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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不速之客

两人摸索着,也就来到了一家名为金丝坊的店铺前,那横匾上的金字印在桃木上,像是长在狗皮上的虱子,两扇朱漆门面上雕着两尊财神爷,但细看那屋里,并不宽亮。

顾霍邱走了进去,秦老汉紧随其后,显得有些胆怯,这是他几十年来头一次见生人,头一次要跟人发生利益上的来往,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此刻的秦老汉老实得如同他家的水牛,乖戾而温和,恨不得躲在顾霍邱的身后。

看柜台的人恐怕是一日都没生意了,除了睡觉并无他事。顾霍邱前去敲了敲柜台,那人似从梦中惊醒,抬起头来秀出满面的不快,张嘴便开始骂人:“哪个龟孙子,吓死你爷爷了。”

边骂他边揉了揉眼,一看是生人,越发摆起谱来:“你们两个龟孙,哪里来的,清河镇的生意你们也来凑热闹?”

“敢问可是陆掌柜,我们是小户人家,纺了点生丝,还请陆掌柜关照,给看个价。”说这话的时候,顾霍邱顺带扫了一眼摆在他铺面上的生丝,竟无一件能胜过他包袱里的,不论从颜色还是质地,都不可相提并论。

陆有才端起柜台上的茶壶嘬了一口,侧着身打量起这位外乡人,然后歪着嘴开始训起话来。

“生丝?我陆有才要的生丝可不是一般的生丝,我的货可是要经合川到重庆府的川江剿丝厂,要想在那里加工,对丝的质量可是不一般,再说,我这里不缺生丝,你要是没有像样的货色,别打扰本大爷休息,赶紧走,你们这些外乡人晦气的多,我这里可是宝地,别坏了我的财运。”

顾霍邱不想跟陆有才计较口舌之事,连句话都不搭,转身示意秦老汉就要走,心里寻思:我顾霍邱的货不信找不到识货的买家,你陆有才狗眼不识珠,算你走了背运。

陆有才见顾霍邱有些脾气,反倒有了性子,马上从柜台饶了出来,喊道:我说你两个背时鬼,我这金丝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给我站住。

秦老汉被陆有才的话吓到了,连忙退了好几步,顾霍邱站定,转身喝道:怎么,你一个小小商贩,莫非还想生吃了我?

“你的肉我不吃,留下生丝,我保你安全离开清河镇,要不然……”

这边说着,只见柜台后面的里屋撵出来几个身型彪悍的汉子,个个手里捏着根擀面杖,气势煞人。

“顾老弟,把东西给他,咱两逃命要紧啊。”秦老汉显然没见过这番架势,自然双腿发软,有些自乱阵脚了。

“他就算长了八只手,也成不了龙凤,还能张嘴吞了你我,陆有才,你想要生丝可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今日这生丝你要拿去了,给我纹银也便了事,若敢欺辱我们,此等生丝你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了。”

“笑话,我看你的生丝才长了八只手,要成龙成凤啊,到了我清河镇,你这两只龟是要煎要炖,全看爷爷高兴,别说不给你纹银,就算给了你,量你也走不出这镇里。”

陆有才话到这里,几个大汉便逼了过来,手里的擀面杖举过头顶,秦老汉拔腿就要跑。就在那擀面杖快要落在顾霍邱脑袋上的时候,顾霍邱将早就准备好的生丝从包袱里甩了出来,直接甩到陆有才的脸上,陆有才慌忙的接住那团四五斤重的生丝,眼睛里方才还有的怒气一下子温顺下来,赶紧劝住了那大汉。

他呆呆的望着那生丝,仿佛在欣赏一件至尊奇宝,眼睛里的温暖将泪光都快烤出来了。

“这是生丝?真是生丝?”陆有才根本不相信摆在他眼前的居然是生丝,这在他多年的经商生涯里,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上好的丝品,就连苏杭一带的佳品也稍逊一筹,这样的货色足以让陆有才对眼前的两位外乡人有了肃穆之情。

“二位,陆某有眼无珠,遇见了高人,我从商数年,此等货色堪称一绝,不知二位从何得来,可否告知小弟。”

“这是我们桑……”

“诶,这种货色算不得最佳,陆掌柜也无需得知它是怎么来的,今日你只消出个配得上货色的价钱,我便不与你争辩,此后我们也绝不踏入清河镇半步,免得打扰了陆掌柜的生意。”

顾霍邱之所以抢走秦老汉的话头就是想阻止秦老汉即将脱口的桑园二字,他不想因为头一笔生意就将桑园的底透露给他人,他也绝对不会将桑园暴露给世人,因此,他显得异常小心。不过陆有才不是轻易能缠住的主,眼前的生丝得了他的爱,看样子不弄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不会罢休了,所以顾霍邱只想尽快结束这笔交易,然后消失在清河镇上,永不出现。

“二位尽可放心,此等好丝自然是价格不菲,但丝量太少,对陆某我用处不大,二位若肯介绍这笔生意,让陆某亲自采购这批生丝,陆某必感激不尽。”

顾霍邱知道陆有才狼子野心,又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在拿完纹银之后,语重心长的说:“陆掌柜的诚意我们也看到了,既然这是笔生意,我也跟陆掌柜交个实底,生丝不在这合川县,我们二人水运二百里,又步行三天,方才来到这里,实话跟你说,这点生丝也就是凤毛麟角,既然你出得上价,我们二人自然回去批量给陆掌柜送来,只是这一来一回路途远了些,需要些时日,十日之后,我们再来与陆掌柜交涉如何。”

“我这有好马数匹,你二位只需带我伙计前去,取了货就交钱,也好省了你们腿脚,更不用担心路途匪患,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陆有才的老奸巨猾被顾霍邱早就识破了,他不可能让陆有才的人同去桑园,便又故作推辞道:“陆掌柜一片好心,我二人感激,此事不再商议,就此断绝。”

陆有才一看诡计不成,便放了二人离去,等他二人出了清河镇,金丝坊的伙计收拾好包袱,紧随其后也上了路。

谁也不会想到,顾霍邱此次上清河镇,非但没有给桑园带来好的财运,反而适得其反,让桑园陷入了不可逆转的绝境。

尽管顾霍邱对陆有才起了疑心,一路上小心谨慎,但金丝坊的伙计还是一路跟踪到了距离桑园十里地的林子,方才被甩掉。顾霍邱和秦老汉拐进那片林子,那伙计便再也撵不上了,林子里没有道,伙计看天色已晚,不敢再往前去,若是黑了天到不了地方,先进密林就危险了。所以为了回去好跟陆有才交差,伙计只好说跟到了地方,随便给陆有才编了个地名敷衍了事。

顾霍邱和秦老汉回到桑园,将他们出山的事跟大家传达了一遍,秦老汉可能被外面的世界惊吓到了,一言不发的愣在那,只简单附和着顾霍邱的观点,完全没有主见。

“放肆,你们简直是乱搞,祖宗定下的规矩都让你们毁了。谁让你们私自出去卖生丝了?”

对于秦家长者的态度,顾霍邱是早就了然于胸,他不想过多的解释,更不想逃避。只沉住气的说:桑园的生丝确实好,但就算再好,它也只属于桑园。外面的百姓衣不附体,清王朝的子民穿着倭寇运来的丝绸,我们应该拿出自己的东西,如果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那真的要失去这自养能力了。既然桑园有了好的生丝,就应该想办法让外面的百姓也有这番手艺,大清朝的子民才能穿上好的丝绸。

顾霍邱的观点一下从个人利益上升到民族存亡的大事上面,这点芝麻蒜皮的小事活脱脱的被他当成了大清朝子民的幸福事宜。没想到就是他这么一说,桑园上下突然哑语了,大家低下头,仔细品味着顾霍邱的言辞,一时间怀疑起这么多年来隐居四野的决心。

顾霍邱再没说什么,到钟婆坟头磕了几个响头,心中念道的全是对自己的责备,他知道,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大清朝耽误不了什么,毁掉的恐真的的桑园的清静和安生。

这样的日子总是提心吊胆,他当然没有再去过清河镇,陆有才这等商贩,就凭顾霍邱的清高和品性,自然不会再与之交往。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外面的世界,既然给了世界见识你的机会,你自然也就不能自已,也许全身心的交给世界去评判是最好摆渡生命的方式,选择安静的挣扎,不去垂死,也许能落个欢快的苦难。而一旦有了反抗的情绪,就会伤及自己,不得始终。

陆有才的人马如约而至,他们穿林过涧,在伙计的带领下,费尽心思找到了这片干净的桑园。

首先察觉人马的是素菲,她正坐在山头的竹屋里为可能离去的顾芝初伤神,只见山脚林隐被搅动起来,就像一只庞大的怪兽钻了进来。她赶紧回到桑园把情况告诉顾霍邱。很快,桑园的六十多口人便汇集到顾霍邱的屋子前面,大家站成一排,像垒砌的砖头,紧紧扣在一起,眼睛盯着前方,等待闯入的声音一点点靠近。

终于来了,这四个字从顾霍邱的心里一下子窜出来,将他沉积在肺部好多天的气泡给戳穿了,他深吸口气,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几位长者有些沉不住了,揪着顾霍邱辫子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孙子,你说,你把什么人带来了,啊?

顾霍邱一脸镇定,他解释不清楚,毕竟他也不敢确定,不过,在他心里,这场即将爆发的恶战仿佛一开始就成了他的魔鬼。他隐约感觉到,来的人,再不会像他这样善良,尽管他同样给桑园带来了伤害,但他很相信自己的良心和为人。不管之前他有多么想离开桑园,但困难面前,他一下就成了桑园的亲人,开始了一致对外的架势。

那只怪兽终于出现了,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陆有才。顾霍邱一见是他,马上明白自己中了陆有才的奸计,心中的怒火别提有多炙热。他上前两步,指着那群二十来人的土匪便开骂。

“陆有才,你这个龟儿子,你妈生你没屁股,老子拿给你上好生丝,你居然跟踪我,你要是识相的话,赶紧给我下山,永远不许再到这里,否则我饶不了你。”

顾霍邱的架势完全是出于给桑园老小壮志的考虑,没想到陆有才不吃这套,耍起滑头来:“哎哟哟,这个地方真是好,你们这帮活神仙真是神了,搞了半天名堂,是你们这帮神仙弄出来的把戏啊,难怪了,这里山好水好,蚕丝再不好就说不过去了。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想法,我就想问,你们这里,最会养蚕的是哪个,知县于大人看上了你们的生丝,让我来请高人出山,到了县城给于知县好好养蚕,有吃有喝还有银子发,比在这里落破的好。”

“你是个什么东西,别说什么于知县,就是十个于知县也稀奇不到哪儿。陆有才,你这个小人,你赶紧给我滚。”

陆有才嬉皮笑脸的说:“别生气啊,我说你们这些刁民真是野性不改,于知县看你们活的可怜,赏口饭吃,你们还不领情,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有你们受的。”

几个老人听不得这话,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扔了过去,不巧的是,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陆有才额头上,他是抱头就在地上打滚,哭的是日爹喊娘,鲜血直流。陆有才一看桑园人多势众,只得落荒而逃。

桑园人心惶惶的日子终于到来,就像准备好久的战争终于点燃了第一炮一样。顾霍邱知道,接下来,桑园恐怕凶多吉少了。他当晚就想组织大家商议,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对他无情的驱赶。

“顾霍邱,你这个扫把星,当初我们就该听钟婆的话,不该放你进来,当年看你可怜让你踏了进来。没想到毁掉桑园的会是你。今日桑园暴露了,因你而起,你难辞其咎,看在多年和你的情分,你带着顾芝初走吧,从此以后,桑园是生是死与你父子无关,从此不许再踏进桑园半步,否则豺狼对待。”

遭到桑园的驱逐是顾霍邱意想不到的,他被大伙拥着往外赶,顾芝初在屋里收拾着父亲留给他的书,正一本本往木箱里装。秦素菲站在秦老汉面前,眼巴巴的注视着自己的族人将他青梅竹马的芝初哥哥赶走却无能为力,心里的肉紧紧的缩成了一个核桃,坚硬的横在胸口,直发疼。

她不顾父亲的劝阻,执意跑进了顾芝初的屋里,悲情的哭诉起来:“芝初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你还要教我写字,不可以就这么走。”

芝初不敢看素菲一眼,冷冰冰的说:“我与父亲有罪于桑园,今日全身离去已是万幸,固不可多留再生祸端,女娃还是多做点女红的好,写字读书难成气候,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让我好自为之,你也自当没见过我。”

顾芝初的话有些绝情和严酷,这是秦素菲从未见过的顾芝初,她知道,如若芝初不在口舌上迁怒与她,她又怎肯放下他离去的事实。解除思念最好的方式就是伤害思念,使劲的伤害她,让她忘记还有思念这回事。

“芝初哥,这是我给你写的信,还给你画了一朵梅花,你说你最喜欢梅花了,以后你见到梅花就是见到我了。”

顾芝初接了过来,没敢打开看。

顾霍邱收拾好东西,抓了把桑叶,撒在筛子里,那胖乎乎的白色蚕虫,扭着轻蔓的身段啃食起来,享受着入夜后的最后一顿饱餐。顾霍邱舍不得他的蚕,这些都是他培育出来的好品种,现在他之所以不带走,是因为他是光零零来的,所以走的时候他也想光零零的走。

踏出屋门的一瞬间,头顶的闪电刺啦一下劈了下来,顾霍邱望了眼天,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充满疑云。顾芝初以为父亲会就此离去,没想到父子二人还是回到了当年的竹舍中。

“父亲,今日桑园逐你离开,为何还要留念?”

“儿啊,桑园祸起萧墙,我脱不了干系,就此一走,为父不安,如今桑园大难在劫,若真离去,你我父子恐糟万人唾弃。你若不贪生怕死,陪为父留下。”

“父亲大人,儿自当强,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桑园是儿的家,患难与共自不在话下,儿与父亲,与桑园,定当祸福相依。”

顾霍邱听了儿子这番话,心中踏实了不少,他没想到,年少的顾芝初居然胆识过人,远非鼠辈所及,心中自是畅快。但陆有才小人作态,此番吃了皮肉之苦,定会卷土重来,桑园在劫难逃已是定数。现在的顾霍邱突然有了后悔的意思,他本以为让桑园的乡亲过上好日子是件正确的事,但现在看来,他把外面的世界想的太过简单,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那道疤痕又隐隐作痛起来。

那些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的画面不止一次的提醒着他,一定要沉着冷静,一定要让顾芝初为人成事,一定要找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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