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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锁清秋

请来的大夫都说,这孩子因早产的缘故,根骨本就偏弱,偶一次磕碰难以止血,倒也不能就此断定是暴血之症。但气血禀赋不足,容易早夭,忌大悲大喜,不可沾油腻荤腥,活血汤药更是万不能碰,饮食调养皆以清淡为要。

从此,刚满周岁的七公子,便随母亲长年幽居在瑜园西南角的凝翠苑。为了不碍着正室袁氏的眼,这处轩馆隐蔽在宅邸最深处的角落。围墙内草木荣枯几度,春去春又还,墙外的人事变迁,丝毫也惊扰不了此处。庭院深寂,岁月波澜不兴,就这么无悲无喜地流淌而过。

安陵海又不知从哪个江湖术士口中道听途说来一段缘故,道是富贵人家的男孩儿命格若生得金贵,多有难养活的,不能太早起名字,便当生死簿上全没这个人,或可保平安长大。帅爷爱子心切,深以为然,于是这孩子直养到总角之年,都还没在族谱里正经载录。

好在七公子平日里并不需见外人,仆从们皆以“小七爷”称之。因受不得锣鼓铿锵鞭炮齐炸的喧嚣,莫说一年三节阖家聚宴,便是安陵海的诞辰,也无法随众兄姊一道去向父亲贺寿请安。四岁上,府里请来旧式书塾的老先生,早早开蒙讲学,耳濡目染,都是古事之人的旧文章,功课并不如何着紧。余下的辰光,不过在庭院里练字作画,习古琴以静心。偶尔听管家舍伯讲些外面的趣事,遥远离奇得像万花筒中迷离的光影。

彼时鸿蒙太初,天清地静,心上还不曾被岁月刀劈斧凿过。

小七爷六岁生辰那天,恰逢正月十五。他第一次随母同往天长观上香,那也是九姨娘唯一能被允许跨出瑜园的机会。

天长观是城中最古老的道观,始建于唐开元年间。观中住持道号上真,年事已高,束在子午髻上的发丝全白无垢。据说原也出身正统皇族,不知怎的就执意出家做了女冠,京城中许多贵妇们闲来无事,都喜欢听她讲道。

装饰华丽的马车摇摇晃晃,深锁庭院中长大的安陵晏,从未听过那么多嘈杂的市声,同时在耳边此起彼伏。终究捺不住好奇,悄悄掀起一点纱帷朝外探看。轿厢外红尘浊气俗而烈,猝不及防扑面而来。高高的旧牌楼上落满鸽子,振翅时发出嗡嗡的鸣响。隆福寺街两旁的阁楼鳞次栉比,市肆绵延没有尽头,雪后初晴的太阳爽冽通透,连道路上飞扬的尘土都照得分明清楚。

小小孩童眼也不眨,紧张地窥探着帘栊外陌生繁华的世界,它的庞大开阔令人惊奇,充满新鲜亮烈的色彩。他这才有几分体会到了古书中所写的,穿城需换马。

临近天长观,深碧的琉璃翠瓦映渐次入眼帘,可以望见大片斑驳的红墙。马车摇晃得很厉害,安陵晏觉得胸口窒闷愈发加重,有些难受,还不知要颠簸到几时。但他沉默并竭力忍耐着,隐隐感到这趟出行对于母亲来说,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非常特殊的意义。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证实了这个猜想。这确实是相当重要的一天。

林婉慈眉目沉静,坐得极端正,示意他将上半身斜躺下来,枕在她膝头暂歇。又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拍抚着稚儿的后背,袖口凉滑的衣料拂过脸颊,留下熏衣香优雅的白檀味道。从未如此亲近,如此耐心。

这等情态是安陵晏极少见到的。他很无措,甚至感到几分莫名的羞涩,只得闭紧双目,佯装睡去。却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记住这一刻,把这种酸楚而温柔的心情长长久久铭记下来。因为转瞬即逝,所以要竭尽全力地记得。

这对母子平日并不亲密。虽在偌大帅府中彼此相依为命,更多时候,却像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在安陵晏眼里,美丽的母亲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总是一副落落寡和,清寂不欢的模样,像随时都会消融的一掬春雪,无从靠近,也没有温度。

下了马车,林婉慈将儿子交给随行的丫头照看,由舍伯搀着进了云水堂接待贵客的厢房,去见上真真人。

安陵晏在殿前的庭院中安静等候。他有些不明白,戒律森严的坤道观里,内殿概不许任何男子入内,何以偏对舍伯例外。但舍伯和其他男佣家丁看起来不太一样。并非因为他统领众仆的管家身份,府里没人能算得清他究竟多大年纪,或许比瑜园老宅还要更老些。稀疏的白发朝脑后梳拢得整整齐齐,唇上髯边却平滑得半根胡须也寻不出——手艺最好的剃头匠也刮不出这样的净面孔,连青茬都不剩。据说在安陵海还年轻时,便已孑然一身侍奉安陵家。就连长公子安陵清,也是由他照看着长大。

舍伯身骨清瘦,看起来单薄几近摇摇欲坠,背却挺直。迈出的步子扎实稳当,永远不疾不徐,类似一种古老的官步,考究得仿佛经过度量。他平素言语不多,凡开了口,说的必不会是废话。许是岁数太过老迈之故,那声音嘶哑中带着些尖细,被掐紧了脖子般,蓦地尖寒揪心。但无人敢去学舌取笑,莫说当面,背地里也需多借几个胆。府里行的旧式规矩,伺候过祖辈的年高老仆,名分上虽是底下人,实则比年轻的小主子们还多些体面。

安陵家仕途历世不衰,泱泱数百口人的大宅,光南北厨子就有七十多个,向来事多嘴杂。下人们都对舍伯怀着敬而远之的尊重,从不轻易叨扰,私下却又忍不住窃窃议论。传闻他原是河间府人氏,祖上好几代都是当地颇有声名的风水卦师,入安陵府前,甚至还在紫禁城待过不短的时日,服侍宫中地位显赫的贵人们,因此可算是颇有来头。其余来历么,则一概无从考证。

舍伯的沉默和神秘,像一口紧闭却未曾落锁的箱子,总让人对里面装着的物事充满揣测。扫洒屋舍的婆子言之凿凿,在舍伯床头的角柜深处,有个裹牛皮的破签筒,里面齐刷刷装着八百六十四枚竹卦签。她觑着空儿数得仔细,真真一根不多一根不少。许是把持的时候长了,那签筒旧得隐约可见手指凹痕,朱红漆色也陈如一滩干涸的血。

但从没谁见舍伯给旁人算过卦,有胆大的小厮好话说尽,央求半天,也只换来一句:“老啦,算不动了。小兔崽子年轻轻的,算什么命?等你们到我这岁数,终归晓得各自去寻各自门——算得出,躲不掉。”三言两语神叨叨的,似这般云淡风轻打发过去。

在小小的安陵晏心里,舍伯是身边唯一长久陪伴的最亲近之人,熟悉依恋之情,远胜难得一见的父兄。有稳重忠诚的舍伯陪在母亲身边,他便觉安心不少。

尽管如此,林婉慈许久都没有出来,还是让他生起一丝莫名惶惶。

前面主殿正进行一场法事,唱经声自缭绕的香烟中悠悠传来,他侧耳细辨,唱的是:“诸天日月,星宿璇玑,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四气朗清。”

经文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很脆朗,而念到收尾处,会故意留有余音给司鼓的道人接鼓点。虽不解其意,仍觉心中忐忑逐渐平息安宁。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日诵的是《度人经》。

日影中移,当正午的阳光变得明盛刺目时,林婉慈终于躬身从厢房内退了出来。

敷了粉的面容白得有几分吓人,雪堆的人儿一般,衬得唇上的胭脂比红梅更艳。舍伯眉目低垂,平托着九姨娘一只手臂步下台阶,仍旧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脸。

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天长观中遍植腊梅,方圆半里栽着十余种梅花,乌玉羽、游龙、玉蝶、檀心等名品自不必说,还有几株盘曲虬结样貌奇特的,枝条迎风招展,只是叫不出名字。北国的早春,清寒恻恻,花苞欲露未露地绽开来,四周已有暗香幽浮。

安陵晏站在树下,仰起清秀小脸,与林婉慈彼此对视着。两人的呼吸凝成了白雾,透过虚幻透明的屏障,很近很近地,他仿佛看见小颗水珠在那双极美的眸子里迂回轻晃。

“娘……”他伸出手,想要往女人颊边揩去,还未触碰肌肤,掌心已被放进一枝新折取下来的绿萼梅。

林婉慈忽然起身,踮着脚尖,从枝头小心翼翼挑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摘下来递给她的儿子。女人瓷白的指尖透过枝桠,仿佛要竭力触到比花枝更为高远的青穹。

丝丝清甜的气息钻进肺腑,冷香嫣然。风吹过弯月重檐,铜铃叮呤叮呤乱响起来,碰撞出无由慌张。

安陵晏盯着手中梅枝,想起去岁的某个黄昏。

府中规矩大,每逢年节,各房各院的姨娘、小姐们都需从自己院子里折下头一份报春的花信,亲自送往大太太房中,做清供之用,以示恭谨。

凝翠苑的梅花向来开得最好,一夜间便能极迅速极绚烂地舒展开花瓣,将整个院子铺满明艳斑斓。

林婉慈在诸侧室中排行第九,供花请安也得先让过前头的姐妹,落在最后。然梅花往往晨初开得精神,到了日暮时分,多少显出萎靡。正因如此,剪花的时辰和花朵离枝后的养护,都大有讲究。

一枝上好的清供梅花,只能在一天中温度最低时剪下。林婉慈天还未亮便起身,带丫环提着灯笼到园中挑了多半个时辰,才终于寻到中意的花枝。用银铰子沿茎干斜着剪下后,片刻也不敢耽搁,马上插在盛了温水的净瓶中,温水里还需加入少许蔗糖和白酒摇匀,分量事前用药挑子细细斟酌过,多一毫少一厘都不行,然后连瓶带花整个放到阴凉通风处静置。

这日好容易置备出一枝金仙梅,林婉慈小心翼翼捧着手中的青瓷花瓶,朝大夫人的栖霞苑走去。

安陵晏虽年幼,也知道每到这日子,都是母亲难捱的一个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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