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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成名

在川江剿丝厂的两年里,顾芝初始终是个学徒,除了做一些剥茧抽丝的工作,没有接触到大机器作业,那些从法国运来的机器在操作间响个不停,但顾芝初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每天从厂子回到他的贫民窟,是最舒服的时候,位于江畔的窝棚绵延数百米,全是外来工和底层人士的栖居地,顾芝初住在这里,只要有属于自己的铺盖就行。大多数时候没有固定的歇脚地,哪儿有空地方就睡一晚,而这种散漫的生活作风在众多劳务工人心里已经是默认的规矩,所以,要想找个好地方,只能祈祷工厂早点下班。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常见,不加班是不可能的。因此,顾芝初总是那个抱着行李到处找地方下脚的人,而距离他们一里外的石阶之上,却又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那里香酒美食,繁荣昌盛,是外商享乐的天堂。

住在贫民窟里的人要是睡不着觉了,都会闭上眼想象一下天堂的世界,仿佛那才是他们在这里忍受屈辱和承受痛苦的原因所在。或许每个人心中都如顾芝初所想那样,成为重庆府的佼佼者,但谁都知道,这样的机会几乎为零。这里的有些人,甚至忘了鞋子长什么样子,更别提穿在脚上的感觉了,那对于他们来说恐怕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像平常一样,顾芝初下班后抱起自己的铺盖准备回到贫民窟,被领班叫住了:“诶,顾芝初,你别走,码头来货了,九爷要亲自接货,这次是洋人押运,你有福了,能够长长见识。”

“哦。”顾芝初又将行李塞进破旧的厂房,跟着领班到厂外集合。

大约汇集了十来号人,一个个都年轻力壮,精神饱满。过了一会,滑竿夫抬着九爷出现了。这位九爷正是剿丝厂的掌柜,肥头大耳,八字胡,不管天冷还是天热,手里永远捏着一把扇子,没事就去厂房溜达,看见哪个员工偷懒,顺势一扇子下去,保准他头上起个包。谁要敢还嘴,领班上来就是一顿暴打,然后直接扫地出门,没有还价的余地。

“兄弟们,都给我精神点,今晚的货都是上成品,出了岔子,谁都跑不了,下个月就是知府大人寿辰,这法国进口的生丝也要尽快织出来,我要让知府上下都穿上我川江剿丝厂的东西。兄弟们辛苦一个月,知府要是高兴了,少不了兄弟们的酒。”

顾芝初明白,接下来的一个月又将是魔鬼岁月,而对于眼下要做的事,也一下失去了兴致。在这龙门浩,满大街的洋鬼子,他早就不屑和洋鬼子打交道了。对于洋人的事也没有了新鲜感。

话虽如此,但在九爷眼皮底下做事,不拿出十分精神,随时都会被撵出工厂。他也再不像两年前那个鲁莽的顾芝初,动不动就惹事生非。他闯了口气,在队伍中一句话都不说,听其他工友牢骚抱怨着。

今晚的码头起了风,滑竿夫一直抬着九爷,一行人站在江面,等着货船的到来。很快,那货轮便靠了岸,九爷用扇子敲了一下滑竿夫的脑袋:还不放下来,洋人来了,不想活啦?

一听这话,滑竿夫熟练的放下了九爷,赶紧退到一边,保持警惕,做出随时待命的攻势。从货船里下来的并不是洋人,而是穿着洋装的中国人,那人手里捏着根拐杖,仰着头。九爷一看来的人不对,马上甩开脸色:“詹姆斯人呢?怎么是你?”

“哎哟,九爷啊,真是多年不见,你发财了,你瞧瞧你,一身的肉,老弟怕是要跟你混了。”

“廖瘸子,当年我没给你腿打断,就是留着你在成都府,怎么,你不会回来跟我算账吧。”

“九爷您可是龙门浩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廖瘸子的外号也是你送的,若不是当年你那几刀下去,我也落不下这个外号。我这次来重庆完全是诚心做生意的,詹姆斯就在船上,不过呢,他嫌风太大了,像这种小生意,我来做就行,你查查货,要是没问题,交完钱就走吧,我们还要连夜赶到汉口。”

“呵,你命可真大,我以为你早死了。詹姆斯不来,这生意怕是不好做。”

这时候负责验货的领班走过来在九爷耳边嘀咕几句,九爷脸上的横肉一下就挤在一起:“你他奶奶的敢阴我,九爷我要的是上等生丝,你敢拿黄丝来蒙我?”说着,九爷的扇子直接抡到廖瘸子的礼帽上,将那帽子挑到了江中,飘走了。

詹姆斯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披上外套出来了,九爷一看见那洋鬼子就来气,凑上去开始抱怨。詹姆斯用流利的汉语跟九爷说道:我的人你也敢打,看来你们川江剿丝厂的生意是不想做了,你们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法国的蚕丝不会卖给你们了,我要把货全部发到汉口,你们大清国的官员见到我都要行礼,你们算什么东西,简直是魔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去你奶奶的上帝。”顾芝初站在人群中好久了,对于九爷他可能没什么好说的,但涉及到侮辱民族的言语攻击,顾芝初是无法接受的,从小他就懂得爱国,父亲也一直教诲他。所以这时候站出来正合适宜,他一泡口水就这样吐在了洋人脸上。

洋人呆呆的注目着这位穿着大清长衫的青年,眼睛里布满了不解和惊恐,这种惊恐随之转化为愤怒,迫使他的手伸向了顾芝初,但还没碰到顾芝初,就被他一脚踢到了地上。廖瘸子见状,吓得手脚冰凉:“胆子太大了你们,简直无法无天,连洋人都敢打,你们等死吧。”

九爷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厂里的一个小学徒既然敢动手打洋人,他一下怀疑起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在他印象中,如今的大清国子民,见到洋人都得给让道,国人的胆子都被摘除了,谁敢做这伤天害理之事。洋人借题发挥的事件太多了,可想而知詹姆斯回到成都府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噩运,作为法国桑丝供应商的英国人,詹姆斯在川江一带是出了名的,现在却被这年满十八的顾芝初收拾了一顿,幸好今日詹姆斯没带卫队出来,否则后果可想而知。

廖瘸子将詹姆斯扶到船上,立即开走了。这位洋人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现在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回去找清政府麻烦,不把川江剿丝厂杀个底朝天,他心中这口恶气恐怕难以解除。

“好你个顾芝初,谁给你的胆子,连洋人你都敢打,你没看我吗,老子连腰杆都不敢挺直说话。”

“九爷,现在洋人欺我大清,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今日若放走这狗东西,日后必定遭殃,如你乘胜追击,让他回不到成都,这件事谁也不会知道,川江厂也可保住。”

九爷一听这话,心中也有了注意,毕竟这厂子不是他的,他不想给梁大人惹事,斩草除根也许是绝佳选择。

很快,他从码头调集了两艘快轮,每艘船上配了二十个好手,连夜对詹姆斯的货船展开追击。但九爷嘱咐,不能在重庆水域动手,等船完全进入嘉陵江,向北行驶的时候,挑个僻静的水路将其歼灭。

整整一夜,九爷都不敢闭眼,只要大捷的消息一传来,他也便能安心,如若那四十好手再无音讯,恐怕他也活不成了。果然,天快亮的时候,那两艘船回来了。

“禀告九爷,事情办妥,洋人的首级取回来了,您请过目。”

隔着腥黄的蜡灯,九爷掀开脏兮兮的布兜看了一眼,才放心的呼出一口气。

“那货船何在?”

“已被击沉,我们拆掉船骨,已经落入江中。”

九爷捋捋八字胡,继续问道:“廖瘸子人呢?”

“按照九爷意思,杀翻在江里喂鱼了。”

九爷这才舒展开眉头,上了滑竿:“抬我到春意楼,九爷我快累死了。”

事件就在长江浩浩荡荡的黄水里成了无影的泡沫。顾芝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泡口水引发了这么复杂的境况,也就是通过此事,他才明白,在重庆府混迹,应该具备怎样的智慧和勇气。

在接下来的一周之内,顾芝初朝洋人吐口水的事迹便在码头的各个巷口传开了,一时间他成了工人闲谈的话题,只要提到顾芝初三个字,无不咂嘴称赞,其中,传得最凶的莫过于剿丝厂的员工。

正是因为此事,九爷很快将顾芝初提到了车间干活,他终于看到了大机器,摆在他面前的剿丝机就像一座神像,震慑着他的心,熟练的工人站在机器旁边操作着,尽管他只有打杂的命,但这已让他很知足了。

他也终于从学徒的身份转为了正式职工,这是个身份改变的象征,以前他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只是个识字的叫花子,现在居然成了川江剿丝厂的正式职工。因此,在操作间里即便是打扫卫生,他的心情也是愉悦的。

顾芝初身份的提升让很多同他一道进入厂子的学徒起了嫉妒之心,大家聚在一起开始议论:你们说,这个狗屎也太走运了,早知道我也朝洋人吐泡口水……

“你们干什么?九爷交代了,你们要是再谈论这件事,割了你们舌头,不想干赶紧滚蛋,尖嘴猴腮,就知道生是非。”领班看见他们闲谈,劈头盖脸就骂过来。

“尖嘴猴腮还不是让你们给饿的,饭都吃不饱,不饿才怪。”

“嗨,我说你还嘴硬,再顶嘴我把你扔到厕所和屎尿一起睡。”

闲散的工人被领班驱散开之后,重新回到了岗位。而领班心里却升起了一种不祥之感。他赶紧去找九爷。

“九爷,近日关于洋人和顾芝初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生事端,您看要不要压一压?”

九爷把扇子一合,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一只手放在脑袋上,在屋子回转了几圈后,不紧不慢的说:“我近日也迁虑此事,事端远比我想的复杂,昨天我到烟馆碰到孔三爷,他还问我此事,把那顾芝初夸了一顿,还说那顾芝初是他义子。我看呐,是时候处理了。”

“九爷,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下去安排。”

“嗯,不急,这件事不能乱来,你容我想一日,你先忙你的,随时听我问话。”

“九爷遵命。”

九爷一个人在屋子转悠着,心里琢磨着该如何谨慎合理的解决掉这些盘根错节的言论。他站在窗户边,望着远处漆黑的川江,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中午,顾芝初还在车间忙碌,便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他想出去看一眼,但需要他做的事太多,他没有那个时间,加上有车间领班看着,他不敢轻易偷懒。

直到晚上才有传闻出来,七星岗今日葬了三十多人,也就是那天晚上,顾芝初突然发现,和他混迹在贫民窟的工人凭空消失了,他心里余悸不止,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从下午开始,他一直没见过那晚参加接货行动和追杀行动的员工,在心里数了数,差不多正好是三十多个,这样一想,正好对上。

不知怎的,他突然感到了九爷的可怕,感到了人的生命在强权面前竟然可以这样脆弱,而一想到死去的全是下等工人,顾芝初的心便紧作一团。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如果自己不尽快强大起来,下一个被拉到七星岗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如果是从前那个顾芝初,也许会找九爷替死去的工人算一算血账,可现在的他绝不是冲动的魔鬼了。他逐渐明白了这里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要想救他人于水火,必须自己先站起来,否则就等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那晚他没睡,一个人来到江边,买了两瓶烧酒,倒进了滚滚的江水中,祭奠着他的工友们。次日到工厂的时候,领班带着他们满街头开始招工,顾芝初跟着领班,那领班没走几步就钻进了茶馆,一呆就是一下午,顾芝初实在消受不起这种安逸,便开始催促:“宵领班,咱们赶紧到码头看看吧,工人招不上来,九爷该不高兴了。”

“急什么急什么,你不想耍还不让我耍?老子平时为了管你们,哪有时间出来,这好不容易出来了,你还让我卖命,我看你是想累死我。”

知道这是尊请不动的菩萨,顾芝初便自个来到茶馆门口站着,他望着街道上来回穿梭的人群,小脚女人一个个从他眼前走过,不知怎的,他一下就想起了秦素菲,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他快三年,这三年里,两人从未相逢过。他记得是顾霍邱亲手解掉了秦素菲的裹脚布,那年素菲才不到十岁,为了说服秦家的老人,顾霍邱挨了不少的批评,不过好在素菲免去了裹脚的痛苦,现在的她也许唱得一腔好戏,也许没有唱戏,那不唱戏又能干什么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正在思考,一个人突然拍了他一下:“诶,你不是药铺的伙计吗?”

顾芝初注目着眼前这位瘦高的青年,现出一脸的无知,他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此人。

“我啊,我阿水,江西人,你忘了?我还跟你赊过两副中药,后来我去找过你,但那铺子没有了,好像成了一对灰。”

“哦,哦哦,阿水,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怎么样,你母亲好了吗?”

“哎,吃了你的药,母亲好不容易挺了两个月,最后还是走了。”

“别难过了阿水,两年多不见,你长高了,现在哪里混呢?”

“还能在哪里,我在码头帮人拉纤,没有货船,汛期过了的时候,我又闲下来了。”

“就这么闲逛?也不干点别的?”

“能干什么,我打算过江,去那边看看,听说那边繁华,说不定机会也多。”

顾芝初一想,自己是出来招工的,正好遇见了阿水,何不将阿水带进工厂,这样既解决了他的工作问题,自己也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想跟我干吗,阿水?”

“跟你干?干什么?”

顾芝初指了指茶馆里坐着的工头,说:我们厂子正在招工人,你要愿意,我把你领过去问问领工?

阿水攥着拳头,摇晃着脑袋看了看里面的领工,不确定的多问了一句:“开工钱吗?”

“哎哟,开工钱?阿水啊,不是我说你,你看看满大街要饭的,给你一碗饭吃就算是开工钱了。工钱没有,我在厂子还一直当学徒呢,现在才转成正式工人,等你过了学徒期,才有得钱赚。怎么样,去不去?”

阿水扭着脑袋,沮丧着脸,憋屈的说:“去就去吧,我妈当时要是能吃口饱饭,也不会病死。我先吃饱肚子再说。”

说罢,顾芝初就领着阿水来到领工面前说明了情况。

“哟,顾芝初,你有本事啊,我一壶茶没喝完,你就招到工人啦?”领工一边问顾芝初,一边打量着阿水那身破烂的行头,嘴里蹦出几个酸溜溜的字:“这种乞丐你也招来?谁给他交学徒费?走走走,别耽误我时间。”

“领工,我替他交,就从我工钱里扣。”

阿水一听,一下子不高兴了:“啊?还要交钱啊,不干了不干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不过,顾芝初若不是看在阿水当年的那份孝心上,绝不会也没有多余的能力来拉阿水一把,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更何况再带个累赘。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能让阿水这样走掉,他一把搂住阿水的胳膊:就当我借你的,跟我走吧,别到处流浪了。

“你瞧瞧,两个大男人,罗里吧嗦的,好了,阿水啊,你就跟着顾芝初,他教你厂子里的活,表现好啊,提前给你转正。”

阿水泪眼婆娑的注目着顾芝初,感觉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就是老天派来救他疾苦的,所以他膝盖一激动,插在了地上。从这一刻开始,他的这双膝盖成了顾芝初的第二双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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