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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别素菲

直到江面的船只慢慢变少了,两人才又溜到立德洋行的别墅外面,顾芝初望着眼前的这栋楼对秦素菲说:“你看着吧,总有一日,我要住进这样的楼里,总有一日,我要让这川江的货轮多一个顾家的旗号。”

“芝初,你近日怎么了,老是说些奇怪的话。我饿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说着,芝初便朝着那栋别墅走去,这栋二层小楼加起来足有七八百平方米,庭院里传来戏班子的动静,想必是洋人请来的戏子。曾几何时,洋人也对这折子戏感兴趣了。芝初趴在围廊视察一番便跳了进去,他匍匐在夜色中,被一楼厨房的诱人气息所吸引。没有半点犹豫,他便闯了进去。因为别墅里的洋人都在看戏,仆人们也在那边伺候酒水,整个别墅成了空城,随了顾芝初的意。

他将一米见方的咖啡色桌布从桌上扯下来,拿了一只烤鸡,桌上的面包他没见过,拿起来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也都席卷而空。又看见几瓶五颜六色的液体在橱柜放着,想必这就是酒贩口中的洋酒,他一生气,拿了四五瓶,一并包在那桌布上,悠哉的离开了。

从围廊出来后,两人先到江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通,然后才打道回府,他拉着素菲的手趴在那围廊上,听着正宗的川剧,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折子戏的腔调也深深浅浅的震荡着素菲的耳膜,听得她流连忘返。

“好听吗,素菲?”

“好听。”

“你要是穿上戏子的衣裳,张开你的嗓子,唱的比他们还要好。”

“乱讲,你怎么晓得我唱的好。”

“你人长的好,唱的就好。”

“你又乱讲。”

一幕幕的戏剧就这样结束了,院子传来一声尖叫,顾芝初知道,后厨遭窃的事东窗事发了,遂即给了素菲一个眼神,两人便沿着小径撒野般的消失了。

偷吃了一肚子的油水,两人摸索到临江的一艘小船上躺了下来。虽说肚子不饿了,但顾芝初始终睡不着,在他心里,生存的问题远远没有解决,他不习惯成天漂泊的日子,特别是看到素菲饥肠辘辘望着他的样子,心里便生出不快。

躺在紧凑的小船上,听着浅滩江水的婆娑声,他的心扭打在一起,那几乎绝望的生活场景和丑恶的百态人生将他一次次的推向了生命脆弱的边缘。他要做个决定,他望着长江上空的星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这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太过沉重。但这就是他要面对的现实。思考了一晚之后,他终于做下了决定。

“素菲,有个事要跟你说,我想让你去学唱戏,你不是喜欢吗?”

“真的吗,芝初,你真要我去学唱戏啊?”秦素菲显然是欢快接受这个决定的,但她随即一想,眉头皱了起来:“可是,进戏班子当学徒要交学费,哪里有钱啊,我不学,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不就是钱吗,素菲,我都想好了,今日我就去找个好心的掌柜,让他给我支出点钱,只要够你当学徒的费用就行。”

“你上哪找去啊,竟说瞎话,哪个掌柜会白给你钱,芝初,咱们要不坐船过江吧,听说那边才是重庆府的大市区,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免费的活干。”

“不白给,我把自己卖了,卖给那掌柜的,给他当一辈子的伙计,只要管我吃喝,我就能活,这样你拿了钱进了戏班,学到手艺了也饿不死,你要是跟着我一直这样下去,咱两熬不了几天的。”

秦素菲一听芝初要把自己卖掉,一下就傻眼了:“芝初,不,不要,我坚决不同意,顾先生让你照顾我的,你怎么能把我赶走,我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去戏班,你还要把自己卖掉。顾先生让你好好读书,将来上京赶考,你怎么能当一辈子跑腿伙计呢。”

“素菲,咱两马上就要饿死了,我哪有精力读书,肚子里没东西,头脑发晕,还怎么考取功名。你听我的,反正咱两都在重庆,我要是想见你了,就打听哪儿有唱戏的班子,这样就能找到你。我就更方便了,就待在一个地方,你要是想起我了,就过来看看。”

说到此间,顾芝初自己都觉到生活陷入了绝境,这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没把日子过成今日这种光景,到了他这里,反倒不如从前了。心里千万只蚂蚁颠跑着,他的心快要停止呼吸了,秦素菲的眼睛笼上了一层细汗,她无法想象离开顾芝初之后会遭遇怎样的人生际遇,也许她唱不好戏,被卖到别人家当丫鬟也说不定,要是被卖到青楼,那简直就是罹难。想到这些不可预知的风险,她害怕的缩成一团。但她清楚,顾芝初就是顾芝初,他做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好在今后都在重庆府,总比相隔万里的好。她也意识到自己拖累了芝初,或许离开他,两人的日子便会好起来。

这样一想,秦素菲终于答应了,顾芝初没有着急卖自己,而是在龙门浩码头的各街道四处打听那戏班子的去向,他想把素菲的问题谈好之后再去拿自己换钱。经打听,那戏班子的头领叫苏文远,三十出头,世家都是戏子出生,他的几个哥哥都在成都有戏班,他就跑来重庆发展了。

找到苏文远的时候,他和他的班子正在码头筹备上江北的事,幸好被顾芝初及时拦了下来。二话没说,膝盖一软便跪在苏文远跟前磕头,秦素菲也赶紧跪下来行礼。

“诶,你这两娃子,平白无故下跪做什么,有话你们起来说。”说罢,班子里年龄偏小点的男娃子过来想扶顾芝初,被他推开了。

“苏先生,您才华了得,从成都府到重庆府,苏家的唱腔横贯川江,不管是上江人还是下江人,都爱听。我这位小妹一心想追随先生,父母双亡,唯有学得先生才华,方可施展抱负,望先生不吝,收下我妹,如若先生同意,我这就去变卖身体,换得妹妹的学徒费交与先生,从今以后,小妹只要不饿死街头,我便感激先生大德。”

苏文远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看上去也绝非势力之人,见这对沦落天涯的浪人要靠着变卖自己为生,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但苏先生也有自己的难处,他应道:“你一心为妹妹谋生,此等礼数恩德让苏某惭愧,只是你看我戏班子,哪个不是我从街边捡来的,现在洋人开进了重庆,我这戏班子的生意在这乱世之下也不好做了。我劝你还是领着女娃找个长工干下去,跟我一走,不知前面是凶是险,实在犯不着。”

一听这话,顾芝初赶紧又磕上了头:“先生放心,素菲日后如若给先生添乱半分,你乱棍将她赶出班子,绝不给您找麻烦,只要她肚子里有东西我就放心了,这段时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我遇上先生,也就是遇上恩人,您就等我一日,明日此时您再乘船过江,我亲自送素菲过来。”

“哎,何苦呢。”

顾芝初一听苏先生的叹息,心中便有了答案,站起来跟戏班子鞠了躬,拉着素菲匆忙离开,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将自己卖出去,否则,素菲的事就会落空。

“芝初,要不我还是别……”

“闭嘴,素菲,你记住了,你要是跟了这位苏先生,他不会害你的命,你也看到了,苏先生是个德艺双馨的读书人,你跟了他,是最对的事。”

“芝初,要不你跟我走吧?”

“不,我不能走,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戏班子太清闲,不适合我。”

在龙门浩各大街道徘徊了一上午,见得最多的还是洋人开的商铺,国人在这里做生意的还真没有几个,不过有家做药材生意的铺子倒是吸引了顾芝初的注意,因为那掌柜正在教训他的一个小伙计,小伙计跟他顶嘴不休,老掌柜便拿棍子撵着那伙计满地跑,最后把伙计撵出了门。

“素菲,机会来了。你坐在这里等我,不要到处走。”他不敢犹豫,走进了铺子。

“掌柜的好。”

那老掌柜戴着花镜,头顶黑纱帽,长衫外面的丝褂子印着花纹,这等手艺的布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他看都不看顾芝初一眼,从表情来看,明显还在生那伙计的气。

“要买什么药?”

“哦,掌柜的,我不买药,我……”

“不买药你进来耍什么,出去,疯娃子。”

“掌柜的,我是来给你送福利来了。”

老人扶了扶眼镜,看了眼顾芝初:“福利?什么福利?”

“你说你这药铺,生意那么好,你看要不我来帮你当伙计吧,你只消给我二两银子,我这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如何?”

“当伙计?少跟我提伙计,你们这帮叫花子臭要饭的,给你们饭吃,你们偷奸耍滑,不给你们饭吃,你们又穷装可怜,简直厌恶至极,赶紧走。”

“不是穷装可怜,是真的穷啊,掌柜的你要是信不过我,咱两签一个协议,由我来写,就当我的卖身契,你再到这街道找个有威望的人给做个见证,今后我顾芝初要是不听你话,做了违背契约的事,你尽管可收拾我,就算要了我的命也不在话下。”

顾芝初着急忙慌的急于兜售自己,让眼前这位掌柜很是好奇,他摘下眼镜,故弄玄虚的说:“我还真缺一个伙计,你要不说卖身契,我还真不敢要你,你真的会写字?”

“你拿来纸笔,我这就起草契约。”

老掌柜知道,眼前这位少年如果不是家境遭遇了巨变,又怎么会寄他篱下受此罪呢,这读过书还会写文章的年轻人,家里不是书香门第也是个大户人家,肯定是糟了不测,才沦落至此。不管怎么说,他还没招过能文的伙计,既然是二两银子买断,那何不试试呢。

在心中盘算一番之后,老掌柜接过来契约从头捋了一遍:“嗯,不错,像那么回事,你这就跟我去趟码头,我要找孔三爷来见证一番,日后你要敢耍赖,孔三爷断了你的腿。”

“孔三爷是谁?”

“你连孔三爷的名头都没听过,这龙门浩做生意的大大小小,除了洋人,谁不给三爷几分面子,三爷可是龙门浩码头袍哥第一人,这生意场上大大小小定个规矩,不找三爷做了见证,那是不把三爷放在眼里。”

出了药铺,素菲跑上前去,芝初走过去安抚:“素菲,我与掌柜的去趟码头,办完事便回来接你,你就在药铺门口等我。”

二十分钟后,老掌柜在一家烟馆门口停了下来,招呼里面的伙计。

“哎哟,这不是曾掌柜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两口精神精神?”

“不不不,今日老朽找孔三爷谈事,不知三爷在不在馆里?”

“哟,还真巧了,三爷今日还就在这里,不过呀,既然曾掌柜不进去,那就在这等着吧。”

“等着倒是行,不知……那三爷几时出来啊?”

“那可就没准了,他要是性子上来,多抽几口,没准就在馆里睡了,到时候给你找两个小妹,明日睡到下午也说不定。”

“哎呀,那可不行啊,伙计啊,你看能不能给报个话,就说药铺曾掌柜求见,让三爷出来一下,我办完事就走,不敢打扰三爷清修。”

“哎哟,曾掌柜的,孔三爷什么脾气您还不知道?他现在正痛快着,小的哪敢去惊扰,万一不高兴,把小的扔到川江喂了鱼……”

“得了,罗里吧嗦,你这个小伙计,太不实在了。”说着,掏出几个铜板抛向空中,任由那伙计去扑,他便也好带着顾芝初进去。

这是顾芝初第一次进烟馆,里面病怏怏的盛况让他耳目一新,以前常听父亲说大清朝的坏话,现在看来,坏话之由确有据可查,对于父亲当时的哀叹和堪忧,他也多少体会了几分。

老掌柜绕了两圈才发现孔三爷,他跌忙着过去,曲着腰身,不敢直起来。

“三爷您在这消遣呢,老朽看您来了。”

躺在烟床上的是一位身形魁梧,面色正气的大汉,四十出头,穿见白色褂子,靴子靠在地上,这边吸着烟,那边十来岁的伺女帮着捏腿。他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老掌柜,咳嗽两声,腾起身子,那侍女便退了下去。

“曾掌柜?你这个老东西,不在药铺做生意,看我做什么?”说着,也用余光瞅了眼顾芝初。

“哦,三爷,这位小伙计说是要卖给本药铺做伙计,二两纹银,买断终生,您给做个见证,将来这兔崽子要是使了野性,三爷您可要替我做主。”

“就这点小事,随便找个袍哥就解决了,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三爷您可是咱们龙门浩袍哥的老大,我呀谁也信不过,就信得过您。”

“嗨!你这龟儿子,你说你不好好做生意,怎么干起了这等勾当,这个娃子要是卖给了你,二两纹银?呸,你个老奸商,亏你开的了口。”

曾掌柜刚要回话,让孔三爷挡回去了,他看着顾芝初便问:“这老东西说的可是事实?”

“三爷,曾掌柜说的没错,二两银子我就卖给他。”

“不行,二两太少了,你现在朝他要十两银子,他要是不同意,我给他几巴掌。”

曾掌柜一听,赶紧捂住脸,后退了几步。

“就二两,契约白纸黑字,大丈夫言出必行,不敢多要。”

顾芝初的胆识和气度让这个跑滩汉一下就木讷了,他对这个少年表现出来的气质所吸引着。索性下了烟床,对曾掌柜说:“这样,你花二两买个伙计,再花十两找我担保,你明知二两便宜了,还厚颜无耻的答应了人家,我说你怎么跑我这消遣来了,你是撞到大钱了。我那十两银子不要了,你一并给这位小兄弟。”

“好好,就按照三爷说的办,我回去之后就把这十二两银子如数给他。”

“你当我孔武是傻子啊,回去给?现在你就给。”

曾掌柜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只好掏钱。顾芝初接过钱,给孔武深鞠一躬:“谢三爷,芝初来日定将报答。”

“只要不给我找麻烦,这就算没白保这单,你们走吧,我再吸几口。”

从烟馆出来后,曾掌柜一脸的不高兴,他想把那白花花的银子抢回来,但他不敢,万一让孔三爷知道了,断腿的恐怕就是他了。等二人回到药铺的时候,素菲已经睡着了,芝初这才跟曾掌柜道出卖身的缘由,曾掌柜心一软便答应了顾芝初次日送素菲上码头的请愿,不过他得跟着前去,否则放跑了顾芝初,他的损失可就大了。现在他开始后悔买了这个麻烦事一大堆的男娃子,但竟然孔三爷担保过,他便不敢再生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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