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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11.海

许地山

我底朋友说:“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底,或者超乎我们底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底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播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底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底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底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底话。我把他底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底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

“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12.梨花

许地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底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底花瓣,有些被她们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13.生

许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14.无忧花

许地山

加多怜新近从南方回来,因为她父亲刚去世,遗下很多财产给她几位兄妹。她分得几万元现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宽,是她小时跟着父亲居住过的。很多可记念的交际会都在那里举行过,所以她宁愿少得五万元,也要向她哥哥换那房子。她底丈夫朴君,在南方一个县里教育机关当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虽不很够用,幸赖祖宗给他留下一点产业,还可以勉强度过日子。

自从加多怜沾着新法律底利益,得了父亲这笔遗产,她便嫌朴君所住的地方闭塞简陋,没有公园、戏院,没有舞场,也没有够得上与她交游的人物。在穷乡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间所学的种种自然没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底物质生活,喜欢外国器皿,羡慕西洋人底性情。她底名字原来叫做黄家兰,但是偏要译成英国音义,叫加多怜伊罗。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这次决心离开她丈夫,为的恢复她底都市生活。她把那旧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当才为朴君在本城运动一官半职,希望能够在这里长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经布置好了。现在正计划着一个游泳池,要将西花园那五间祖祠来改造。两间暗间改做更衣室,把神龛挪进来,改做放首饰、衣服和其它细软的柜子。三间明间改做池了。瓦匠已经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来放在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那里,搬神龛的搬神龛,起砖的起砖,掘土的掘土。已经工作了好些时,她才来看看。她走到房门口,便大声嚷:“李妈,来把这些神主拿走。”

李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长得还不丑,是她父亲用过的人。她问加多怜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里去。加多怜说:“爱搬那儿搬那儿。现在不兴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厨房当劈柴烧了罢。”她说:“这可造孽,从来就没有人烧过神主,您还是挑一间空屋子把它们搁起来罢。或者送到大少爷那里也比烧了强。”加多怜说:“大爷也不一定要它们。他若是要,早就该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们了,你要送到大爷那里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随你怎样处置,烧了也成,埋了也成,卖了也成。那上头底金底还可以值几十块,你要是把它们卖了,换几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吗?”她答应着,便把十几座神主放在篮里端出去了。

加多怜把话吩咐明白,随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间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间陈设的东西更是复杂,简直和博物院一样。在这边安排着几件魏、齐造像,那边又是意、法底裸体雕刻。壁上挂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底字画,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现派后期印象派底油彩。一边挂着先人留下来的铁笛玉笙,一边却放着皮安奥与梵欧林。这就是她底客厅。客厅底东西厢房一边是她底卧房和装饰室,一边是客房,所有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她从客厅到装饰室,便躺在一张软床上,看看手表已过五点;就按按电铃,顺手点着一支纸烟。一会,陈妈进来。她说:“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来,再打电话叫裁缝立刻把那套蝉纱衣服给送来。回头来侍候洗澡。”陈妈一答应着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坐在妆台前,涂脂抹粉,足够半点钟工夫。陈妈等她装饰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问:“我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陈妈说:“这花了多少钱做的?”她说:“这双鞋合中国钱六百块,这套衣服是一千。”陈妈才显出很赞羡的样子说;“那么贵,敢情漂亮啦。”加多怜笑她不会鉴赏,对她解释那双鞋和那套衣服会这么贵和怎样好看的缘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说:“这件衣服就够我们穷人置一两顷地。”加多怜说:“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陈妈说:“这两三年来,太太小姐们穿得越发讲究了,连那位黄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绿绿地。”加多怜说:“你们看得不顺眼吗?这也不希奇。你晓得现在娘们都可以跟爷们一样,在外头做买卖,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讨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着说:“从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妈妈就成了一个大倭瓜。现在可不然,就是八十岁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才好。”陈妈知道她心里很高兴,不再说什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车夫伺候着。

加多怜在软床上坐着等候陈妈底回报,一面从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杂志,有意无意地翻着。一会儿李妈进来说;“真不凑巧,您刚要上门,邸先生又来了。他现时在门口等着,请进来不请呢?”加多怜说:“请他这儿来罢。”李妈答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邸力里亚进来。邸力里亚是加多怜在纽约留学时所认识的西班牙朋友,现时在领事馆当差。自从加多怜回到这城以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好几次。他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年,两撇小胡映着那对像电光闪烁的眼睛。说话时那种浓烈的表情,乍一看见,几乎令人想着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罗斯底化身。他一进门,便直趋到加多怜面前,抚着她底肩膀说:“达灵,你正要出门吗?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饭,成不成?”加多怜说:“对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长底宴舞会,谢谢你底好意。”她拉着邸先生底手,教他也在软椅上坐,说说:“无论如何,你既然来了,谈一会再走罢。”他坐下,看见加多怜身边那本美容杂志,便说:“你喜欢美国装还是法国装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装,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带些我们国里底装饰月刊来给你看。”加多怜说:“好极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喜欢西班牙底装束。”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慌半诧异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宅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底手说:“明天再见罢。不再耽误你底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妆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儿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那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俗,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连回答了几声“晤,晤”,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底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间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份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底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底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底苗条和技术底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底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底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底步伐随着音乐慢慢地踏入场中。她头上底纱巾和身上底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出的光,身体底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真像寒冰狱里底鬼皮与天宫底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底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明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朴君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像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罢?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朴君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底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做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底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劳。”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万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场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底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底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底家庭间,无忧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也起得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底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十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罢,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大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么?”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郎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关系。咋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把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像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只从小口袋里掏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底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八九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底命不是命吗?”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底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妈把早点端到卧房,加多怜已经靠着床背,手拿一本杂志在那里翻着。她问李妈:“有信没信?”李妈答应了一声“有”,随把盘子放在床上,问过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她从盘子里拿起信来,一封一封看过。其中有一封是朴君的,说他在年底要来。她看过以后,把信放下,并没显出喜悦的神气,皱着眉头,拿起面包来吃。

中午是市长请吃饭,座中只有宾主二人。饭后,市长领到一间密室去。坐定后,市长便笑着说:“今天请您来,是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说。”加多怜说:“只要我底能力办得到,岂敢不与督办同意?”

市长说:“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给您说,现在局里存着一大宗缉获的私货和违禁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我觉得把它们都归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个化为私的方法,把它们弄一部分出来。若能到手,我留三十万,您留二十七万,局里底人员分二万,再提一万出来做参与这事的人们底应酬费。如果要这事办得没有痕迹,最好找一个外国人来认领。您不是认识一位领事馆的朋友吗?若是他肯帮忙,我们就在应酬费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这事可以办吗,”加多怜很躇踌,摇着头说:“这宗款太大了,恐怕办得不妥,风声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担干系。”市长大笑说:“您到底是个新官僚!赚几十万算什么?别人从飞机、军舰、军用汽车装运烟土、白面,几千万、几百万就那么容易到手,从来也没曾听见有人质问过。我们赚一百几十万,岂不是小事吗!您请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当。您待一会儿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没主意了,听市长所说,世间简直好像是没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来,笑着说:“好罢,去试试看。”

加多怜来到邸力里亚这里,如此如彼他说了一遍。这邸先生对于她底要求从没拒绝过。但这次他要同她交换条件才肯办。他要求加多怜同他结婚,因为她在热恋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她与朴君离异了。加多怜说:“时候还没到,我与他的关系还未完全脱离。此外,我还怕社会底批评。”他说:“时候没到,时候没到,到什么时候才算呢?至于社会那有什么可怕的?社会很有力量,像一个勇士一样。可是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摩着你,他不看见你,也不会伤害你。我们离开中国就是了。我们有了这么些钱,随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底故乡巴悉罗那住也无不可。我们就这样办罢。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欢巴悉罗那的蔚蓝天空。那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比得上的,我们可以买一只游船,天天在地中海邀游,再没有比这事快乐的了。”

邸力里亚底话把加多怜说得心动了。她想着和朴君离婚倒是不难,不过这几个月的官做得实在有瘾;若是嫁给外国人,国籍便发生问题,以后能不能回来。更是一个疑问。她说:“何必做夫妇呢?我们这样天天在一块玩,不比夫妇更强吗?一做了你底妻子,许多困难的问题都要发生出来。若是要到巴悉罗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笔款去花一两年也无妨。我也想到欧洲去玩玩。……”她正说着,小使进来说帮办宅里来电话,请帮办就回去,说老妈子洗澡,给水淹坏了。加多怜立刻起身告辞。邸先生说:“我跟你去罢,也许用得着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车飞驶到家。

加多怜和邸先生一直来到游泳池边,陈妈和李妈已经被捞起来,一个没死,一个还躺着。她们本要试试水里底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见水并不很深,陈妈好玩,把李妈推下去,那里知道跳板的弹性很强,同时又把她弹下去。李妈在水里翻了一个身,冲到池边,一手把绳揪着,可是左臂己擦伤了。陈妈浮起来两三次,一沉到底。李妈大声嚷救命,园里的花匠听见,才赶紧进来,把她们捞起来。邸先生给陈妈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怜叫邸先生把她们送到医院去。

邸力里亚从医院回来,加多怜继续与他谈那件事情,他至终应许去找一个外商承认那宗私货,并且发出一封领事馆底证明书。她随即用电话通知督办。督办在电话里一连对她说了许多夸奖的话,其喜欢可知。

两三个月的国难期间,加多怜仍是无忧无虑能乐且乐地过她底生活。那笔大款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着她一同到巴悉罗那去,她到市长那里,仍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已说明这是当时的一个条件。市长说:“这事容易办,就请朴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怜说:“很好,朴君过几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过年一三月才来,但他说一定要在年底来。现在给他这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朴君到了。加多怜递给他一张委任状。她对丈夫说,政府派她到欧洲考查税务,急要动身,教他先代理邦办,等她回来再谋别的事情做。朴君是个老实人,太太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心理并且赞赏她底本领。

过几天,加多怜要动身了。她和邸力里亚同行,朴君当然不晓得他们的关系,把他们送到上海候船,便赶快回来。刚一到家,陈妈底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着。陈妈底丈夫说他妻子自从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劲,眼看不能再出来做事了,要求帮办赏一点医药费。李富因局里底人不肯分给他那笔款,教他问邦办要。这事迁延很久,加多怜也曾应许教那班人分些给他,但没办妥就走了。朴君把原委问明,才知道他妻子自离开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书信去问她,又不愿意拿出钱来给他们。说了很久,不得要领,他们都恨恨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税局底大侵吞案被告发了,告发人便是李富和几个分不着款的局员。市长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怜身上。把朴君请来。说了许多官话,又把上级机关底公文拿出来朴君看得眼呆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市长假装好意说:“不要紧,我一定要办到不把阁下看管起来。这事情本不难办,外商来领那宗货物,也是有凭有据,最多也不过是办过失罪,只把尊寓交出来当做赔偿,变卖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过便算了事。我与尊夫人的交情很深,这事可以不必推究;不过事情已经闹到上头,要不办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边至少也有三十万呢。”

第二天,撤职查办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气得把那张委任状掏得粉碎。他底神气直像发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没收的时候,正是加多怜同邸力里亚离开叫中国的那天。她在敌人底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样,无忧无虑地来到吴淞口。邸先生望着岸上的大火,对加多怜说:“这正是我们避乱的机会。我看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过几年,我们再回来罢。”

15.江南的冬景

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象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16.冰川纪秀

郁达夫

冰川是玉山东南门外环城的一条大溪。我们上玉山到这溪边的时候,因为杭江铁路车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车绕广丰,直驱了二三百里的长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来一看,在衢州见了颜色两样的城墙时所感到的那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车,对手执大刀,在浮桥边检查行人的兵士们偷抛了几眼斜视,我们就只好决定不进城去,但在冰川旁边走走,马上再坐原车回江山去。

玉山城外是由这一条天生的城河冰溪环抱在那里的,东南半角却有着好几处雁齿似的浮桥。浮桥的脚上,手捧着明晃晃的大刀,肩负着黄苍苍的马枪,在那里检查入城证、良民证的兵士,看起来相貌都觉得是很可怕。

从冰川第一楼下绕过,沿堤走向东南,一块大空地,一个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边,普宁寺,鹤岭寺接在东首。单就这一角的风景来说,有山有水,还有水车,磨房,渔梁,石墈,水闸,长堤,凡中国画或水彩画里所用得着的各种点景的品物,都已经齐备了;在这样小的一个背景里,能具备着这么些个秀丽的点缀品的地方,我觉得行尽了江浙的两地,也是很不多见的。而尤其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这一个三角洲上的那些树林的疏散的逸韵。

郭家洲,从前大约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经过的地方,但时移势易,沧海现在竟变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杂树林,同外国古宫旧堡的画上所有的那样的那排大树,少算算,大约总也已经有了百数岁的年纪。

这一次在漫游浙东的途中,看见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的,是树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县城的旁边,居然竟能够看到了这一个自然形成的像公园似的大杂树林!

城里既然进不去,爬山又恐怕没有时间,并且离县城向西向北十来里地的境界,去走就有点儿危险,万不得已,自然只好横过郭家洲,上鹤岭寺山上的那一个北面的空亭,去遥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里的人家,实在整洁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几净,倒影溪中,远看好像是威尼斯市里的通衢。太阳斜了,城里头起了炊烟,水上的微波,也渐渐地渐渐地带上了红影。西北的高山一带,有一个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笔尖,大约是怀玉山了罢?

这一回沿杭江铁路西南直下,千里的游程,到玉山城外终止了。“冰为溪水玉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来的汽车,我念着戴叔伦的这一句现成的诗句,觉得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点儿像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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