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牵机
一块厚重的土地上,包含了烽火戏诸侯的岁月,也走过了茶马古道上的印记。
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一个混沌的日子。被饥饿所驱使的一个老头,拿着锈迹斑斑的镐头,挣扎着病痛的身体,来到这块已经长满粟的土地。
他用绝望的眼睛往四周打量,悲凉地叹息着。风吹打着他枯槁的躯体,可他不忍心再无功而返,干瘪的躯体也没有体力来支撑他返回。
“老天爷,请给我免于死亡的指引!”他的表情肃穆,声色哽咽。
他喊出这句话,使出浑身力气将镐头抛向天空。
镐头在空中掠过了一个漂亮的幅度,掉在了一块绿草茵茵的地上。
老人急忙跑了过去,在那里拿出镐头来挖。可多日未进餐的他,哪还有力气来使用工具,只能自己来跪在地上,用一样枯槁的手指来刨。那凸显如同树枝的指甲,有着久未修剪的生命,却在土里发着可贵的希望之光。每触及一块砂石,每刨出一点白沙,他快要绝望的心又一次被提起来了。
天空中游离着些漫无目的的云,那是夏季里天空的常脸。那些蓝中透黑的云朵,变换着姿态,婀娜出美艳的神女,腾挪出怪异的幽灵,一会儿高得无影无踪,一会儿低得无声无息。就在时间慢慢在宇宙河流间画好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时,就在生命的气息快要朝拜伟大的太阳时,老人的心和耐性被这一次次的失望摧垮了。他停下手中的劳作,发出了一声苦笑,“咳……”
他朝土地猛烈地锤了几下,土依旧铁青着脸,不为所动,冷若冰霜。他无奈地喃喃到:“这是天要亡老头儿了啊……亡老头儿了啊……啊……”深陷于脸颊里的老眼似干枯千年的幽井,此刻却喷出了有限的希望之泉,那眼睑边的珍珠有着令人心痛的光泽。
仿佛这泪水似滔天巨浪般冲刷着冷漠的土壤,又柔和地如同周身环绕彩虹的瀑布直直而下,他身旁的土地、足下的土壤都有了一丝的不一样。就在他偶一低头的瞬间,从黑暗的泥土里也有了陶瓷的光泽,温润如玉。
“呀!”老人的兴奋溢于言表,可这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因为这是从他心里发出的。他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继续刨起了土,刨得越近,那种玉的特质感觉越明显。那种神秘的光泽逐步见了天日,淡淡的浅蓝色扣在土中。
老人见了这个,蓝色鼓舞着他继续挖掘,那土里像藏着治愈饥馑的食粮一般,也流着养人的芍药的奶香。
他用手使劲地想把这个误落凡尘的精灵从土里拯救出来。在他的手慢慢将它从土中旋转出来时,他的激动超过了一切,这个淡蓝色的小瓶子沾上了他劳作的汗与泪。他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小瓶子,莫名地开心,忍不住用手抚摸起来,泥土都被他磨得有了热。在他的手触及一处细小的豁口时,手被划伤了,渗出一股鲜血。
他忍着痛,这才起身想去把这宝贝洗净,一睹真容。那不过小儿拳头大小的瓶子,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随老人奔到河边。一触到水,水中便开出了一朵会流动的红花,这瓶子也显露出了独特的面貌。老人用手捧着这蓝瓶子,有鲜红的血晕做着安静的背景,一种诱人的魔力顿生。老人的惊喜意外皆而有之。
但他还是理智地赶紧从瓶子的美丽中醒来,美此刻已经是一种奢侈,难以触及。饥馑的心已经少了美的天性,瓶子在他眼里只发着生的希望,绝非其他的情感。就像是一块只需要稍加烹煮的膏粱,闪着最平淡朴实的光。
寂寂的秋天,几只蝉幽幽咽咽,都市里的大树上隐约着它们的身影。房顶上飞过几只肥胖的鸽子,鸽哨听得格外清晰。秋里的最好景致,还是炫彩若蝴蝶般的红叶了,片片吹落,若从天而降的神物,色泽鲜艳,动人心弦。举目仰视,天空却飘着淡淡的云,像羊群散在蓝色的草原上。这一个裙裾飞舞的季节,海棠花开得正艳,幽深巷口常见些三角梅灿如烟火的盛放。
老头儿一个人走在人群中,显得黯然失色。他那灰色的衣衫在鲜衣怒马里出奇的打眼,如同做了错事的羞赧脸色般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被找出。
他停在城里最大的古董店外,忧心忡忡地立在一端远远观望。这古董店名叫太虚轩,颇有些道家的风范,仙风道骨地峥嵘着。可它却是由一个家族世代经营着。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代了,时代在变化着,太虚轩却依旧屹立不倒,也可谓气运亨通。这家人姓钮,平日里经营着的便是钮长楠。这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温文儒雅,最喜算子。女主人是没落贵族之后,名叫那雯娣,贵族的那份气质被她完美地继承了下来。两人育有一双儿女,大的是个男孩,名叫钮星材,现年十九岁,留洋海外;小的是个女孩,名唤钮清子,芳龄十七,闲居闺中。自然,母亲的绝世容貌也无偿地赠送给了下一代。
老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走过去。拖着疲惫的影子,穿过宽大的街道,老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到处是马车,到处是行人,如同一道密密的墙,四处充满着挥散不去的悸动与紧张。在这紧张的气氛里,马的鼻孔里喘着粗气,等待的人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呢喃。莫名的对峙局面也莫名地消失了,终于有人让出了一条道,老人才得以顺利走到对面。
他继续拖着疲惫的身体踏入了太虚轩,当他跨过门槛,钮长楠便迎了上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叫伙计斟茶。
“老人家,幸会幸会。”
“见过掌柜的,您这里可是要收奇珍异宝的。”老人谨慎地问到。
“哈哈,这是自然。小店从先祖在时,便致力于经营古玩玉器,衬着祖上的福荫,将相王侯、各路英杰也都时常光顾。当世也是薄有微利。”钮长楠笑着说,那笑容在脸上舒卷开来,令本来就白皙的肤色更显通透。
这时,小伙计端着茶进来了。老人接过小光头的茶,也不惮水滚烫的温度,一低头便一股脑地喝下,喉咙一个劲儿地抖动着。
钮长楠依旧说着,老人饮尽后依旧不言不语。半晌,钮长楠问到:“敢问老人家所带何物?”
老人略有些无动于衷,笑了笑:“这里宽门大户的,怕拿出来丢人现眼。还请掌柜见谅。”
“无妨,便请进内室!”钮长楠倒是懂了他的意思,邀他入内室。他叫光头小伙计帮忙把夫人请出内室,一进去,老人便闻到一股奇香,淡若龙菊,倒像是牡丹的气味。
他边走着,注意到两侧有着奇多的干花,可惜却全是单一的牡丹。钮长楠自顾自说道:“鄙人素来喜好牡丹,无奈牡丹不是四季皆有,唯有做些干花来留住牡丹日日风貌。”老人笑了笑:“掌柜倒是有雅趣!”
这时,里面传出了些女子的歌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缕衣的古曲,婉婉约约,清灵动人。钮长楠笑着说:“这是犬女在唱歌,见笑见笑。
他朝里屋说道:“夫人,快带着清子去里屋,内室有贵客来临。”
老人坐下,感觉自在了些,说道:“得到这东西颇费了我一番心血,倒不知道掌柜可识货?”
钮长楠眼睛里冒出了含蓄的期待,眼角堆出了几片笑意:“老人家,但请拿出一观!”老人将手伸到粗陋的袖子里,胡乱摸了一阵,着实吊足了钮长楠的胃口。
他一拿出来,钮长楠的整个注意力全集中在他那枯如朽木的手上。那种眼神,是对于文物的癖好,还是对于财富的渴慕,这便不得而知了。那小巧的瓶子在他的手指缝隙间偷偷闪着蓝蓝的光,老人声若洪钟地说道:“你请看!”
这躲躲藏藏的光,是和老人的风格完全一致的。隐秘,但有根植于此的魅力。
老人觉得真的已经到了可以将它公开的时候了,坦诚地将手完全摊开。在那生命之树深深嵌入的手掌上,立着一个瓶子,蓝底金文。独特的鹰嘴装饰有着古朴而民族的情调,虽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但整体还算是完整。
“瓶子倒是个好瓶子,只是这年代不太久远。”钮长楠脸上闪过失落的神色。
“那怎么也的这个数吧!”老人将两个手抬起握成拳在空中翻了翻。
“老人家,你这就是狮子大开口了。鄙人不才,但到底是见过些宝贝的,一个区区瓶子就要这个价,忒不合理了。”钮长楠用手抚了抚手上的祖母绿扳指。
“掌柜的,你在瞧瞧。这价钱真的不能多了?”老人感觉到唇间口干舌燥,吐出这句话都很费力。
“只能这个价了。”钮长楠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摇了摇。
老人说到:“掌柜的,您这儿是百年老店儿,我老头儿就冲着你美名远扬的招牌来的。稍微加个价,不过是九牛一毛,只是您老一句话的事儿。”
“老人家,你这话就偏颇了,鄙人不过是一个生意人,每一分银钱都是辛苦生的根。生意人嘛,重在一个量宝定价,这乃是不能坏的规矩。”钮长楠对老人说到。
老人倒是不知如何了,眼中多了几分暗淡。
钮长楠又对老人说到:“无妨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太虚轩永远恭候大驾。”又一边冲光头小伙计使了个眼色。
“师傅,外面又有一个豪商进了一批货,还等您去瞧呢!老头儿,给个爽快话儿。掌柜的事情多,卖不卖一句话儿。不卖还请你快些离开。”小伙计娴熟地愤怒着。
钮长楠急了,斥责到:“阿皮,不可无礼!”
老人顿了顿说:“没事,他也说得中肯,是老头儿的不对。”他起身要走,可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硬是把他拉了回来。刚才那杯茶汤就像是一壶迷魂汤般,在他饥饿的肠胃里消失殆尽后,却留下了回味无穷的念想,就像明知道是荼毒还衍生出了乐在其中的无助。
“容我再喝杯茶。”老人败了,败给了饥饿的本性。
钮长楠嘴角饕餮出一抹含蓄的笑。
等老人出来时,他的怀里已经多了一大袋东西。他不等车流密集的喧嚷褪去,一个劲向路中间赶。刚开始他还注意着左右的车辆,后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饥饿之神所牵引。此刻他囊中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够换得一担食、一壶浆,倾尽所有也心甘情愿。他的眼睛发出了幽幽的光,那过多的劳累、动荡的隐忧,他的眼在凹陷的眼眶里静谧成了严重的眼疾。那一层翳在那里阴云密布,随时可能下起黑色的雨。
阳光变得灿烂了些,三角梅的花香在空气发酵。几个泡泡从天空飘过,那高大的院墙传出了孩子的欢笑声。一只白鸟飞过,误把泡沫当作了小飞虫,尖尖的喙戳穿了一排排泡泡。
大路的一端出现了一匹高头大马,漆黑的毛色在阳光下发出撩人的光泽,黑的发亮。它在路的一边安静地站立着,背上坐着个人,黑衣黑纱,黑纱下隐约着几分睿智。马黑黑的眼,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一下调转马头,马宽宽的脊背调转过去。就在那一刹那,一辆风尘仆仆的老爷车招摇过市,摇曳着不稳的步伐。
老头儿正走到路中央,其他的车马都鱼贯而过,顺利地发着自由的尾灯。老头儿望着对面的饭馆笑了,一口黄牙就像店里的老板娘手镯上那油迹斑斑的沉淀。他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间,这短暂的快乐变成眼前迎面扑来的钢铁巨兽。一瞬间,街道变得就像被水刚洗过一般,其他的车都跑得干干净净了,就像见了天敌而四散的蚁群。
车就那样冲向了他,一片绯红染红了马路青色的石板。
那背后开着的太虚轩却一下闭了大门,“咿呀”一声算是最后的动容。
里面钮长楠拿着鹰头瓶,兴奋地开始了研究。他进到藏宝室里,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里面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在光芒中,可以看到各处珍宝的光泽在互和着。奇特的面具上狰狞的獠牙冒着寒光,美人骨琵琶立在高高的瓷盘上,绚丽的唐三彩陶醉在胡乐的靡靡中……珍宝各处排开,在这个大而紧密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拥挤,唯一不变的是那随处可见的干花牡丹。牡丹插在大大的珐琅器里,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身姿与色彩,但少了一丝雨露的生气。
钮长楠径直走到房中央,头顶的透明琉璃瓦投下了一柱清辉,那是与外界日影的承接。屋里立着一张紫色的沉香桌子,上面摆着一摞摞纸张泛黄的书籍。他将鹰头瓶放在那桌上,盯着它看了半晌,目光如炬。接着是比对,他开始翻阅书籍。他让阿皮进来协助他,他盯着这瓶说:“阿皮,你看这是哪个朝代的物件儿?”阿皮瞄了一眼,回到:“师傅,我瞧这好像是个胡人的物件儿。这鹰头,明显是少数民族的装饰;但这瓶身的花纹却是龙纹,这倒是不得而知了!”
“你的看法也有些道理,具体的我还得多目测一番。”钮长楠围着桌子转着圈,阿皮也慢慢移动着。
随着他们的移动,那琉璃瓦上投下的光此刻却显出了独特的模样。光投到瓶上,花纹开始反射光,无花纹的地方亮着通透的色泽,而瓶口的淡蓝色却使劲地发着光。那感觉就像镀了一层薄薄的荧光,多此一举着隐秘的躲藏。钮长楠见状,停了停,对阿皮说到:“快去取一支艾线来。”阿皮还以为听错了,不过还是听话地去取了艾线来。钮长楠接过艾线,顺势在香炉上点燃了。浓浓的艾叶香气一触即发,醒人耳目。
阿皮静静看着,一副好学慎笃的模样。只见钮长楠将着火的艾线在空中旋转了一周,火星零零落落,恰如烟火。艾线妥帖地缠绕在瓶的边缘,晶莹出了几滴露气。钮长楠看着这奇特的水滴,眼睛一亮,定在那里仔细看了起来。那露水一般的水滴在艾线的火光里汹涌,溢满了瓶盖的边缘。
“瞧,快去拿竹篓来。”钮长楠招呼着阿皮。阿皮抓起桌脚旁的竹篓,捧到他面前。钮长楠将瓶子拿起倒过来,利落地滴下了水滴。他笑着说:“这里面藏着的才是真正的宝贝。”
他待瓶盖冷却后,轻轻地拧下了瓶盖。随手把盖子放在了桌上,他将瓶子放在桌上,朝着光线好的那端看去,里面露出了一角蚕丝锦缎。他喊到:“拿镊子来!”阿皮快速取来,奉上。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镊子,仿佛要行使神圣的权利,慢慢地将镊子垂到锦缎边。那有深意的举动,就是将瓶中的锦缎取出来。
慢条斯理地动着,他瞧见锦缎开始从无到有地全展露在空气中。阿皮屏息静待,脸上惊中有喜。锦缎里好像裹着东西,微有些鼓鼓的痕迹。他继续用镊子将布打开,一枚黑黑瘦瘦的种子躺在里面。这看起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的,钮长楠说到:“阿皮,你瞧这是何物?”
阿皮猜不透掌柜的心思,坦诚地回到:“徒儿愚钝,不知。”钮长楠一听笑了:“要不是为师长久潜心赏花,否则也不会知晓这是国花的雏形了。”看着阿皮那惊讶的神情,他解释着:“为师整日闻着牡丹的香味,看着时鲜的牡丹,观察着制成干花的牡丹。虽不曾谈得上有见地,但倒是比许多人都辨的牡丹的。”
“那师傅,咱们将这种子如何处理?”
钮长楠将鹰头瓶盖好盖子,放到一个茶几上。转身叫阿皮出去了,不久阿皮抱着一个装满土的花盆进来了。钮长楠决定将这种子放入土中,看它能否再次发芽,不管那是过去了多久的种子。钮长楠对阿皮说:“这种子从今天起就交给你好生照顾了。”
“是,师傅。”阿皮应下,抱着花盆出去了。
钮长楠出去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身影。阿皮抱着花盆,却突然痴痴地微笑,手中的花盆也沾染上了喜悦的光泽。院子里高高的墙上爬上了几朵慵懒的牵牛,几只灰灰的画眉隐在叶间嘲弄着修长的秋草。高高的院墙上,飘过如同清泉般清灵的歌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是钮清子在自娱自乐。此后,时间就像一条不断绝的线,落满了歌声的珠子。
翌年,又到七夕。十里烟火,桃花灯火。人群里尽是笑颜,华衣珠翠不过闪着富贵的光。远处的河灯极富有生气,如同莲花一片,潋滟出许多故事。黄衣的少女立在河边,看的出神,清洁孤傲。远处,夜黑的精致。一个身影立在那里,像把黑夜穿在身上的男子眉目俊朗,皑若云间月,皎如山上雪。
一袭披风立在那里,抽打着缓缓的秋风。
黄衣女子身旁走来了一个白衣的少女,翩若洛神。那鲜妍明媚的面容,那欢快的步伐,眼熟的模样,正是钮家的小姐钮清子。黄衣女子瞧见她,眼睛成了一道亮丽的线条,掺着些欢喜,开口便说道:“小姐,你可算来了。颖儿等得你好苦。
“你这丫头,明明我看到你看河灯看的出神。”钮清子冲丫鬟莞尔一笑。颖儿脸一红,忙支吾着:“小姐,你看那边好热闹!”挽着清子的手便走了。
二人在人群里走走停停,倒是两抹艳丽的色彩,透着秋的冷艳高贵。一路上引得许多路人回眸。二人走到河边,前边儿有人在售卖河灯。钮清子笑着走进,瞧着放灯的人感觉有趣极了,颖儿也在一旁看的出神。河边那满架的灯后发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姑娘,买个河灯放吧,放飞自己的美好祝福!”钮清子定眼看时,才发现是个老人。
“老人家,您的灯怎么卖?”钮清子眨了眨秀丽的凤眼,弯如黄柳的眉啊也微微动容,牡丹的雍容落在鲜艳的丹唇上。老人一笑:“一元两个。”
颖儿掏出了钱,钮清子拿了河灯去到河边。她立在河边,苦于没有火的巴望着。隔壁的青衫男子立刻凑了上去,借了火给她。她礼貌地谢过,姿态恰如天边的那朵彤云。颖儿也拿了一朵,走到河边。钮清子缓缓蹲下,把裙子细细收敛了一番,独特而迷人。
河灯染了红色的光,像一朵鲜活的荷花,将在水中流淌。她们放下,看着远去的河灯静静地出神,眸子里一片光芒。灯远去后,她们继续朝前方走去。
下游却有很多人在热闹地争抢,场面犹如热烈而欢快的采莲。当地的规定,年轻的男男女女将河灯放入河中,若得意中人的河灯,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彩头。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河灯昏昏,迷了人眼,乱了方寸。依稀间看的全是那沉醉着迷的眼,那慌乱轻快的步子,浅浅的溪水东西流,溯游的鱼群偶尔跃出水面。一条鱼跳到一个白衣男子身上,男子笑着冲伙伴说:“今夜白鱼相撞,定乃大喜之兆。”
沈子彦立在河边,流水脉脉倒映出气宇轩昂。那大大的眼却闪着童真的光,随行的人也回之一笑。他寸头时新,印着夜的发脚,白色长衫映着龙的水纹。
钮清子继续前行,她在追寻那顶花娘子的头冠。颖儿说道:“小姐,咱们还没到么?”
“前方人多密集处便是了。”钮清子无邪地一笑。
颖儿白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前方,一个黑黑的街角独自影在那里。一个骑马的人也立在那儿,风开始吹动他的披风,此起彼落的模样如同一只立在寒夜里的蝙蝠在冷漠地抖着翅膀,远看着是一幅诡异的图像。钮清子继续朝前走,颖儿随行。绕过街角时,道被这一人一马堵得死死的。钮清子冲那人说:“这位大哥,请您将马挪挪,好让我们过去。”那人话中带笑:“如何能让你过去,这里道窄路短的,在下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腾开步子!”
颖儿听着这声音,不禁抬头瞄了他一眼。钮清子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平静地能停上蝴蝶。
清子一脸冷漠,明明就白的肤色更透出些冷冷的白皙。加上夜的深沉,这黑中带白的色彩有了些严肃的色调。骆星轩一愣,眼前这华若桃李的女孩一脸平静的模样,倒看得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此次出山,师傅是别有安排的,让他下了无影山找寻一些宝贵的物件儿。白头的师傅临行时说的一席话,令他记忆犹新。
“轩儿,为师要你去寻的物件儿有三个要求:非云非水非无根,富贵楼头檐下栖;饮马江河源徒玉,空自飘零雪下清。”任凭脑海中师傅的嘱托打着转儿,山中少仙姝,而眼前却立着两个标致的少女,他难免多看了几眼。
“两位小姐,你们道我让不让路呢?”骆星轩一脸笑意,五官上全是戏谑。钮清子依旧不说话,投之一个莞尔,夜一样的幽雅。颖儿看那人的眼神,别样的温柔,十七年的光影从生命长河上流过,骆星轩就像飘落其中的花朵,难得而深刻。
骆星轩将马往旁边驱了驱,留出狭长一角。“小姐,您请。”他看着她,眼里一抹阳光。钮清子眼角莹白,向前缓缓走去。
“公子,再会。”颖儿转过身,对他一笑,芙蓉如面柳如眉。路过一段路,颖儿笑着说:“小姐,颖儿觉得刚才那公子风姿翩翩。您觉得呢?”
“丫头,我可急着去看花娘子的头冠。你慢慢想你的公子哥儿吧!”钮清子加快了步伐,油亮的长发飘飘起舞。她的秀发用一根粉红的发带在耳朵处绾了起来,露出秀丽的耳小巧地立在头发外,俏皮地立着。
未行几步,一个大大的场院里徒然立着一个戏楼。楼上精雕玉砌,文龙绣凤,一块大匾写着斗大的“戏凤楼”。此处笙歌,彼处萧鸣,灯火通明,下面已经聚了许多人。水泄不通,不过大多数人只是在此看热闹的。人群中缺乏女子的身影,钮清子二人见状,向人询问才得知:选花娘子是当地七夕的大事,各家的未婚女子在当日都会细心打扮前来参赛。时间于酉时一刻召开,唯一特殊的是女子需选一种花和自己一同参加。参赛的女子表演才艺,现场的观众的支持是分数的参考,最后由评委会在一起评选选出得胜者。奖品便是那顶金灿灿的花冠。
钮清子抬头看月,说道:“这参赛真的是没要求么?”她的心里想着父亲的一再坚持,对这活动倒是越发有兴趣了。对方回答:“没要求!”钮清子谢过,就在人群外静静等待着。时间开始走着,钮清子发着呆,白色的襦裙随风摇曳。
颖儿到处看看,无事可做的无趣瞬间被眼前的一切赶的无影无踪。车开始多了起来,车上下来了些粉雕玉琢的人儿,大大的场地也显得越发拥挤了。红色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位红衣的女子,目光高傲地扫过人群;她的身后立着一位体面的男仆,上前给她披上了亮橙色的风衣。这只是其一。不远处,亭亭玉立着两个美丽的双生花,怀里抱着珍贵的并蒂马蹄莲;她们撞见颖儿的目光,含蓄地笑了笑,眉眼带着秋天的艳丽。其他的,落满了各色花朵的人群里,一眼望去,视线便被攫去了,这本能的爱美之心。
有了美人,无人赏识自是不能。那远处的人群里含蓄着高贵与贫贱,雅俗共赏的境地里人人都是同一心境。颖儿敏锐地发现人群里藏着些英俊的人儿。虽然今天是女子选美的日子,但下面立着的很多男子也打扮的很是周正。离颖儿最近便有一位,这人强壮英武,穿着戎装,脚踩着漆黑的马靴,妥帖的头发如同抹了油的锥子,一脸桀骜写在俊朗的五官。人群开始慢慢转动,颖儿继续找寻良好的视角。一个转身,便发现一个翩翩佳公子。这人有着一个小而长的脸,体格清瘦,穿着青天月白的马褂,眼若红李,眉如墨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嘴唇紧闭,微微露着拘谨。乱花渐欲迷人眼,颖儿痴痴地扭过头,一具优雅的胴体又映入眼帘。她的瞳孔开始放大,黑亮里映出一个皓风璧月的身影。
颖儿在钮清子周围的举动活脱脱似一只好动的小麻雀,很是引人注目。钮清子冲她无奈地笑了笑,决定不理睬她的怪异。就那向颖儿的一扭头回避,钮清子看到了他。在那不远处,沈子彦手拿着一只河灯,安静在人群中观望。似乎所有的人在他的周围都暗了色彩,正如满天繁星簇拥着皓月,他的身体周围散发着迷人的光。
台上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各位观众,花娘子大赛马上便开始了。请各位佳丽到后台准备,也请各位观众养足精神、拭目以待。”司仪的软襦声线无疑打消了钮清子的尴尬,她过去拉了拉颖儿,对她说道:“快回去帮我选盆牡丹来。”却不知,此刻沈子彦正偏着头,盯着她。
颖儿一时回过神来,应下了,匆匆退下。人群里也隐下了几个人。佳丽名媛们开始排起了长队,这一条长长的队在灯火里风姿绰约着。钮清子在那里等待着,周围全剩下些男子,许多的注视或张狂或内敛地传来,她只觉背脊一凉。沈子彦朝她走来,手里依旧拎着河灯,选了个她旁边的不远处立下。钮清子早已发现了,不言语,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二人就这样心照不宣着。
人群后传来一声汽笛,一辆轿车出现在众人眼前。下来了黄衣女孩,手里抱着盆红牡丹。人群让出了一条道,众人的眼神直溜溜地一会儿盯着车,一会儿盯着女孩。
台上早已开始了比赛,一个个倩影轮番上台。市长端坐于评委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钮清子接过牡丹,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小心走掉了。
颖儿回道:“小姐您放心!”
钮清子领过编号,在后台稍事休息。她看到其他的女孩,花枝招展地立在后台。但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交流,没有闲聊,毫无生气。而一旁,颖儿的确是言出必行,她的确呆在原地。只是,身旁立着一个英俊非凡的男子。她问道:“公子,你来此处是为了看赛的吗?”
“自然。小姐您呢?”沈子彦的星目里眨着矜贵的光彩,沉如沧浪的海水。
颖儿点点头,朱唇轻启:“我啊,陪小姐前来比赛。”沈子彦说:“刚才那位衣服上绣牡丹的那个白衣姑娘吗?”
“是的,那便是我家小姐钮清子。”
“疏影横斜水清浅……”他还未说完。
颖儿回道:“暗香浮动月黄昏。”她娇然一笑。
他惊喜地瞧着她,随即是一系列的询问。语言明快而直切要害,不过很多都是关于小姐的,颖儿也认真地回答着。本是来看花娘子的,现在这两人却投缘了,聊着聊着就忘了台上的事。
台上的佳丽如同落满苍穹的星辰,在台上垂钓众人的仰望。人快速地上台,花朵也迥乎不同,海棠、牵牛到天星,百合、茱萸到玫瑰,不剩枚举,大家都努力选择最少见的花卉。去了20个人后,后台开始叫钮清子了。
钮清子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自勉的微笑,从容地走到前台。她缓缓鞠了一躬,开始唱道:“一曲当年你折柳浮桥边 ,两地相思凤求凰饮花前;三剪桃花笑春风映人面,四时不见五更声滴漏断;六月风过脉脉却清寒,七弦难弹绿绮琴心已变;八行谁书长相思摧心肝,九重远山十里桃花月不满。”
市长与身边的各界代表相视一笑,夸赞着她的气度。市长笑着说:“这妮子的气度倒真是见过些市面的。”台下的人本就热情,她轻灵的歌声一出来,人群更沸腾了。这也奇迹地打断了颖儿和沈子彦的畅谈。颖儿抬头:“到小姐了!我要给小姐加油。”
“小姐,小姐……加油……加油……”颖儿喊道。
沈子彦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台。大红的牡丹还闪着清露,妖娆地端坐于盆中,雍容得刚好,极尽养尊处优;花盆上也画着几朵牡丹,工笔细腻,花瓣的渐变、叶片的卷曲,都极尽完美。二者相映成趣,花不动,花在动,真实和虚幻,好似歌声起着作用。钮清子继续歌唱,怡然自得,惹人喜爱。沈子彦此刻唯有微笑,才是最好的回应,心里叹道:天下果真有如此佳人!
钮清子表演完,立在那里,如同一幅美丽的油画。司仪款款走来,将所有的佳丽请上了台。一时间,灯火灿烂。佳丽们立在台上,都等待着,表情各异。市长冲司仪一笑,司仪便说道:“经过市长先生与各位评委的商议,今晚的花娘子便是……”司仪故意将声音拉的很长,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瞥见众人的好奇,司仪才缓缓道出:“钮清子,恭喜她!”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众多的赞赏、褒奖溢美之词,如倾巢的洪水围绕在钮清子的周围。在她的周围,其他的佳丽都黯然。穿着白色旗袍的礼仪拥着花冠上台了,司仪邀请市长为冠军颁奖。市长走到台上,冲她一笑,长者的风范自然流露。市长给她戴上了花冠,金光灿灿,这一顶不小的殊荣,或许会是她生命中第一份祝福。钮清子谢过他,朝众人鞠躬。
“公子,您看小姐成花娘子了。”颖儿一脸兴奋地对沈子彦说道。
“对。”沈子彦冲颖儿说道,“咱们去做一件好玩之事。”他的眼中闪着难以拒绝的光泽。
沈子彦绕出了人群,走到后台,颖儿紧紧跟着。
他在那儿向台上张望,冲不解的颖儿说道:“我准备等一会儿摄影师拍照时,混进去合影。你可敢一起来?”
颖儿顿时觉得很新奇,天真地说道:“好呀好呀。颖儿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呢!照相的是不是一个大大的匣子,还会闪光?”
沈子彦静心注意者台上的一举一动,回答道:“我也不知如何描述,待会儿你见了便知。”
听到司仪邀请照相师前来,沈子彦此刻露出一抹微笑,招呼着颖儿:“快来,咱们快上去!”
二人小心翼翼地藏在幕布后,随意找了个位置钻了进去。沈子彦努力向前挤了挤,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他加快了步子。其他人也礼貌地让开他,趁着这大家排位子的空儿,他很快便走到了钮清子身后,他心安地舒了一口气。在她的身后,他看着她的秀发一脸笑意,莫名地开心。
颖儿尾随着,吃力但还是到了这里,她看到小姐,想叫她;沈子彦制止了她,让她安静。
照相师询问是否准备好了,又告知众人接着便准备拍照了。在颖儿的眼里,照相师熟练地拿起一个按钮,一下,一束光“咔嚓”一下迸出。快到她都没有来得及反应,便结束了。完成后,众人散去。司仪在那里陪市长闲聊,市长想邀请钮清子共进晚餐。
颖儿见状,在一旁对小姐说道:“老爷让小姐参完赛便回家。”
市长一脸不悦,司仪忙劝道:“钮小姐,市长盛情难却,共进晚餐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司仪脸上堆着一团浓的化不开的笑。
钮清子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她取下头上的金冠,递给颖儿,说道:“家父的命令不能违逆。还请市长多多见谅。”她朝市长鞠了鞠躬,以表歉意。
市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青筋在他的脸上凸起,如同一只急切打开钳牙的蜈蚣。很显然,他快要爆发了。就在这时,台下出现了一群衣服上绣着“钮”字的家奴,个个体格健壮,生的虎背熊腰。颖儿对钮清子说道:“小姐,老爷派人来接你了。”她低垂着眼帘,拜别了市长,下了台。
这期间,沈子彦一直跟着她们。他跟着她们走到台下,直到家奴们拥着钮清子走了。他呆呆地立在那里,钮清子一言不发。颖儿摆手告别,还是那么的天真无邪。沈子彦也挥手告别,一脸笑意。他玩味的笑意一直溢满双眸,脸上每一处肌肤都透着笑。这一幕被远处的骆星轩看在眼里,他的心中久久难平,不由得拳头一紧。
钮清子回到家,只有母亲那雯娣在大厅等待。她笑着将黄金花冠给母亲看,母亲并未多看几眼,只说道:“清儿,你回来就好。快去梳洗安歇吧!”
“好的,母亲。”钮清子各处看了看,“母亲,怎不见父亲?”那雯娣回道:“你父亲该还在工作,我在这里等他便好。有事明日在告知。快些下去休息。”钮清子转身进了里屋,她问道:“今天那白银男子是何人?”
“小姐说的是哪一个?”颖儿帮她更着衣。
“跟你聊天的那个,白衣服的那个公子。”
颖儿摸摸头,说道:“奴婢也不清楚他是谁!”只是傻笑起来。
“今日我乏了,下去吧。”钮清子平静地眨眨眼,一脸的习以为常。
“不过,聊天的内容可以给小姐讲。”颖儿睁大了秀丽的眼。
“不必了,你也早些休息。”钮清子眨了眨困顿的眼。
钮清子房门里的灯熄灭了,隔壁的房中却大亮着灯火。她的父亲钮长楠端坐在书桌旁,正看东西看得出神。定眼看时,却也是一盆牡丹,虽然只有些花骨朵,但从叶片也辨认得出。他一面观察,一面翻开书籍认真核对。这时,阿皮端了一壶茶进来了。一年已过,阿皮长高了不少,也多了几分稳重。阿皮斟了一杯茶,对师傅说道:“师傅,喝茶。”钮长楠抬头接过,放在一边晾着,对他说:“阿皮,把那本《牡丹集锦》找出来给我看看。”
阿皮利落地去帮他找书。钮长楠摸了摸叶子,说:“为师本以为这年代久远的种子早已经没有生命力,但经过你的悉心照料居然都有花骨朵了。看得出阿皮你很用心。为师甚感欣慰。”
阿皮回过头来,笑着说:“我只不过是做好了师傅交代的事而已。”很快,阿皮将书恭敬地递给了他。
他翻开书,说道:“周敦颐曾说,‘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喜庆的红牡丹最有盛唐气象,也最能体现唐的大气。如果说,一个朝代决定它的一切,一定也包括了审美标准。为师看那瓶子,倒像是南北朝的遗物;姑妄言之,每逢动荡局势,奢侈之风凋零,民众生活拮据,不知那时的牡丹会不会又是一个新奇的模样。为师倒越发好奇这牡丹的颜色了。”他又看了看牡丹,疲劳使他连打了几个哈欠。
阿皮瞧见了,忙说道:“师傅,您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钮长楠起身说:“为师去休息了,你也去吧。”阿皮最后一个离开书房,他留着那盏灯,呵护着牡丹。
钮清子用过早膳,这才见到了父亲。钮长楠今日穿着褐色的衣衫,他冲妻女问过好,开始用膳。
钮清子问道:“父亲,昨儿女儿已经得到了花娘子花冠,您可曾过目?”
钮长楠说到:“好。又是一桩喜事,便是你远在海外的兄长也当为你高兴。咱们清子就是有神明庇佑。”
半晌,阿皮进来了。他进门瞄了钮清子一眼,才对钮长楠说道:“师傅,花开了。”钮长楠说道:“好的,你即刻随我出去一趟。”他立刻起身了。那雯娣问了一句,钮长楠糊弄了过去。
钮清子笑了笑,虽有好奇也没有说出,她依旧坐着。待父亲出去后,她随意找了个理由,也撇下母亲出去了。颖儿跟着她,追问道:“小姐,我们可是要去跟着老爷吗?”钮清子笑着说:“你最近聪明了不少,看来要带你多出去走走才是!”颖儿努了努嘴。
走到门口处,她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内观望着。只见父亲和阿皮上了一辆颜色奇特的黄包车,清子一瞧,倒不是出远门的模样。车走后,她想继续跟随。可一下去,车行寥寥。她在那里发着愣,颖儿突然叫喊:“小姐,你看,那个公子又来了堵咱道了!”
钮清子扭过头,一个人立在黑马上对她笑着。今日天光微凉,他也没戴头纱,容貌暴露得很完全。清风霁月一下从钮清子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到逐渐变得笃定。
他问道:“二位小姐,不知要去何地?”
钮清子想了想,说:“告诉你也无妨,我在寻家父。”
骆星轩说道:“令尊莫不是这鼎鼎大名太虚轩的老板钮掌柜?”
钮清子点了点头,无奈地冲他说道:“公子也瞧得现下又无车,我还怎么跟着父亲。”她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事容易,钮小姐莫急。”骆星轩笑着安抚她。
“公子之意是愿帮我!”钮清子从旁观察,盯着他不眨眼。
颖儿笑着说:“公子真仗义,不过你还不去追我家老爷吗?”
钮清子继续说:“家父坐了一辆大黄色的黄包车,两人同行,一个是光头。刚从大门左边儿绕进去了。”
听了钮清子的描述,骆星轩说道:“小姐先回去,星轩告辞。明日此时翠湖相见。”
骆星轩说完便跨马而走,只觉得脚下生风。钮清子比起担忧更多的是好奇,骆星轩到底是何许人物!骆星轩驾着马,进到那条巷子里,狭长的地道,马在里面奔跑显得不易,只有慢慢踱步前行。
他一路上倒是见到不少的黄包车,可银色的车身闪着失落的色彩。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抬眼,他瞧到一个巷子口,走出来几辆黄包车。三个劳力在那里边走边闲聊,中间那个黄色车身,少见的如同凤毛麟角。骆星轩立在马上,觉得任务快要完成。他靠在路边,等三人走近。
三人一路都在聊天,步伐变得轻快了些。每个安静的单独行走,遇到一样的人,孤单艰苦的形程也变得有趣了。
他们走近,路过时,骆星轩冲中间那位朋友道:“三位大叔,刚才我钱袋被两个人偷了,一个光头和一个中年男人,他们坐上车便朝这方向跑了。可惜我驾了这么久的马,路况不熟,追赶不得。敢问你们可曾瞧见了?”
中间那人说到:“小伙子,出门在外,怎不多个心眼?”
骆星轩继续说到:“是啊,都怪我阅历不足。那可是我辛苦的伙食费啊,我一定得找到。三位大叔,如果知道什么,务必请告诉星轩。”
三人也好心答道:“那是自然。”
黄车的师傅回想了一下:“我今天倒是遇到怪事了。刚不久我拉了两个人,他们在太虚轩外上的车,就让我一直走。走到一个地方便下了,那里也有一扇和太虚轩大门一样的门。”
旁边的人说道:“你不会看错了吧,怎会有人在大门出去,又打车去了自家的小门!”
黄车的师傅一脸笃定,继续说道:“我很确定。”
骆星轩失落地拜别他,又沿着小巷跑下去。不远处,果真到了一处房门,仔细看时,是和太虚轩一样的打扮。他脸上一喜,悄悄地躲了起来。他在附近找了一个人家,交了些钱,将黑马寄养在那里。
天色变的暗淡,到处闪着些无精打采的露珠儿,天空变得像黑米地一般,不规则着许多色彩。他在住户家里直待到黄昏,才匆匆过去。过去时,远远地便看着那儿早已聚了一些人;但这些人行事很谨慎,没有拿火把,很安静地立在那里。
骆星轩继续藏在夜色里观望,他仔细瞧去,有一个人在人群里被牢牢围在中间,那人却有点儿不耐烦。他拿出一支火柴,“哗”地一下,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骆星轩一看,心里开始五味翻涌了,这不是那个一直缠着钮清子的男人么!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猫腻,决定在等一会儿。
沈子彦冲同伴们说道:“咱们等了许久了,何时行动?据暗线观察,那朵魏晋朝的牡丹开放了。此物一定觊觎者颇多。”同伴之一问道:“子彦,以前你一直对这些物件儿不感兴趣,怎今日如此上心?”同伴们都戏谑着,沈子彦笑笑,故弄玄虚地别过头去了,眼神里疏离出一种兴奋。
骆星轩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自小习武的他拥有比常人更为敏锐的感官,他听见了这一席话。果然还是沈子彦没有城府,在侧门外便说明来意了。他不禁心里透过一丝轻蔑,脸上却很舒畅。
他静静等着他们行动,但沈子彦一行人似乎顾虑重重,想的太多反而迈不出脚。骆星轩等着,内心也很焦急,一把莫名的火在胸口燃烧着。很快,他看到对方开始搭起了人梯,一个接一个地向上爬。骆星轩愣了一会儿,直到全部的人进去后,他才出来。他走到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对着墙头瞄了瞄,一个翻身便越过了墙头。站得高,看的远,他决定在墙头上寻找目标。夜色里索性还有路灯做着指引,骆星轩四处看看,却不见沈子彦一群人的行踪。他不禁疑惑,这么大一群人一起行动还是有些打眼的,突然他顿悟了,他觉得一定要赶在这些人前头将牡丹收入囊中。
这钮府的布置也是十分的素净,一般的富豪大贾家里总会是极尽绚烂,极尽豪奢。这里却只是宏大,建筑屋宇也只是一般模样。唯一豪华的,便只有太虚轩的门面了。他边走边观察着四周,如何能避过那些家奴和烦人的看门狗才是重中之重。
他跑到一个墙头,远远地看到对面的房间里灯影绰绰。他从怀里掏出黑手帕,系在脸上,一个箭步飞到了对面楼顶。他在空中瞧着地上的草丛窸窣作响,便觉有怪。等到了楼顶,他轻轻地立在檐上,踩着那些碧瓦,扫过下方的风吹草动。
他看到从外面园子相连的是不断的草坪,里面种着些木樨木。里面传来一阵骚动,不过轻微地就像几只小鸟踩在树枝上。但骆星轩一下便发现,在里面蹑手蹑脚地藏着几个人。他嘴角一抹笑,依旧站在檐上。草丛里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出来,寂寂地靠向门口。门缝里,里面的灯火里映着两个人的身影,灯火将身影映照得如同变了形的妖魔鬼怪。沈子彦瞧着桌上那盆牡丹,使劲多看了几眼,却连花的一丝影子也没瞄到。
突然钮长楠笑着说:“为师今日要早点入睡,明天可有的忙了。”钮长楠也招呼阿皮弄完赶紧下去。沈子彦一听,吓得一下跳回草丛里。他的同伴赶紧接着他,拖入了黑夜里。
骆星轩立在楼上,喜笑颜开,肚子笑疼了。不过他还是隐忍着。
他开始低下头,蹲下身,全副准备。沈子彦在草丛里不好受地呆着,周围是些烦人的秋虫。有几只耐不住寂寞的老鸦幽咽着,猫头鹰在远处的山谷里发出鬼魅的鸣叫,天上的疏星闪着暗淡的光。环境在沈子彦的眼里惨到了极点,他在幽幽的草里默默地承受着。
骆星轩听着钮长楠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他的手也开始动起来,准备着这场冒险。在钮长楠刚要开门的瞬间,骆星轩已经铆足了劲儿,将手向下如翅般放着。钮长楠一出门,门咿呀一声之际,骆星轩眼疾手快,劈柴一般将屋顶的碧瓦迅速排到两侧,楼顶一个大大的口子赫然眼前。这时,钮长楠的前脚才刚踏出门口。就在两种声音交汇间,骆星轩为自己开了一扇天窗。缺了瓦的楼顶透出了微微的天光,还有他往洞里撒下的如炬目光,只见屋内只有阿皮在那里忙着给牡丹擦拭叶子。
阿皮绕着桌子,仔细地观察着,一丝一毫的尘土也被仔细地抹掉。他打理好了牡丹,便把桌上的书放回书架,一切复原。临出门时,他点燃了一只熏香。提了灯笼,他灭了灯,扣了门,上了锁。转身出了去,边走边打着哈欠。骆星轩的视线里早已没有了人的身影,一片漆黑中,他跳了进去。
草丛里的沈子彦一行人,瞧着钮长楠和阿皮一前一后地走远后,欣喜地从草地里钻了出来。他们径直走向门,靠着门警觉地朝里面竖耳倾听,确定无疑后。伙伴里的开锁君子夜梓晨拿出一根银丝,插入了锁眼,机关一下被解开了,清脆的一声,锁滑落到他手中。
他们小心地进到屋里,有人从怀里拿出火卷,火心开始照着四周。牡丹直接就出现在眼前,沈子彦笑着走进,不过一抚摸那感觉冷得吓人。他使劲拧了一片叶子,干燥并且坚硬,空气里弥漫着牡丹的淡淡花香。沈子彦小心地说道:“这里不会有诈吧,大家快走!”
此刻众人都知晓这是要无功而返了。一个个又身姿敏捷地跃入了黑暗里。瞥着远处的黑影离开,骆星轩不禁发笑。他的身边立着那盆牡丹,他心满意足地坐着。刚才那一幕还历历在目,惊险有之,兴奋有之。在房顶看着桌上的牡丹时,那惊艳的一瞥,那略比叶片浅淡的绿色花瓣发着淡淡的光泽,就在洞口承接着淡淡的天光。他不自觉盯了盯已是囊中之物的牡丹,满心欢喜。
夜深了,他小心翼翼地用笼子般的纱网套着绿色的碧色牡丹,在淡淡的星夜里掠过了。他的身影在夜空划过一个口子。
朦胧多雾的清晨,鸟儿喧嚣着、摆动自由的羽翼开启了清新的伊始。早起的人儿已经满布了大街小巷,没有了夜晚的静谧,街市间出现了贩卖的笑脸。
翠湖,秋季里最得天独厚的佳境。流动的人群大多是前去观瞻的,唯一的好去处自是不容错过。闻名遐迩的便是那秋林泛紫,远望去,一片紫色的仙境,美得精致典雅。翠湖边上随性地植着些杨柳,露气里迷离凄美。一颗需几人环抱的楸树下,立着钮清子和颖儿。颖儿打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钮清子立在里面,两手摩挲着抵御晚秋的寒意。绿意吸引了鸟儿,人声迷惑了鸟儿,鸟儿也忘记了鸣叫。钮清子一身的粉色,婉约大方;颖儿一身的橙衣,甜美优雅。看那在树下独立的身影,二人似乎在等待着谁!
颖儿瞧见远处来了一个人,忙喊到:“小姐,人来了。”她嗓音虽大,却很美妙,听起来犹如兰香,犹如饮下了一碗鲜美的糖水。
“何处?”钮清子扭头观望,乌黑的头发被蓝色的发带绑着,随着身体的移动而微微晃动着,闲适非常。骆星轩阔步走来,脸上淡淡的堆着笑意,光洁的寸头看得出又修剪了一番,今天他一身黑纱如旧,一脸的笑意比衣着更闪亮。
骆星轩走上前,说道:“早安,二位小姐来的可真早。
钮清子一笑。
“稍等,”骆星轩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送你们的礼物。”他将小盒子递上,等待着对方接受。
“都说无功不受禄,我俩怎敢接受公子的礼物。”钮清子礼貌地回绝着。颖儿听到小姐的话,伸出去的手立刻躲了回来。
“钮小姐,这可是昨天我办事的所获啊!你当真不好奇?”骆星轩伸出的手里依旧躺着两个盒子,努力地坚持着。
钮清子红唇轻启:“公子既盛情难却,我等也不好推辞。”她从他手中接过盒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一朵新鲜的碧绿牡丹。这绿色的牡丹在钮清子的印象里是不曾见过的,颜色淡雅,独特拔群。绿色的牡丹,犹如一滴独特的香水,让她的眼前一亮。花仿佛都不是花了,它静默在盒中,撇开天生的雍容华贵,此时却披上了绿色的素衣。这一种惯常的认知,一瞬间便被倾倒了,随之而来的是新的风靡。钮清子看着眼前的花,惊中有艳,笑意盈盈。颖儿也拿起盒子,打开一看,只觉得很雅致,她难以理解小姐为何如此开心。不过她觉得只要小姐开心就好,为何开心并不重要。
“公子,一定要仔细告诉我昨日结果!”钮清子恳切地请求着。
骆星轩高兴地应下,便将实情如实相告了。不过,他可没说此花如何得来,只说自己无意在小巷子里寻得此花。日头开始升高,遮雾的伞又用来挡着阳光,秋季的太阳在今日却是十分泼辣,风还努力地想留下统治的王座,却只能借着风发着秋老虎的余威。落叶袅袅中,沈子彦匆匆走过。钮清子不自觉瞄到了他的俊美,只一眼,他颀长的身影即便隐匿在人群中也显得出类拔萃。
钮清子没叫他,依旧听着骆星轩描述着昨日的冒险。骆星轩却从她眼神中的黑亮,读出了不耐烦,但他不忍这样就断了。他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刚打算说些什么。
突然,钮清子先对他说道:“公子,日头高了,咱们往林间花园去吧!”她冲他一笑,这是出于礼貌。骆星轩高兴地跟着她走,前方的确是清凉无比,他觉得这都是有她在的缘故。
她的眼色盯着前方,那一袭米白色披风的身影在美丽的秋季里渐渐的抹不去。她想上去看看,步伐也变得快了一些。身旁的骆星轩不时瞧瞧她的侧脸,并肩走着,多少次无缘无故的浅笑。
沈子彦在前方突然停了下来,他低头将什么东西交给了一个小男孩。可爱的小男孩东跑西跑,倒像是在向钮清子跑过来。钮清子清晰地看到,沈子彦在冲她笑着,云淡风轻。
那孩子远远地便冲钮清子笑着。很快,拿着包裹的小男孩跑到她们的身前。
待他跑进,钮清子立马蹲下,问到:“小弟弟,你在这里玩耍吗?”小男孩眨了眨眼,回答着:“是啊。姐姐,有一个哥哥让我把这东西给你。”说着,他将东西奉上,又匆匆跑开了。
钮清子拿在手里,很明显能感到东西有些沉,她急急地伸手去抓袋子。拿出来的是一张已经裱好的照片,黑色的画面里她看见熟悉的场景。照片的中央是白衣女子,正是自己,画中的自己笑靥如花,而身后那一袭白衣早已是他。画面早已定格那时的记忆,而此刻,她才发现那时的端倪,细细思量,剩下的只能抿嘴一笑。照片里面女子有着花一般的面孔,而现在眼前他立在花树下恬淡地笑着;好一张俊秀的笑颜,记忆里模糊着当时的情景,现在却心旌摇动。原来那时自己的身后便已全是他的气息。
在一旁的骆星轩凑上欢快的好奇脸,一瞧,眼中旋即充满了淡淡的明黄色。钮清子不曾说起,一张脸上只有无言的欢笑,却让此刻顽皮的改变跳出了尘封已久的匣子。
谁又在谁的目光里遗世独立,谁又在谁的眼波里长河落日!
钮清子只是立在那里,将照片紧紧地搂在怀中。眼神专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远处,看着他。在她的眼里,一抹灿烂的光彩抬高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