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寸寸,路怅怅,残云淡月,幽夜沉浮。
月初旬纵跃间已是气息微喘,待奔至金陵东街,哪里还有青衣小生的影子?
正兀自踌躇,一声震耳魔音远远从半空传来,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似夹杂着雷鸣电闪,又似裹着腥风血雨,黑暗与光明,仙音与鬼吟,似格格不入,却又融为一体,让人心生混沌。
月初旬听着那魔音只觉血气倒流,翻腾不已,似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欲从她体内喷薄而出,她急忙稳定心神,按着师父所授的清心诀在心中念了几念。
声声破空之音接踵而至。
有两人正在半空同魔人纠缠,光影流转中只听一白衣黑袍魔人冷冷讥诮:“妖界自从脱离魔界,竟是越发堕落,陵游公子身怀千年修行却甘愿同游仙风无影饮酒行乐,可惜的很……”
有人笑嘻嘻打断他:“妖界落不落魄与我何干,倒是魔界竟也如此潦倒,玄武朱雀两位小圣使亲临凡间捉拿顽童,不怕贻笑六界么?”
细声细气,婉转好听,同魔人打斗的两人正是破了渡行云结界的老者风无影和年轻公子陵游。
朔流冷哼,长剑一挥,剑光一如劲风扫落叶般朝他二人袭去。
那剑钝而笨重,质地粗劣,但却坚若磐石,利比千仞,寒气袭人,正是当今魔界四大圣使之一的玄武朔流所用巨阙剑。
据闻,魔界四大圣使,朱雀天边锁魂魄,玄武云际逐阴阳,青龙四野灭地狱,白虎八荒镇鬼吟,皆是魔力非凡,岂料千年前九凤窃取天界灵珠,朱雀玄武负伤战死,其后青龙白虎闭关不出,再无踪迹,此二人正是魔界新护法,玄武朔流和朱雀泣玉,修为虽不精进,但持有上古宝剑,不可小觑。
陵游周身妖力暴涨,轻易避去了巨阙剑剑芒,忽觉背后一阵凌厉剑势,前方又一道青光闪过,朔流一手挟持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手反转着长剑直直夹攻了过来。
泣玉一身红衣黑袍,所持宝剑光华宛若芙蓉水出,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灿如烈星,闪着深邃的光芒,而剑身,混混若水溢于溏,从容而舒缓,剑刃焕焕如冰释,却正是世上至尊无双的宝剑纯钧。
泣玉双眸炯炯,手中剑势式式攻敌要害,一语不言。
是呵,多久了,一百多年了吧。
自从幼时入了魔界,她有一百多年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了,是以,除却朔流和当初领她进魔界的二公子,外人只道魔界朱雀生有暗疾,不能言语。
半空中,剑芒大盛,影光绰绰,夜空星月光华都被生生逼了去。
朔流和泣玉法力虽不及陵游和风无影,奈何手持宝剑,风无影一时竟不能轻易将顽童救出,心中渐生恼意,一个凌跃躲过朱雀的剑气迎面向玄武击去,掌风赫赫,一时白芒大盛,萧杀之气令人肌肤生寒。
朔流正欲臂震剑抖,没承想这风老头竟也不躲不闪,硬生生扑来,心道,若自己一味强攻定能伤他,但自己亦会被他那掌风击成重伤,但此刻劲风已呼啸而至,当下也顾不了许多,手腕一松,内力急涌,和着另一手的剑势齐齐向风无影挡去。
从朔流手中抛却的那团黑,不受控制的急速向下坠去,犹如一块顽石被人随意遗弃。
陵游咦了一声,欲要前去相救,奈何泣玉手执纯钧,已舞成了一团青寒剑光,生生将他围在中间,竟一时脱不开身。
月初旬惦念着叹妙,正要离去,听到陵游细声细语的咦了声,不由得抬了头望去,只见半空中剑光交互闪烁,刺眼耀目,寒气直袭雪肌,而那光芒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直直跌落,想必正是那魔人捉去的顽童。
离地已不过数丈之遥,危危之际,空中突然闪过一道蓝光,漫天灵蝶织成一匹淡蓝色长绫一直蔓延至空中,将那黑团子柔柔的托在半空。
足下凝力,月初旬借着灵蝶之势三两步便已跃至顽童身侧,一把揽他入怀,旋转了身子徐徐向下落去。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白衣清绝,天地敛光。
白纱漂浮下的容颜,遮了眼角那块疤,出尘绝响,冰清若姑射仙子。
“好美。”
甜甜糯糯的声音软软的飘来,似极了弱柳飞扬,清风拂面。
月初旬怔了一下,低了头,却见那黑团子正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她瞧,似要溢出水来,澄明率真,却又汩汩翻腾,犹如深潭望不到底,直欲将人湮没。
不过七八岁模样,小胳膊小腿,面上却刻意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甚是滑稽娇憨。月初旬仔细端详了一番,见他并无大碍,转身便走。
衣袖却被他紧紧拽住,小脸板的死死的,想着方才她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左右瞧了个遍,极其不满,开口便叱。
“你是何人?一个姑娘家,怎地对一个陌生男人乱摸乱瞧?”
七八岁的……男人?
月初旬斜眉,眼眸清而冷,不动声色。
一身黑衣,罩了一件宽而松的黑色斗篷,松松垮垮的裹了他小小身子,直似被包的严严实实的糯米团子,睫毛忽闪犹似蝴蝶,玉石般的小圆脸浸满了愤懑。
黑团子两条小胳膊在胸前拧成了一股麻花,秀眉蹙成了两座小山峰。
月初旬忽地弯了唇角,凑近了去,似笑非笑:“莫非,你想让本姑娘对你这个小男人负责?”
“我才不稀罕!”
黑团子撇嘴,一脸嫌弃。
师父大人说过,他的娘子脸上有印记,不可能长的这么清绝貌美,既然不是他命中姻缘,无论再美,他又何需稀罕了去?
月初旬被噎了一下:竟是连一个小不点都嫌弃她了么?
黑团子冷哼,她将他浑身摸了个通透,看她一眼总不算过分,此刻见她愣神,忽地伸了小手将她面上白纱一把扯了下来。
不识好歹!
月初旬冷笑,见他执拗,故意将右脸又凑近了几分,果真见他小身板忽地打了一个哆嗦,乌溜溜的眼珠怔怔的盯了那条疤痕瞧。
除了师父和叹妙,怕是再无人不介怀那丑陋至极的印记了吧。
月初旬一叹,正欲起身,忽听吧唧一声脆响,却是被人吻了一下,冰凉濡湿渐漫晕染,落吻处,正是右眉眼。
“娘子!”
甜糯嗓音,滑滑腻腻,继而一团黑影猛的窜进怀中,死死拽了她衣领。
月初旬一惊一骇,连连后退,忽地撞到了一个人,脚下一个踉跄,坎坎跌倒,幸而被人及时攥住了手腕。
月初旬急急敛了心神,眸底迅疾恢复一片淡然疏离,冷冷叱道:“黄口小儿,怎地无辜占人便宜!”
黑团子却并不看她,仰了小脸,目光幽幽的望了她左侧,哀怨声声:“臭乞丐,莫要欺我娘子,快放手!”
那双大手并未将她放开,沉稳有力而粗糙,隔了衣衫亦能感触到那抹粗粝婆娑。
“在下陵游,姑娘……姑娘可是雪渊里的白姑娘?”
瞧的仔细了,不过是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藏青色袍子,洗的很干净,因穿的久的缘故,边缘处微微泛着白色,袍子上横七竖八打了许多补丁,褴褛堪比乞儿,满脸络腮胡子,茬子很深,像是刚用长剑利刃一下一下割下去般,凸凹不平,只一双眼睛透着促狭,玩味,微微泛着光。
本以为是翩翩书生优雅郎,却是洒脱不羁一少侠。
月初旬一怔,见他表情怪异,却并无恶意,摇摇头,淡淡道:“阁下错认了人,我本月姓,名初旬。”
陵游哑然,讪讪放开她,又笑嘻嘻道:“猛一看到姑娘,还以为邂逅故人,细瞧了去,又有七分不同,方才有所冒犯,月姑娘见谅。”
方才虚晃一招出了玄武朱雀的剑阵,也是因着担心刚刚被魔人丢下的黑团子,特地前来查探一番,却不想竟遇到有着如此相似眉眼的一个人,但他口中故人,也不过只是在那个一身冰冷的男子望了一幅画怔怔出神时,他瞧过两眼而已,清绝立世,两眼便已可令人铭记。
可那画中女子早已亡在神器之下,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只怕那个冰寒男子要郁郁终生了吧。
陵游喟叹,忽听一声甜糯的腻死人的声音唤她。
“娘子。”
黑团子又去牵她手。
月初旬一手弹开,冷冷的望了他。
陵游伸长了手臂去揉他头,笑嘻嘻道:“这么大一个小不点,竟想着娶娘子了,简直没天理。”
黑团子一脸嫌弃的脱离陵游妖爪,期期艾艾的拽了月初旬衣角:“娘子,方才我亲了你,那是定情之吻,待我再长大些,便可行媒妁之言,娶亲之礼,定不会让娘子跌了身份。”
月初旬忽地咳呛出声,面上仍是冰冷疏离,内心却波涛汹涌。
这小不点,怎地竟说些折子上痴男怨女的戏词,父母亲都不管一管的么?
陵游憋红了脸,见月初旬一脸青寒,强忍住笑抖动着一脸胡茬,看着黑团子圆滚滚的脑袋,认真的表情,听着他认真的承诺,故作正经道:“月姑娘,这姻缘极好,极好……”
话未说完,只听空中剑气之中响起玄武朔流的震耳魔音,想必是朔流和泣玉此刻讨不到半分便宜,便不予纠缠下去,想要抽身离去。
陵游哪肯轻易放过这等玩乐机会,一声尖啸身子已凌空飞起,朝着朔流飞去的背影无奈道:“小玄武,你这人好生无趣,本公子还没玩够岂可说走就走?”说罢,和风无影一起朝着朔流泣玉消失的方向追去。
身影消失之际,远远传来几声大笑:“月初旬姑娘,咱们后会有期,先替在下记上这一杯喜酒。”
他终是再也忍不住窝在胸腔的那一股狂笑了!
东街又恢复了宁静,金陵城中心的喧嚣远远传来,一片朦胧,夹杂着砖角边蛐蛐的鸣叫,隐隐透着诡秘。
乌云散漫,盈水千华,星月空灵,路遥陌陌。
月初旬轻叹一声,扭转身,刚迈了一步又顿了下来,何处去寻了那执拗顽固的捉妖师?
无从追起。
“娘子,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声音可怜兮兮,凄凄惨惨,因着浸了几分甜糯,犹如鱼沉碧水,脉脉东流。
月初旬起初以为这孩子性子顽劣,满口童言,她也不去计较,谁承想曲终散场时,他不仅没答谢她救命之恩,还无理纠缠了起来?
冷冷板了脸,一字一句道:“你这顽童,且莫胡言,我并非你娘子,亦无心害你,快快回家去,休要再纠缠于我。”
黑团子一脸不忿,小手把她衣角攥的更紧了,一本正经的絮叨了起来。
第一,师父说过,我将来一定会娶一个对我有救命之恩且右眼角有印记的女子为妻,我刚刚亲了你,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我是一定会对娘子负责的。”
“第二,你不能丢下我。你刚刚救了我,再把我丢下,若是那两个魔人折返回来,等于是你害了我。你若是没救我,刚才那老头和那臭乞丐也会救我,他们二人看去仙骨铮铮,侠肝义胆,一定不会救人不救到底。”
“第三,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何须要回,又能回哪里?”
月初旬一怔,见他顽童模样,言语却犀利严谨堪比成人,又念着叹妙安危,不及多想,只淡淡道:“顽童之吻,何需负责,你师父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净会欺骗幼儿,难道你不知娶妻当娶容颜绝世之女子,哪有娶个丑八怪回去的?”
黑团子仰起头,盯着那印记看了许久,使劲地摇了摇头,连带着身上的黑色斗篷在风中飘逸不止。
“师父说,无论自己的娘子什么模样,都不能有嫌弃之心。”
顿了一顿,伸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坠子,那坠子半月型,一半质地通透,泛着晶莹的冰蓝,一半混沌迷蒙,殷红如血,两边各有一个细孔,被一根红线串了起来。
“娘子,这是师父所送蛊隐,不仅能够辟邪,还能够寻迹到世间万物生灵的踪影,只要是你接触过的生灵,无论是人,是妖还是魔,都可以追踪其下落。”
月初旬眸底一暗,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冷道:“你怎知我要寻人?”
黑团子眉眼弯弯,答非所问:“娘子急于寻人,何不一试?”
并无不可。
施施然接过蛊隐。
“娘子,这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可不要弄丢了,不然我会生气。”
月初旬抚额,伸手欲要将蛊隐取下,黑团子慢悠悠瞥了她一眼,闲闲道:“娘子,你不想救人了么?”
月初旬此刻急于救人,唯恐叹妙被那绝美少年弄的魂飞魄散,当即半信半疑按他所授法决念了一念。
脖子处的肌肤微微透着一股凉意,低眉瞧去,却见那坠子一半的晶莹冰蓝混合着另一半的殷红如血,正发出嘶嘶的低鸣,眨眼间便融合为一种怪异的紫色,淡雅冷冽。
正兀自讶异,只见眼前忽地闪过一抹紫影,前方三尺处赫然现出一半月型的淡紫色水镜,水镜中北宫沐风的身影清晰可见,但见他正盘膝坐在地上,周身布满了一圈符咒,影影绰绰,犹如鬼魅。
黑团子见她神色略显窘迫,一把攥了她手腕。
“娘子,那小道士在浮玉山。”
“娘子,我为你带路。”
“娘子,还不走么?”
月初旬忽地甩掉黑团子小手,淡淡道:“你会读心术?你究竟是何人?”她不知那山是何山,不知如何寻了去,思绪繁复不过顷刻,他却一一知晓了去。
黑团子一叹,吃吃笑道:“娘子,你以为魔界派了两位圣使亲自前来抓我……”
是了,若是仅仅抓一个顽童,何须玄武朱雀亲自动手?他既身怀至宝蛊隐,又懂读心术,定不是一般孩童。
月初旬又瞧他一眼,见他眸底晶亮,澄明空灵,却又深似海,不可捉摸,幽幽道:“你可是巫族弟子?”
巫族之法,可通灵摄魂,可行气血幻蛊毒,区区读心术,自是不在话下。
黑团子使劲点了点头:“我巫法尚浅,只能触人心脉方能读心,我只是想帮娘子,并无恶意,娘子不能恼我。”
她不过区区一个丑陋女子罢了,身无异宝,有何可被人觊觎了去?
方才试探之下,这小不点虽身怀巫术之法,却并无武学修为,灵力极弱,当下再不顾及许多,左手一把揽他入怀,扣着他小小的左手,右手虚空一划,足下用力,身子一跃,一白一黑两个身影已跃至半空向金陵城东南方向飞去。
星月逐渐稀疏,耳边呼啸的风声陡添无限寒意。
宽而松的斗篷风帽遮去了黑团子大半张脸,只留一弯唇角,浅而淡的笑,隐了几分诡秘柔和。
月初旬原本以为携了黑团子半空飞跃定会吃力,岂料他身子轻盈至极,尚未问及所惑,已听他喋喋不休了起来。
“娘子,我今年七岁。”
“娘子,我不叫团子。”
“娘子,你怎么不问我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娘子,你果真决定唤我为团子了么?”
“娘子,你喜欢就好。”
……
月初旬一叹,自动封了耳识,再不听他聒噪,只淡淡浅笑,勾起的一抹唇角忽地凝了云海光华。
星空闪烁,冷月依旧。
此间明月,清辉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