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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追逐到了太阳,身躯倒下,化作山河天地。若让这样的故事以悲剧告终,那么将来每一个怀抱希望的人,又该从何处汲取勇气和力量。”

——题记

楔子 荼蘼怨

瑜园公馆第七位庶出的公子,长到六岁上才有了名字。

这个字的由来,取自一纸遗言。

月隐之夜,盛装的尸体漂浮在水面,青萍斑斑,如卧琉璃。振鹭池的水很深很深,藻荇染上新描画的翠黛眉梢,乌沉沉一把发丝,长逾九尺,铺陈在满池碎冰里,衬得那肌肤几近透明,像极玻璃橱中镶了蓝宝石眼珠的赛璐珞娃娃。

而女子双目紧闭,娟秀的鼻翼两侧隐隐透出淡青之色,早就气息全无。身下衣裙层层摆荡,仿佛开到极致的荼蘼,和寒可彻骨的冰池融为一体,花事已无可挽回地消磨到了尽头。

这凄美不祥的序幕,拉响了安陵家族迈向风雨飘摇的第一道丧钟。

第一个看到母亲尸体的,是养在禁庭深处的七公子。因体质殊于常人,这孩子自幼身骨偏弱,总在黎明时分手脚冰凉地从噩梦中惊醒。

薄纱般的晨雾弥漫在园林,飘散出湿漉漉的潮气。孩童提着琉璃风灯,漫无目的地游荡过假山亭阁。如猫般轻不可闻的脚步突然顿住,呼吸也变得慌乱急促起来。小小身影似被施了咒,半分动弹不得,只一动不动盯着那池水中央,竭力睁大眼睛,揉了又揉。纤长的羽睫被露水打湿,颤颤如雨中蜻蜓的翅膀。

后脚赶来的乳母李婆子紧接着发现不妥。

她先是颤巍巍捡了根树枝挑起风灯,抻着胳膊竭力往前伸去。待看清水中央那张苍白面孔,骇然尖叫出声,失手将灯盏扑通摔落,瞬间熄了烛火。年纪老迈的李婆猛然吃这一惊,直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忙颠着双小脚连滚带爬朝内院奔去,一路连唤带嚷:“不……不好啦!快救人呐!九姨娘投水啦!”

聚拢在池边的众人如泥塑木胎般杵了一地,个个目瞪口呆。过不了多久,老帅爷安陵海闻讯赶来,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瞪着池水中漂浮的丽影,脸色从未这么难看。

任谁也无法想象,声名叱咤华北军总司令竟如此失态,不知是出于愤怒抑或悲伤,支离破碎的话音里,间或夹杂着女子闺名,婉慈,婉慈。

池底泥泞太缠脚,十数家丁在长公子安陵清阴沉的注视下,开始接二连三跳下深池,淌在齐腰的冷水中,不断往更深处挣扎。水波惊起涟漪,将断线木偶般无所依凭的尸体推得更远,几番踉跄也难以企及,只能眼睁睁看指尖好不容易够着的几寸衣袂,再次抽离。

帅府最得偏宠的第九房妾室林婉慈,在那个早春寒夜里,毫无预兆地葬身深池,留下一个年仅六岁的幼子,还未体味过生命的甘美,就撞进了死亡荒凉的阴翳。

李婆扑倒在柳树根旁,自顾呼天抢地。小小孩童无人看顾,蹑起步子悄摸行至嶙峋怪石旁蹲下。池畔三尺开外,端端正正摆着双绣鞋。他捡起鞋上一枚枯叶,轻轻抖落残雪,收回袖间。细瘦单薄的肩胛被晨霜打湿,抑制不住地颤抖。

再站起身,欲朝那刚被打捞上来的尸体跑去,一只冰凉手掌突然紧紧捂上他的眼睛。几乎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毫无温度的声音:“不要看。她已经死了。”

眩晕汹涌袭来,他坠入无边的黑暗。

再醒来时,已是十几天以后。

持续不断的高烧和抽搐几乎抽空了这具幼小躯体全部的活气,脸庞消瘦得只剩一双清炯炯大眼睛,被雨水淋湿了似的,很黑,很亮。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滑下床,赤足踩在地砖上,推开了紧闭的窗。

角落还生着盆未熄的炭火,北国的早春,青雪似盐,又冷又涩,腌渍得人心里发苦。雪后紧接而来的是飒飒冷雨,尚未化冻的风在枝头仓促穿荡,一阵杂沓脚步由远及近,激起群鸟惊飞。

他转回身,刚挨着床沿坐定,一双军靴咄咄挤进视野。

帅府大少安陵清,表字文远。这个自出生以来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同父异母的长兄,正迟疑地抬起手,捋了捋他苍白前额上垂落的细碎发丝。突如其来的亲近令他惊惶,本能地偏过头闪躲。那同亡母极其肖似的清秀轮廓,令安陵清喉头抽紧,目光不长不短地飘摇了一下。

他垂下眼睛,几番犹豫,却叫不出一声“哥”。自从烧退清醒,这孩子再不肯开口说话。

安陵清并不介意长幼嫡庶间礼数的疏失,牵过幼弟踱步案前,取过宣纸一方,轻轻把住他的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

短暂的肌肤相触,如握雪捻霜。饱蘸浓墨的狼毫有些重,坠得腕子酸沉。

安,陵,晏,那墨迹迎着窗口飘落的雨丝涓滴,洇开了数行字句,将纸上的苍生都模糊了——混沌的,恩怨情仇都融作一处,是是非非,冤孽执妄,再也道不分明。

“你的名字,就叫安陵晏。是你母亲的意思。”

安陵清搁下笔,身形笔直,仿佛在固执等待他的回应。

过了许久,稚嫩的声音带着几许生涩,细细响起,“安——陵——晏。”他终于轻轻启开唇,念出有生以来,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又问:“父亲呢,他知道么?我有名字了。”

彼时他尚且不知,短短十数晨昏颠倒间,瑜园公馆中发生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场噩梦还未彻底醒来,便被命运森冷的爪牙拖拽着,陷入更深的桎梏。帅府风云突变,小小孩童转眼已成父母双亡。

老帅爷安陵海突然暴毙,膝下第七位庶出的小公子,复姓安陵,亡母取单字名晏,字行之。

晏,意为晚与迟。许久之后的某天,当长亭无意中问起,为什么会用它当名字时,安陵晏苦笑一霎,只能轻轻摇头作答。再又很多年过去,他才突然明白,衔孽而生的自己,既是惩罚,也是新的宿命。在林婉慈短暂的一生里,某种无可避免的相遇,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得太晚太迟。但或许,上一辈没能等到的结局,只要举步行之,不退不移,终究会有抵达的那天。

他更不知道的是,早已焚作尘烟的一纸绝笔上,根本没有什么名字,却只留下了行叹息般的残诗:“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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