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元蔚
你始终看着
水平面之上
地平线之下
英雄陨身的居所
告诉我
你将乘舟渡河
要么沉入墓碑
要么飞过彼方
他们都一样
让你寒冷
南鹤城,华夏国东南沿海的一个小城。大河带着上游泥沙与这里的海交汇。你若是站在交汇处,弯下腰,手捧一口黄水,就好似捧到了高原上的一掊黄土。
你若是站在岸畔看水交融,激起浪花,就会联想到万万年前,第一次融下的冰山水,带领沙土来到此地的样子——清与浊交融,两种水质变换,交流,最终成了均等的样子。再向前,便抵达东海。放眼望去,远方有白茫茫一片,像是笼罩在水雾之中。
就是在这样一座经常落雨的小城之中,人们依海而生,围海的建筑密密麻麻,相互簇拥着。在不同居所的围合之中有一座不大不小,不卑微也不浮夸,不宏伟也不平凡的樊川寺。它不会时常被记起,只是年末偶尔的几个节日会有香客去祭拜。
几扇新漆的朱红色大门似乎在提醒着没有信仰的年轻人——这里还有未断的香火。
故事是一代一代传承的,而寺里的建筑从未改变过。寺里有三座樊川塔,自他晓事以来,便常常有机会遇见那塔,三座白色的如同小神佛教的塔,由宽至细如同破土之笋,仿佛在向上生长。他幼时还攀爬过那白塔,却教父亲训斥了一番,说那里面奉着高僧的舍利,不知年岁有多么久远了,而那些高僧就是轮回的神佛,人必然要对他们尊敬的。
如今他早已成长,不再去相信那迷信的话了,但心里还是存了些敬畏。他总与家人一起去上香许愿,给家人一些平安和乐的安慰。今天也是一样,他将远离这座安逸平和的小城,去大河的彼方摸爬滚打,但愿这是一种克制恐慌的好的方法。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木鱼佛音一下子让人安宁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又忽然打寒战,分不清自己是哪种心理——是对未来的恐惧,或是兴奋?
前来祈福的香客们,在暗金色佛像前屈膝,嚅动双唇,像一群无力的机器。他们的眼中闪烁着麻木黯淡的光茫,好像正在衰竭着,又好像希望从来就在信仰之中。
他开始恐惧于信仰,比起那些在频率图上的那些令人信服、无法欺骗的文字,信仰就像一种狂热的触手,努力地祈求你,企图将你吞并。拿善良威胁你,再把你一口吃掉,无法拒绝,无法抵抗。就像温水里的青蛙,渔网之中的活鱼。
他逃也似的离开这里,那三座从来安宁的白塔也已经变成了自称神佛的人占据的佛龛。
你在沉溺与纷争之中拯救我
你带我入川
入船
带我到人烟贫乏的岛屿
腥臭,腐朽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
她战栗着,一步一步走下水阶,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生在水牢之中,腐烂溃脓奄奄一息的囚人,也不去看,那些早已被腐蚀致死的白骨。
她睁大双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眶因为害怕而逐渐湿润。她用力地稳着步子,寒冷和惧怕让她开始行动缓慢。浑浊的液体已经淹没她的颈脖,让她恶心得反胃。
她的呼吸逐渐小心起来,担心一有不慎,五官就会触碰那腥臭的死水。
离闸门还有十几阶的距离,她不够高,也不能游水。她迟疑了半晌。倏的,不远处传来火把爆裂和捕人的嘈杂声,她蓦地一惊——他们追上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愈加用力地咬着牙,下颌骨都渐渐开始麻木。皱着眉头,她毫无选择地没入水中。
她艰难地张开眼睛,用力地捶打紧闭的水门。一点一点,水门缓慢地移动着,而捕士已经到了水牢门口,喧嚣划水声一片。她的眼睛里开始充血,肺部因为没有空气隐隐做痛,她不由自主张开口,吞入口中的却是咸腥的死水。她一阵恶寒。
再用力一些!她过分清醒着,死亡的威胁撕裂着她的理智。她不甘心,不甘心死于此地。
“哗……”门终于被推开,被堵死的水流像是找到自由一般拼命向外奔跑。而她,终于失去站立的力气。
这是一个安稳的夜晚,一切处于黑暗之中。她被水流冲入更深的水底,她坠落着,强烈的痛感让她的感官时而混沌时而清晰,就这样在死亡与求生之中不停挣扎着。
救救我!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正午,窗外的光耀的教人失明。她卷着被子起身去推门,发现自己被反锁在一间光亮的屋子里。她的周身赤条条,光溜溜,就像刚从海上捕猎而来的海鱼。
屋子里的暖风机旋转着吹风,偶尔会发出加热的声响。桌子上摆着一套古朴的茶具,还有一些小小的蒸糕点心。她走到镜边,才看见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她失神片刻,又忽然感觉温暖且安稳。救她回来的,一定是一个慈悲善良的人吧。
她凝神的时候,听见不远方,似乎有诵读经文的声响还有木鱼敲击声。她眼中忽然流露出光彩,她曾在狱中听闻,皈依佛门的人都是神灵的使者,他们会普渡众生,给人无上的关怀,救回她的也一定是这样一个人。
她正如此思索着,门倏然打开了。逆光而来的人是多么伟岸啊,他身着一身黄白色的袈裟,眼睛里满是温和与慈祥。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佛陀,看见了温润无暇的白璧。她一下子就对他心生爱戴,就像看见了年幼时陪伴在她的父亲。
“感谢您救我。”她的双目里满是崇敬的光亮,和窗外滚烫的日光连成一片。她不由自主地下跪,身上的被子早就顺着脊背滑了下去。长久无法见到阳光让她的肤色白的有些病态,她弓下的背脊上有不太分明的暧昧的骨节。
那位僧人大约四十多的年岁,两鬓似乎略有白发,但又像是炙热阳光的反光。他有一双清澈又同情的双眼,和所有得道者的双眼没有区别。僧人突然踩住了她的脊背,重重地一踏,眉目温和,动作却扭曲而狰狞。
“你只是我捡回来的一个物品而已,可你让我那么恐惧,你毁坏了我,我无法再皈依……”僧人忽然大笑,又忽然颤抖。
她只感觉脊背一疼,随后深深地匍匐着。重的撞击让她胸口连着心肺一起震了一下,“呲……”地抽气出声。
僧人圆睁着双目,痴迷的看着她动也不敢动的身体:“可是我那么喜欢你,喜欢你的叫声,你好漂亮,就像我死去的女儿。你受到的伤害和爱意根本无法与她想提并论啊……” 僧人轻轻地弯下腰,从外带来的冰冷的手贴上她的脸:“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突然抬起头,眼里满是透明的泪光:“我是多么感激与愿意阿……”她那仿佛顶礼膜拜的虔诚让僧人的心里倏地一颤,升起了一种五味俱全的复杂心情。
制作浮木的
那个古朴忠诚的渔人
他给树干涂上一层
淡淡的包浆
来啊
小丑与英雄们尽情表演
浮木礼是樊川寺的一个节日,也是南鹤城的一个节日,它时常在春节之前,天气已经是最冷的时候。
他终于买票乘火车回家,他喜欢坐火车,铁路从南站修到北站,刚好穿过这一座小小的城。路过海滩广场的时候,看见弟弟与他视屏通话时满目欣喜地讲的一座新的浮木船。
南鹤城每过十年光景就会制作一条新的浮木船,是樊川寺的僧人们拿香火钱和游走小城化缘集资而来的钱所建。请了南鹤城技艺最精湛的匠人——他从事制作木雕工艺品已经有三十年,每一件作品都是那么令人惊叹。
这只浮木船也同样如此,它的周身被漆上了紫薇色,船的两壁镂雕着许多花树枝叶,你望过去,就会觉得它们如同真正的夏花一般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浮木船的中间,有一个深色屏障,上面是彩绘的飞天。浮木船的栏杆上,系着佛铃,风吹过来的时候,叮铃叮铃地响起来,清脆安宁地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浮木船说是一艘船,实际是一座漂浮在浅海的表演台。它将在浮木礼的当天被推入海中,拿金属绳索固定住,拴在海滩广场的石膏柱上。然后由被选中的孩子们站在台上扮演不一样的角色进行表演——这在南鹤城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你将会得到神灵的眷顾,城上的所有人都会记得你,记得你是聪明有志的孩童,记得你是父母的骄傲,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
这不由让他想到十年前,他还年幼的时候,他的妹妹还在身边。那时他是如此渴望能够能够到那艘新的浮木船上去表演,就算当一个滑稽的小丑也能消除他的一种被比较的自卑感。
他的妹妹乖巧可爱,谁都愿意去多爱她一些,她也那么聪敏听话,自然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演出的一员。
她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期望,安静地坐到他的身旁,张了张她那张樱花色的小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止住了。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她,从来有些不怎么耐烦:“有什么事情就说。”
她眨了眨眼睛,凑到他的耳畔,寒冷的空气让她软和的声响也带了暖和粘腻的水汽:“哥哥你要和我一起去表演吗?等我们带上面具和头发,他们只能通过衣服分辨谁是谁,也不会在意谁在表演阿?”他的心里顿生愉悦,随之而来又伴随着一股子没有得逞的焦躁感。
他想要加入,就一定要缺掉一个人。谁又愿意主动退出这种人人都求之不得的表演呢?想到这里,他又垂头丧气起来,低头看向地上。妹妹穿着一双白色的小皮鞋,上面脏脏的,粘着灰黄色的海泥,那是她最喜欢的鞋子。
她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惊慌起来,提着小裙子,迈步跑走了,还不忘记回头说一句:“不要担心哟哥哥,我帮你解决。”他一笑,肯定是又偷偷与谁出去玩儿了。他也不在意,说服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不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幸运。
他是那么平凡,就算站到人群之中,也不会有人看他一眼。他害怕无法占据别人的记忆,害怕别人同样接触有他在内的一群人,他会先被遗忘。可他又胆怯于做出夸张的姿势,说违背自己的蜜语甜言。所以他装作冷漠的样子,好像不需要更多的关怀与爱。
他就这么平淡地度过着生活,再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妹妹拉着他一起去排演。她让他穿上了她的绣满粉色桃花的演出服,系上裙带,戴上了白底红色上沟眼的面具和假发。他看着镜子中的那个演出者,他的衣服艳丽而吸引人,稍一动作,腰上的玉石就敲击作响。虽然是女孩的样子,与他的性别不符,但是他却很满意,并且欣然接受了。
再看向妹妹,只见她一张花脸的面具,宽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一双上翘的布靴。一个单纯却怪诞的丑角儿就在面前。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笑嘻嘻地说:“演出最后我要和吹笛的人走。”
他垂下眼睫,以为她只是在谈论剧情,并不太在意。
十年前的浮木礼,他终于登上舞台。那将是傍晚了,太阳都变成橘红色,降临到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都染成淡淡的暖色。观众站在岸上,把整条海岸线排得水泄不通。他有些激动,更多的是胆怯,他的双腿不自觉地发抖,喉咙干燥,好像有东西按住了他的颈脖。他重重地干呕两下才感觉好些。
天色将水色染成妖冶的瑰红,他迈步走向屏障后面走上舞台。海面平静地几乎没有波纹,他在沉木船上开始舞蹈,台下瞬时安静了下啦。他就像整片蓝天里灼目的太阳,他的身体轻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绵软的东西。台下的目光让他太过迷恋了,他终于感受到艳丽带给他的瞩目。他忽然勇敢了起来,感觉自己的一生都随之而改变了。
不久之后,小丑登台。她如此怪诞可笑,衬得先前的角色愈发讨喜。她在台上摔下又站起,跳上又倒下。滚了一身花猫白,滚了一头白花猫。却仍然像那样笑着,他仿佛可以看见她面具下的样子——咧开嘴,好像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不在她的眼里。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情绪,不知道是因为快乐还是嫉妒。
终于演出结束,他和妹妹牵着手穿越大片人群,重重地奔跑冲撞着。终于在无人处褪下演出服,相视而笑,却分道扬镳了。
他仍然爬上床装病,却真的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妹妹就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南鹤之城的居民只说看见两套演出服,而两个孩子却自己远离家乡离开了。他的母亲为此事痛哭流涕,以泪洗面许久。直到又一年,他多了一个弟弟,母亲才重又振作起来。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那个登台演出的女孩其实不是妹妹,而是他,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小丑不是那个孤儿院里收养的漂亮姑娘,而是他的妹妹。
他的弟弟也和当年的妹妹一样,被选中上台演出。和他们不一样的是,他演一位英雄,为义而赴死的英雄,是一个让人敬畏切爱戴的角色。
终于到了浮木礼当日,放下浮木船的时候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波有些许不稳定。但南鹤城的孩子从小与水和船为伴,就像鱼可以自由地游水,从来没有任何拘束。
他为弟弟整理了着装,目送着他上浮木船。
浮木船被锁链紧紧地收束着,却因为海波起伏的缘故,漂的有些远。涨潮终于停止了,海岸线把观者与演者的距离拉开的有些远。又是这样一个黄昏,太阳仿佛变得火红,在重重叠叠的云端的阻隔之下,溢出来的就像鲜血一样鲜艳。佛铃一刻不停地响着,不远处有樊川寺的僧侣搭的铺着红毯的方桌,他们在那里念佛。他转过头看着僧人们,在那空灵声响之间的嘈杂和不净让他皱眉。
他看着弟弟念出那些高洁动听的台词,他记得那好像是谁的诗句:“他轻声问我为什么倒下,我说:为了美。他说:我为真理。真理和美是一体,我们是兄弟;亲人们在黑夜相逢,隔着房间谈心,知道青苔长上我们的嘴唇,覆盖住我们的姓名。”
弟弟拿出他的刺刀,狠地向心窝刺去。弟弟和他讲过那把刀,说是有弹簧,还会有血色的浆糊出来,在舞台上很是逼真。
弟弟就躺倒在舞台上,抽搐着,直到面具中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其他的表演者终于惊惶失措地大叫起来。尖锐的声响如同一把利刃,一下子把佛音扯得断续粉碎。
独木船被迅速地拉回。天色已暗,他的视线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只听见救护车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声响。他忽然支持不住身体,屈膝就重重地坐在沙滩上,砂石之间发出了摩擦的呲喇声。
陨身海中的英雄啊
庇佑浮木的行囊
渔人竭力的呼喊
在穿透心脏之后
终断
他凌空站立
他散落成灰烬
他的亚麻卷发
刺穿阳光
是陨身的英雄
那样
他们一家人在病房外翘首以盼,一夜清醒地恍若在白日里。
他的弟弟终究还是没有被抢救过来。母亲就像回到了妹妹失踪的那段日子,看见弟弟满是鲜血的尸体,颤抖着,双目睁地巨大,里面是一片血丝,哭成粉红色的眼珠是如同随时可以掉下来的样子。她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头发也白了大片。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如此快速的衰竭,时间一下子在母亲身上快速流逝,这这让他有些无法适应。
他们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自杀,就像不明白妹妹的失踪。弟弟和妹妹都是那么善良可爱,得到很多人的喜欢;他们也不被任何事困扰,能得倒应该拥有的和一些别人不能拥有的成功。
弟弟是多么虔诚的人,从来认真的听取旁人的教诲与渡化,欢喜帮助那些身在痛苦之中的人,总是阅读智者们写下的书籍去分辨什么是善恶黑白。弟弟从来不会沉迷于那些对自己无用的有吸引力的东西,也很温顺,就像被驯服的绵软的羊,不让父母为他头疼、手足无措。弟弟和他就像两辆相反的火车,他是越走越远,而弟弟则是越走越近。
弟弟被保护在隐形的躯壳里。而他却没有这种温和的待遇。
护士给母亲注射了镇静剂,母亲终于睡过去。父亲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息:“我知道,有时候信仰不那么正确,正义也是一样。不论你再过疯狂,有些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了的。我们,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了……”
他看着父亲的目光有些空洞,随即又变得冰冷与扭曲:“你明明知道的,它们就是枯朽的树木,主要轻拉枝干就会抖下蛆虫!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愿意去改变它!”
父亲突然扬手,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离开南鹤城,去河西吧……我会给你一笔钱……最好是,别再回来了。”
他愣怔了许久。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没有过年,就离开了。去大河彼方陌生的却安生的地方。
在南鹤城,故事却开始发酵着。固执守旧的那些人们都开始怀疑他们信仰的本质,一时间人心惶惶,南鹤城嘈杂不已。
樊川寺还是照样如此,不紧不慢地过活着,仿佛远在高天,听不见世人的言语。
为首的那位得道的僧人蜗居在那个四面朝阳的小室里,小室外面是一片古色的园林,清净别致,从来没有人来打扰,最多也只会小扣门扉。在那里面,驯养着的是那个虔诚的少女。
她安稳地坐在圆桌前面,撇着嘴翻看着佛经。她身上只裹着一条白色浴巾,肩膀因为略有些冷,向内曲着。黑色的头发没有什么拘束地散下来,就像拿热水研磨的墨,还有些粘稠的意思。
僧人慢步踱过来,附上她的肩膀。她面色一僵,随后恐惧地无法动弹。她终于明白,在人前僧人是慈眉善目的神佛,而在人后僧人却如此阴郁。僧人恐惧着她,却深爱着她。恐惧着枷锁和野性,恐惧着自己的心。惧怕之下更是惧怕,却不知道何时成为南鹤城的人们虔诚相信的巨影。
可她还是盲目地崇拜着僧人,就像崇拜着光。就算洁白的身体会在烈日下被染黑。
僧人真正惧怕的就像是迷雾,像冬日里的海,寒冷而深沉。
终于熬过寒冬,气候也不再反复了,那些因为严寒而冻结的话语和那些因为节日而冲断的传言又重新发酵起来。南鹤城的一些偏执派们终于互相起了冲突,激奋的年轻人上街游行,把樊川寺外的红绸子扯得粉碎。日复一日,换汤换水,重重阻挠都无法阻止。十年之前被压下的孩童失踪的案件又重新被好事者翻了出来。
管束南鹤城的人群已经开始束手无策。只得出面去协商。游行示威的群众都是年轻人,一腔热血,很傲也很蛮,无论如何都是说不动的。而樊川寺是佛家之地,比起那些素未谋面的神佛的喜怒,如今还是应该先去考虑一群小祖宗的喜怒。
协商者硬着头皮上门求见僧人,却被拒之门外。虽然是在春天这种柔和的天色,等待也足够磨光人的耐性。协商者也没有多言,只是黑了脸,正当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见僧人居所里面传来一阵阵隐忍的呻吟——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协商者如同发现了敌人的密辛与把柄,一下子对这他先前的信仰鄙夷起来。
协商者回到了办公室,带着一股报复的怒气,写下了拆建的文件——为了建筑南鹤城地标建筑,需要把樊川寺拆除。第二日,他正准备把这个感性的文案删除,却已经被助手交给了上级。他有些懵了,但转念一想,可能这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南鹤城的人早晚会不需要这座樊川寺,不需要信仰。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见过一种眼神
包含着深沉而炽热的感情
知识单单被望了一眼
泪流满面
他已经三个月没用和家里人联络了。但他经常会看南鹤城的消息,从网络和报刊上。
今天他又出门去上班,路过报亭,习惯性地买了一张新的报纸,开始翻看那些琐碎的故事。大部分是强盗抢劫或者是病症强暴。最后,他在报纸最后一页,看见了几个黑体字:新建建筑——樊川塔面临拆迁之危。
他觉得爽快,又觉得不快。一直以来想反抗的一个庞大的事物,一时间突然得知它要受到重创荣光不再,甚至走向毁亡,轻松得不惯。不知道什么感受驱使着他,没有带换洗的衣物,买了当天的昂贵的车票,回到南鹤城去。当站上南鹤城的月台的时候,他才皱起了眉头,他竟然不晓得现在应该要做些什么。他不想回去,他还在为父亲的言语置气,也不想面对母亲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
他在南鹤城游走着,从傍晚一直走到黑天。走到樊川寺的时候,樊川寺的灯火一下子亮了起来,忽地把他一惊。橘红色的暖光模模糊糊,在黑色夜幕里勾出了三座樊川塔的轮廓。它们看上去就是三个尖锐的三角,在视觉里叠交着。他看着这一种奇异的建筑,试图猜测第一位拿信仰来欺骗世人的设计者是怎么想到这样一种风格,让人看着就觉得宁静肃穆。一直以来错误的都不是信仰之源,而是热衷于此,宣扬与世人的人的错误。那些不分理性与感性,不分艺术与信仰的狂烈热爱才是罪恶之源。
当救世主诞生的时候,罪恶者也一起诞生了。这种本来模糊的状态被划得渭泾分明起来,变得可以判别,变成强者辩护的工具,变成历史中熟输熟赢的假相。
当他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观点的时候,他就必须登上善者的至高点,撕碎前任的阴暗面。迎接英雄的是死亡,而迎接善人的却是无上的荣耀。万将功成,过留枯骨,存活着才能得到荣光,这是这个世界的定律。
他脑中突然勾勒出一个计划,就像潜伏在深海的某个巨大的黑色暗礁,在退潮之后一下子显露出来。他想变成某一时刻的神明,让自己所到之处,处处充满神迹。使贫穷的而能言人得到金钱,抑郁而能言的人得到开怀,压抑而能言的人得到快活,这样所有能言的人聚集到一起谈论起他的一面,就好像他是最光明最璀璨的人物一样。
想着想着,他坐下在樊川寺门前的长阶上。夜风有点凉。
双眸阖起来。
不知道在哪个方向,隐隐约约有笛声。
他迎身而前,朔水而上。那是一个不陡不缓的坡度,岸上有怪石,怪石上面是银色的反光结晶,走近的时候可以照出你身体上的一小部分。波光散散乱乱,结晶也时闪时灭,像坏掉的灯盏。
他往前走去,天色却起了大雾,浓烈暗淡,在黑色的夜里格外让人有些心惊。他顺着流水声,一直向上攀爬着,滩涂上的石头被水磨合得滑腻,他脚下吃力。忽地一个踉跄,他重重地跌下去,腹部受到了创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倾斜。水冲过来,来不及呼喊呜咽,便滑了下去。他没有呛到一口水,只觉得身体一阵失重,滑下去,是无所攀附的八爪鱼。
笛声乍停,他突然又飞了起来,愈向上速度就越快。身上未干的水珠让他感觉更加寒凉。他突然又像一朵云,悬浮在充斥着颗粒感的烟雾里。他喜欢这种烟雾带给他的安全感,喜欢伸出双手也不能的触碰,喜欢睁大双目也看不见的清晰。他就在这样一种天然屏障里,无人可见,无人知晓,倾听环绕着他的稀稀疏疏的声音。死亡的呜咽,做爱的呻吟,诞生的啼哭。攀上楼梯,敲击门扉,卷合书页,梦中呢语。
在沙砾之中跌倒,呲啦呲啦呲啦……不停反复。
他捂住耳朵,烦躁不安。呲啦呲啦呲啦……逐渐变成一种撕扯绢绸的声音,又逐渐变成指甲划过金属的毛躁声。每一声都让他难受得好像受到了入侵。这是怎样的情绪呢,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形容。就像看见弟弟把刀刺进身体的一瞬间,所有的紧张与惧怕,悲伤与愉快突然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对于英雄的崇敬。
笛声又重新起来,他伸手,向那方向触碰过去,入手之处一片粘腻,湿答答,就像将要腐朽却还没有干涸的血液,不知是棕红色还是棕黑色。他失了神,在左右,在前后,在眼中,在盲区,传来无数话声,那是无数人,相同的话,相同的发,却不是相同的言语。嘈杂声之间有不规则的敲击声,长着木偶脑袋的口技艺人,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只是一眼,他就被那双黑暗的眼睛吸引进去。他躲在床尾的阴影里。看着吹笛人带着孩子和老鼠离开城镇。
荧光色的金鱼在水中愉快地跳跃着,你看相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它游荡,到想去的地方。又突然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雾色一下子消散了,他赤裸着身体感,觉耻辱至极。他无法坦荡地暴露在整个世界之中,他无法接受没有修饰的真诚,无法接受阴暗与污秽暴露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所以他厌恶虔诚,厌恶心灵的回思与反省。所有的失误与过失都让他畏惧,令人在意。他多么渴望温柔的触摸。
晨钟敲响,天明。他也恰巧清醒,昨天晚上下了雨,他栖息的台阶上都是潮湿的,黑黄色的灰尘沾满了他的灰色毛衣 ,他的浑身湿透,原本松垮的衣服现在已经贴在身上,头发是奇怪的形状。像一只湿了鬃毛的动物。
他正准备找一间旅店去清洗身上的污秽,却看见反信仰的游行的人们,向潮水一样向正门涌来,开始呼喊:“信仰无效,自由生命。”
那群人们走的不快不慢,声响也不辉煌,但却有一种反叛的力量感。被煽动的亲年人们如此热烈疯狂,他们举起宣传画,想打倒这种信仰就像想要推翻一种深刻的失误,想将它连根拔起,想使南鹤城寸草不生。他们想使用枪支捕鸟,想在休海期下海捕捉,不受樊川寺规矩的约束。
他突然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开始嚎啕大哭。游行者走到他的身前,安静了下来。他振臂呼喊起来:“善良没有错误,历史没有真相。不论信仰如何,难道不应该珍惜从幼至长带给诸君的安宁与和乐吗?难道不应该守护这些再也无法企及的时代的艺术吗?十年前消失的女孩是我的妹妹,而三个月前逝去的男孩是我的弟弟。信仰使我家破人亡,错误的本来就不是信仰本身,而是引导者和狂热者。在此的诸君啊,看看那三座樊川塔,它们都是由虔诚善良的人的枯骨与灵魂制成,我们又如何可以打扰这些安息的灵魂?”
他形容狼狈,神情悲痛而诚恳。游行者们感性的心一下子因为同情而同化,神迹一下子降临在人间,躁动平息下来,神情安稳下来。游行者们温和地窃窃私语,原本的微小的胆怯和良知又重新苏醒,变成一种回头的力量。
到了如今,向前无力,向后无面,一时间,人群相互展望,无所适从。人群中传来一阵有力的声音:“我们并非反对善良与信仰的本身,而是,我们无法把信仰的本源交给身怀罪恶的人,那是罪恶的根源!”
樊川寺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细长的口子展现在两片朱红色木门之间。里面昏昏暗暗的,看不出有什么究竟。开门人顿了一下,门终于大开了。入门的那是一个女孩,她的眼睛就想黑白相融的天珠,她身披一件奇艺的深紫色袈裟,赤脚踏着一双木屐,走起路来咔嗒咔嗒敲击着作响。她的头发就这样随意的散着,浓密而黏稠。她的出现就好像在告诉一个世界的人们,美丽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上帝对于单纯和虔诚人类的犒赏。她身上纯真的钟灵之气,就像海里掺了冒泡的啤酒,就像玻璃的切片的那一种淡的薄荷色。
他讶异地睁大双面,脑中一片空白。脚上已经失去意识,就着惯性站立着。
他惧怕那一种耿直而热烈的眼神。在一正绵长的静默之后,他张开双唇,近乎无声地讲起来:
“妹妹。”
南方病人錄
歎息歎息
你看不慣太多事情
愛人仇人
記性不好就要生分
潮濕著頭髮妳試圖跪拜
懇求懺悔
把熱淚砸碎了混進粥飯
白米變咸
涼水變暖
汗腺含蓄而又模棱兩可
哭哭啼啼
淚腺汗腺線圈里去打滾
輾轉不眠
周身黏膩
滾一身白花貓
滾一頭花貓白
滾出北方病人不知
霜寒日頭暖
在白夜里爛漫
在黑日里打鼾
系出北方病人不問
雞腸傷肝膽
奈何奈何
你為我點一卷煙圈
醫人病人
躺好一起喝白燒酒
醫不來病來
我不走你走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一种样子的重逢,在一种虚伪落魄的时候。他周身的目光让耻辱感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画者看一个人,一般都从内部剖起;欣赏者看一个人,一般都从精神看起;而普通者看一个人,都看他外观是怎样的。同情感被引发之后,魄落的样子也在所有人的眼前了。
她张了张双唇,似乎是吃惊的样子。时间过了很久了,她没有遇见他每一个阶段的改变,突然看见一个滞停的状态,十分惊讶。她先前的第一眼居然没有认出他来,虽然十年之前他们曾是最亲密的玩伴。
他的改变体现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那张原本可以淹没在人群之中的眼睑,现在已经变成了许多女士爱慕的样子。他明明耀眼却持续地卑微着,这让他谦逊且有礼,得到所有人的欢喜。
到现在,他甚至可以陷入所有人的内心,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美丽并且无害的事物。他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卑微不让人发觉到他的野心,不让世人觉得他是应该攀爬最高之处的。
她什么都没有讲,只是走向他。
他伸出手:“走吧。”
这场相遇,太温柔了,太平和了,安稳到就像失真的画,失真的吉他,失真的鼓,失真的人声。他可以接受失真的物件,那些都不如十年不遇失而复得而让人后怕。
世界制造人物的时候,给予每一个器官一种价值。在生活之中,你长久的不去使用这一种价值,切割这种价值。这些重新回归的感知来自于无用的器官。而拥有美感的是,这些器官又重新撕碎那些他以为已经填补上的缝隙,就像一个自以为已经完成的石膏模具,当你撬开它的时候,耳朵碎裂,满目空洞的气泡。
在他的戏曲之中,妹妹是一个只一幕的演员。一幕过后,再次出现就不再合理,并且使得编剧者费心费力。但是,这种状况外已经存在了,他不得不在一次作出选择。
他没有带着她回家,只是去了旅店,居住在复合的房间。洗完澡,他和她坐在沙发上交谈,谈论有关于过去的十年,却对她的失踪只字不提。他讲到家中又多了一个弟弟,但却在浮木礼那一天自杀身亡了。母亲一次啊子苍老下去。
他不愿意面对这一种蛊惑人心的信仰,所以背井离乡,直到三个月后才归家,却迟迟不敢回去。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哥哥,你是真的那么在意吗。”有关于信仰的本源,还是想去推翻信仰,去创造一个新的,以他为中心的梦想?她忽然有些惧怕,害怕两个所爱之人相争。
他低低叹了口气。:“回去吧,明天,去家里看看。”
已经是春季了。南鹤城暖,夜里就起蚊子。他听着嗡嗡作响的声音,一夜辗转,没法入眠。
事情是在那里出错的?为什么他竟然开始无能为力,就像十年之前一样,那么卑微与不自在。
她降临了。纯洁透明,干净亮丽,始终像茉莉一样的白。
第二日,她去买了一身合适的衣服,便回了家里。父亲母亲已经高兴得没有合适的表情。她一眼望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在哭还是笑。她很久没有与人接触,一时间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是应该先伸手还是先迈步,不知所措。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母亲拥她入怀。多么温柔软和的触感,就像在火上烤的棉花糖,滴落在身上的软蜡烛,鞭子划过皮肤之后的红肿。
她和十年之前有什么差距呢?从之前的洁白,变成一张表面的躯壳。什么精神,什么热烈,都变成了一种无用的无法果腹的东西。当这些感官被削弱,另一些就增强。她追求着,刻意的爱的来源,而这些爱意要拿热情作为交换。
她想得到的是什么呢?在黑暗之中遗漏的许多光阴使她不得同龄人的成就,她仍然和十年之前一样,是以她晓事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憔悴而洁净了。
当她与他们谈论起有关哥哥,他们都有默契一般缄口于一些部分。他们谈论他的优秀与积极的样貌,讨论他和世人相像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怪胎和笑面人,仍然依靠着一些奇怪而扭曲的支柱存活着。
他们没有谈论起弟弟,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对于这个没有遇见过的弟弟陌生而且充满着好奇。但当她看见母亲颓废的双眸,吞咽了一下口水,到口的就变成这样的话:“我好思念你们。”
不至于是发自肺腑,又不像是长久的冷冰。他们不过是十年未见,拥有血缘的陌生人。他们是否试图寻找?还是像对待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只几个月,强烈的悲痛过后就麻木了?因为她和哥哥还有弟弟,是彼此可以代替的必须品。只要还有一个剩余在人间,父亲和母亲的心灵就有所寄慰,他们仍然坚守着那些恍若光芒万丈的善意和麻木,觉得一切不顺与悲痛都说上天给予,应该尊重,无法反抗的。
不过凭什么呢?一味的忍让与倦怠。就这样存活着,有什么意义存在呢?你为你自己佩戴铠甲,对自己厌恶的一切展开攻击。是否那些让你厌恶的嘴脸都应该死亡呢?
你终于睡着了,耳机缠绕在自己身上,你还是默认了这个怪诞的环境,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还是会好好生活的,对吗?
她身上倏然一阵恶寒。
先生们,在这个世界,我们有最伟大的平等的法律。在世界各地的法庭之上,所有人生而平等。
但有多少人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呢?对她来说,这不是理想。而是消失的十年带给她的活生生的运作的现实。这种现实带给她罪恶与惧怕。那是以死亡去交换死亡的惧怕。她对于胆战的感官,无尽地扩大起来。
他洗漱过后,像刚回到南鹤城的那一晚,在城里这样游荡着。
南鹤城,小小一块,时而喧哗 时而安静,他呆在这里很久了,很多时候想逃,但它从来没给人退路过。
慢却让人紧张的城市,年轻却有太多神话故事的城市。到夜了,城南城北城东城西都是因为夜读点的灯。它一直都在改变,和孩童的身高一起升高的建筑物,和学识一起在扩大的一个城市圈,它包容他做太多疯狂的事情。
曾逃课,骑着车,从城南骑到城北,从学校身后的罗马建筑和哥特教堂,到市中心金色的银行、书城和百老汇,再往前是深蓝色环球大厦,和新修的文峰隔路相对。
他去过好几次环球楼顶,有时一个人,有时是一群。
有时是夜里,眺望下去,好像把整个夜南鹤城都囊括在自己怀里。
有时是白天,看各种各样的人物和车流川行而过,纵所有平凡人,都带上一种,无可抵制的骄躁感。
你会战栗,像出征的战士;你也会自卑,像万万无可奈何的人一样。
他就这样慢慢地踱着步子,看见了白天人烟荒芜的红灯区,有那些粉的紫的暧昧灯光的泡脚店,和那些站着门口,抽着烟,想要拉你进门的可怜女人。
他穿过世纪联华的桥,看见的不仅是对岸的的人眼繁华,川流不息,也看得见桥下的乞人。
他那时就从此开始焦虑,焦虑于自己的纵情享乐,焦虑于自己的半晌贪欢,焦虑于自己没品尝过衣不附体 饥肠辘辘。
终于意识到,他还太平凡,太普通,却拥有了本该无法得到的优越感。
他们生来和他一样的虔诚干净,却拥有了不平等的生活。这种生活让他们卑微。他们善良温和,甘愿承受着上天带给他们的痛苦与安康。他们麻木了,他们的对于饥肠的感官,被世界削弱着,他们已经无力反抗。
他坐上地铁,打算从城南乘到城北。路过地铁的门口的时候,那里正在播放着南鹤城的新闻。
大屏幕上是他狼狈的样子。
他感到十分吃惊,随后又释然了。那是他的一面。在清空之下,朱红色的门扉之前,他希望他是一个引领人心的神祇。
很快,南鹤城的人都认识了他。游行平息了下来。
南鹤城的一些文人雅士,慕名寻他而来。他们商讨着,如何拯救历史遗留下来的艺术——那些朱红色的门内容纳着的繁华复杂的古建筑,三座奇峰一样的樊川塔和塔里的舍利。樊川寺将要部分拆除的新闻终于在第二日登上了新闻的头条。它的传播速度就像光一样迅速。南鹤城的所有人都在相互讨论。或窃窃私语,或谈山海经。
我脑海中浮现出影像
提醒我关于
那个负伤的女人
我看见她与你告别
她穿着长的袍子
半身已经陷入泥土里
她笔直地站着
好像风卷起的不是她的头发
袍子勒住的不是她的颈脖
她是你的生母
她是耶稣的母亲
他和文人交谈,露出温柔而又和善的表面。他表达了和他们一样的追求,说着和他们在一起谈论时多么受益匪浅,又是多么愉快。
妹妹又离开了家,居住出来。仍然居住在他的隔壁。他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他和他们讨论了有关于政治和工业的缺失,诸神危机,短浅目光,停止怀疑期真伪。他的敬畏感和惊奇感在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丝毫无损。他们惊叹于他的言之侃侃,画之灼灼。好像得到了灵魂的升华。
他们觉得一切都将会好起来,他们觉得后继有人,他们觉得他们将会遇见一颗新星的诞生。
他们重新用浮木船去举办典礼。他们排演了一场盛大的歌剧,去讲诉那个樊川寺的故事。
他们投入了巨大的时光与经历。好像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件作品,最后一场表演。
浮木船上的血迹早已被清除干净,再没有一点印记。好像那是水,会蒸发在空气之中。
他就像一个新星一样诞生,从上而下,灯光聚焦到他的身上,他像一步一步迈上神坛。台下挤满观众的沿岸黑暗而安静。
“我们许下了一个约定,然后我们懊悔不已。那些火星,把所有的东西都点燃了,22年以来,我们对视而坐。”他闭上着眼睛,投入到自己的独白,“火焰流经我们的血脉,直涌心房。我们尽己所能,想要扑灭焰火,我们无为的双手,开始流血起泡。”
他们合唱起来,就像梵音穿透在草原之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们继续我们的生活,
背后戚风阵阵,
这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乌云四涌,暗无天日,
我们用血与灰烬来刻写姓名,
这,确实是恶魔的阴谋,
我们一笔笔地写下我们的名字,
无声默然,
我们学会的无声默然。”
所有人都震撼一般发出呼喊。这是多么棒的一场表演。它就像一盆清水,一下子浇灭了所有像蜡烛一样没有火源,没有热度本身无法燃烧的假象。
樊川寺的钟声忽然敲响了,哐……哐……哐。
他走下表演台,灯光聚焦着跟随他。群众围住他,他迈步走过去的时候,前面就会让开一条通道。他顺着这条通道走过去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和母亲互相搀扶着,站得笔直。
那是他眼中的父亲。
他曾经见过父亲睡着的样子,他在打鼾,被子绵延成山群。他突然有些踌躇。他热爱别的女人胜过母亲,尊敬别的男人胜过父亲。可他依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回家吧。”
家里没有什么不好。它是温和富足的,从来不让人忧心于饥肠思归。
世界静下来,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艘漂亮的浮木船,灯光都在他的身上,而那艘船现在变得漆黑一片,很是可怜。他看见那个顺着光源而来的女子,那是他的妹妹。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走吧。”
南鹤城因为他而狂热起来,充斥着一种被号召的热烈。
要拆建樊川寺的人被推上了樊川寺前那个绵长的台阶。他就是先前那个协商者。他带着审批过后的文件,来到樊川寺。人群围着他,就像包围了一个罪人。他惧怕着这种目光。
他伸出双手,阻拦住了他:“你不可以拆除樊川寺,它才是我们的地标建筑。”群众应和地呼喊起来。协商者红了脸,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羞愧:“拆建樊川寺并非我的本意!”协商者将那一夜听见的所有一一道来。
这个消息像一堆火药,遇见热度就炸开了。
南鹤城的人都认识并且尊敬的那个僧人,他从小就皈依佛门,终于成了得道的住持。听到他六根不净,就像看见男子强暴妇女一样罪恶。
十年前和妹妹一起消失的那个孤儿院女孩的身世也被之情者暴露出来。她竟然是僧人的私生女。
虔诚的巨影一下子坍塌破碎。无数僧人哭泣发狂,整座樊川寺就像起了火一样乱成一团。
就这样的后一日,僧人就在他时常居住的那间小屋自杀圆寂了。
僧人的尸体片刻不停地被火化了,被人放入那三座樊川塔。
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像疯了一样大叫起来。
就在昨夜,她还幻想着他的虔诚与发狂,他的温柔于多变,把双手伸到密辛之中。
她是如此快乐,一半清醒,一半成眠。她喜欢他用身体带给他的慰藉。他们彼此相爱,并且深信不疑。是他将她从牢笼之中解救出来,他在她心里就像神佛一样高贵,又像蛆虫一样卑微肮脏到尘土里。她看着那三座樊川塔,无能为力地跌落在地上,哈哈大笑,一直到哭出声来。
她低头拂了拂自己宽大的衣服,失魂落魄地在樊川寺的门口坐了一整日,直到他把她抱回家。
南鹤城人们的头号公敌终于消失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好像这一刻值得录入史书,被永久地铭记。所有人都讲僧人归结为他们没有寻找到的不太能理解的罪恶之源。
而他则是光明与正义的化身,他被推上神坛,掌握着南鹤城善良的定律——他为万众所瞩目、所期待着。这种狂热的目光时常可以让他高兴得如同高潮一样颤栗。他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功者。
我见过你
你是飞蛾
正在扑火
巫者未卜先知
就好像更古重新回到了旧约
而你却成了马鞍上的英雄
而我却成了将要沉没的浮木
这是很久之后,南鹤城的人们谈论起的那一天。
樊川塔的拆建惊动了很多人。他们受命而来,拆除这座建筑。他们气势汹汹,想要把挡道者统统都撕碎。
他就站在台阶之上,拿出手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作出一副以死明志的模样。他像是停留在宿命之地,过往是深邃的与砂石交融的大海,等待参透一切时归来。现在这一刻就是他的镜子,他和镜子中的他比肩,但他手里那把枪却没有人能消除。只要他轻轻地动一下手指,这个事件就会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命案。
来人的气势一下子软弱下去,就好像明白了一种事物运行的法则,这种法则让他敬畏。
“我守护这座樊川寺,它无法被毁灭!”他咆哮起来。
“放下枪!”
“我誓与樊川寺共存活!”
“放下枪。”
“我要停留在这里,就算因为僵持而死去。”
“放下枪……”这种语气越来越无力,他的手已经按上了板机,“你大可不必如此……摆脱你放下枪……我们会一同退后而走……一切都很好商量……”一整个拆建的队伍渐渐地向后退着,他们满目惊恐与忧惧。他们终于转过头。
他渐渐放下手中的枪,庆幸于自己一手排演的剧目。他眼眸中深藏着得意。他转过头去看那一座樊川塔。他也可以占有佛龛,自称【神佛】,就算他仅仅只是需要食香而生的八千岁的【婆罗门】。
他终于得到了所有自己想要得到的——尊敬,爱戴,荣光,还有无数人投向他的,仅仅属于他的那一种热烈。他如此快乐,无法用言语和表情来表达。他想跳起来。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刻,英雄本来可以存活,但是这个世界喜欢让故事变得更加戏剧化。
他身后的朱红色大门倏然打开。他看见她的一张一沉不染的脸。她带着一双白色的手套,手上拿着一把尖刀,就那样,好像毫无阻力地刺进他的心脏。
他双目圆睁,剧烈的疼痛让他已经讲不出话来,连思考都变得悲伤且无力。她拿起他的右手,附上尖刀,又解下了手套,放在她斜背着的皮包里。
“哥哥!”她满目不可思议,悲伤地大声叫唤。她就这样伸手抱着他,眼泪像珍珠一般落下。
他第一次这样逆光看着她的脸,那是无法形容的美,就像白璧无暇。你不能说玉石是什么样子的,你只能说那种样子像玉石。
所有人转过头来。
他看见天空漂浮的云朵。穿过眼前的那个人的眼睑。他不知道过去十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他早就欠与她的罪孽,现在他忽然觉得轻松,他轻的好像就要像梦里一样起飞。
他又看见弟弟,看见自己换的那把刀。
耳朵起了模糊的声响:“他轻声问我为什么倒下,我说:为了美。他说:我为真理。真理和美是一体,我们是兄弟;亲人们在黑夜相逢,隔着房间谈心,知道青苔长上我们的嘴唇,覆盖住我们的姓名。”
南鹤城的人感叹于此。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反叛者之所以被称为反叛者大多是因为,他们倒下之后就没有再醒来过。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还是平坦的小腹。她站在曾经做错事的那片岸礁之上,赤着脚,任海水打湿。
“妈妈是为了守护你啊,我的宝贝。”
她又想起十年之前,在这片海岸线之上,她堵住了一个孤女的口鼻,然后把她扔进了海里。
“对不起……对不起……”她大哭起来,蜷缩着,坐在海岸上。
后来,她也没有归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