壮不起来了,他一脸的哀伤:
“现在的局面极严重。总统与共军决战的决心是下了,准备集中5个兵团的兵力,在徐蚌间和津浦路两侧进攻防御。这一战的确关系到党国的生死存亡,胜则可建功立业,为王为侯,败则死无葬身之地了。现在,郑州、开封已放弃,黄伯韬的兵团要向徐州靠拢,李延年的绥靖区要撤销,刘汝明的绥靖区要改编,我们呢?固守徐州的北大门,担当重任,稍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了……”
他似乎是真的不堪想了,双眼紧闭,手中握着的铅笔也颤动不止。少许,他猛地睁开眼,像要挣脱什么,说:
“大战在即,兄弟当同舟共济,今后,你要负责五十九军,你则负责七十七军,不要出乱子。”
说话间,他用手各点了过家芳和崔振伦一下,但他的手抖索得也更为厉害了。
过家芳总算无险而归。
黄伯韬第七兵团在陇海铁路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第三绥靖区的运河防线依然风平浪静。运河两岸连解放军的影子都看不见,战争好象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在贾汪煤矿也一切如常。煤井井口上的天车在不停地运转,满载煤炭的火车仍一列一列往外运。驻在矿区的第三绥靖区指挥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何基沣更是镇静自若。每天处理完公务,晚饭后,照例邀副官打半个小时网球,然后高高兴兴地去洗一个澡,好象对即将打响的战斗,他已经成竹在胸,只等剿总一声令下。
而实际上,在运河、在贾汪、在第三绥靖区部队,一场征服人心的特殊战斗早已激烈地展开,虽然听不见枪声,看不见火光,但是,这比刀枪相对的拼搏更加错综复杂,更加难以驾驭。这是灵魂的决斗。
6日清晨,五十九军副军长孟绍濂垂头丧气,十分疲倦的样子,何基沣马上预感到不祥,忙问:“出事了?”
“急煞人了。”孟绍濂平时慢声细气,温文尔雅,从没见过象今天这样满脸愁云。
几个小时前,何基沣在电话中把起义时间告诉他,让他加紧落实起义各项准备工作。他便去找崔振伦谈,没想到,过去说得好好的崔振伦,从徐州开会回来后,竟打起了退堂鼓。更没想到,崔振伦不干,参谋长刘景岳、三十八师师长杨干三也不干。孟绍濂极为难过,对何基沣说:“我左劝说,右开导,说得舌燥唇焦,仍然说不动崔振伦和杨干三。他们都说,家属扔在江南,这里一动,老婆孩子就完蛋。纵然不被杀害,也饿死。没想到,事到临头,他们反而缩了回去。万一耽误了解放军过河,我有什么脸去见共产党。”
事情紧急,何基沣立刻请杨斯德一起来商量对策。
孟绍濂曾想能否推迟一天行动,好再做崔振伦等人的工作。
杨斯德斩钉截铁地说:“战役发起时间决不能变更,就以现掌握的部队起义,有多少算多少。”
何基沣于是对孟绍濂说:“孟副军长不要焦急,回去再找他们好好谈。家属问题,在江南已委托可靠的人照管,生活费用也已派专人带去黄金数百两。不过,”何基沣转瞬变得极为严厉,说,“他们再不回心转意的话,我们只好先礼后兵。”
杨斯德赞成道:“对,先把道理讲透彻,再不行,可以请解放军促一促。”
当下,大家商定,派孙秉超连夜过河,向华野首长报告这个意外情况。
孟绍濂回到军部,正要抓住最后时机对崔振伦等个别攻心。不料,次日上午,冯治安一个电话,把他和七十七军副军长许长林召到徐州开会。
起义时间迫在眉睫,崔振伦等人突然变卦,孟绍濂被叫到徐州,五十九军的工作一时陷入停顿,张克侠又被冯治安留在徐州脱不开身来,何基沣在贾汪孤掌难鸣,如坐针毡。
浓云蔽月,夜色深沉。雾气里,车灯射出的光柱如两根巨大的触角笔直地伸向远方。灯柱上下劈动,看来道路很不平坦。
这是一辆美式吉普。华野十纵司令员宋时轮坐在司机旁边,双手抓着扶手。吉普车是一个月前在济南战役中缴获的,还很新。美国人不怎么样,货倒是不坏。坐吉普车比骑马带劲得多。宋时轮在车子里颠豆子般的晃荡。“快!”他不时地朝身边的驾驶员吆喝一声,好像是在和谁比赛。宋时轮是个正儿经八经的大学生,但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使这个黄埔四期的老牌军人也彻底“工农化”了。他性子烈,语言粗,读书人的酸气完全溶解在那硝烟烈火之中了。这会儿,他和政委刘培善带着数万部队,风风火火地沿津浦线南下,直取徐东,要切断陇海线,将黄伯韬兵团迎头截住,撕割下来。
军情急,军令急,宋时轮的性子更急。他总是那样弯着身子,似拉紧了弦的弓,死死地盯着前方。他忘记了吉普车的速度,以为像平时骑马一样,无论怎么狂奔总会有人跟上。此刻吉普车已远远地超越了部队,他却没有发觉。
突然,前方跳出两个士兵,横枪一声断喝:“停车!”
顿时,路两边嚓嚓地筑起两道人墙,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
宋时轮正待发作,可定睛一看,他妈的,全是国民党军!警卫班班长跳下车来,不由分说,就被几个人押走了。“快!”警卫员将宋时轮一把推下车,滚到了路边的土坎下。
宋时轮指挥打仗很有魄力,办法也多,可这会儿只能在心里骂。
静得出奇。国民党军士兵不近不远地围着,全端着枪。那枪管在暗夜中闪着猛兽般的蓝光。宋时轮朝来路看看,渺无人迹,自己的部队不知在哪里。
前面传来了哨音和急促的脚步声。警卫班班长陪着一个国民党军军官来了。那军官在喊:“首长!首长呢?”
警卫班班长也在喊:“首长!”
宋时轮觉得情势很微妙,便站起来走出土坎。
警卫班班长惊喜地叫起来:“首长,这位是王世江营长,王世江同志!”
“……”宋时轮心里有了谱,可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那王世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道:“首长,我们是第三绥靖区七十七军三十七师一一○团三营。我是营长王世江,中共秘密党员,正准备战场起义。请首长指示。”宋时轮哈哈大笑:“好,好哇!赶快起义!赶快起义!欢迎欢迎啊……”嗓子到底有些发紧,心里嘀咕:真他妈的玄啦!
王世江说:“请首长给我们全营官兵讲讲话吧!”宋时轮更加高兴起来,喉咙也不发紧了,笑道:“行啊!快集合吧!”
国民党军第三绥靖区由于张克侠、何基沣两位将军的长期工作,像王世江这样的底层官兵发展了不少。但上层的将校官长们就复杂得多了。就在这一会儿,五十九军军部被烟雾渲染得灯光浑浊的会议室里,气氛异常。一群将校军官或立或坐,有的吞云吐雾,有的悠然品茗,有的不时摸摸风衣扣,有的不停地摆弄手枪套,他们似乎都在提防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他们刚从徐州都天庙冯治安官邸开会回来,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德高望重的副司令官张克侠被冯治安留在徐州,难以脱身。一些军官又因种种原因萌发了退意:参谋长刘景岳家是大地主,和共产党积怨颇深;师长杨干三、崔振伦觉得跟随冯治安多年,这样一下子甩掉冯治安似乎不忠不义;团长陈芳芝、杨光等人的家属尚在南京,感情上很难决断……坚决主张起义的只有副军长孟绍濂。但这位年届六旬、和眉善目的老军人饱读诗书,一派文人气质,心又善良温谦,平时在五十九军中人缘虽好,可真的带起兵来,远不如刘景岳等辈的铁腕刀功。
孟绍濂看众人突然变卦,竟急得老泪纵横:“五十九军有变,我必须赶去!”
“不行!”何基沣连连摇手,“这些人是很厉害的,一翻脸就动家伙,先发制人。刀枪无情,事情如果弄大,谁来收拾全局?”他想了想说:“我看你尽快设法通知解放军,向五十九军阵地施加压力。来点儿真的!”
“行!”
两辆吉普车开出贾汪。一辆奔汪村附近的五十九军军部,一辆驰向运河万年闸。
万年闸北岸,华野第七纵队指挥所。
纵队司令员成钧正在和陈毅通话。陈毅的声音是这样洪亮、镇定、充满信心,然而他是在向成钧通报一个意外的不利情况:
“成钧同志,刚刚接到消息,你纵队正面的一八○师变卦了,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凭河与你们见高低。十三纵对面的三十八师也是这样。人家要打,你们怎么办?”
“报告司令员同志,我们从来立足于打。”成钧坚定地说。
“嗯,打,不怕!”陈司令员说,“不过,先莫忙!他们内部还在做工作。他们请求配合。今晚你们在万年闸搞一次突袭,给他们加加温。十三纵在台儿庄也同时采取行动。”
“坚决执行命令。”
“要是人家还不让路,只好拿你们七纵填运河。”
“我们一定能够打过去!”
7日黄昏,激烈的枪声打破了运河前线几个月来的沉默,解放军锋芒直指五十九军防区。在万年闸附近,成钧的第七纵队发起渡河战斗,往日空荡荡的河面,一霎时,出现了数不清的帆船和木筏,勇猛的解放军士兵有的驾船,更多的是泅渡,潮水一般向南岸涌来,势不可当。在台儿庄,十三纵队已包围了五十九军在北岸的前沿阵地,开始逼近大桥。而在发起攻击之前,解放军侦察分队和民兵,将五十九军防区内电话线路全部破坏。五十九军的官兵大多数不准备和解放军打仗,因而在解放军强大攻势下,全线立即动摇。
贾汪指挥所内,何基沣听着运河前线爆豆一样的枪声,不禁心花怒放。在困境中,他的救兵来了。说到底,要策动一支旧军队调转枪口,解放军的实力才是最可靠的保证!何基沣必须紧紧地抓住这一有利时机,为部队起义开辟出一条通向胜利的坦途。他要变成一副杠杆,把解放军的巨大压力最大限度地转移到崔振伦、杨干三、刘景岳等军官身上,逼他们猛醒;他要变做一架放大器,把运河战斗的冲击波加到冯治安身上,催促他把张克侠、孟绍濂放出来。
11月7日下午,华东野战军十纵队部分主力向第五十九军防守的万年闸方向实施突破,黄昏时攻占了万年闸北岸的桥头堡,晚9时完全占领了桥梁和南岸据点,渡过运河的解放军兵力也达3个团之多!
负责该闸守备的一八○师乱了,军参谋长刘景岳急了,忙不迭上报,冯治安也急了,严辞厉语地命令:“限天亮前夺回失地。否则,一律军法从事,团长、师长也不姑息,军参谋长刘景岳贻误战机,亦一律问罪!”
冯治安的这命令是何基沣电话转达的,刘景岳听了惊恐万状,乞求说:“杨师长已经急哭了,黑夜仓促间部队联系不上,寸步难行,望副座念多年长官部下情谊,宽恕属下等。事已至此,总得想个办法才成。”
何基沣嘴角溢出了笑意,但对着话筒的口气是不耐烦的:“想办法?你们自己想!你和孟绍濂商量商量,一致了再告诉我,另行定夺。”
说完,还怕刘景岳犹豫,又补了一句:“商量的结果必须在午夜前告诉我。不瞒你,天明之后,执法队就从徐州来贾汪!”
不待话音落,何基沣就“砰”地挂了电话。
这一打一吓,果然见效!午夜时分,孟绍濂打电话告诉何基沣,意见统一了,同意起义。但要求见他一面。
何基沣来五十九军军部的时候,解放军攻击万年闸的炮声已经打响。电话员的喊叫声里,不断传来前线受到解放军袭击的消息。不一会儿,电话报告说:万年闸失守,一个营被歼,解放军大部队正突破运河南下。
何基沣在屋子里背着手踱了几步,压低嗓音说:“何去何从,大家看吧!我们西北军这些年来跟着蒋介石讨了什么好?抗日战争,蒋介石借日本人消灭我们;打内战,蒋介石总是让我们在第一线。你们看,这次徐蚌会战,第一个要消灭的不还是我们吗?”何基沣猛然抬起头来,激昂地提高嗓门:“我们在屏障徐州,可谁在屏障我们?谁又屏障过我们?”他语气沉重起来:“等我们西北军全部丢了,全丢光了,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吗?”何基沣深深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从窗口望着外面阴森的夜色。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将校们都不说话,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却如探雷器般伸向他人的面庞。何基沣没看他们,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或许面对现实,走战场起义道路;或许拔出枪来,一场火并。现在是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崔振伦将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紧着嗓子说:“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我们已经同共军正面接火,就是想起义也来不及跟共产党接头呀!”
“真想与共产党接头吗?”何基沣转过身来,众人的眼睛全盯在他身上。何基沣背着手,泰然地跨出一步,扫了众将校一眼,除了孟副军长有些胆颤心惊忧惧重重以外,其他人的眼神都充满疑惑。
“如果你们真的为西北军着想,也为你们的前途着想,就请稍候片刻!”何基沣说完,转身出门上了吉普车。
“你想通了?”刘景岳冷冷地问崔振伦。
崔振伦咧嘴一笑,不置可否。
“弟兄们,不能变卦呀!”孟绍濂急巴巴地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泪光涟涟,“何副司令官刚才说的实在是肺腑之言,值得各位深思呀!还有,侠公从前跟我们讲的,大家难道忘在脑后啦?”
大家依然沉默着,抽烟的抽烟,品茶的品茶,目光游移否定。散漫的气氛中隐蔽着深深的戒备,随时可能祸起萧墙。
门外,传来吉普车的刹车声。众将校定下神来,有的禁不住把手伸向腰间,上了膛的手枪就在那里。
一阵清风袭人,进来了何基沣和新到不久的那位年轻潇洒的少将高参。
孟绍濂擦了擦老眼,迎上去:“高参,这里没有你的事,我们在……在等张副司令官。”
少将高参摘下军帽,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有如石破天惊:“孟将军,你们不是在等共产党接头吗?”
“你……”孟绍濂惊得后退一步。在猛然间的死寂中,将校们虎视眈眈地盯住这位不速之客。
“各位!”少将高参清亮的嗓音在会议室里嗡嗡作响,“我是陈毅将军特派联络员杨斯德。陈毅司令员向诸位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