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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高文居然存了80万!

要不是韩羽说拿“债务”打赌,这事儿我还真不敢相信。难怪他都开始琢磨创业还是买房这档子事儿了。相比之下,我的收入一直比他高,存款却从没超过4万,这些年大手大脚地花下来,我都存了些什么?手机倒是存了不少,满满一抽屉的旧手机,衣服鞋子也存了不少,大部分一年四季都塞柜子里。对了,还存了个小肚子,要赶上什么灾荒年月,倒是能比高文多熬几天。

嗯,我还把韩羽拉扯大了。

自从上次王大卫敲定了投资,高文便开始着手他的项目,除了上次田莉过生日,就再也没见过他。听韩羽说,他现在成天四处奔走,干劲十足。

这人呐,只要精神有了寄托,干什么事儿都有滋有味的。

我吃得有滋有味——趁着周末,在家恶补最近刚出的几部大片儿,躺沙发上正磕瓜子,韩羽忽然来个电话:“在家没?我和高文过来。”

“来吧。”我说。

没多久两人就来了,韩羽进来就倒沙发上,抓把瓜子嗑得“咔咔”作响,瞄一眼电视问:“什么片儿?”

我没理他,眼看高文神色不太好看,招呼他坐下:“这挺长时间没见了啊,听韩羽说你挺忙的?那项目弄得还顺利?”

韩羽抢着说:“什么狗屁项目,不做了。”

“不做了?”我看韩羽神色不像开玩笑,高文也不搭话,实在是意外:“怎么突然就不做了?是遇上什么问题了?有问题咱就想办法解决,不能说不做就不做,你当是小孩儿过家家呢——”

“我爸病了,可能是癌症。”高文说。

偌大的客厅,一时只剩下韩羽“咔咔”嗑瓜子的声音,我心里叹口气,轻声问他:“你明天回去?”

他点点头,韩羽又叫我:“你也收拾收拾,明早一起走。先泡杯咖啡出来,你这瓜子儿太咸,我吃齁着了。”

我没理他,回屋简单收拾了些东西,想起田莉让我明天陪她逛街,打个电话过去:“跟你说个事儿,高文他爸病了,我明天陪他回去看看。”

“哦,好。”她突然有些支吾:“江枫,我,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算了吧,我和韩羽去就行了,人多反而麻烦。”

“韩羽也要去?嗯,那你需要带钱过去吗?是这样的,上次提香给我买的包,我后来拿去退了,然后加了点钱凑成一万放着。怕你说我,一直不敢跟你说,要不你把这钱带上吧。”

“不用,这钱你先收着吧。我这会儿还得收拾东西,明天再给你电话。”我说。

挂了电话出来,韩羽躺沙发上看电视,没见高文,进厨房看他在洗咖啡杯,我本想问问他父亲的情况,可看他低着头,拿着个杯子翻来覆去不知洗了多少遍,心里一酸,过去拍拍他肩膀:“高文,没多大事儿,吉人自有天相。”

他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满面泪痕,轻声说:“谢谢你。”又低头洗着手里的杯子。厨房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

第二天一早,车刚开出小区,韩羽就叫:“等等秦月,我昨晚跟她说好,在这儿等她。”

我莫名其妙:“叫她干嘛?”

“她爸是省医院的,医院里那一套她全懂,咱不至于跑过去两眼一抹黑,再说了,要是高文他爸需要转院,让她联系也方便些。”

这我倒没想到,连忙靠边停下。一会儿秦月打个车过来,上车后安慰高文几句,便老老实实坐着。

高文父亲已经住进了县医院,县城离我们这好几百公里,快中午了才到。进了医院我才想起:不能空着手去看病人吧?连忙叫韩羽:“去买点什么吧,咱这样空手去不太好看。”

韩羽还没开口,高文却说:“不用买,真的。你们能来我已经很感谢了,就别客套了。”

我只得作罢,几个人跟着他上楼找到病房,进门便见一个满脸憔悴的中年妇女守在那,默默望着病床上一个满脸焦黄的中年人,高文轻声叫:“妈”,他母亲像是被惊醒一般,回头看见他,未语泪先流,哽咽着叫声“文娃子”,哆嗦着不停伸手抹泪。

“妈,没事,我回来了。”高文声音发抖,过去坐到病床边,仔细看看他爸,回头又问:“爸怎么样了?”

他母亲止住眼泪,说:“刚检查完,还没醒。”转眼看见我们几个,眼神有些慌乱,连声说:“快坐快坐。”手忙脚乱地招呼我们,又拿来几个苹果一个劲往我们手里塞:“你们快坐,快坐,唉,感谢你们这些朋友,还陪文娃子一起回来,太感谢了。”

“阿姨,你不用管我们,”我说:“你这么客气,我们都觉得是跑来添乱了。”

她憨厚地笑笑,转眼看见桌上的杯子,又说:“我给你们倒开水。”拿过杯子一提水壶,她又面露尴尬:“怎么没水了,你们等一下啊,我去打点回来。”提着水壶就往外走。

我连忙跟过去,又回头给韩羽和秦月使个眼色,他俩会意也跟了出来。到外面过道上,我叫住高文母亲:“阿姨,叔叔的情况咋样?”

她叹口气:“前天上课的时候,突然就倒在地上,我在家里还不知道,学生娃娃们和几个老师帮忙送到医院,又跑来通知我,我马上跑过来。照了下片,说是有个肿瘤压到什么了,我也说不清楚。说不准是良性还是恶性,几天做了个检查,明天拿结果。我这两天——”说着又不停伸手抹泪。

我连忙宽慰她:“阿姨您先别担心,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秦月也说:“阿姨,就算真是癌症,那也有办法治,我爸爸是省医院的,要是这里不行,就把叔叔转到省医院去,治疗条件肯定会好些。”

高文母亲眼神一亮:“感谢感谢,真是感谢你们这些朋友。这么远还跑过来。你们吃饭没?我去叫饭来吃。”

我忙说:“刚才下车就吃过了,您别管我们。”她这才放下心,转而拉着秦月问些医院里的事。

我让她这一说,还真饿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吃东西,想着叫高文出来一起去吃饭,刚到病房门口就听里面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原来高文父亲醒了,父子俩正谈着。一会儿,高文说:“爸,你不要管那些事,我会处理好。你现在把身体养好了,就是帮我了。”

他父亲叹口气:“好,不管,不管”

里面安静下来,我正想进去,他父亲忽然说:“高文,你以后要好好对你妈。”

里面再没了声音,我站门口犹豫再三,只得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叫高文:“高文,出来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他应一声,他父亲问:“是你朋友?”

“嗯,来了三个。”

“那你要记住人家这份情,以后别忘了。”

“嗯”

等高文出来,几人在街边找家小饭馆,随便点了几个菜吃着,高文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咽下。我想说点什么安慰话,想了半天又觉得无从说起。吃完饭,我让高文先回医院,领着韩羽秦月去找住的地儿,这县城挺小,几分钟就能走完一条街。四处打听后总算找到一家三星级酒店,据说是城里最好的。

这三星级的酒店有个五星级的气派门脸儿,大厅里面装修也不错,只是服务员个个都懒洋洋的,一付爱住不住的样子。一问价格,标间1200,还不打折,果然是“爱住不住”的价。

交钱定了两个标间,秦月进她房间洗澡去了,我和韩羽在这边等着,韩羽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忽然说:“江枫,跟你说个事儿,你得劝劝高文。”

“什么事儿?”

“他爸要真是癌症,能治就治,不能治拉倒,别为了治病把他手里那80万全填进去,到时候人没了,钱也没了,不值当。”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轮不到咱说话,你跟着掺和干什么?要说你自己说去。”

“我干嘛要去说啊,我又不傻。”

我一下火了:“对,你聪明,就我傻!眼看着高文他爸病了,我去跟他说别治了,把钱省下来以后自己花。这他妈明摆着得罪人,还不是得罪人,这是说了就要做仇人的话,你让我去说?你他妈安的什么心?”

他反倒笑了:“我是不知道怎么才说得动他,倒不是怕得罪谁,我让你去说呢,是想着你在公司做领导的,比较擅长跟人做思想工作。这么着吧,你给我讲下怎么说,我去找他。”

看他表情,不像是作伪,我只得说:“就算你真要去,那也等检查结果出来,确诊是癌症再说,你现在去干嘛?要是他爸没事儿,你这不是找些冤枉背自个儿身上?”

他不以为然:“高文的脾气,他爸要真确诊了,那谁也说不动了。所以得趁现在给他打点预防针。我呢,不像你,懂那么多谈话技巧,我这人有什么说什么,他要恨我,那就恨吧。”

我心里一软:“算了,还是我去吧。但我不会跟他明说,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

“嘿嘿,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妈的,说了半天还是我去卖命,就这还不懂谈话技巧?

一会儿秦月洗完澡过来,三人出了酒店。一路上我都在想该怎么开口,等到了医院,找个两人单独在场的机会,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随口说:“我听说癌症患者痛起来很要命的,你爸有没有叫疼什么的?”

“还没有。我也听过这说法,所以现在感觉,肿瘤可能是良性的吧。”

“嗯,良性就简单了,做个手术就行。”我说:“但你也要做最坏的打算,要真是恶性的,摊上什么放疗,化疗,后面还得长期服各种药,虽说老人受罪,但你在经济上也要做好准备。”

他看着远处,过了很久,轻声说:“就算把我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拿去卖,也要治。”

我心中一震,完全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一时方寸大乱,事先准备的说辞竟然一句也用不上,只得说:“哪那么夸张,治个癌症也花不了多少钱,你别想太多了。我就是刚才临时想起,说了两句。”

他看我一眼:“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过了。”

整个下午,高文都在病房陪着他父母,人一家三口聚一起,我和韩羽在旁边站着感觉跟电灯泡似的,只得出来溜达。至于秦月,韩羽说拿着收费单跟人吵架去了,结果到了晚上,秦月却领着大家去蹭了顿饭,做东的不知道是她爸的同学还是学生,没听清,我和韩羽光顾吃了。高文倒是一直给人敬酒,吃完饭出来,他又叫住我:“明天早上9点,你们能不能陪我去拿下化验结果。”

“行啊。”我说。

“怎么不叫我?我也去。”秦月过来说。

高文立刻满脸堆笑:“你好好休息下吧,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要不是你,我跟刚才这几个医院领导都说不上话,真是该好好感谢你。”

秦月一脸得意:“这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就行,好吧,你早点回去,我们也回酒店了。”

“好,今天真是谢谢你们了。”高文说。

回到酒店,秦月回房洗完澡,裹个浴巾便过来找我们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高文身上去了,韩羽听了直笑:“那是,高文太可怜了,这么着,你现在赶紧过去慰安一下。”

“你给我滚!”秦月抓个枕头就冲他劈头盖脸砸下去,两人立刻闹成一团。

我实在嫌吵,出来在走廊上转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想给田莉打个电话,翻联系人时看到于燕的号码,心里一动,点了下去,刚响一声她就接了:“哟,终于想起我了。”

“嗯,你还好?”

“好不好都这样,你在哪呢?”

“在高文老家,他父亲病了,我和韩羽跟着过来看看。”

“哦,没什么大问题吧?”

“现在还说不清楚。”

这么不痛不痒地扯了几句,电话里再没了声音,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不能说的话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小心回避着,可似乎,又都等待着对方先开口?一番尴尬的沉默之后,默契地互道晚安,挂上了电话。

这个电话让我心情有些烦闷,索性下楼走出酒店,在附近转了很久,直到深夜才回去。秦月早就走了,韩羽躺床上玩手机,等我洗澡出来,他忽然问:“江枫,下午我跟你说高文的事儿,你当时是真急了还是假装急了?”

“真急了。”

“我当时也就一说,你犯不上真急吧?”

我不想跟他讨论这事,上床准备睡觉,他又说:“跟你说,以后你不管遇上什么情况,先别激动,别发火,别有任何情绪,脑子里只留一个念头:这事怎么解决,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我在帮你分析啊,一定要远离情绪,因为情绪是最原始的思维方式,在人类具备思考能力之前,就是情绪在主宰人类的行为。所以它对人的操控能力远远凌驾于思考之上,它可以驾驭思考、误导思考、甚至可以阻止思考。人是因为思考才强大的,所以被情绪主宰的人一定是弱小的。为什么我们要避免说脏话?说脏话,就意味着一个人被情绪主宰,或者他是缺乏自制力,或者是心理承受能力不行,需要发泄情绪,这种人——我操,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在干嘛呢?”

我真是——只得敷衍一句:“你跟我说这干嘛?”

“就是探讨下呗,纯学术。”

“探讨?你在纠结下午那事儿吧?为了防止以后我再跟你急,先给我洗洗脑?那什么,人是可以被改变的,可以被欺骗,被诱惑——”

“咦,你居然还记得?”

“那可不,就防着被人骗。”我说。

“哈哈哈哈哈……你这人太逗了,我真是跟你探讨。”

“被人点破还能厚着脸皮笑成这样,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别啊,你丫误会了,我刚才在想情绪、思维、潜意识这三者的关系。想了半天,越想越好玩儿。”

“潜意识又是什么鬼?”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开车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撞别的车?”

“我又没疯。”

“哈哈,可你不会时刻去想,对不对?可你就是这么做。这就是潜意识,完全主宰你的行为,可你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不就是平常说的习惯?”

“潜意识和习惯不同,潜意识更像是思维上的习惯。”

我真烦了:“你不觉得无聊么?”

“不啊,挺好玩的。我本来以为,情绪产生于人的生理感觉,由人体内各种荷尔蒙分泌、大脑生理结构所决定,应该是最底层。情绪发展出思维,而潜意识源于思维的重复行为,应该比思维处于更高的位置。可实际上潜意识比情绪的位置还更底层,它能控制情绪。比如我骂你,你会生气,如果换成田莉骂你,你可能根本不会想什么,可就是不生气,是吧?所以应该是潜意识、情绪、思想,这么个顺序。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潜意识能在最底层。”

“怎么有点自我、本我、超我的意思?”我说。虽然一句没听明白,但并不妨碍我装个逼。

“放屁,弗洛伊德那种神经病,能和我的思想相提并论?他那套弱智理论千疮百孔,我连辩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我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只得说:“还是洗洗睡吧。”

他看我一眼:“那你睡吧。”

听他聊这么会儿,虽然一句没懂,可先前的“负面情绪”一下没了,我开始想别的事,刚出来个大致思路,对面床上一声“哈哈”,瞬间把思路全拍散了。

“江枫,我想到了,所有智慧行为的基本准则,就是确保自己以最低成本存在,绝对是真理啊。”

“哦。”

“比如人为什么会长脸,因为眼睛、鼻子这些感觉器官,上面有大量的神经元,这些神经元将信息传给大脑,需要消耗很多能量,所以得集中在距离大脑最近的地方,这样传输路径最短,能量消耗最低。人为什么会长2只眼睛,2只耳朵?为什么脖子会转?因为这是获得最大视觉听觉范围的最低成本。”

“哦。”

“再比如人类的迁徙路线,第一个走出非洲的人,一定是竞争的失败者,因为适应新环境是需要高成本的。走出非洲后,人类会怎么走呢?首先向同纬度的地方走,因为同纬度气候相近,物产也相近,适应成本低。等同纬度的地方没处迁了,人类才会向高纬度进发。适应新环境,人丁兴旺,又开始竞争,失败者再次迁徙。所以说,适应和竞争,是人类所有文明的源动力。你看人类最初发展那么慢,因为竞争失败的迁走就行了,其实没什么压力。等到迁无可迁,竞争加剧,人类文明才迅速发展,竞争越剧烈,文明发展越快。”

我实在听不下去:“要不你去隔壁找秦月聊聊?我有点累,想睡了。”

“你这人,越来越没意思。算了,我看看秦月去。”他跳下床,出去敲隔壁房间门。我听他在外面嘟囔几句,转眼又回来了,说:“她死活不开门,说已经卸妆了。你见过她卸妆的样子没?”

“没见过,估计只能以后问她老公了。”

“哈哈,咱俩来猜下,她会是什么样子。”

“你慢慢猜,我睡了。”

整晚我都没睡好,不知这三星级的酒店用的是一星级的消毒液,还是养了群五星级的跳蚤?身上到处都痒,好不容易睡着,身上某个地方突然如针刺般一疼,半梦半醒中伸手挠挠,这疼痛感迅速消失,可一会儿又在别处突然冒出刺你一下,让你猛然清醒,知道这并不是在梦中,那刺痛是实实在在的感觉。

等我痛下决心,浑身上下抓挠一遍重新合眼睡下,忽然眼前一片刺眼,韩羽打开灯,跳起来抓着被子乱舞一通,嘴里呼呼怪叫。我也只得跟着坐起来,两人相视苦笑,索性就这么坐着聊天,还好他再没提什么“情绪”“潜意识”,俩人只是从这被子,聊到这酒店,再聊到昨天在这县城里的种种见闻,到最后我心里好奇,问他:“你昨晚那些什么情绪,潜意识的,怎么这会儿不聊了?”

他一阵苦笑:“我这人有个毛病,脑子里一旦想到这些东西,就刹不住车,会一直想,整晚整晚地想。可只要跟人说了,或者自己写下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昨晚我已经跟你聊过了,这会儿你要真让我聊,我还得好好想想。”

整晚整晚地想?我忽然有点同情他了,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说:“那现在去医院吧,陪高文去看看检查结果。”

“行啊。”

俩人到了医院,没头没脑地窜了半天,总算找到地方,高文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坐着,见了我们连忙起身。

“有结果了?”我问。

“还没,医生去拿化验单了。”

我和韩羽也跟着坐下,一会儿,进来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见了我和韩羽一脸意外,问:“你们找谁?”我指指高文,他会意点头,径直到办公桌前坐下,端起茶杯,拿盖子“哐哐”地抹了抹茶面,又撅嘴吹两下,喝上那么一小口,心满意足地咂咂嘴,长叹一口气:“这个——你父亲哪——”说着居然又端起茶杯,拿着盖子开始抹茶面。

我他妈真想冲上去开揍!我们三个等得望眼欲穿,他却喝得闲庭信步!还信了好几步!真是急病遇上慢郎中。眼看他喝完这口茶,有些不舍地放下茶杯,总算开口:

“你父亲哪,检查结果是良性的,没事,开个刀就好了!”

我心里一松,就听身旁“砰”的一声,高文身形一软,从凳子上一头栽下来,像瘫烂泥似地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心下惊骇,刚要起身,便看他浑身触电似地抖个不停,转眼又像是用尽全身气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挥手拍地,拍得劈啪作响,嘴里反复念叨“是良性的,良性的”……

医生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慢悠悠踱了出去,临走还没忘把他心爱的茶杯端在手里。我和韩羽在一旁默默看着高文,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起来,大叫一声:“是良性的!”撒丫子就往外跑。等我抢到门边一看,连个人影儿都没了。

韩羽笑道:“这癌症刚排除,又来一精神病。”

“还是精神病好。”我说:“治不好也死不了,走吧,咱赶紧回去。”

回到病房,里面早已是欢声笑语,高文正拿毛巾洗脸,乐呵呵地跟他母亲说刚才医生喝茶的情形。他父亲在一旁听着,明显心情不错,脸上气色都好多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透着喜气儿,仿佛高文父亲等的不是手术,而是过大寿一般。医院给了消息,说几天后就可以做手术。我跟韩羽、秦月商量了,三人决定先留下,等高文父亲做完手术再一起回去。韩羽闹着要找个地方好好玩玩,高文一听便说:“到我家去吧,虽然是乡下,可风景很好的。我也想回去给爷爷奶奶上柱香,这回一定是他们在保佑。”

韩羽一下来了兴趣,我也觉着上高文家看看也不错,秦月一听要爬山就没了兴趣,说还是留在医院,有什么事也好照应。这倒正中我下怀,这几天全靠她跟院方打交道,她要真的走了,恐怕高文父母得抓瞎。忙跟她说要是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全给她带回来,她一听更乐。

临走前,高文给秦月买了几大包零食,又把大小事都跟他母亲交代一番,他母亲仔细听着,不停点头。他父亲微笑着看他,像总也看不够似的。等事情交代完毕,三人出了医院,直奔车站。去高文家得走山路,我的帕萨特自然去不了,大家只能坐车过去。

车站里一片喧闹,等客的全是脏兮兮的小客车,高文买了票,带着我们挤上一辆。一上车,地板上厚厚一层土就吓我一跳,车里人虽不多,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竹编的箩筐,红色的塑料盆,袋装的饲料……全堆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找个位置坐下,司机一脚油门,踩得这车浑身作响,带着满车的人货,摇摇晃晃着总算上路。

现在正值盛夏,车上座椅早被晒得滚烫,坐着感觉跟铁板烧似的。这车里也没空调,虽然车窗大开,扑面而来的却是滚滚热浪,再加上这一路颠簸,让人觉得自己像是锅里的饺子在上下翻滚,只盼着头顶的锅盖早点揭开,好脱了这劫。就在我感觉自己已经8分熟的时候,总算听高文喊了一声:“师傅,在石桥那停一下。”

三人下了车,路旁就是一片布满白色石头的河滩,一条小河就在石头间隙中蜿蜒流转,一座石桥横跨而过,这桥不过一人高,只是几块石板简单搭就,走在桥上一低头,从石板间的缝隙就能看到桥下流水,水并不深,不过齐人膝盖,却清澈见底,连水底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头都能一眼看清。

“这水真不错!”韩羽连连称赞,突然叫一声:“有鱼!”话音未落便跳下桥去,站水里四处乱扑。

“你这样抓不住鱼的。”高文笑着说:“小心螃蟹夹你,这河里很多螃蟹。”

韩羽在水里扑腾一会儿,大概没什么效果,索性脱下T恤,当做渔网继续“围剿”,这法子果然有效,一会儿便听他大叫:“抓住了,抓住了”得意洋洋地拿着“网”过来,里面有条一指宽的小鱼,正拼命挣扎。

“这鱼可够大的啊,够咱们吃好几顿了。”我说:“上来吧,鱼也抓到了,别玩了,等会儿还爬山呢。”

“急什么?”他低头看着河水,忽然叫:“还有螃蟹!”拿着“网”又冲了上去。

我看他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一时兴起也跟着跳下去,入水才惊觉这河水凉得刺骨,低头细看,果然有些小鱼在石头间游来游去,看准了一条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抬手再看,连个鱼影子都没了。想起刚才韩羽说有螃蟹,翻开旁边一块小石头,还真有只螃蟹挥舞着双钳示威。一把抓起来,回头叫高文:“你也下来吧,咱们多抓点,今晚就吃这个。”

高文笑着应一声,也跳了下来,一出手就抓条鱼。韩羽不知从哪儿捡来个塑料袋,这会儿鱼也不抓了,就跟在高文身后,高文抓一条,他叫一声,不一会儿就装了小半袋。

河滩上的石头几乎让我们翻了个遍,连那些大石头也没放过,伸手把下面的石缝仔细摸过,估计螃蟹们的祖坟都让我们挖完了。鱼早就被吓得不知所踪,塑料袋里大多装的是螃蟹。眼看战果颇丰,三人在河边找块石头坐下洗脚,韩羽赞道:“这小日子简直太美了,高文,你们这简直太好了,有鱼有螃蟹,水也好。”

“也有不好的时候,”高文笑道:“这条河一下雨就发大水,连这桥都淹了,我上学从这里经过,就只能看背后这棵树的位置,才知道桥在什么地方,然后淌着水过河,有次水太急了,直接把我冲河里去,差点淹死。”

“你傻啊,不会穿救生衣啊。”韩羽说。

三人休息一阵,继续赶路,河边是片竹林,过了竹林,眼前便是条崎岖山路。这地方的风景果然不错,四周的山大多孤傲耸立,上面不少郁郁葱葱的树木,看着有些桂林山水的味道。

只是我久未锻炼,爬这山路实在费劲,一会儿就累的不行,招呼他俩停下休息。高文倒挺精神,到路边摘了个什么东西,递一个给韩羽:“这叫刺梨,可以吃的,你尝尝。”

韩羽咬一口,大赞:“好甜啊,江枫你快尝尝,咱等会儿摘点带回去,给秦月尝尝。”

我连忙叫高文给我一个,这东西有指头大小,长满细小尖刺,高文教我先把这些尖刺抹掉,抹得我心急火燎,好不容易弄完,咬上一口……

韩羽,我操你十八辈儿祖宗!

连酸带苦还发涩!酸得我眼皮直跳,苦得我舌头打直,涩得我嘴里跟刀割似的!

“确实甜——”我说,心念一转:高文肯定知道这东西什么味儿,韩羽已经吃过了,我这装着骗谁?赶紧一口吐掉:“妈的,你俩王八蛋。”这俩没良心的在旁边憋了半天,这会儿哈哈大笑。

“你俩给我等着!”我连吐几口唾沫,嘴里的酸味才减轻了一些:“高文你行啊,跟韩羽学坏了啊,你明明知道这什么味儿,也不跟我说?”

高文笑道:“这东西真可以吃的,只是现在还没熟。”

“那行,你弄点给秦月尝尝。”我说:“看她不打死你!”

等他俩终于笑够,三人接着赶路。山里空气很好,带点湿润,又带点青草和野果混合的味道,深深呼吸一口,只觉得肺里每一处都清新无比。路边到处都是鸟,一群群乱飞。有次就在我们脚下,一只大鸟突然飞起,差点吓我一跳。韩羽捡块泥就砸,却连鸟毛都没沾到,气得他直跺脚。高文在旁边说:“那是斑鸠,晚上才好打,全蹲在树枝上,拿手电筒照着都不动,一打一个准。”他听了便拉着高文问在哪打,拿什么打,好吃不,怎么做才好吃……等等一系列问题。

拼着命爬了半天,才到山腰,这次连韩羽也累得不行,一行人只好再次休息。韩羽坐下就吵着要喝水,高文到前面拨开草丛,叫他:“这儿有水”。我过去一看,是条清澈的小溪,回头看看来时的山路,原来这小溪一直陪着我们,只是藏在路边的草丛里。

眼看韩羽俯身捧水喝,我倒是犹豫了,问高文:“这水能喝吗?”

“放心喝,没问题的。”高文笑道:“我们这没自来水,每家每户都用塑料管引这样的山泉水,比城里卖的矿泉水都好,而且冬暖夏凉。”

休息完毕,一路向上爬,总算到了山梁,高文指着远处山下说:“看,那就是我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有好大一片竹林,里面依稀可见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

韩羽惊呼:“我去,你家这么大?”

高文忙说:“不是,里面住了十来户吧,不止我们一家。这院子以前是个大地主家的,很有钱。他儿子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有次回家,据说迎接的鞭炮就摆了好几里路。”

“那还是块风水宝地,”我说:“赶紧走吧,这儿风大。”

下到半山腰,这里有丛芦苇,里面照例有条小溪。高文让我们等一下,他却猫腰钻进芦苇丛,不见了身影。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拿几朵蘑菇,个个都有碗大,笑道:“回去拿这个炖汤,味道很好的,保证你们一辈子也忘不掉。”

下了山,过了竹林,便进到这院子。院子建得很工整,格局像个四合院,却是个超大的四合院,中间的空地比篮球场还大,四周一圈泥墙黑瓦的房子,足有十来间。院子角落还有个桌子大的磨盘,旁边立着个石头打制的鼓风机。

这院子看着虽然破败,可一切都透着大气,想来当年的主人也自认创的是万世基业,要一代代传下去,只可惜世事无常,昔日的高檐大瓦,如今几近残檐断壁,地面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甚至积着水,四周的房子也残破不堪,有的墙面泥土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筋,显然多年失修。只有鼓风机上那盆茂盛的紫罗兰,挣扎着给这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这鼓风机是干嘛使的?”韩羽问。

高文笑着解释:“稻谷磨成米后,里面还会夹杂些米糠,在这鼓风车上过一遍就能把米糠吹走。”

我四处打量一番,却发现院里户户大门紧密,一派萧瑟,也没什么生活的痕迹,问高文:“这儿没什么人住?”

“都搬走了。”他说:“以前住了十来家,后来都走了,有的在别处修了新房,有的搬镇上去了,都快搬完了。

“那你们家也可以搬啊,在这住着不冷清?”我说:“刚才路上我看有不少新房子,还都是独栋小楼,你们家也可以弄一个啊。”

他摇头苦笑:“我家的钱都供我读书了,我工作后也想给家里修一栋,花费也不高,二三十万就能搞定,可我爸妈都说住惯了这里,不想搬。”他说着掏出钥匙,打开旁边一扇木门:“这就是我家,快进来坐。”

进门就闻到一股烟熏的味道,这屋子应该是厨房,右侧是个熏得漆黑的土灶,旁边有些柴火,左侧有张粗陋的方桌,带几根长凳。我看高文向里屋走去,跟过去一看,里面一片漆黑。过会儿眼睛适应了,才发现屋顶两块明瓦透了些光线进来,依稀能看到一张床,还有个大柜子。

高文从他家出来,又到院角一间小屋门前,叫道:“肖婆婆,肖婆婆。”小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片刻,门“吱呀”一声拉开了点,一个老婆婆探出头来,半眯着眼,有些警惕地看着高文,忽然像是恍然大悟:“是文娃子啊?文娃子你回来了啊?”

我看这老婆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颤颤巍巍的样子,心里正叹岁月不易,年老多艰,没想她这一开口,却是声如洪钟,差点吓我一跳。

“肖婆婆,你身体还好吧?”高文大声喊。

“哎呀,你爸前几天送医院去了,你去看没有?”

“去看了,我爸现在没事了,肖婆婆你身体咋样啊?”

“哦,你带朋友回来耍啊?这个是你朋友啊?”婆婆说着拿手指我。

“对,我朋友。”高文说。

他俩就这样大声喊叫着,声嘶力竭地说着话,似乎都没指望对方能理解,可彼此脸上却都带着微笑,似乎对眼前的情形非常满足。

这场景,竟让人有些莫名的温暖……

一会儿高文回屋,说:“这是肖婆婆,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还没上学,我爸上班,我妈成天忙农活,都没什么时间照看我,就是肖婆婆带着我。我现在都还记得,有次我闹着饿了,一直哭,肖婆婆就背着我,从一口煮猪食的大锅里,捞了根指头大的红薯给我吃。经常梦到这个事,梦到自己在肖婆婆背上,看着她弯腰捞红薯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掉进锅里了。”

“一看你就没吃过好东西,猪食里捞根红薯都能一直记着。”我说。

“其实,记的也不是那根红薯吧。”他笑笑,又往院子里看一眼,问:“韩羽呢?”

我回头一看,还真不见人了,正想四处去找找,韩羽却自己回来了,鬼鬼祟祟地抱着个口袋,进门就叫:“赶紧关门。”说着把口袋一打开,一只毛色鲜亮的大公鸡掉了出来,眼睛里满是惊恐。

我和高文都傻了,眼睁睁看着韩羽抱着鸡满屋乱窜:“刀呢?高文,刀呢?你家刀放哪去了?我去,你俩站着干嘛?赶紧帮忙啊,你俩不想吃鸡啊?”

我小心着问他:“你买的?”

“买啥?你看不出这是野鸡啊?别他妈废话了,高文,刀呢?”

我瞬间崩溃:“你家的野鸡长这样?”

这偷鸡贼还有脸笑:“要是让事主找来,咱一口咬定是野鸡就行了,就说咱俩没来过乡下,分不清野鸡家鸡,多简单的事儿?高文弄那么些蘑菇,咱好歹得弄只鸡来配啊,小鸡炖蘑菇,多美!这鸡是在外面放养的,真正的跑山鸡,你看这小身板儿,味道肯定好!”

高文一脸苦笑,把我拉到一边:“我去问问是谁家的,把钱给了,就说买吧。你在这看着韩羽,别让他再出去了。”

再出去?再出去这孙子得抱条狗回来!我忙说:“放心,我看着他。”等高文走后,回头一看,韩羽拎把锈迹斑斑的刀,直叫:“快来帮忙,高文呢?又走了?一见干活就躲,他是不想吃啦?”说话间,那鸡突然发力挣扎,惊得韩羽连连叫唤,手一松,那鸡落了地,几个扑腾冲出门外,一下没了影儿。

韩羽急得跺脚,直叫:“你赶紧追啊,楞在那干嘛。”

“上哪——”我刚一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两声鸡叫,出来一看,这鸡居然飞上了房顶,在上面蹦跶得那叫一个欢实,眼见我俩出来,还挑衅似地连叫几声。

房顶上一活鸡,院子里我和韩羽呆若木鸡。过会儿韩羽回过神,扭头问我:“鸡会飞?”

没听说鸡会飞啊,可要是不会,眼前这鸡怎么上的房顶?

“鸡有翅膀,有翅膀应该就能飞吧。”我说。

“那企鹅、鸵鸟也有翅膀,怎么不会飞?”

“你给我上房顶待着去!”

他当然没上去,我俩找根竹竿,捅了半天好歹把这鸡赶下来,俩人又一番排兵布阵,围追堵截,累个半死总算抓住。拿回屋里找绳子拴住鸡,两人骂骂咧咧,控诉一番这鸡临阵脱逃的罪行,吹捧一番自己刚才的英明神武,畅想一番小鸡炖蘑菇的鲜美,然后俩人又傻了:怎么杀?

“要不咱不吃小鸡炖蘑菇,”韩羽说:“改吃叫花鸡!拿泥一裹,扔火堆里一烧就行,你看着啊,我挖泥去。”话音未落,冲出门一溜烟跑了。

我刚想追出去,迎面碰上高文回来,手里拎个袋子,见了我问:“韩羽怎么又跑了?叫他也不听。”

“没事儿,”我说:“他是不想杀鸡,跑出去躲着,刚才我俩争了半天谁杀鸡,都下不去手。”

“还是我来吧。”高文说着放下袋子。

“这鸡谁家的?你问到没?”

“韩六叔家的。”他到灶台边生火:“我说我带朋友回来玩,想请他们吃点好的,就去把鸡捉了。给他300块钱,他死活只收100,又帮着我挖了些竹笋,采了点桑叶,拿个袋子给我装上。我叫他过来一起吃,他又不肯,还叫我明天过去吃饭。”

我听着稀奇:“桑叶拿来做什么?你家还养了蚕?”

“不是,竹笋绰水的时候加点桑叶,把苦涩味去了才好吃。”他烧上水,找把刀坐门槛上剥竹笋,过会儿抬头笑道:“还好是韩六叔家的鸡,要是宋二娃家的就不好办了,他跟我们家有仇。”

“什么仇?”

“他爸当年跟我爸争着做村小老师,没做上,一直怀恨,有机会就找我们家麻烦,有次放牛,故意把我妈挤倒在水田里。”他说着压低声音:“那时候我在县城上高中,一听这事气坏了,晚上熄灯后翻出学校,爬了个货车回来,把他们家房子烧了,又连夜爬货车赶回学校,还赶上了早自习。他们家一直猜是我干的,可又没证据,这么些年,见了我妈都绕着走。”他说到这,沉默片刻,叹口气:“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还好当时只是烧了房子,没出人命。”

我听得心惊,只知道高文打架是把好手,没想到放火也是把好手,想起来时的山路,要让我夜里上去走一遭,怕是九条命都不够摔的,可他竟然走了个来回。再说这事儿也够邪乎的,如果不是他亲口说的,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儿。

等我俩把一切收拾停当,天都快黑了。韩羽总算回来,左手夹几根玉米棒子,右手拿根竹竿,一路噼噼啪啪乱打,叫花鸡什么的估计早忘了。

晚饭是两菜一汤,竹笋蘑菇炖鸡,油炸小鱼和螃蟹汤,全是高文做的。韩羽一屁股坐下,抓条小鱼就吃。高文见了,却面有难色:“韩羽,我请了肖婆婆过来一起吃,这位置你不能坐,应该是肖婆婆坐的。”

韩羽倒满不在乎,嘿嘿一笑:“那我换个位置呗。”

一会儿,高文扶着肖婆婆过来,几人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热气腾腾地开吃。所有东西都透着说不出的鲜味, 高文一直照料着肖婆婆,两个鸡腿都夹到了老人碗里,又怕老人家咬不动,帮着撕成细条。肖婆婆却没怎么吃,只是一个劲问高文:有没有媳妇儿啊,怎么没有呢?怎么不去找呢?你再不找,肖婆婆可能就看不到你媳妇儿了。高文笑着回答,眼圈却红了。

吃完饭,高文把肖婆婆送回屋休息,回来收拾完毕,三人便到院子里乘凉,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高文家透出点灯光,正好照着这边。四周传来阵阵虫鸣,有节奏一般此起彼伏,偶有夜风吹过,吹得屋后竹林发出细碎声响,像是为虫鸣协奏。大概虫子们也在侧耳倾听,叫声也弱了几分。等风过去,片刻清静之后,从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虫鸣,像是段独奏,重新拉开虫子奏鸣曲的序幕。

听着虫鸣躺在磨盘上,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天星斗,每颗星星似乎都触手可及,原来那些文学作品里对星空的描写竟是真实的,只是像“黑色天鹅绒上洒满了钻石”这样的语句,此时看来却不够生动。这夜空中的每颗星星,仿佛都是有生命的,你看着它们,却能感觉到它们也在看你,甚至,它们还在悄悄议论着你。

“高文,你小时候都怎么过的?有朋友吗?”韩羽忽然问。

“小时候?”高文想了一会儿,说:“以前院子里住了很多人家,挺热闹的,小孩儿也多,全都算朋友吧。我们成天一起玩,偷别人地里的西瓜,下河摸鱼摸螃蟹、上山找蘑菇,挖何首乌、抓蛇、逮兔子,赶上过年,就偷家里的香肠腊肉,到山上烤着吃。最好玩的还是打仗,拿竹子做成弓箭、水枪,分成两派在院子里干仗。现在想起来,感觉那时候挺快乐的。”

“也是,听着就挺乐的。”韩羽说。

“也有苦的时候吧。”高文笑道:“有时候偷东西被抓住了,让人告上门来,晚上院子里就是一片哭声,全在家里挨揍。”

“那也挺欢乐的。”韩羽又问我:“江枫你呢?小时候有朋友吗?”

“我那会儿成天跟我姐闹。”我说:“要不就是小区里的孩子,学校的同学,都差不多吧。谁小时候没几个狐朋狗友啊,你怎么问这个?”

他没回答,过一阵说:“我进去睡了,今天爬山爬累了。”一个人进了屋。

高文问我:“你困了么?”

“还行,不怎么困。”

“那咱们再坐会儿?”

“行。”

其实这样的夏夜,听着虫鸣在院子里纳凉,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只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不然我真想试试,看指了月亮会不会被割耳朵。

奇怪,这话我打哪儿听来的?不是爸妈,也不是姐姐,哦,想起来了,是奶奶。小时候我跟着奶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会做各种各样的小点心给我吃,或者带着我四处走走,但也会跟我说些莫名的禁忌,比如:不能指月亮,否则会被割耳朵。

奶奶爱看戏,也常带我去看,每次我都被戏台上的大花脸吓得直哭,回来她骂我,说我不像个男孩子,老是哭。小时候我爱打架,可又打不过人家,常让人揍得回家大哭,她也骂我,不许我哭,让我出去打回来。

有一次,我眼馋邻居小朋友新买的海军帽,非让奶奶给我也买一顶,威胁她说:“你不给我买,我就去跳河!”奶奶骂我:“快去跳!”可最后还是给我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帽子很贵,相当于奶奶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奶奶总是在骂我,可我一直觉得,她才是最爱我的人。

只是,奶奶在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之前也有关系很远的亲人离去,对我而言,只是世界上少了这么个人,并无太多感触。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会继续美好。奶奶的离开让我的世界发生了崩塌,我突然明白:这世界总会改变,所有的美好,终将消逝,所有的悲伤,也终将到来……

为什么在这样的夜里,会突然想到奶奶?难道真像传说那样,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这是真的,奶奶,哪颗星星是你?是离我最近的那颗么?

星空,夜风,虫鸣,一切和先前并无两样,但我的心绪却有些变化,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有些无名的感动,却不知道这感动因何而来。

“江枫,什么叫蔑视别人的观点?”高文忽然问。

先前的心绪被一下扰乱,我暗自叹口气,说:“就是字面的意思吧。”

“哦,我还以为这话有什么深层的含义,想了挺长时间。”

我心里一动:“是韩羽说的?”

“对,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蔑视别人的观点?认真听取别人的建议不好吗?人与人之间,难道不应该相互尊重吗?”

“尊重一定会被当作软弱可欺。”我说:“等你真正做点事就知道了。各种自以为是、装神弄鬼、张口就来、不懂装懂、心机叵测的人,各种真傻假傻装疯卖傻的人,还有各种心理需求特别大的神经病。听他们说话完全是浪费时间,你要敢去尊重,得让人玩成狗。所以在确定一个人可信之前,他说什么都别听。”

他沉默半响:“听你这样说,感觉人与人的关系好冷漠。”

“本来就很冷漠,人家跟你非亲非故,不冷漠就有鬼了!只是大家为了方便相互算计,才假装不冷漠,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所谓的社交技巧。”

“那不就是太虚伪了么?”

“这不叫虚伪,这是技巧。”我说:“一条活鱼跟一道水煮鱼,最后吃到肚子里都是鱼,你愿意吃哪个?你得学会把鱼做成水煮鱼,甚至酸菜鱼,这样别人才能接受,才会掏钱买单。中国人是感觉动物,只要你味道够好,他们根本不在乎吃到嘴里的是什么。”

“你这比方有点意思。”

“韩羽怎么跟你说这个?”我问。

“他上次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带创业团队。我说不知道,他就跟我聊了会儿,就刚才那句我没听明白。江枫,要不你也教教我?你在公司就是做管理的,这方面肯定比我有经验。”

这问题实在太大,千头万绪,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想了想说:“关键还是要分清主与次,本与末,因与果,现象和本质,目的和手段,普遍和特殊。这就是我多年的总结,每次出了问题,事后一分析,都逃不出这些。”

他沉默良久,问:“有没有具体一点的?就是我这次创业,你能说点建议么?”

我想了想,说:“首先是目标明确,这就需要你头脑清醒,对项目的可行性有理性认识。其次是流程清楚,必须有阶段目标,有止损点。然后是团队,要赏罚分明,才能立威,立信。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随机应变,别一门子死脑筋,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算了,我说不下去了,再说又回到刚才那些了。”

“你说得挺好,我感觉很有收获的。”

我听他口气,好像真听进去了,忙说:“这些都是闲着没事儿扯淡,创业这种事,你记着6个字就行了:不要怂,就是干!”

他一笑:“哪有这么简单,总得先想好怎么干吧。”

“想什么?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时不同、势不同、人不同,别人的经验教训跟你没任何关系。再说了,不是只有正确才会成功,错误也会带来成功,所以看准了目标就去干,干了再说。”

他又是一阵沉默,很久才说:“你这话也有道理,江枫,要不你也来,我们一起干?其实我一直这么想,只是刚开始资金没到位,就不好意思跟你提。”

我有些意外:“算了吧,我这人太懒,到时候拖累你们。你先做,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你尽管来找我。”

“不是,我觉得我这人有点傻,怕到时候应付不来。”他说。

“一听这话你就不傻。真正的傻逼,都认为自己最聪明。”

他迟疑片刻:“那你要是什么时候考虑好了,都可以来。”

“行,到时候再说。”

已是深夜,头顶的星空变得有些朦胧,天地之间似乎升腾起一片薄雾,屋里透出的灯光一改先前的慵散,化作光柱,清晰地展示光明与黑暗的界限所在。过了很久,高文轻声问:“江枫,你觉得什么是幸福?”

我想了想,说:“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各得其所。狗也可能打到小怪兽,可它一定不幸福。”

他笑道:“我也想打小怪兽,可不知道自己是狗还是奥特曼。”

“那就先打一把试试,”我说:“时候不早了,进屋睡了吧。”

“好!”

第二天起来我浑身酸痛,总算尝到平时不运动的苦果。韩羽还是活蹦乱跳,一大早便出去转了一圈,拣根树枝回来,在院子里耍得虎虎生风。高文给我们做了点面条,吃过后三人便出发,去给他爷爷奶奶上坟。

出门没走多远,到了一处半山腰的墓地,这里两侧都是山,正下方是片难得的平地,一条河从中间流过,消失在远方的晨雾中。我虽不懂风水,可这会儿看来,也感觉有点气吞山河的气势。

“就是这里,你们先休息下吧。”高文说着放下竹篓,拿把柴刀开始清理坟头的杂草。这坟看着挺高大,几乎比周围的坟大了两圈,高文说这是双棺坟,他爷爷奶奶合葬在一处。等清理完杂草,他从竹篓里取出祭品摆好,点上香蜡纸钱,在坟前跪下,合眼默念着什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等这仪式完毕,高文又从竹篓里拿出串鞭炮,韩羽叫着“我来我来”一把夺了过去。我拉着高文远远躲开,看韩羽把鞭炮挂在坟旁的树上,掏出打火机点一下便飞快跳开,可鞭炮却没动静,像是没点着。他跟猴儿一样围着鞭炮转了半天,又掏出打火机去点,这次点着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如雷鸣一般远远传去。韩羽张牙舞爪地跑过来,大叫:“好响好响,咱们等会儿去捡没爆的。”

等硝烟散尽,三人回到墓前,韩羽抓起坟前的白酒就喝,又倒点在纸钱余烬上,这余烬原本只剩下屡屡青烟,被酒一浇,忽地一下又窜起蓝色火苗。

韩羽看得有趣,索性把剩下的白酒全浇上去,又说:“老爷子,老奶奶,都来喝酒啊,这可是地道白酒,纯粮酿造,您二老当年肯定没喝过。”

高文笑道:“你少算了一个,这坟里除了我爷爷,还有两个奶奶。”

韩羽一下来了兴趣:“两个奶奶?你爷爷还娶俩老婆?”

“对,我爷爷娶了两姐妹。”

韩羽惊叫:“我去,老爷子还挺牛的啊,娶俩老婆不说,还是两姐妹?怎么着?你爷爷家特有钱?”

高文笑笑:“我爷爷以前是我们这的大地主,有很多土地,算是很有钱吧,那时候可以娶小老婆的,就娶了我奶奶两姐妹。”

“有钱也不带这么欺负人啊!”韩羽眼珠子一转:“你奶奶家是不是也很有钱?”

高文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是很有钱,当年有个外号就黄半城,我们镇上一半的房子都是我奶奶家的。据说我奶奶当时嫁过来,挑嫁妆的队伍就有五里长,银元都是成箱装。我们这有条河,这河的流域全是我奶奶家的土地,我奶奶的父亲,就把这些土地一份为二,给两个女儿做嫁妆。”

韩羽笑道:“看吧,我就说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你爷爷挺贼的啊,他这么一弄,你奶奶家的什么地啊、钱啊全到手了,少奋斗30年啊。”

“不是这样的。”高文急着解释:“我爷爷家也不差的,听我爸说,不仅有很多地,还开了厂,糖厂、磨坊、酒厂都有,规模也很大。当年也算是乡绅,乡里有谁被抓了壮丁,来求他,就算是已经被抓到了外县,只要我爷爷一张纸条,就能放回来。”

“那又怎么样?”韩羽又笑:“还不是你奶奶家倒霉,偌大的家业,就这么拱手送人。”

高文有些尴尬:“也不是,我奶奶家还有个弟弟,也分了不少家产的。只是那人好像不怎么成器,家里送他去省城读书,可他花钱请人帮他上课,自己成天到处去听戏,解放后好像过得不怎么好,当年帮他读书那人,倒是学了些文化,好像后来还做了官。”他说着,大概感觉扯得太远,又说了回来:“当时我奶奶两姐妹嫁给我爷爷,他一听说这事儿,就提着枪从省城赶回来,到处放话要弄死我爷爷——”

“打起来没?打没?”韩羽一脸兴奋。

“这我就不知道了,”高文忽然笑道:“倒是想起个好玩儿的,我爷爷说,以前两帮军阀在我们这打仗,两队人马各占一个山头,可当兵的全是这一带的人,相互都认识,大家边放枪边聊天,这边喊:“打高一点嘛,都要打到人了。”那边喊:“你自己脖子那么长,怪谁呢?”就像小孩儿过家家一样——”

“高文,你爷爷怎么发家的?”韩羽问。

高文笑道:“就是拼命存钱,有钱就买地,一家人过得很寒酸的。那时候家里有帮长工,到吃饭的时候,长工就吃白米饭,我爷爷和家里人就吃下面的红薯。那会儿红薯就是喂猪的,没人吃的,就这么寒酸。连我爷爷去赶集,都还得跟人家借裤子,就节俭成这样。”

韩羽笑得打偏:“你这什么地主啊,这是给地主丢脸的吧?”

高文面色一红:“不是,那会儿的地主好像都是这样,很节俭的。”

韩羽更乐:“得了吧,别人家的地主都是锦衣玉食,成天逗鸟玩狗,强抢民女啥的,再不济也吊几个长工来打,你爷爷这算什么地主,混得比狗还不如,借裤子都来了,还什么大地主,你跟我们吹牛逼逗我们玩儿呢?”

高文勉强笑道:“你说的那种,也有。不过都是些手里有枪,有势力的,其实不能算地主了。像我爷爷这样真正的地主,靠种地为生的,都是老老实实的,哪敢打长工啊。别说打,你就是敢多说几句,还不是骂,只要一晚上,地里的庄稼全给你偷完,偷不走的也毁掉,你还找不到是谁干的。那么大的地方,你也没办法让人一直守着。所以不管是家里的长工,还是外面的乡邻,我爷爷对人都很好的,赶上逢年过节,都挨家去问,要是有谁家里穷得没办法过年,就送上猪肉和大米。我奶奶家也是这样,对穷人都很好的。对了,我爷爷村里有个小流氓抽上了大烟,我爷爷把他找来逼着戒掉,拿几亩地给他种,又帮他娶上了媳妇。后来解放,这人成了农会主席,帮我爷爷躲过很多事,我爷爷能活下来,也多亏了他。”

这番话,高文娓娓道来,而故事的主人公,此刻就静静躺在我们的身后。我们生活的时代,相隔数十年,我们现在的距离,是一个小小的坟堆。这种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感觉,让人不由心生感慨。

韩羽忽然冷笑:“你家人当然尽捡好听的说了。也就骗骗你这傻子,你真以为发家就那么简单?勤俭持家,宅心仁厚就行了?放屁!不管哪朝哪代,不够无耻,不够心狠手辣,都做不了有钱人。这个世界,谎言和暴力才是最强力的武器,其他都是扯淡——”

高文让他挤兑得一时说不出话,我只得把话岔开:“那解放后呢?”

他看我一眼:“都是一样吧,被打倒了,抓去新疆劳改,家里就剩我两个奶奶,成天被批斗,我们这农民斗地主很血腥的。有天晚上,就是刚才说那个农会主席,偷偷跑来说,有人准备在第二天的批斗大会上弄死小奶奶,小奶奶就连夜出走,到外地改嫁了。一直到我上小学,爷爷才回来。”

“那你爷爷不是恨死了?”我问。

他淡淡一笑:“我以前也问过,他倒是想得开,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改朝换代向来是血流成河,从来没例外。时代大势如此,只当是自己运气差了点,没什么恨不恨的。就像是打仗,总得死人,摊上谁是谁,没有谁该不该。”

“这气魄倒是条汉子,挺带种的。”我说。

他眼神一亮:“我也这么觉得,一直觉得爷爷是个英雄,我是他孙子,也该做点事业,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不能给他丢脸。”

“那是,不能给祖上丢人。”我说。

“我爷爷真挺利害的,以前还练功夫,据说他年轻时候一掌能劈开5块砖,我家里那种长凳,他能一掌劈断。小时候他教我练拳,练腿法,说男人一定要敢打架。又教我背诗,给我讲各种故事,让我做事一定要动脑子。对了,上次在河边韩羽让我作诗,我当时念的,就是爷爷以前让我背下来的……”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认识高文这么多年,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甚至根本不需要我问,他都会主动诉说他爷爷的种种事迹,像是心里深埋了很久的东西,迫切地想找个人倾诉,可为什么他以前从不说这些?眼前的他,和我印象里那个拘谨,害羞的高文判若两人,倒是更像那个烧别人家房子的狠角色。他现在的神情,是骄傲?是自豪?还是别的什么?

等高文终于说无可说,总算清净下来,三人坐了会儿,高文起身说:“你们在这等一下,我去六叔家看看,就在山后,最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韩羽忙叫:“你可记得回来啊,别把我和江枫扔山上吃草。”眼看着高文走远,他忽然一笑:“高文这逼,疯了。”

我笑道:“他刚才这么一会儿,一年的话都说完了吧。你猜我想起谁?上次那个王大卫,说什么宗教儒家告诉人怎么活。其实这个问题,高文心里有另一答案,他就是想成为像他爷爷那样的人,像他爷爷那么活。”

韩羽听得摇头:“算了,不说这个。”

“说不定高文还真能成土豪呢?”我说,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趣,问他:“你呢,你要是有钱了,变土豪了,你怎么花?”

他捡根树枝拿着玩儿:“我就建个精神病院,收集一帮精神病搁里面,成天陪我说话。”

“那你收集的肯定全是正常人。”

“什么?我去!你才是精神病,你丫长能耐了啊,骂人还带拐弯了!你呢,你有钱了怎么花?”

“我?我去城里买条主干道,我想逆行就逆行,我想闯红灯就闯红灯,再修俩收费站,我想收费就收费,我想逃费就逃费,没事儿我就上去转悠,我想碰瓷就碰瓷——”

“别逗了,还是趁早来我这儿,给你准备个单间。”

一会儿高文回来,三人下山回到高文家,肖婆婆见我们准备回县城,坚持要送送我们,高文再三劝阻,她拉着高文的手,眼里已有泪花:“你这一走,我怕是再也看不到你了。”

高文轻言细语安慰着老人,自己眼圈却红了,只得搀着老人出来。肖婆婆迈着小脚,颤颤微微的陪着我们爬了个小坡,就再也走不动,老人不住抹泪,对高文千叮咛万嘱咐。直到我们走了很远,回头望去,那佝偻的身影依然伫立在那里,在山间的薄雾中时隐时现。

赶回县城医院,秦月听我们讲一路的趣事,开心得不行,说早知道就该跟着我们一起去。高文母亲听说肖婆婆送我们出来,很是惊讶,说老人家很多年都没出过院子。过两天,他父亲做完手术,高文总算放下心,跟我们一起离开。

几个月后,高文母亲打来电话,肖婆婆在一个清晨走了,老人走得很安静,像屋后的竹林一般寂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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