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
清明节前,一如往年的细雨淋湿了路旁摇曳的柳枝,野草拥不住露水把黄土染红。雨依旧下着,依旧打湿提着香烛的篮子,依旧染湿坟头那黑色的灰烬。行人依旧匆匆,萦绕山头的青烟,依旧缠在眼里,不远不近。
路口的柳树被人锯去了树干,泛着黄色的锯口又被雨水一点点洗去泪痕。在这春季的凌晨,一切静的发冷,一切又冷的彻骨。
虎子家的灯火依然亮着,映起白色的布幔,映起点点细雨。风一次次试图吹灭屋里屋外的白色蜡烛,一明一灭夹着几声低语,猫头鹰在院子外的椿树上干巴巴叫着,雨水也赶不走不歇息地叫着。
虎子红肿着眼,看着身前摆满果品珍馐的的桌子。在那些他喜欢的吃食之后,是一张熟悉的容颜:和善的脸上淡淡的皱纹,不曾蓄发的平头,黑色脸颊笑的开心,可是藏不住眸中的疲惫。这是父亲,仅仅上小学六年级的虎子第一次感到两个字的重量。
当一个黑色斜襟老太用干枯的手抓住虎子的胳膊,虎子看见自己昨夜哭昏过去的母亲,红肿肿着眼怜悯的看着他。“娃,送你爸咧。”老太沙哑的声音传来,虎子挣扎着起身,跟着这两个消瘦的女人一起,一步步走出了灵堂。
虎子双手拿着糊有白色纸絮的柳杖,沉默走在一群比自己高大的本家兄弟前面。站在灵车前,抓住最前方那白色的纤绳,看着村子里那些年轻后生把那黑色的棺木抬上灵车。
“起丧!”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虎子拉起纤绳缓缓迈步,哀乐奏响,在雨水和脚掌印出的一片泥泞中,一只被拴在灵车背后的白公鸡在翻腾。雨水打湿虎子的脸,也让他睁不开眼,他感觉身后的灵车停了下来。站住脚,拄着杖,他努力使自己眼睛睁开。他看见那位一身黑衣的老太又披上一件绿色的雨衣,他从她深陷于皱纹的眼睛里看到肃穆。压抑着不哭出来,他接过那被金色锡纸包裹的瓦盆,看着天空,看着大雨,看着老太,可就是看不见母亲,看不见父亲。他松开手,瓦盆自空中落下,借着雨滴,狠狠的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谁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在泥水四散的田间小路上,那一个个双脚泥泞裤腿打湿的乡野汉子走过。虎子在一片泥泞中给他们磕头,泥水糊满了白色的孝衫,溅在脸上的泥巴糊住了眼泪也糊住了早已干哑的嗓子。
拖着身子回到了喧吵的家中,连日的疲累让幼小的虎子再也扛不住了。他倚着灵堂的桌子,听着知客大声安排着杂事。虎子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忘了母亲,忘了那干瘦的老太,忘了那破碎的瓦盆,忘了那泥泞路上泥泞的背影。他只想着,想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
虎子昏昏沉沉,就像一只掉进棉花里的猫,努力翻腾却又用不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一直往下掉,可就是摔不到地上,这过程似乎漫长的可怕,也许落地就再没有了自己……
这是一家破败的院子,土墙头的荒草和石块垒补起的缺口向人昭示着它的破旧。瓦碎的地方用茅草和泥巴封上,纸糊的窗格泛着深黄且满是破洞。一个消瘦的男孩从房间里走出,背上是一卷灰色麻布铺盖。
男孩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熟悉的种种。空荡的猪圈,半掩的柴房……所有的家具——一些破旧的瓦盆水缸,也在这几天相继送给本家的叔叔伯伯。值点钱的铁器农具,卖了钱裹在背上的铺盖卷里。一遍遍扫视这空落落的院子,男孩似乎要把这一切刻下来,就刻在心口。
插上门,挂上锁,转身的时候,在墙角拽一根茅草,叼在嘴里,紧紧咬着。缓缓走出村口,街上没有人,老槐树下没有人,一个人孤零零走到了乱葬岗。穿越在不是路的路上,在一堆堆没有石碑的土包间,跪在了一方低矮的坟茔之前,不说话,只是哭。
“爹,娘,我要去渭北,我五叔找下的,上门女婿。”男孩止住了哭声,低声说着,“爹,娘,我走了,可能再不回来了。”日头划过坟头的野草,被转身的风带起,在大地之上缓缓摇动告别的影子。
西北的风尘不会因为人的往来而有所改变,我们无论面朝何方,总有黄土来拥抱你的脸庞。这里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这里贫瘠,这里干涸,这里的风能掩盖一切生机。可是这被风刮被水冲的黄土,几千年,也厚重着止不住的生机。
似乎造物的巨人对此地过于贪恋。这里是高原,又有平原;这里有黄土,还有红土。你可以看见山峦在东西连横,又可以看见沟壑在南北合纵。有红砖砌的厦房,有黄土凿的窑洞。关中,这个自古中国人兴起的地方,远处那一排排的白杨,是换了多少代的守护。
男孩似乎被这别开生面的壮丽震撼了,一人一包,在漫漫原野。是风吹的太狠吧,总感觉他的脚步没了重量。离开了原有的生天,或许,这次他要扎根黄土。他怕这壮阔辽远,怕这浑黄抹去他家长的色彩,淡去他的小屋,遗忘掉那孤单在不孤单的土地上的坟茔。信天游传来,是秦腔震醒了他,西北风又拉长一个单薄的影子。
《山海经—西山一经》有载:“濩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中多铜。”渭水,这条流淌在北国的大河,没有黄河的奔腾不止,它只是静静滋养着,这华夏旧土的浑厚生灵。这天,它的北岸站着一个生命,一个单薄的生命,一个将属于这片土地的生命。
赵庄是渭北数以千计的村落中的一员,因村里多姓赵而得名。这村子历史上也没什么名人祖辈,更没有什么高官权贵庇荫子孙。村子都以种地为生,没有什么特殊产业,可以说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落。
村子里这天走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蓬头垢面还背着一卷旧铺盖,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打问一个叫赵七的人家。看着小伙向赵七家走去,村里一帮闲婆懒汉又聚集在村中心的老庙门口,谝起了闲传。
赵七大家都认识,不是因为他能干,是因为他家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他的老伴在女儿生下后就没了,他又不另娶,就生养这一个女娃。全村上下,家里没个顶梁后生的就他一家。在那个宁愿把女孩扔在路边喂了野狗也要生个男孩的年月,他这般行径如何不让人记住。
“你们说,赵七这是哪找的儿子?”村长的胖媳妇开口了。“哈哈哈……”“怎么可能,这娃都多大了,可能是来走亲戚的。”蹴在台阶人的铁柱说。“这说不来,听口音是外乡的,他赵七亲戚这么远?”又一个妇女接道。“……”
赵七家门前,那个外乡小伙怔怔地站在黑色的木门前,漆应该新换不久,崭新的木门透着庄严。他双拳紧攥,似乎是要就义杀场一般。他低下头,用尽身上所以气力,一头撞上门去。
进了门,院子很大,只有两间卧房和一间厨房,厨房旁搭一个简易的柴房,后院还养着两头黑猪仔,还有一窝母鸡。一个鬓胡花白的中年人坐着马扎倚在树上抽烟锅,浓浓烟雾从那一口黄牙里喷出,让小伙心跳个不休。
“你是?”“赵叔,我是山西来的,我五叔叫田有功。”“哦,我知道了,老田把事给你说了吧?”“说了。”“那好,事就是那样,只要你人能行,这个家以后就是你家了。”“叔,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你还没吃饭吧?先洗把脸,一会吃晌午饭。香儿,你去倒些水,让这小伙洗把脸。”
男孩木然看着这一切,和路上日思夜量的不同,但又觉得一样。他将在这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生活的开始就是这样。
午饭是干面,他拘束地接过递过来的碗筷,低下头扒拉着饭。他不敢吃快,也不能吃慢,就算连日的赶路让他可以吃上三大碗,他也不会再多要一碗面汤。“对了,你叫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能不知道名字吧。”赵七说。“我叫根生。”他放下碗恭敬的说。“哦,根生,今年多大了?” “今年十五了。”“哦,比我香儿大一岁,你五叔给你说了吧,以后你就姓赵。”坐在对面一直低着头的姑娘红了脸,看了他一眼。根生低下头,“嗯,我知道。”
是夜,田根生,不,是赵根生,我们的小男孩,坐在柴房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斗。这里的星星也和家乡的不同,他找不见父母,找不见玩伴,他只能找见,那星河中孤零零的自己。
三年后,他们结婚了。他叫根生,她叫香儿,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姓氏—赵。同诸多西北汉子一样,如今的根生操一口地道的关中方言,每天重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工作,他像一个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农民,对自己的土地怀着赤诚。香儿,一个地道的农家女儿,喂猪,喂鸡,割草放羊,没有她干不了的,尤其是做得一手好饭,这对农民之家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
两人结婚的日子是八月十五,双方只请了几个亲属,一切静悄悄的进行。那天两家人团坐在一起,根生把三年前那卷铺盖里卷着的钱,双手递给了香儿,两人算是结婚了。
根生他五叔也来了,这老人三年不见鬓角全白了,一会拉着赵七的手说着当年的话,一会又抚着根生让他在这边好生安家,又是夸香儿是个好媳妇,又是说赵庄是个好地方。当天下午,田老汉扔下带来行礼的花布被面就匆匆走了,没有人看见,他走出赵庄那两行淌在脸上的水,是黄昏的露水吧。
中秋夜,赵庄的天空却没有月亮,只有那家家院里圆圆的月饼,和那间或夹杂的团圆之音,才让人稍觉节日的氛围。
赵根生蹴在后院,身边是猪在拱圈,那群母鸡又在窃窃私语。根生的面前是从赵七那里要来的旱烟,他撕下一折纸,小心的填上炮制好的烟丝,笨拙的卷成喇叭状,沾上唾沫,咬在嘴里,划亮火柴。“咳!咳!”根生被呛地伏在地上,眼泪鼻涕一起下来。这是他的新婚夜,他等了三年,终于真正成为这家中的一员。
婚后的生活延续着应有的平静,香儿对他很好,他对香儿也好。赵七满意的看着这一双“儿女”,因为他们的恩爱,勤劳,如今他只要提着马扎在村子里闲逛,准能听到邻居们羡慕的声音。
根生的日子还过的不错。农忙之外的闲暇他都会去附近村子揽工,因为他年少有力,为人老实,遇事又不失精明,很快在十里八乡有了名声找他做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农忙他都要去赶工,地里的活只得落在香儿和赵七的肩上。两人也乐意根生外出赶工,挣来的钱可以使这个家生活好上一点。
就这样平平淡淡了五年,赵家的屋檐也接纳根生这只候鸟八年,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也让一个满目悲然的候鸟在土地上滚成了麻雀。
在根生彻底融入这片土地之后,他下地上工,大碗吃饭,同人说话大声震耳。不记得他的过往的人,是不会想到他曾是落在这里受伤的候鸟。
这一年,香港回归,同村新生的孩子大都叫港归,收港之类;这一年,赵七去世,带着遗憾听着那些新生的啼哭声去了。临走的时候,赵七只对根生说了一句话:“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临街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瓦缝里有一窝麻雀,突然有一天,根生看见有一只燕子在和麻雀追逐嬉戏。
跨越一个世纪,根生步入了而立之年,距离赵七去世已经整整七年,七年这世界也开始翻天覆地。
根生夫妻终于有了孩子,一个大胖小子,已而三十岁的根生对这来之稍迟的儿子是倍加疼爱珍惜。要知道,同辈的那些人儿子也十岁往上了,根生结婚十二年了,因为家庭困难和他经常外出赶工,夫妻俩一直没有孩子。
如今,国家取消了农业税,计划生育也宽松了许多,再也看不见那些翻墙砸锁开箱倒柜的人了,粮食不愁吃,日子自然变好,所以夫妻两要了这个孩子。
孩子出生的那天,根生看着怀中鲜活的生命,他在劳动和麻木中得来的沉稳全然不见,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厉害,鲜血涌上眼睛,换出来热辣的泪水。她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这个早早成为汉子的男生这时候像个孩子,不知所措,又想顶天立地。
孩子叫赵虎,小名就叫虎子,平原上没有老虎,根生希望他的儿子在这片土地,有自己独特的傲气。不是称王称霸,而是不曾低头。
有了儿子以后,根生干活更加卖力了。土地里已然挖不出更多的名堂,他就去城市,去那里赚更多的钱。这是一个大兴土木的世代,根生去了建筑队,随着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根生的鬓角也多了几缕银丝。三十多岁,根生却因为劳累看起来逐渐苍老,而与之同时,虎子的身高也一点点拔起。
当我们为一件东西苦苦追逐的时候,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当我们忘了自己的时候,再追逐也只是更难。反复,为的是早已认清的目的,一只被人击伤的鸟雀会恐惧一切类似人类的事物,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带去远离人烟的地方。根生努力赚钱,是怕,是担忧,人生的反复。或许世代的变革不会再出现当年那般,而根生的生活也并无多少委屈,可就是被蛇吓过,哪怕不是毒蛇,对井绳的恐惧是不会在心底消散的。
虎子一天天长大,根生和香儿对他的喜爱愈加强烈。当虎子一天天被西北风夹卷黄土塑造的更加高大,夫妻二人开始思考怎样让孩子离开这片土地。
读书,这是一代代农民首先看到的出路。旧时农家子弟难得读书,一代代农民的儿子抱恨终生。根生没读过书,他的孩子就一定要读书。当他用粗硬的手掌牵着虎子走进赵庄的小学,在朗朗书声中踏着红砖铺就的小道,那高过所有低矮民居的教学楼,代表根生这群粗野农民最纯朴最原始的希望。
夕阳划过村庄最后的麦草垛,在一座座倚着黄土的金字塔尖,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摇动着。高的壮硕,矮的消瘦,在天光如线中,绘成铁塔,画成小树,灰白着,淡在了村落深处。
时间悄然溜去,不告诉原因的,无所留恋的远去。而那些夹在滚滚长河里的尘埃们,仍然在无力的挣扎着。他们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一道道皱纹是当年泪水的痕迹。他们的生命会没有,可他们的梦还没有完成,他们只有拉着一个个稚嫩的生命,投进那生活的大河里。被滚滚浪花卷走的他们,把一切,延续给他们的后代。
虎子扬起红色的脸颊,看着身前这高大的身躯。他们要去县城,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看着香儿打开柜子的锁,从一摞厚厚的衣服之下拿出一件从没有穿过的棉衣,在棉衣内测的口袋掏出一方手帕。那里面是钱,很多很多钱,虎子看见母亲把里面大半的钱给了父亲。
被父亲粗糙的手牵着,虎子感到很不舒服,那粗硬的掌心硌疼了他白嫩的小手。他努力挣脱着,可没有力气的他,只会让自己的手更加的疼,在无奈与挣扎中不断往复,虎子也不知走了多久,父亲的铁掌突然松开了,虎子抚着因为挣扎而发红的手背,皱着眉抬起来头。
根生和虎子在一条街站住了,他们的周围也是一对对父子,母女站在一起。那群孩子和虎子一般大,有的比虎子还大,而他们的父母,却显得比根生年轻太多。不是西装革履就是洋装小包,根生那身在劳工市场买的迷彩服在人群那么刺眼,那么局促。
这些人都是送孩子来上辅导班的,他们有着同样的目标,从小培养孩子的一切可打造天分,让孩子成为“神童”“天才”之流。根生不敢这样想,他送虎子来,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比别人的孩子差。
根生带着虎子在一幅幅广告牌前驻步,他想让虎子自己选择,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学。这时候的根生显得神圣,他像一个忠实的护卫守在自己孩子身边,一次有一次浏览,父子俩苦苦找不到心动的。
一阵悠扬的音乐响起,一个个音符像精灵一样,敲在根生的肩上,让他下意识回头,又蹦跳着落在虎子的手上,同虎子玩着闹着。父子俩走到近前,也怔在了近前。黑白的琴键村落成大地,像极了黄原村落的梯田,一个男孩躺在那里,微闭的眼睛,清扬的眉毛,他有一双纤细的手,指尖五光十色,在那之下,又是另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琴声又一次打断他们的思绪,虎子看了眼那里,转过头拽着父亲的衣衫说:“爸,我想学钢琴。”根生看着自己的儿子努力点点头,“嗯,你想学就去。”
“老师,我来给我家娃报名。”根生领着虎子来到这所钢琴辅导班的报名处。“这里有个表,你填一下,你家孩子学过琴吗?”报名的女老师例行公事的询问。“娃才八岁,还没学过琴。”根生恭敬的说。“那就进启蒙班吧,这几年先打好基础,不过孩子以后要想有好的发展,家里最好要有琴的。”女老师抬头瞥了一眼根生父子。“知道了,谢谢老师。”根生说。“那我带你们去缴学费。”
阳光透过落地窗落进房间,把一整个白色屋顶耀的发亮。虎子就是在这里学琴,西北风无法带着黄土光顾,所以这里只有白色的墙壁黑色的桌椅,黑白的琴键以及白纸上跳动的音符,虽然单调,但自有一番独到的宁静。
虎子和一群小朋友就在这个房间,他们安静的等待着,等待那为时不多手指与琴键亲昵摩挲的时间。每次他回到家,都神采飞扬的告诉根生和香儿,他弹琴时是多么享受,说到兴奋处,虎子眯着眼伸着双手,手指起伏间还晃悠着脑袋,好像真有美妙的声乐出来。
根生和虎子是一起爱上音乐的,可惜他不能上学,但这也让他决定全力供虎子学音乐。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他首先想起报名时那位女老师说的话,往后虎子肯定需要一架钢琴。他又想起虎子讲着讲自己谈着钢琴的模样,这更让他有去买一架钢琴的想法。
第二天,根生从建筑队下工,他没急着回去,而是去县城唯一的那一家琴行。当他穿着那身沾着水泥的迷彩服落寞的走出来后,我们只有为这疲惫的汉子叹息。
根生走在街上,他的脑海闪过一个个人影。爹娘,五叔,赵七,这些人一个个离去;香儿,多年的操劳也夺去她年轻的容颜。只有虎子,这个旺盛的生命,才给他的生活一次次活力。
当一个人在一件事上没有了力气时,这往往比疼痛和羞辱更让人痛苦。费劲心思的挣扎,可怎么都看不到希望。我们很难也不会去想着停下来,缓缓力气。当我们不得不停下来放弃时,我们又很快发现,原来力气是会慢慢增长的,而我们的挣扎,不过是白白浪费。
根生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住,他继续着以往的生活。在建筑队匆匆忙忙三年,三年的汗水滴在虎子手下的琴键里,在香儿挥舞着锅铲的指挥下,一家人演奏着属于他们的交响乐章。
根生每天的生活单调的重复,早晨骑车去县城做工,到了午饭时间,主家管饭就在主家吃了然后休息,要是不管饭就去县城找家便宜实惠的面馆,一大碗油泼扯面,再一碗面汤,高兴了再来一瓶汉斯啤酒,这是西北地区最便宜的啤酒了。吃罢午饭,主家要是没有休息的地方,只能在外面凑合了。他们最喜欢去的是县城的广场,那里有一排排的长椅。每天午后总是能看见一群群民工在那里聚集,或是闲谝,或是独自一人躺在红漆斑驳的长椅上睡觉。
广场旁的正街上,一群群衣着艳丽的青年男女不时笑闹着路过。他们不经意的看这边一眼便匆匆走过,这边的人也偶尔看着那边。他们都在寻找,寻找看似两个世界里自己的亲人。或许这位穿着厚厚外套的汉子正是那边路过的长裙姑娘的父亲,或许那个红头发青年叫那位白发苍苍的男人爸呢。
这天,根生家里变得吵闹起来。你可以听见虎子欢天喜地的笑声和香儿快活的声音,这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悦耳的声音。当然,这并不是钢琴的声音,而是摩托车的轰鸣。
根生买了一辆摩托车,是工友的二手车,花了两千多块钱。这辆跑了一万多公里的摩托车是根生家第一辆摆脱人力的车了。香儿细心的把车擦拭干净,又去柜子里翻出结婚是接下的红棉稠,铰下两条红布带绑在车的后视镜上。
虎子围着车转了一圈,抓住根生的胳膊说:“爸,我也要骑车。”“你还小呢,等两年你大了,爸给你买个电动车,以后你学琴就可以自己去了。”根生看了香儿一眼说。“那我还要钢琴,就摆在家里,什么时候想弹什么时候弹。”虎子又睁着眼睛说。根生没有说话,香儿笑着开口:“好,给你买!看你这爷子俩,都没说给我买个啥。”“妈,我以后给你买。”
一家人吃了饭,香儿和根生在房间看电视,虎子跑去院里看摩托。虎子在院里新奇的摸摸这里碰碰那里,摩托车他以前就见过同学他爸有。他看见钥匙还插在车上,就拧了一下,车没有反应,他就去看其他地方。在右手车柄下有一个红色按钮,虎子想到了喇叭,他记得别人别人就是按一个按钮车就响的。
他站在车旁,一手扶着手柄,按了一下红色按钮。轰,摩托车骤然发动,虎子吓得抓紧把手,大拇指还按在扶手上面,根生下车时忘了调档,车一下子往前冲去,油门越拧越大,车带着虎子一下窜了出去,双双倒在了摩托车前院的台阶下。
根生和香儿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看见虎子和车倒在地上。香儿扑过去把虎子抱起来,“虎子,你没事吧!”“妈,我手疼。”“呀,大拇指都肿了。你把这烂车骑回来弄啥!”香儿抓起虎子的手看了一下,转过头冲着根生喊。根生没说话,看了看虎子的手就去把车扶起来,退了档,拔了钥匙。
根生依然早出晚归的生活,只是多了摩托的他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找给钱多的活,而回家时口袋多了一点厚度的钞票让他每每思及都喜上眉梢。每天骑车回家,有了兴头会在路上哼几句:“想当年在朝把官拜,朝朝带露五更来,我闲暇无事游郊外,闷了花园把宴排,我一家老老少少妻子儿女,欢欢乐乐一个个多安泰,举家人岂不快乐哉。”在黄土地生活了几十年,根生已经喜欢上这震耳欲聋的秦腔了。
在根生骑车回家的时候,虎子总是坐在村口的土堆上等他。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一个拿口琴的女孩。这女孩是根生家邻居,比虎子大一岁,但没有去上学。
根生记得这女孩小时候很乖很漂亮,村里人见了都会夸上几句。可是因为四岁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回来人就糊涂了,整天一个人傻笑,送去学前班也只会傻笑,连话都不会说了。她的父母看她这个样子先是着急,后来实在治不好就不想要她了。但毕竟娃大了,扔去野地自己也能回来。夫妻俩一合计,双双去了南方打工,把她扔给她婆照看。
她父母走的时候,怕她哭闹,就买了一个口琴给她玩。等她抱着口琴去外面玩,她父母就悄悄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她回家看不到父母,转完院子,寻遍村子,然后就抱着口琴哭,那哭声根生现在想来背后的汗毛还能立起来,那一夜,所有发情的野猫都不敢做声。第二天人们起床,村里就多了一个抱着口琴,总是坐在村口的安静女孩。
根生近来总是嗓子不舒服,特别是收拾工具时漫天扬尘,他感觉每一下呼吸都是刀子在刺喉咙。这时候,总是从口袋摸出早就卷好的旱烟棒子,大口吞吸大声咳嗽,吐出几口浓痰才罢休,每天晚上他的呼噜声也越来越响了。
根生最喜欢的是每天晚上回家时候,在村口看见虎子跟笑笑坐在那里,他把车一停,让两个孩子都上车,然后载着他们回家。有时候留着笑笑吃晚饭,笑笑偶尔会拿着口琴来吹,那是一种不成调的曲子,但是虎子很喜欢,笑着叫着给笑笑鼓掌,笑笑在他们家也很乖。
对了,那个小女孩叫笑笑,因为他小时候就爱笑,傻了之后就整天的笑。更准确发现,她住在村口的时候从来不笑。
那个单薄的小小,因为没去上学整日的村里游荡。她没有朋友,没有同学,那些年幼的孩子总是被大人抱着对她指指点点,然后笑笑来玩耍时一哄而散,把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就想着法子欺负笑笑。笑笑被欺负了从来不说,回到家后也只是笑。他婆总是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才知道她被欺负。老太婆也没办法,总是一边抹眼泪一边骂。她骂笑笑傻,骂儿子媳妇狠心,骂那些娃坏,也骂自己没用。
这天,笑笑像往常一样坐在村口,虎子今天没来,只有她一个。她抱着口琴,不言不语,就看着村口的远方。这时,一个老汉从旁边走了过来。“笑笑,来爷爷给你吃个糖。”这老汉是邻村的一个光棍,笑笑不认识。但笑笑接过了老汉的糖吃了起来?“还想吃吗?”老汉笑着问。笑笑点了点头。“那跟爷爷到那边树林走,我在那放了好多糖。”笑笑看了看老汉,又看看树林,就跟着走了。
这是靠着马路的一片地,因为主人出外打工,就种上了杨树苗,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一大片,一到晚上林里啥都看不见。老汉领着笑笑走在里面,笑笑走的慢老汉就推了笑笑一把。笑笑一下子坐在地上,定定看着老汉。老汉让笑笑走,笑笑一动不动。老汉就去撕笑笑的衣服,笑笑坐在那里,死死抱住口琴,看着老汉笑了。老汉小声骂了一句,一把抢来口琴,直接扔到不远的马路上,然后又去脱笑笑衣服。笑笑突然疯叫一声,推开老汉就去追口琴。
根生正骑着车往回赶,因为是晚上车少,他骑的并不慢。突然远光灯下一个闪光的东西划过,他正想那是什么,又一声尖叫传来,一个黑影突然窜到车前,他连忙刹车,但还是撞上了那个单薄的影子。
根生被甩在地上,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皮肤被地面无情的划去,他感觉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不论多使劲都站不起来,他想知道自己撞了谁,可额头的鲜血糊住他的眼睛,他就看见血红的天慢慢黑去。
根生醒来时是在医院,香儿和虎子陪在一边,他吃力的抬了下被虎子抓着的手。“妈,我爸醒了!爸!爸!你怎么样了?”虎子急切的拽了母亲一下,又抱着根生。连声疾问。
“我把谁撞了?人咋样?”根生深吸一口气,轻声问自己的妻子。“你把笑笑撞了,这娃可怜,没抢救过来。”香儿叹了口气说。“啥,咋是笑笑?可怜的娃,我对不起婶子啊!”“你别说了,婶子说了不怪你,是娃命苦,都是邻村那个老汉,他……算了,派出所自己把他逮了,大家都说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好好养病吧。”“不行,怎么都是我撞了人,这个责任我担。”……
根生家的摩托车又在修理铺里被折旧出售,家里多出的口粮也粜出去了,虎子不再去学钢琴,根生也早早出院,所有的钱都赔给了笑笑家人。笑笑她婆人挺好,一开始就死活不收这笔钱,只是哭笑笑这娃命苦。
可有一天,笑笑多年未回家的父母回来了,他们衣着光鲜,和村里高矮不齐的土屋,坑洼不平的街道放在一起,感觉很突兀。他们回到家,没粘一粒尘土,就去了根生的家……
这世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生在农民的部族,偶尔有一天他们从篱笆的破洞逃了出去。天地广阔,他们换掉了在部族的衣裳,他们披上了华贵的外衣,在天地混迹,从没有人看穿他们。可当他们回到最初的地方,篱笆挂掉他们鲜艳的衣裳,农民们淡漠的看了他们一眼,又恢复了平静。你是不是农民,是在自己的胸膛。
村子只是在几番议论纷纷之后又归于平静。善良的老实的,强干的精明的,尖刻的圆滑的,恶人还是恶人,好人依旧存在,就像村东头和村西头的蚂蚁,相安无事。
根生又开始自己上工的脚步,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晨雾和傍晚的炊烟里,追着来来去去的太阳,一声声的咳嗽,瘦弱的身子弯成一把发颤的弓。
我希望这世界不再有农民,又不能接受农民的消亡。耕地减少,下一代无心耕种,农民成了最卑贱的职业。现代农民其主业大都不再是耕种,除了那些少数通过改变靠土地致富的,大多数农民最常见的是进城务工,在城乡建筑队干活,给那些致富起来的农民做工,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都在这里。土地,似乎成了一个不舍得割舍的附加收入。
如果所有的灵魂都要回到最初的地方,那么村庄应该是最热闹的地方。当我们这一辈人老去,你或许你会在你的城市行将就木,但一定有人会在他的村庄倔强耕耘。
当自己的梦想因别人的追求而被附加上去,被破碎,虎子的表现看起来波澜不惊,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难能可贵的。虎子退了钢琴班后,就在家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放学也会帮小孩干农活打扫院子。现在他又不去村口接根生了,就只坐在家里的门槛上,写着作业等他们回家。
虎子是没有固定的零花钱的,一般只有他向父母讨要才会给他。当一个孩子下定决心要干一件伟大的事情,这个时候他们开始神秘并且坚定,在一定时间段内他们的狂热是高亢的。这个时间段的孩童,其坚持的毅力是会让很多成年人感到汗颜的。
虎子放学后写作业,写着写着,他想起故事书里那些自主更生的主人公,他想要钢琴,就要自己攒钱。父亲实在是太累了,他要挣钱给他买东西。但怎么来正确的是白色胡子面前的第一个问题。
揽工?谁会要一个小娃,种地?时间长成本高,更何况哪来的土地?拾麦,捡落果,摘椒,这都是季节性的。捉蝎子找蝉蜕又太危险,到底能干什么呢!
虎子看到面前的书本,对了,捡废纸啊。垃圾堆那老有人去,什么废瓶子废箱子,都是可以卖了换钱的。虎子还想起自己曾在那里捡到一个被鸡遗失的蛋。拿定主意,虎子就着手准备。
虎子收了作业,先去厨房给父母烧了壶热水,就带着几个塑料袋出门了。在气味刺鼻的垃圾堆里,虎子翻翻找找,捡了几袋的药盒子和小瓶子回到了家。这期间有很多人问虎子寻啥呢,胡子都支吾过去了。
事情就这样秘密进行着,虎子每天干着同样的事,他垃圾越来越多,院子里那个安放隐藏的角落开始生放不下了。香儿这天打扫院子时发现了虎子的秘密。她没有做声也没有同根生商量,在虎子正秘密行事时,突然出现,把他带回家,把那些垃圾全烧了热水。
香儿叫虎子和她一起去地里,她给了虎子一把小锄头,那是赵七当年做给她的,她要教虎子锄地。赵七给她锄头时,跟她说:“香儿,我们是农民,农民无论如何都要学会种地,一个人如果不会种地,那他还怎么活啊!”香儿告诉虎子赵七跟她说的话,她教给虎子那些草的名字,哪些可以吃哪些又是中药。那些中药野生有毒,哪些药是牲畜吃的。虎子每天下午就跟香儿一起干活,日子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深,根生的鼾声越来越响,故事也快完了。
根生出事了,那个刚被村民遗忘的汉子出事了。他是被工地的拖拉机送回来的,摇摇晃晃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起。根生没了,这次是真的,那辆拖拉机在医院停不了十分钟就又往村里开了,回家来载着香儿的摩托车在半道又折回村子……
根生在高脚架上递水泥,升腾的尘土让他不住咳嗽,在一次使力时候,他咳嗽了几声,脚下不稳就从三层高的房上和水泥一起落下。落地的一瞬间水泥压扁他瘦弱的胸膛,他的头颅撞在地上废弃的砖块上。
医院的急诊室,大夫看到这似曾相识的面孔心里一紧,赶紧收敛心神组织抢救和检查。当大夫无力摘下口罩,白色布幔遮住了根生的面容,我听见大地痛惜的声音。
香儿在家门前跳下摩托,抱着那堂屋里躺着,一动不动的粗糙汉子。她在哭自己的命苦,她在哭根生的命短,她在哭虎子的可怜,她哭赵七,她哭笑笑,她哭赵庄所有的魂灵……只因为她再没了丈夫。
虎子放学回家,看见那么多人围着自己的家,就知道出事了。他急切的跑回到家,看见那些人怜悯的眼神走进了院子,怔在了那里,不动不动。
虎子是如何都找不到力气走进那堂屋,他感应着里面的一切,他看见母亲走了出去,母亲抱着他哭,母亲晕过去了……
虎子用一种特殊的沙哑声音让人把母亲抱回房间,虎子本家一个舅主持了家里的事,他安排打墓,报丧,待客,灵车等。因为事发突然,又是早夭,一切从简从快,老衣,家里安排收拾都由香儿同族的几个婶子帮忙,一切总算井然有序的开始了。
收拾遗容时,根生的眼睛老是合不了,香儿就哭了。她从柜子最深处拿出一张存单说:“你的钱都在,我一直舍不得花,也舍不得拿出来,你放心走吧,我会给娃买钢琴的。”她又叫来虎子,让他攥着存单去合父亲的眼睛。果然,根生安详的闭了眼。
风水先生本来在村西头选了块好地,可就是怎么也定不了位。香儿说你去东头的山梁吧,那里或许可以。先生开始不信,可去了之后,果然探了个好穴。香儿说:“他一生不与人争,到了却要这要那的。他想家了,就让他在那看远点吧。”他终究回不去了。
去根生老家报丧的人日夜兼程,赶到了根生曾独身离开的家乡。五叔没有了,只有五叔的几个后人,和根生同辈但没有打过交道。
来人把根生家的事说了后,几个弟兄都叹声说香儿母子可怜,可为了一门没有联系的亲戚远走渭北,他们又感到不值得。最后他们安排了一个代表,替这边兄弟几人吊丧,费用花销弟兄几人分摊。
商量好后,来人就让回返。弟兄几个就先去根生父母的坟头上了香,烧了麻纸,在那越来越低的坟头枕上白纸。根生,这么多年你没在回来,现在你能去见自己的父母了吧。可以吗?你的魂在黄土地,还能回来吗?
葬礼的安排最简单不过,根生一家接连发生的事让这个家显得窘迫。虽然工头和主家都给了根生补偿款,但虎子还要上学,母子两今后还要生活,所以这次葬礼是赵庄最安静的一次。
当一只白色的燕子降临渭水河畔,在厚重的土地打几个滚之后,没有人会认为它是燕子,它成了一只比较丑陋的麻雀。劳碌,飞翔,翅膀上泥巴太重,它发现再也飞不回去。
赵庄的上空盘旋着一群麻雀。它们不曾像燕子那样远游,却在这片浅蓝的天空不住的排列,游荡,久久不停落在村庄。它们在观望在寻找,最后在村庄外最高的白杨林里停落,再没有音讯。
人总是要死,或许一生下来,或许百年以后。先走一步的生命最先化为黄土,死在后面的也终究葬在黄土里。我们前仆后继,用生命换来黄土,累积土地,这土地是用来做什么的?
落叶归根,现世纪少有这种说法了,一代代子孙迁徙繁衍早忘了最初的故乡。这普天之下,黄土地哪里不是家乡,找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哪里不是祖先,处处都是老坟。
一场梦是多长?人一生是多长?生和死,这其中的过程我们叫做活着。活着,在天地之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从未从土地中刨出黄金,但一代代一辈辈过来,他们活着且存在过。田梗间的坟头是他们的血骨,林间的风是他们的魂灵,庄稼的摇晃是他们的笑容,或许你还能在炊烟里,看到他们的面孔。
虎子醒了,醒了就是醒了。他还是以前的虎子,只是越来越像,像根生一样。寡言,沉默努力,肯干,我们仿佛又看到当年的根生。不,这是现在的虎子。
香儿用根生的那笔钱再添上根生的赔偿款给虎子买了钢琴,可虎子再也不去学习班了。他习惯在田间游荡,习惯看着麦苗和树木发呆,回到家又打开钢琴自己乱弹一曲。
虎子初中毕业就不再念书,回到家帮香儿干活,他的身体开始发育,双手越发粗糙,可他依然会弹琴,这些年下来,他可以弹自己的曲子了。
香儿给虎子找了几门亲事,虎子也努力干活挣钱,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平淡真实,平凡的岁月把一个又一个鲜亮的生命磨得平庸。没有人关心虎子的钢琴,虎子的观众永远只有厨房的香儿和墙上的根生。
没有意外,虎子会像一个农民一样生活下去,他要迎娶一个农民妻子,生一个孩子,他会希望那个孩子不平凡,会交给那个孩子很多很多……
渭河水依然是自西向东
冬小麦还在大雪里深埋
黄土塬有很多弯下去的弓
城市里有多少扎根的箭
魂兮归来
乱葬岗是农民的狂欢
村庄不应该死去
不应该……
1974年的盛夏,人们在不止不休的知了声中赶收成熟的冬小麦,忙碌充实的汗水地在黄灿灿的麦穗上,让这本就沉重的粮食更加晶莹厚重。
老田佝偻着腰在满是麦茬根的土地里播种着玉米,他老婆快要生了,这个时候口粮对这个家庭尤为重要。他盼望老婆能生一个儿子,一个顶梁柱,一个能继他支撑这个家的人。就像这土地,生生不绝。
“二哥,二哥,快回家。”他看见他五弟急火火跑过来。
“咋了么?你把地种完了?”老田捡起挖开额麦茬,在地上磕着根系上的土。
“我二嫂都生了,你还在这,娃重要还是种地重要。”五弟田有功急火火的说。
“生了?”田二睁大眼睛看着五弟,在得到田有功的肯定之后,撒开镢头就往家里跑,连手里的麦茬根都忘了扔。田有功看着二哥的样子,笑了笑就也往家里跑。
到了家,田二看到媳妇躺在床上,几个叔伯媳妇在忙前忙后,而自己大嫂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老二,你这下有福了,弟妹给你生个儿子。看啥呢,还不过来抱抱你娃!”田二笨拙的走过举起手,几个叔伯媳妇都笑了。大嫂问:“你手里是个啥么?”田二一看,红着脸把手里的麦茬扔掉,接过孩子,仔细的端详。
“给娃区啥名字啊。”躺在炕上的田二媳妇虚弱的问道。几个妯娌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我看就叫根生。”刚刚进门的田有功说道,“我二哥听说这个娃生了,急得连手里的麦茬根都没扔,而这个娃,不就是我二哥家的根么。”
“老五,你念过书,你说叫根生,哥就听你的。”田二想了想说。
在大家七嘴八舌讨论根生这个名字时,我们的根生正安静的看着这个世界。
在庄稼汉的生命里,时间只是无休止的劳作。五年,吃了五茬新麦的根生长大了,他会跟着母亲去割过小麦的地里拾捡麦穗,会满院子跑着追逐鸟雀,会与同村的孩子因玩耍而哭着回家,第二天又在一起。根生五岁了,他开始懂事,也开始成长。
“五叔,你这次回来给我带啥好东西了?”根生眼巴巴看着外出归来的田有功。
“你个小娃,就知道问五叔要东西,都不问问五叔去了哪里,遇见啥好玩的。”田有功笑着弹了根生的头一下,佯作生气的说。
“那五叔你去了哪里,遇见啥好玩的,给我带了什么?”根生摸着头又问。
“你啊你,给,这是五叔给你带的吃的,拿去吧。”田有功笑了笑从包里拿了东西出来。
“回来就回来,给娃乱买啥嘛。这次都干了些啥?”田二问兄弟。
“去了陕西,给人干活,顺便还交了个朋友,叫赵七,渭北那边的。”
“哦,那这次回来还出去不?”
“不了,外面也不好闯。”
“也好,给你顶门亲事,结婚抱孩子,农民么,就不要乱跑了。”
“嗯,我也攒了点钱。”
生命不曾因为枯燥而静止,村庄也不会因某个人而久久不宁。田有功在田二的帮助下娶了媳妇,在这片安逸的土地艰难而又幸福的生活,根生在一天天长大,他从父母那里了解劳动以及各样的工具,又从五叔那里了解村庄和外面的世界。成长中的孩子永远不知道他要去哪,纵然他有这样那样的梦想,但是梦想,往往会因为一天到头玩耍的疲惫流失在梦境深处,很深很深。
十二岁的梦很深,从太阳升起那一刻就愈加精彩,根生迟迟没有醒来。今天是根生的生日,今年又是根生的本命年,田二和媳妇准备给根生过个生日。夫妻两早早起来步行去镇上置办东西,准备好好给根生过这个人生第一个生日。
“老五,老五,赶紧出来,出事了!”田有功正在院里吃早饭,就听有人在门外喊。
“咋了?”田有功出门问。
“出事了,你二哥和二嫂被车撞进大渠了,车都翻下去了。
“啥?”
根生一早起来就不见父母,肚子空空的喝了一勺凉水。他坐在院子里等着父母,他知道他们要给他过生日,很快就回来,他也能吃上一顿好吃的。
正午的时候,根生饿的有点发昏,正准备出门看看,他看见五叔进来了,与之而来的,是两具被白布遮住的尸体。
“娃,以后五叔管你。”根生看见了眼泪,五叔的眼泪,还有压迫着脸庞,不知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