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在曲阜华野司令部,作战会议刚刚开完,各兵团、各纵队的指挥官们从作战室里鱼贯而出:
韦国清、王建安、张翼翔、张震、孙继先、陶勇、王必成、成钧、聂凤智、宋时轮……
作战室门前停放着的一大片吉普车全都发动,嗡嗡的马达声,震耳欲聋。
“徐州城下见!”
“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在一片晨光中,将领们满怀必胜的信心,互相握手道别,然后登上自己的座车,向着各个方向急驰而去。
华东野战军的17个纵队,五六十万人马,已经整装待发,一声令下,就要扑向陇海线,扑向徐州城。
粟裕代司令员和陈士榘参谋长,在作战室门口叫住了山东兵团司令员王建安。
三位将军登上房顶的平台。这一片房子原是地主庄园,石砌的房子象堡垒一样高大坚固,如今成了华野的指挥中枢。
粟裕代司令员迎着晨风,远望莽莽苍苍的鲁南群山,神情十分激动,对王建安说:“我们用14个纵队的兵力,做一个大口袋,从东往西套黄伯韬。能不能套住他,关键在你们的3个纵队。你们一定要迅速有力地穿过运河,南下陇海路,掐断黄伯韬的退路。”
陈士榘参谋长接着说:“战役一打响,黄伯韬定会通过宿羊山、碾庄、八义集向徐州收缩。你们和他几乎是等距离赛跑。他有陇海铁路,而你们呢,完全靠两条腿,而且还要穿越韩庄至台儿庄的运河,不许有丝毫耽搁。”他模仿粟代司令的口吻说。
“运河阻挡不住我们。3个纵队,10万人,积土能成山,投鞭可断流。我们争取第一个强攻就突过去。”王建安司令员信心十足地说。
“对,要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去。”粟裕代司令以赞许的目光看了看王建安,接着又说:“不过,我们还准备了另外一手。如果事情顺利的话,运河那边有人打开大门欢迎你们。”代司令员转身问参谋长,“何基沣、张克侠将军那边情况怎么样?”
陈士榘参谋长答:“杨斯德同志一会儿就到。他昨天到了费县,现在正往我们这里赶。”
粟裕坚毅的脸上浮起笑容,对王建安说:“三绥区副司令官何基沣、张克侠是我们的人。他们准备策动部队起义,为你们打开运河大门。”
“这当然最好口罗。”王建安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不过,从敌营中拉出一支队伍,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可能比我们组织一次强攻还要困难。要想到何、张二将军的难处。要做最坏打算。强渡运河的准备不能放松!”粟裕代司令员从来不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一些还不确定的因素上。
一辆吉普车带着烟尘,在司令部的门前“嘎吱”刹住了。
车上跳下五位粗壮结实的军官。
“杨斯德到了。”
房顶的平台上,陈士榘参谋长远远就认出了他。
“来得正好。叫他来。”粟裕兴奋地招呼着。
值班参谋立即把杨斯德领到平台。
杨斯德来不及掸掸军衣、帽子上落满的尘土,精神抖擞,快步来到参谋长跟前。
陈士榘参谋长打量了他一眼,爽朗地笑着说:“杨斯德同志,我看你倒像胖了点儿啊?”
“何基沣将军天天叫我喝牛奶、吃面包,这东西真养人啊!”杨斯德笑嘻嘻地说。他的嘴唇很厚,圆润的脸上绽着两个漂亮的酒窝。
粟裕代司令员心里有数了。杨斯德这胖乎乎的脸,这憨厚的笑告诉了他。他上前拍了拍杨斯德的肩头:
“看来,你带回了好消息,快谈谈吧,我们的王司令员可是个急性子哟。”粟裕朝王建安笑了笑。
杨斯德汇报道:“经何基沣、张克侠将军的努力,现在七十七军一三二师和一一一团,已完全掌握在可靠的军官手里,韩庄铁桥及两侧运河已控制在自己人手中。五十九军那边,副军长孟绍濂表示,大部分军官已同意起义,他继续加紧工作。总的情况是,韩庄这段运河有了可靠把握,万年闸、台儿庄那段,正在力争。”
代司令员听了汇报,很满意:
“把住韩庄铁桥,就是个了不起的功劳,可以给我们争取到不少时间。王司令员,你说呢?”
“不简单,很不简单。”王建安异常兴奋。
杨斯德继续汇报道:“现在情况很有利,冯治安把贾汪指挥所的指挥权交给了何基沣,何将军表示,只要华野首长一声令下,运河防线起码可以开放一半,为南下部队让出通道。”
“很好。”粟裕代司令员说,“你回去转告何基沣、张克侠将军,我攻击部队已进入待发阵地,战役马上就要发动。请他们牢牢抓住部队,控制好运河上的桥梁,到关键时刻举行战场起义,你们几位,把起义的时间、地点、联络方法仔细研究一下。还应考虑,必要的时候,我们的部队可以从外部配合他们行动。”
“是。”
战云密布,铁幕低垂。从表面看,第三绥靖区的部队已经严阵以待,进入了临战前的静默状态,而实际上,部队内部正在急剧地分化,重新组合,代表两种命运和前途的力量正在进行着最后的较量和搏斗。
何基沣受党之命,在敌营潜伏隐蔽,待机10年,现在,到了为革命建立功勋的关键时刻,积蓄了10年的热情、力量,一下子迸发出来。
11月1日,杨斯德从曲阜回到贾汪,传达了华野首长的指示后,何基沣把全副心力投入到起义的工作中。白天,他是国民党高级战场指挥官,在前沿挥舞着指挥棒督促部队加紧修筑工事,布置防御。晚上,他是起义的组织指挥者,在贾汪指挥所里,与杨斯德、孙秉超及孟绍濂、过家芳等彻夜密谈,对起义的各个环节细致地讨论,对可能发生的困难准备对策。起义部队的联络口令和信号都作了明确规定。联络口令为“杨斯德部队”,联络信号是“夜里反穿棉衣,手电灭三次。”
然而,要在敌人的严密控制下,把一支数万人的队伍拉到人民这边,谈何容易!第三绥靖区虽是西北军的旧部,在历史上长期受过共产党影响,经何基沣与张克侠多年的秘密工作,团结了一批进步军官。但是,这毕竟是高级军官,毕竟是旧军队造就的一代军人,平时发发牢骚,骂几声老蒋,这是一回事。而一旦与旧军队决裂,这又是另一回事。他们会发现自己的精神支柱、道德观念以及生活方式与旧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坛坛罐罐,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舍得摔掉的!何基沣既要勇敢大胆地开展工作,争取更多的人站到真理一边,又要极其小心谨慎,防止走漏风声,耽误大事。这太难了。
11月2日,刘振三突然来找何基沣。
他焦急地说:“仗看着就要打起来了。运河断然挡不住共军。打是绝对不好,退又不许退,不知副座有什么打算?”
何基沣知道刘振三有野心,瞧不起冯治安,曾想领头把队伍拉出去单独干,他希望何基沣、张克侠助他一臂之力,又怕这两个人对他不利。他曾给张克侠写过一封信,吞吞吐吐地谈到他的这种打算。同时,他这个人心狠手辣,抓不住他的把柄,随时会反咬一口。因此,何基沣不敢轻易和他谈真心话,便试探着说:
“看来,我们这些杂牌军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张岚峰的路,一条是吴化文的路。老兄,不知你有何高见?”刘振三沉思了一会,轻蔑地说:“这两条路都不怎么样。像张岚峰那样明知蒋介石要他死,还赶着几万官兵为蒋卖命,太不知趣。要说投降共产党,哼,也没有我们的好。”
话不投机,何基沣勒住自己的缰绳,反过来问他:
“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还有别的活路吗?”
“有,”刘振三说,“走第三路,把队伍拉到一边去,既不跟国民党打,也不跟共产党打。我们有好几万人马,比冯老先生当年五原誓师,横扫西北时强多了。上梁山,下东海,这么大个国家还没有我们一块地盘?”
何基沣对刘振三说:“你说的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不过,这么大的事,得和总座好好商量。我们都是多年患难兄弟了,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的呢?”
“好,我明天就去找他作最后的忠告。”刘振三跃跃欲试。
第二天,刘振三果然去徐州与冯治安摊牌,他劝冯治安毅然决然地行动起来,冯治安始终含含糊糊,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刘振三一气之下,回到上海养“病”去了。
刘振三自己甩手走了,把五十九军交给孟绍濂,这对起义更为有利。而七十七军军长王长海的表现远比刘振三恶劣。眼看部队就要行动,他却把11月份的薪饷扣住不发,弄得全军官兵衣食无着,人心涣散,妨碍了起义计划的进行。何基沣下决心搬掉这块绊脚石。
在柳泉七十七军军部,王长海正躺在烟炕上,抱着烟枪,叭哒叭哒地吞云吐雾。其实,鸦片烟已经满足不了他越来越大的瘾。这几年,他已经开始打刺激性更大的吗啡针,他那没有多少肌肉的屁股,已经叫吗啡针扎出一排排老茧。可是烟枪,仍然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他在吸毒方面,已经双管齐下,缺了哪样都不行。
过足了烟瘾,他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整个人干得象一截没水份的木头,那身军装皱皱巴巴,邋邋遢遢的。鸦片毒品已经夺去他的体魄、他的意志和他作为军人的所有素质,剩下的只有这干瘦的躯干,和永远填不满的欲壑。
至于用兵打仗,决胜沙场,他自有高人指点。徐州那位先知先觉名声很大的算命先生铁嘴马仙,此时就在身边,为他推演卜算眼下即将打响的战争的凶吉胜败。想不到王长海经历数十年沙场磨练,他的思想却陷入了这样玄妙的境界,把战争的胜负归结到术士的指点,命运的安排。他似乎已经忘记,当年在喜峰口,他带领先锋团是用大刀,而不是用咒语神符把敌人赶下山头去的。
那马仙凑上前去把王长海的手掌、脚背、脸面、脑后验验看看,摸摸捏捏,又拿过王长海的生辰八字,掐掐算算,然后,故弄玄虚,忽儿说王长海将有血盆之祸,忽儿说吉星将至。对这些玄妙的鬼话,王长海竟能一一心领神会,马仙说大祸到,他好象马上活不成;马仙说吉星临,他又喜笑颜开。
马仙装神弄鬼,信口胡诌,王长海乍喜乍忧,大汗淋漓。
这时,副官匆忙走了进来,俯在王长海耳边低语了一句。王长海这才从恶梦中挣扎出来,他恶毒地骂了声:
“何阎王?闯到我这里干什么!晦气!”
他向马仙挥挥手,将他支到里屋避一避。他自己把衣服整了整,扣上帽子,骷髅一样的身子,晃晃悠悠地挪到外间的客厅里来。
他一直很恨何基沣,过去没当军长时恨他,何基沣占了他的位子;当了军长后,更恨他,恨他不时把手伸进七十七军来。现在马仙正把他折腾得心烦意乱,何基沣的到来,又增添了他的忌恨。
王长海来到客厅后,见何基沣金刚似的早坐在那里,满脸怒气。来者不善!王长海本来一股恼恨,不知为什么又变成惧怕,他怕何基沣那双豹子似的眼睛,那凶狠的目光好似一把充满敌意的刀剑直扎过来。
闯到我这里,还耍什么威风!王长海鼓起勇气,直起腰,板着脸,想用自己的目光把何基沣的目光顶回去,把他的威风打下去。但是不行,一碰着何基沣那利刃一样的目光,王长海就垮下来,他只好把眼睛垂下,很不自然地讪笑着说:
“不知副总座驾到,有失远迎!”
可是何基沣一上来就发威:“王军长,你去看了吗?一○九团的防线搞得很糟,根本没按命令办,三道防线只完成了两道。河堤上地堡群前面的障碍物没有排除,根本封锁不住河面,一一○团与一○九团的工事筑得象豆腐渣一样,这怎么行?”
鸡蛋里挑骨头!王长海对此感到恼火,他反驳道:
“副总座,你自己规定的,河防工事在今夜完工,现在兄弟们不是正拼命干着吗,你怎么知道行还是不行?”
“哼,拼命干着?从昨晚起,有几段河堤上根本就没人修工事,而你还蒙在鼓里!”何基沣严辞斥责。
“有这回事?”王长海斜着眼睛,哼了一句。
“不仅如此。有几个营的士兵,今天连早操都没出,兵营都快炸窝了!你还不知道吗?”
“无稽之谈!”王长海以为何基沣今天故意和他过不去,不觉勃然火起。
“你会马上明白的。你扣发军饷,士兵们要找你算帐的!”何基沣拍着桌子,怒气冲冲。
一说到军饷,王长海象被蝎子蛰了一下,全身震动。他一下子从刚才马仙给他描绘的太虚境界中完全清醒过来,他现在面临一个最实在的问题:饷,饷到哪里去了?他当然知道这饷到哪里去了,但是他决不能说。他不说,谁也不知道。于是,他鼓起腮帮子,生气地说:
“岂有此理,饷不是发下去了吗?”
“你发的是10月份的饷,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何基沣逼视着。
“11月……4日呀!”王长海眨着眼回答。
“这个月的饷呢?”
“副司令官,我们军的饷,向来是月底发,老规矩。”
“谁立的这个规矩?!”“我!”王长海不甘示弱。
“每个月的饷,在月头就从总部拨下,你为什么拖到月底才发?你把它存到银行里,先给你下了崽,再发,是不是?”何基沣一句话揭开他的底。
“没这事!血口喷人!”王长海急眼了,说起话来,越发放肆。
“有怎么办?王军长!”何基沣使劲一拍桌子,向门外喊道:
“带进来!”
何基沣的两个卫兵押进一个人。王长海一看,大吃一惊。是他安插在军需处的亲信王利三。昨天晚上,王长海吩咐他把这个月的军饷共10万元,带到上海,存入英国麦加利银行王长海的帐号。他娘的,这死鬼怎么被抓回来啦!
何基沣喝道:“王利三,当着王军长的面,把这10万元的来龙去脉说一说!”
“我……”
王利三吓得打着哆嗦,一双贼眼在王长海脸上溜来溜去。
“说!”何基沣又是一声怒喝。
“我说!”王长海终于开口了,“这钱是我让他带去上海的。眼看就要打仗,我怕钱搁在这里不安全。我要为全军2万名弟兄负责啊!”
王长海振振有词。他心想:“哼,我这么干也不是今天了,你过去不来找我,底下穷当兵的也不来闹腾,为什么单单这个月找我的茬?这几天,你和过家芳等人串来串去,肯定是在捣什么鬼?你们要搞名堂,我就要抓住这笔饷,抓住饷就能抓住兵。就是抓不住,也要给你搅乱,看你怎么办?”
“不安全?何止不安全!眼下这一仗,九死一生。等弟兄们死光了,这10万块钱就是你的了,你太聪明了。”
“是又怎样?我只想得到10万块钱,可有的人胃口比我大,想把整个队伍都吞了。对这些人该怎么办?”王长海以威胁的口气,阴险地说。
“信口胡说,当心割舌头!”何基沣威气逼人,冰冷冷地回答。
“七十七军的事别人少管。要打官司,咱们上总座那儿去!”王长海有恃无恐。
“用不着。大战当头,苛扣军饷,扰乱军心,我,贾汪前线指挥官,就可处置!”
在自己的军部,自己的领地里,何基沣竟如此威风,王长海怎能咽下这口气?他恼羞成怒,邪火上冒,刷地从裤兜摸出手枪,往桌上一搁,说:“你敢把我怎么样?”
何基沣什么虎豹豺狼都见过,不怵这个癞蛤蟆!他猛然从腰间拔出佩剑,狠劲地往桌上一扎,“咚”一声,剑尖扎进桌面上,在王长海的小手枪旁立住。
何基沣怒视王长海,斩钉截铁地说:“过了午时,官兵们如果还没拿到饷,这把剑对你不利。”
王长海一看桌上“中正”两个大字,象魔鬼的眼睛闪烁不定,森然可怕,王长海立时好象断了三天吗啡针一样浑身无力,一双失神的眼睛木木地盯着何基沣,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基沣收回自己的佩剑,连看都不看王长海一眼,带着卫兵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王长海擂着桌子,对着抖作一团的王利三吼叫道:“把饷发下去!你这个王八蛋!”
11月5日上午。徐州之亭街剿总司令部。参谋总长顾祝同正在主持军事会议。顾祝同此行重任在肩。蒋介石命他根据《徐蚌会战计划》,全权调整徐州地区兵力部置,将徐州剿总主力迅速移至淮河南岸,蚌埠一带,准备在徐州地区与共军决战,完成建国大计。
会议的气氛异常紧张。各兵团司令官纷纷报告自己的前面出现了共军主力。徐州城下,大有四面楚歌之势。
邱清泉,第二兵团中将司令官,他仗着全部美械装备,是王牌中的王牌,一向目空一切。他不仅视共军为草芥,而且连嫡系中的黄伯韬、李弥也有点儿瞧不上眼,更不用说冯治安这些杂牌军了。每次到剿总开会,他总是抢先发言,这回当仁不让。他报告:
“我兵团砀山一带防区突然出现华东共军5个纵队以上重兵,中原刘邓部队主力正从开封、商丘向我扑来,共军有从西面进击徐州的企图。我兵团正严阵以待,随时痛击共军。”
接着,他又大发牢骚:“徐州地区作战方针,国防部举棋不定,一变再变。我兵团在徐州以西有备无战,无所事事,贻误战机,实在令人愤慨!”
李弥,十三兵团少将司令官,他指挥的两个军,一部接替三绥区,担任徐州城防,一部部署在徐州至碾庄的陇海铁路上,策应黄伯韬兵团。他在几个兵团司令官中是爬得最快的,并且此时又担负着城防重任。因此他的发言是相当有分量的,他认为共军有南北夹击陇海线、从东边进攻徐州的迹象。因此他的防区应予加强。
坐在长条桌子末端的沉着脸的冯治安,听着邱、李的发言,心里暗骂道:见鬼!你们平时仗势欺人,老子天下第一,到了要紧的关头,又叫苦连天。其实,现在最危险的是我。我们运河防线在徐州的最北边,共军南下,首当其冲的是我!等李弥说完,冯治安接上说:
“我运河防线正面发现共军大部队在运动。运河是徐州防务的要害,共军南下作战,打徐州也好,打七兵团也好,必须通过运河。守住运河,则徐州北门无险,七兵团亦无后顾之忧,为了徐州百韬兄的安全,”冯治安向坐在对面的黄伯韬点了点头,“我军将凭河固守,只是——”冯治安干咳了一声,“鄙人颇感兵力不足,若再拨1个师,运河可保无虞。”
黄伯韬再也坐不住了。邱清泉、李弥、孙元良等兵团都紧靠徐州,进退有据,唯他的第七兵团孤悬在徐州东面一百多里的新安镇,万一共军切断陇海铁路,他的12万人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他站起身来,先冲冯治安点头示意,又说:
“冯将军所言,切中要害。目前,我第七兵团远离徐州,位置突出,最易受到共军攻击。四面八方都是共军,我备左则右寡,备前则后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要改变这种不利态势,我赞成加强运河防务。但最根本的方法,是将我部迅速撤回徐州附近,仿效拿破仑式集中法,与邱、李、孙兵团相互衔接,以徐州为依托,背靠着背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防御。这才是万全之策。”
各路将领连连告急,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刘峙,这时更加战栗不已,他好象又看到当年楚霸王在徐州九里山陷入汉军十面埋伏的可怕情景。
“必须制止失败情绪!”刘峙在心里对自己警告说。
刘峙和坐在首席的顾祝同交换了一下眼色后,故作镇静地说:
“各位将军所报共军动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华东共军和中原共军在济南和郑州侥幸取胜后,不自量力,又想在徐州与我决战。共军态势已经明确。蒋总统认为,在徐蚌地区一举歼灭共军两大主力时机已到,特派总长来徐部署决战。我们请总长训示。”
顾祝同把蒋介石亲自拟定的《徐蚌会战计划》扼要地作了介绍,根据眼下徐州的态势,顾祝同宣布作战方针:
“第一步,外围部队迅速向徐州收缩。第七兵团应尽速撤回运河车站以西。第二步,将徐州各主力兵团由津浦铁路向淮河沿岸撤退,只留2个军固守徐州,徐州剿总移至蚌埠。第三步,在徐州至蚌埠之间与共军决战。”
啊,原来,陈粟、刘邓部队,已在总统掌握之中!将领们深深舒了一口气,会场气氛开始轻松了。
顾祝同继续打气:“此次决战,决定党国命运。目前共军屡经苦战,兵力疲惫,弹粮补给困难。我们集中优势兵力,将陈粟、刘邓部队诱至徐蚌之间,一举聚歼,奠定戡乱建国大计。总统手谕……”顾祝同掏出蒋介石写下的谕示,众将领全体肃立静听。
“徐蚌会战,关系党国存亡。在此紧急关头,弟等应抱必胜决心,发扬革命精神,身先士卒,努力完成任务,倘有延误,决按军法从严惩处,不稍宽贷。”
在剿总开完会,冯治安带着一八○师师长崔振伦和一三二师师长过家芳回到都天庙。1个星期前,刘振三回上海养病,这两天,王长海又因苛扣军饷事情败露,告病不出,冯治安让崔振伦代表五十九军,过家芳代表七十七军,参加剿总军事会议。当此风雨飘摇的时刻,冯治安故意表示对崔、过的倚重,用意是明显的。
当晚,冯治安留二位师长在司令部吃饭。过家芳来徐州之前,何基沣嘱咐他,抓住机会向冯治安做些工作,探探他的态度。吃完饭,过家芳见冯治安忧心忡忡,苦闷不安,就旁敲侧击说:
“今天会上,各位将军对《徐蚌会战计划》反应好象还比较乐观?”
“哼,不到20天,国防部三变作战计划,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等共军兵临城下,才想到撤退。共军能让你跑?即使撤,对我们也没有好处。刘峙九成叫我们死守徐州,掩护撤退。”
“我怕也是。东北50万部队被共军一口吃掉。徐海地区共军两大主力会合,胃口更大。即使个别嫡系部队能跳出包围圈,我们只能给人家垫路。危急关头,不知总座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唉,共军把徐州围得铁桶一般。我们只有苦撑待命。不过我想,徐州乃国家腹地,南京门户,非东北可比,总统不会眼看着沦入敌手。如果总统也没有办法了,我等也只有抱成仁决心了。”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冯治安还如此执迷不悟,过家芳内心是很痛苦的。
饭后,冯治安把两位师长请到楼上大灌米汤。他对二人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到了紧要时刻,想不到刘振三给我撂挑子,王长海抱病不出。我也不勉强他们了。我的意思,今后五十九军由崔师长负起责任。七十七军由过师长指挥。”
对冯治安的封官许愿,过家芳不屑一顾,而崔振伦的眼睛却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当天深夜,过家芳赶回贾汪指挥所,向何基沣汇报了剿总会议上顾祝同部署的撤退计划。何基沣认为,蒋介石撤退徐州地区主力,是要效东晋淝水之战的故智,集结兵力,固守江淮,保住长江以南,苟延残喘,然后伺机北进。如果让敌人这个阴谋得逞,将大大延缓解放战争的进程。当此敌人想退又没有退的时候,举行起义,配合解放军主力部队围歼徐州地区之敌,正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战机。
随即,何基沣与过家芳把起义的方案详细讨论一遍,二人商定,到最后关头,调章召富的一一一团守住韩庄大桥,李宝善三十七师手下2个团如果破坏起义,就用一三二师对付他们。五十九军那边,请孟绍濂加紧工作,尽量争取更多的军官参加起义。临别的时候,何基沣紧紧握住过家芳的手,无比坚定地说:“我们手里有1个团算1个团,有1个师算1个师,有1个军算1个军,不管遇到什么风浪,都要做到一声令下,立刻行动,迎接解放军过河。”
“是。”过家芳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转身迈出指挥所大门,坐上吉普车,连夜赶回青山泉师部。
送走过家芳,夜已经深了。何基沣躺在床上收听了一会儿延安的广播。突然,李连城走了进来。他俯在何基沣床前低声而又急促地说:“解放军8日下午全线发起攻击,华野首长命令我部同时举行起义,开放运河防线。”
何基沣一骨碌翻身起床,他披上衣服,极为兴奋地在屋里急促地踱来踱去。10年来,他身在敌营历尽艰险,呕心沥血,日日想、夜夜盼的就是这一天!现在,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他怎能不激动万分!然而,当胜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又觉得如此突然,如此匆促。他迅速冷静下来,扳着手指头计算时间,现在是5日午夜,到8日下午起义,总共只有两天半。分分秒秒都十分宝贵。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必须拿出十分的勇敢,十二分的谨慎,和张克侠、孟绍濂、过家芳、杨斯德、孙秉超、李连城等一起做好起义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使起义计划万无一失。
清晨,电话骤然响起,何基沣抓起话筒,在临城的一一一团团长章召富报告:
“解放军大部队已过滕县、官桥,正向临城、枣庄地区疾进。”
何基沣当机立断,命令章召富:“你团立刻从临城秘密撤回韩庄,严密控制桥梁,不得有误。”
“是。”章召富坚决地回答。
“还有,把王世江的三营留在韩庄运河北岸,以便和解放军先头部队建立联系,接洽起义。”何基沣补充道。
“是。”
一一一团一直随何基沣出生入死,勇敢忠诚。副团长钱宝钧和3位营长杨世享、王英华、王世江都是何基沣主持军训团时培养的军官。三营长王世江和二营机枪连长冯治中是地下党员。到了关键时刻,何基沣把韩庄大桥交给了他们。
何基沣越过王长海,也越过师长李宝善,直接命令一一一团连夜撤回,完成了准备起义的第1个部署。他原以为做得机密,不料当日中午,冯治安便打电话责问:
“为什么不请示报告,就放弃临城地区阵地?”
既然他知道了,干脆再吓唬吓唬他。何基沣便说:
“总座,情况紧急,共军主力已过滕县、官桥,我们在临城摆1个团,等于白送。我想收缩兵力,凭河固守才是上策。不知道总座有何决断?”
冯治安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处置得对。紧缩防线,密集防守,正合剿总的战略。”接着又问,“前方士气如何?”
何基沣告诉他:“弟兄们都在摩拳擦掌,想报费县之仇。”
冯治安一听很高兴,接着又给何基沣鼓劲:“好哇!芑荪,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四十军一六六师正从安旭空运徐州,马上可以开到贾汪,归你指挥。”
何基沣听了大吃一惊,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一手,一六六师开到贾汪,对起义部队是个极大威胁,无论如何要阻止他们!
在电话中,何基沣装着非常高兴地说:“总座,增加运河兵力,太好了。不过——”何基沣显然感到为难。
“不过什么?”冯治安焦急了。
“既然把一六六师调来,以小弟的资望难当指挥之责,恳请总座亲临前线,坐镇指挥。”
冯治安最怕何基沣到关键时刻撂挑子,按说冯治安也是打过大仗,见过大世面的,并且自感宝刀未老,50刚出头的人,正值干大事业的时候,以他的体力、精力、经验,指挥一场防御战,绰绰有余。可是,他决意不出这个头,因为他已经看出任凭再高明的棋手,也下不赢徐州城下这盘棋,运河防线,不管交给谁指挥,断然挡不住共军强大的攻势。到头来只能当刘峙的替罪羊。冯治安已届不惑之年,又深谙龟鳖长寿的秘决,他才不会去当别人的替死鬼呢!因此,他连忙好言安慰:
“芑荪,千万别多心。一六六师是我要来的,归你指挥,也是跟刘长官说妥了的,请务必不要推辞。”
“既然如此,我勉力而为吧。但是我想一六六师装备精良,火力强,来了,就让他们接替一线防务,和共军拼一拼。”
“不行吧,他们对防区情况还不熟悉,他们只能放二线。”
“让弟兄们在前面拼,嫡系部队放在后头,弟兄们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到这种关头,就不要分你我了。这样吧,一六六师还有两三天才能空运完毕,在此之前,作绥区总预备队,暂留徐州。等他们全部到齐后,再开到贾汪。你看好不好?”
“总座既然决定了,我没二话。”何基沣当然不用二话了。等两三天后,他们恐怕就不必来了。他微笑着放下电话,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