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又是一个静如潭水的栖栖六月,鱼樾从未料到,猝不及防凌乱一池清波的,竟是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市二医院,她搭乘电梯至负二层停车场,一边低头在包中摸索车钥匙,一边小心侧身避过行人,却被人硬邦邦地叫住。
“鱼……小姐!”
鱼樾身子一僵,刚捏了车钥匙的指不觉握紧成拳,骨节泛白。
是他,果真是他。
方才不过偶然一瞥,却已万分笃定,是以故作姿态,视而不见,但她却不能听而不闻。
顾相言,何时来了江城?
她想要逃离,却无所遁形,瘦削身子像是刚刚被淬炼过的钢铁,猛不丁地被人抛入淬冷介质中,冒着滋滋的火烟,冷热交替,愈加僵硬。有那么一刻,她觉得甚至连脚趾头都蜷曲痉挛起来,脚底似被无数螺丝一圈又一圈地钻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他唤她,鱼小姐!
曾一度被银针尖刺戳破的心房,早已被时光机缝缝补补,只余裂痕,可这一声淡漠而生疏的低沉嗓音,硬生生将那伤疤撕裂开去,鲜血汩汩,竟是再也无法愈合。俗说,职场如战场,鱼樾以为她在职场拼杀多年,早已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没承想一句冷冰冰的“鱼小姐”便让她颓败至溃不成军。原本,情海若苦海,一切缘法唯有自尝。
鱼樾长长地舒一口气,唇角努力扯出一抹弧度,优雅转身,与之相视开笑靥。
“好久不见,顾先生!”
回敬,同样客套而生疏。
“夜不能寐?呵,鱼小姐,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语气是无关风月的浅淡无辜,毫不掩饰讥讽之意,一个“又”字脱口时尾音上扬,裹了又冷又寒的冰凉之气。
她这样一个狠心决绝冰冷无情的女人,也会失眠?
顾相言在金融界摸打滚爬多年,自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早已洞穿她假笑之后的僵硬,也不拆穿,淡淡瞥一眼她手中装有安定片的药袋,只闲闲地丢下一句,很是漫不经心,却句句阴戾,冰锥一样从鱼樾头顶刺穿,直达心肺。
鱼樾有一丝错愕,怔怔抬头瞧他。
多年过去,他已成熟冷静许多,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一脸痞笑流里流气的穷酸学生。名贵白衬衫,蓝色卡其裤,裁剪合体,雍容而风雅,越发衬托出男子坚毅完美的身形,再配着那张惊世骇俗的五官,整个人犹如万年之蛤所产的夜明珠,光辉璀璨,异常刺目,逼迫得她眼角微微发涩,像有一群白蚁钻来钻去似的。
只一眼,鱼樾便再无法直视他漆黑泛光眼波中的冰雪,目光斜斜越过他宽厚臂膀,眸底一黯,唇角却微微抿着。
呵,他早已变了,不是吗?
她也是。
喉间明明干枯哽咽,鱼樾仍听到自己冷笑出声:“夜路走多了,总能撞见鬼,至于所做所行的亏心事,总不及顾先生三分之一罢了。”
她视他为魑魅魍魉,勾魂厉鬼。
顾相言眸底倏忽阴沉似海,泛着冷凝,透出几分凉薄,深目望着她,一言不发。
白衣黑裤,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鬓角发丝些微凌乱地掉下来,遮了右侧半角眉眼,清秀脸颊明显瘦削许多,凌厉的冷笑中隐着抹不去的疲惫神色,唇角却倔强地抿着。看去清爽素净,利落干脆,是她鱼樾没错,却又不是她,整个人似是裹了一层茧,被突兀地束缚着。
此前,她一贯内敛沉稳,待人温和有礼,从不会伶牙俐齿咄咄伤人,更不会阴测测的冷嘲热讽。如今这般,像个刺猬一样,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可那刺,猛不丁的能将人心扎出一个血窟窿来。
她竟然不晓得愧疚和自责?她竟然没有一丝悔意和难过,反而有种淡淡的……恨?是了,唇角勾着讥笑,但她清冽眸底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恨意。
有资格去恨的,应该是他才对!
顾相言,曾经那么恬不知耻地跟在她后面死缠烂打,你究竟爱她什么?!
峰眉微蹙,呼吸愈加沉重,顾相言尚未开口,已有一个短胳膊短腿的小男孩从身后一辆玄武岩黑的帕纳梅拉上跑下来,左右一望,眨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扯了鱼樾手指,嗓音甜糯腻人:“姐姐,姐姐,你这么漂亮,我能亲一口吗?”
这副口吻,痞气十足,像极了当年的他。
这双眼睛,过于熟悉,像极了那个女子。
鱼樾只见过一次,却始终不能忘却,多年来那双眼睛犹如灵蝶一样蛰伏驻扎在她心底,扑闪个不停。
裂开的心房又被戳进一根针,鱼樾并不觉得痛,却呼吸困难,异常难受。
顾小羽,他的儿子,竟是这么大了?
是了,大四毕业前夕,那个陌生女子在她面前站定时,身子是遮掩不住的圆润。她自是看出,彼时女子已有五个月身孕。
鱼樾收回思绪,愣怔了片刻,感触着指尖顾小羽热乎乎的小手,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烦躁和不安,手一扬,忽地狠狠将他甩开,急急后退两步,冷眼睥睨。
顾相言眼疾手快,一把将要摔倒的顾小羽揽进怀中,不可置信地冷冷瞪着鱼樾。
她怎么可以……
又望一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瑟瑟发抖,是鱼樾惊恐至极时才有的反应。
顾相言眸色微微一闪,倏忽又平静无波。
直至后来某天,当顾相言费尽心力地了解到了个中真正的缘由,那一刻,他的世界,会再一次山崩地裂。
此刻,顾小羽只是嘟着嘴挣脱开,并不惧怕她,反而向前逼近,小胳膊在胸前拧成了一股麻花,抿一抿唇,忽地眯了眼笑:“姐姐如果不喜欢让我亲你,那姐姐你就亲我一口,小羽不介意被漂亮姐姐吃豆腐。”
这小无赖,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鱼樾晃过神来,惊觉手心已是冷汗涔涔,虽然对方才那一推心怀歉疚,仍是后退两步,欠一欠身,似笑非笑地纠正他:“应该叫阿姨才对。”
顾小羽很有几分不达兵荒马乱誓不休的意思,仰着头打量她半晌,一本正经地板起小小圆脸,极其严肃道:“不,姐姐这么年轻漂亮,叫阿姨会把人叫老的。”
年轻?岁月早已倏忽,犹如拢不住的水,从指间遁入泥中化作无形,永无收回之可能。
一点点流逝掉的,又何止是青春……
狭路相逢勇者胜,鱼樾又一次踉跄离去,一如多年前在那个女子面前,狼狈不堪。
她早已败的一塌涂地。
别克飞速逃离地下车库,到得路上却又被她开得颤颤悠悠,像极了得了重症气喘的老人随时准备咽气歇菜,惹得后面司机紧张兮兮,断定她是马路杀手之一,口中骂骂咧咧,却又不敢紧跟。
他为何来了江城?举家搬迁,偶然相遇?
江城区域几何,人口几多,鱼樾一概不知,只隐隐记得当年她离开亓海市,孤身一人初来乍到时和一众小白领赶地铁,一堆又一堆的人流像鱼罐头似的在拥挤逼仄的空间冒进冒出。
彼时,她尚不清楚形势,不曾在换乘下车时提早一步移至地铁门闸旁,待播音亮出优美的声线,她已是进退不得,挤在人群中毫无存在感,愣是被拉到下一站,下车,再坐返程,迟到,扣奖金,令人生闷。
可这么多人口中,她竟是再次遇到顾相言。
呵,六年了!
久违了,顾先生。
“久违了,阿樾。”顾相言一手轻抚方向盘,双眼盯着车前被下班高峰堵成的一条长龙,缓缓舒气。
暮云叆叇,华灯渐初上,流光溢彩的江城竟似添了几分阑珊。车内男子漂亮的眸底清冽如雪,却又似嵌了一颗黑曜石,阴沉沉地散着幽光,线条分明的五官微微抽动,色淡如水的薄唇却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阴戾的笑,是猎人发现猎物时才会有的心动。
顾小羽却很兴奋,小小身子窝在车后座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爸爸,那个姐姐很漂亮,是不是?”
“……是。”
“爸爸,姐姐很害羞,是不是?”
“……是。”
“爸爸,姐姐不喜欢我,是不是?”
喜欢与讨厌,竟是逃不脱一个小儿的眼睛!
也是,那么明显,她浑身上下溢满了对小羽的排斥和反感,一手推搡,差点伤他,冷酷又无情。
顾相言闭一闭眼,脸上线条立马柔和许多,笑成一团棉絮似的,像是换了一个人,语气极尽温柔宠溺地安抚顾小羽:“姐姐只是不喜欢陌生人,不是针对小羽,小羽难道忘记了爸爸的嘱咐?”
“爸爸,我记得,小羽要尊重爸爸的女性朋友,再漂亮也不能随意索要亲亲,”顾小羽双手托腮,嘟着嘴,眼睛亮如闪星,“可是,爸爸,小羽对这个姐姐一见钟情,方才只是情来不自禁,你懂吗?”
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昨晚刚学得一首南朝梁刘遵的诗,今日他便派上了用场。
顾相言揉揉额头,哑然失笑:“爸爸懂。”
“那爸爸会邀请漂亮姐姐来家里做客吗?”
顾小羽见他不应,一脸失落又无奈地叹气:“爸爸,你总是这样不近女色,要不是你和妈妈一起生了我,旁人会说你喜欢男人的……哎,真伤脑筋。”
顾相言哭笑不得,明知故问道:“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哼,我才不会告诉你是沈叔叔说的,他说要对你保密。”
果真是这家伙,跟了他四年,顾相言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向严肃的沈铎私底下其实八婆的很。
顾相言唇角微微扬起,又一想起鱼樾,倏忽收敛。
实不该叫住她。
她明明,明明已经认出他,却偏要侧目与他擦身而过。而他,理智叫嚣着让他假装视而不见,但那一刻,整个身子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不受控制,不由自主。
情爱未泯?怨恨生芽?面对这个早已被他刻意忽略多年的女子,他一时不思分辨急急脱口,生怕一个倏忽,又是另一个六年。只是出口的刹那,神智归位,他清醒许多,冷冷唤她,鱼小姐!
阿樾,阿樾……多么陌生又奇特的称呼!
顾相言安抚好顾小羽,脸上柔和急速敛去,一双深目望着路前方如织人流,诡异一笑,隐有寒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