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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锦灰堆

初十那天,风雪依旧未见停歇的迹象,反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林婉慈寅时就被催着早早起身,由熟练的老嬷嬷在镜前“开脸”。这是汉人婚娶时沿袭的旧俗,意为做姑娘的时候彻底结束,将要嫁做人妇。因此女子出阁前,需坐南朝北,拿五色丝线将面上绒毛绞尽,鬓角修齐,使容颜光洁,然后才能涂抹脂粉。

她穿上备好的吉服,柔顺木然地任由摆布。因风急雪紧,窗外仍黑洞洞一片,不见天光,只有雪片子飞撞在玻璃上的细微声响。绞面嬷嬷惊讶地发现,这个看起来毫无喜色也全不露娇羞之态的姑娘,固执起来非比寻常。她不知为何突然冒出古怪的念头,执意要让丫环把朝北的窗户大开,将右手了伸出去,掌心朝下,紧紧贴在积雪深厚的窗台。指尖插进雪里,很快被不断落下的雪沫覆盖,即使冻得肌肤发青也不肯抽回来。

这大概是九姨娘在瑜园唯一一次任性的举动,在出嫁前的最后几个时辰。

从清早起,前来道贺的宾客就源源不绝。

新闻记者,报社社长,戏院老板、使馆参事官、银行经理……各色人等将门槛踩得光溜溜,迎宾的猩红地毡直铺出数里地,被泥泞雪水浸透,斑驳刺目,每过一个时辰就得揭下另换新的,车马长龙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老公馆外清一色的蕙兰夹道相迎,取“君子厚谊,兰室其芳”之雅意。天寒地冻的时节,上哪里寻得那么多青翠蕙兰,且又都是珍贵名种。当然是事前费了大工夫,命花匠们在暖室内抓紧培护出来的。虽只寥寥数盆挂了伶仃几朵花,大多数花、苞皆无,也着实算得上阵仗惊人;花厅正门外东西十步,各立着两排撑伞嬷嬷,刚好二十四双人。来客中不乏前朝遗老,一望便知其中意头又大有讲究。

人人都说今年天寒得这样早,怕会是这近十年来最冷的一冬,又嘻嘻哈哈绕到吉利话上,讨一点口彩,道是瑞雪兆丰年。

安陵海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日的重头自是别有所图,早被一群军政要人团团围住,应酬得风雨不透,几乎完全抽不开身。新娶的九姨娘被傧相领着轮轴转,鞠了数不清的躬,磕了数不清的头。

前头入府的八位姨娘,除却两个早逝,一个据说染了疯症被遣往别院静养外,剩下的五个尚在,得挨着座次一杯一杯敬茶。总有那么一两位风头正劲的,或拿腔捏调,或手头不稳,茶盏被“不慎”碰洒好几回。滚水茶汤淋污了裙裳,恐失礼于人前,又得下去再行换过。

好在舍伯早有预见,事先备下一小瓶防烫的药膏,嘱林婉慈梳妆时在手上厚厚涂抹一层,否则敬不了几轮,手背就得脱层皮。

见过诸般场面的女眷们在这种场合总是游刃有余,其中也不乏一些名流闻人的外室,数得出名号的交际花就有好几个,衣香鬓影,莫不光鲜雍容。如同穿梭花丛的蝴蝶,替她们的丈夫搜罗信息,交换时局最新动向。状若随意的几句闲谈,分寸也拿捏得滴水不漏。

此刻花蝴蝶们畅游倦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温文尔雅的姿态,低声对新姨娘评头论足。一场大戏锣鼓喧嚣,林婉慈不过是个搭台的背景。缺了她,没法往下唱,但真正的主角却远轮不上她。

妾室不能穿正红,哪怕嫁裳也只能用水红色,仿佛那鲜妍淡一层,命也要跟着薄一分。即便如此,那块衣料里绣的,仍是实打实的黄金线。发髻里簪的明珠,若戴在旁人头上,定要被以为是假的,真的珍珠哪得这么浑圆硕大。更由此揣测出安陵家的家底之殷实,大抵真如传闻中那般,富贵泼天可堪倚仗。

偏厅里蜂飞蝶绕,虚假逢迎不绝于耳。客人们都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举足轻重之辈,自是要给足面子,出手的礼物件件名贵不凡。万紫千红铺陈开来,锦绣满堂,供众人赏玩。

因安陵清此次调归京畿,他名义上的养母三姨娘杨氏近日也跟着添了不少面上风光,在府里说话更硬气几分,仿佛连腰杆都挺直不少。

杨氏娘家一门远亲姑婆凑上前夸赞:“这是大少送的贺礼?好别致的心思,出门历练过的年轻人,到底不一样,难得对妇道人家的喜好也琢磨得这般通透,可见有心,真正是个孝顺孩子。”

父亲纳妾之喜,安陵清也不得不备了份中规中矩的贺礼呈上。其中一只紫葵色锦匣里,盛着闻名天下的千重锦。浓淡相宜的几十种颜色仿若信手拈来,图案是喜庆的凤穿牡丹,织纹精巧繁密,却并不显过分华丽。凤凰的羽翼好像会从缎上腾起来,静谧却有生命,花瓣每一处交织的经纬都幻化了数种色泽,随着光线变幻明暗,再又汇聚成一片倾泻而出,随意抖落开便似漫天秀色。

后来安陵海将这匹绸缎赏给了九姨娘,不知艳羡多少眼目。再又若干年后,她便是穿着这身千重锦华裳,投身溺进振鹭池。

一番讨好,却惹得上座的袁氏面露愠色,饶是见惯希世奇珍,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牡丹?花王呢。纳个妾罢了,也不怕担不起。转瞬强颜一笑:“说得极是,文远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从小就聪明伶俐,这两年愈发出息。想来他那早逝的亲娘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说着抽出玉镯子里掖着的一方丝帕揉了揉眼角,又朝跪在跟前的林婉慈努努嘴:“喏,悄么声儿带回来的这个,倒送进了老爷子心坎里,可不是打瞌睡正巧缺个枕头!”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抬出先夫人沈氏来,将有名无实的杨氏压过一头。言下之意,大少再如何出息,也不是她杨巧如嫡亲的儿子,树高千丈连不住根,将来到底靠不靠得上还未可知。眼看后头又纳了新人,秋扇见捐不过早晚的事。

众人少不得纷纷拿好话开解,插科打诨过去,免得尴尬。

袁璧君年纪其所不算太老,也是旧时官宦人家出身,前朝最末一任道台家的小姐,祖上曾出过两位状元。做姑娘的辰光,家道已然中落,更恐被人小瞧了去,总憋着股子劲儿,说得一口绵里藏针的苏白,软软糯糯,时不时扎出根刺来。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极妥当,行止间风韵犹存。被不成器的长兄卖与年近花甲的安陵海做妾时,还不满二十,可算是老夫少妻的梨花海棠之配。她在最好的年华里随军走南闯北,见证过安陵家是如何一步步崛起至今,加之摸透了老头的脾气,多年来宠爱不衰。虽是续弦扶的正,阖府上下皆以“大太太”称之,丝毫未敢怠慢。

那杨姑婆咂摸出眉眼高低来,又不甘眼看着自家姑太太被当众扫脸,灰鹌鹑似的眼珠滴溜一转,“说来大公子今年庚辰双十有三,早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袁氏眉心微微一耸,自己膝下的五少爷年纪还小,当不得事,娘家却有好几个还未许人家的侄女,若能亲上做亲,将来好歹多一分掣肘。她对安陵清始终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认为这个嫡长子的存在,挡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前程。若没有他,五少年纪再小,也无人敢轻看他们母子,将来偌大一份家业……

一边思量着,朝身后捧着手炉的翠翘使了个眼色。翠翘会意,笑嘻嘻凑上前说:“这可赶了巧,我们夫人娘家大爷府上,排行第四的书琴小姐也到了婚配之年,只尚未许人家。去年大爷摆寿宴,请出来咱们远远瞧见过一回,真是花容月貌的大家闺秀气派,性子也和顺安静。”

杨氏乍听之下,不禁微微愣住。

袁璧君见丫环将话头递得差不多了,紧接着和颜悦色开了口。

“三妹妹见笑,我这丫头平日里惯坏了,一张口没个遮拦。我么,这两年岁数大了,别的兴头没有,偏好做个喜媒人。眼下娘家兄弟家里,倒有几个嫡亲的侄女儿,生得很是周正齐全,也念过几年洋学堂,叫个什么……教会女校。现在年轻人不比咱们当年,时兴自由恋爱,总要互相聊得来才好。我瞧着,跟文远倒挺般配,不知三妹妹意下如何?”

杨氏陪着笑,暗自琢磨,自己与袁氏明争暗斗多年,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袁氏自生下五少,又扶了正,再有叔伯安陵虞明里暗里偏帮着,当家主母的地位已不可动摇。对方既递来梯子,不如顺坡而下,硬把脸面撕破终归没好果子吃。再则,二小姐安陵珂前年已远嫁,安陵清纵有再大的出息,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别人的儿子,扒心扒肝也养不亲,何况她连一日也没真正抚养过,这小子又自幼心冷,性子更凉薄得瘆人。倘能借这一门亲事同袁氏冰释前嫌,日后得些倚靠,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主意。

这么一想,眼角笑纹更深,拉住袁氏的手轻叹道:“姐姐有这份心记挂着,我谢还谢不过来呢!眼看连珂儿也嫁出去千万里远,文远先是在广州念着军校,好容易授了衔又随军天南海北到处跑,没个定处,否则哪有长兄的终身大事反落到亲妹子后头的理儿!”

各怀心思打算着,两下里一拍即合,当即热热络络商议起来。

欢声笑语再起,林婉慈双手叠合在身前,垂首跪在一片云霞灿烂的花厅里。身周环绕香花宝瓶,锦茵绣褥,一派富丽不似人间。唯独她这个大活人仿佛不存在似的,生生矮下去半截,跪得腰背酸痛不已也没人叫她起身。

安陵清这日并不得闲,几乎是寸步不离父亲身边,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应酬时,借着上菜的功夫,偷偷一瞥偏厅,见林婉慈正按旧例跪在大太太面前闻训家规,目光再下移数寸,她膝下却连个软垫都没给放。

他默默收回视线,仰头让辛辣的酒液灌入喉。

桌席上忽静了一刹。厅外的风雪不知何时悄然止住,反衬得气氛更非比寻常。

安陵海嘴角古怪地抽搐一下,擎杯的手也止不住颤抖,将琼色酒液泼洒在前襟。阴雨雪天,难耐的伤痛总是频频发作。他不顾众目睽睽,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玻璃针筒和一瓶寸许来高的白色溶液,急匆匆撩起长袍下摆,朝大腿动脉深扎了下去。针筒推进得又快又稳,显然手法早娴熟至极。打完了药,浑身僵紧的肌肉都松弛下来,朝椅背上一靠,然后闭目幽幽舒出口长气。

吗啡。他已经一日也离不得这东西。

举座皆惊,鸦雀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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