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樾并未直接回公寓,她心绪出奇地平静,开车转了大半个江城,见多了霓虹华灯,夜景喧嚣,反倒添了更多落寞,眼瞧车窗玻璃上雨滴越落越急,长舒一口气,寂然折返而去。
初来江城那年,时值暮春,不久之后耳畔已是梅雨呼啦啦的躁动,次年待她将所有阴霾悄悄掩埋心底,终是见识到了江城的春天是如何的鲜衣怒马过尽千帆,又是如何趾高气昂的短暂,一如她和顾相言的恋情。
紫川小区位于江南中环处,鱼樾回到公寓时已近午夜,她孤零零地钻进四周镶嵌着光滑镜面的电梯,鬼魅一样瞅着四面八方很多个鱼樾,一时竟有些恍惚,直似贞子从镜子里爬出来一般。
鱼樾想,鱼鳞片一样镜子电梯的设计者一定是位骨灰级的恐怖片爱好者,房东带她来看房时曾解释说,进了此电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观测,咸猪手和恶人哪有下手的机会?单身女子一人在外,还是小心为上。是呵,人心可比鬼要十恶不赦多了,此番言说深得人心,鱼樾当即便签了合同,拿了钥匙。
十四楼,是她离开顾相言来到江城半年发生那件事之后她最忌讳的数字,却偏偏选了带四的楼层。
她相信一切惊恐皆由心生,无爱无忧亦无怖,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天注定,有爱有忧亦有怖,所作所为纯粹是掩目捕雀罢了。以致到后来某天,她泣不成声地搬离此处,心中没了惧怕,却对这个数字有了莫名的憎恨。
鱼樾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客厅依然亮着。她听见洗浴间溢出哗哗水声,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楚初一睡觉浅,神经犯有轻微衰弱症,每次加班晚回她都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她。
鱼樾狠狠一脚甩飞了七寸细高跟,虽知楚初一在浴室看不见,仍是扬了手中药袋,一边弯腰去取门旁鞋架上的拖鞋,扯了嗓子嚷嚷:“女人,药,你的药回来了!”
安定片,助眠。
今早,楚初一天不亮就悄悄溜进鱼樾房间,隔着薄被抱了她,阴阳怪气地低声呢喃:“阿樾,阿樾,我要睡觉,我要吃药……”
鱼樾睡梦中忽觉一股冷气,一个激灵吓醒了过来,待看清楚楚初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又气又恼地瞪她:“谁家幽灵,扰人清梦,罪不可赦!”
“阿樾家的。”楚初一理直气壮地笑。
鱼樾挫败,她不愿楚初一依赖药物,各种方法一一试过,均不见效,不得不去公司附近的市二医院帮她取药。
撞见顾相言,纯属意外。
可是,他去医院,难道是他生病了么?还是那个好色的小萝卜头……
鱼樾愣怔片刻,心里空落落的,却又翻江倒海的堵塞,刚趿拉上拖鞋,忽觉背后阴森森的黑影山一样笼罩而来。气息陌生而危险,绝不是楚初一。鱼樾一惊,扬手将药袋甩了过去,只听一声闷哼,再一回头,正瞧见一身材高大的男子光着膀子,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破洞牛仔裤,长臂一拦,撑了墙,死死堵着她的去路。
男子鼻尖被她毫无章法的狠厉一击,早已泛了红晕,但他眼底并无恼意,一双眼眸阴邪而狂野,只浅笑着,故作一脸纯良无害地打量她。
头发是棕色的,发梢微微卷着,三分野性,三分不羁,整个气质却又偏偏泛着几分文艺气,只是那裸露胸肌明晃晃的,钛合金一般闪了鱼樾的眼,她警惕地后退两步,又瞧一眼他腰侧五星相连的黑痣,冷冷怒斥:“肖恩!”
楚初一曾娇媚地向她炫耀,瞧,肖恩身卧五星降生,定是上神转世。
肖恩见她这般小鸡见了老鹰的架势,突地笑了起来,很是张狂,仔仔细细又将她瞧了一瞧,迷死人的眼角微微上挑:“你就是初一口中的老鱼?看起来不老嘛!”
鱼樾斜眼瞪他,故意瞟一眼他下身,声音里带着微微的讥讽:“你就是女人口中的大男人?”
肖恩瞠目,却又不便反驳,只怕再一出口就是污言秽语,得罪了鱼樾不怕,可不能让初一看到他的另一面才是,于是一张邪气俊脸瞬时被憋的青红一片,却又不愿主动投降,让初次见面便剑拔弩张的小女人如此肆无忌惮,一时之间宽阔身子堵在那里一动不动。
室内一片硝烟弥漫。
楚初一似是闻到了火药味,胡乱裹了一条浴巾,腰肢款款从浴室扭了出来,声音滴出水一般的轻柔娇嗔。
“嗳,老鱼,不准欺负我男人!”
眉目是鱼樾从未见过的温柔,一头卷发湿哒哒地贴在她瓷白瓷白的肌肤上,直似芙蓉出水,清冽而美艳。
两个尤物,看似绝配的很。
鱼樾冷哼一声,扬一扬手中安定片,似笑非笑道:“解药来了,这些多余的东西是不是要弃之如敝屣?”说着,作势欲要将药扔进垃圾桶中。
她一早就料到楚初一中毒不浅,解药从来不是什么安定片,而是这个在外浪荡一年多始终令她挂心的男人。
楚初一一把揽过,将药抛在沙发上,毫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温柔地挽了肖恩胳膊,泥鳅一样缠上去,朝鱼樾眨眼睛道:“老鱼,你嫉妒,是不是?”
鱼樾白她一眼:“稀罕!”
楚初一咯咯地笑,为二人做了正式介绍,又将鱼樾拉到厨房,为她添了一碗特意为她熬的香菇瘦肉粥,附在她耳边悄声问:“老鱼,瞧,是不是比照片更要文艺几分,更要帅上几分?”
熬粥是楚初一唯一拿得出手的厨艺,自从有一次见到鱼樾胃绞痛的抽搐时,她便隔三差五的熬点粥温着,当做鱼樾加班晚归时的宵夜。
鱼樾捧着粥,一点也不领情,语气浸着几分唾弃:“文艺能当饭吃?帅能当茶喝?”
这话说的颇没有底气。她曾经一度堕落在顾相言的皮囊之中,又不好意思直接表述,便悄悄将纸条藏进他课本中。她在纸条上一笔一划地写,很认真,她说,顾相言,你如斯好看,鱼樾很欢喜。落款处是明晃晃的十六个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之后两天,顾相言并无异样,鱼樾暗恼自己笨蛋,他一向不喜学习,怎可能随随便便去翻课本,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也便将塞纸条这件事忘却了。
曾经,又是曾经,曾经的她,真是傻的透顶,他说爱她,她便信了,待交出一颗真心,却被他轻易蹂躏踩碎了去,毫不含糊。
楚初一对鱼樾的话很不以为然,笑着反驳她:“我喜欢肖恩,我的钱又花不完,给他花并无不妥,而且,肖恩从来不会向我多要钱。”
和肖恩交往已两年有余,他一切支出消费,皆是楚初一负责。
肖恩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并无固定杂志约稿,他一心追求自由,崇尚自然,憎恨一切电子产品和网络,坚信这并非是社会进步,而是一种变相的毁灭,可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于它们,时时徘徊在矛盾边缘。肖恩在一年当中有十个月都是混迹在外,日日背了长长的相机走山过海,希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能够在江城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然而他投到报社杂志的影稿大都被退了回来。
鱼樾起初以为肖恩得以被楚初一爱慕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必定是一位傲骨嶙嶙高风亮节的文艺之士,直至一次不小心听到他特意打来电话向楚初一要钱,好似她银行卡内的钱是大风刮来一样。
肖恩常常抱怨着怀才不遇,时日久了,楚初一也信以为真起来。
鱼樾却是不信的,但爱情是一件很不讲理的事情,今日肖恩折返江城,不知逗留多久又要离去,她不愿楚初一添堵,一边扭着屁股将她向外推,一边眯着眼暧昧地笑说些什么“久旱逢甘霖”“小别胜新婚”之类的话,楚初一笑着捶她,骂她一句死相,红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根本没有丝毫胃口,鱼樾将锅里的粥收拾好放进冰箱,浑浑噩噩的将自己扔在床上,也不卸妆洗浴,蒙头大睡起来。岂料睡到迷迷糊糊之际,忽地被一阵怪异的声音惊醒,细听了去,却是楚初一清浅又热烈的低吟从隔壁隐隐传来,仿佛彼室的旖旎穿墙而来,瞬间熏红了她一张脸。
一年前,鱼樾怀揣多年积蓄,付了东区近郊两居室的首付,恰逢楚初一前去看房,二人眼缘千里,一见如故,很是合得来,又因公司坐落于市区,住进东区路程遥遥,两人一番商榷,便合租了这套公寓。
鱼樾幼年丧母,父亲张教授思妻极甚,将爱女改随母姓鱼,虽然他是个略微古板的男人,但因在学术界颇有名望,又生就一副风度翩翩的好皮相,是以仰慕者众多,但他不肯再娶,生怕小小鱼樾受了外人欺凌,一边钻研学术,一边颇为辛苦地将鱼樾拉扯大。鱼樾极其敬重父亲,将其视为偶像,自小又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个性,六年前她逃往江城,隐瞒种种,亦是不愿父亲担忧,岂料半年后一纸死亡通知单宣告他生命终结。
警方人员声称张教授醉驾,又刹车失灵,车子冲破栏杆,连人带车跌落河中,车毁人亡。
鱼樾自是不信,张教授一向滴酒不沾,何言醉驾?她只觉事有蹊跷,匆匆赶往机场,却不料路途响起一声尖锐的嘶叫,一场意外彻底将她跌向万劫不复之地。
两个月后,当她终于赶回亓海市,张教授早已入土安葬,此后,她便是孤家寡人一个。
楚初一亦是孤身孑影,她方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受尽委屈和欺辱,幸而她生得漂亮,又心思玲珑,肯下苦功夫,在一家大型外资咨询公司从小小助理一路升迁至高级猎头顾问也不过只用了一年时间,手中人脉皆是互联网行业资深人士,及至后来,每年回款佣金数以百万计,是以被公司老板捧在手心,引其为公司合伙人,时时混迹于各种饭局会所,如鱼得水,奋斗多年终于扬眉吐气。
职场中,不同于楚初一的怀柔,鱼樾是一贯的犀利尖锐,但在生活中二人皆是没心没肺的口舌毒辣,又因都是缺乏安全感的女子,自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
但鱼樾却并不能做到爱屋及乌。她不喜欢肖恩,几乎到了讨厌的地步,但她无权过于干涉楚初一的私生活。
许是楚初一工作性质的缘故,见惯了形形色色在职场中疲于奔命的男人,肖恩眉梢眼角的落拓文艺范直把她迷了个五荤八素,分不清南北。
时肖恩远走荒山许久不归,鱼樾未曾见过本人,只对着他照片讥笑:“伪文艺,专骗女人一颗小资心。”
楚初一拿媚眼翻她,不容置喙地揭她伤疤:“就那谁,就那顾相言是真文艺,文艺到搞大其他女人的肚子,被人找上门,颜面尽失。”
鱼樾气结,果真损友口舌最毒。她此前不过是一时贪杯,醉了酒,不小心泄了密,被楚初一听去了只言片语,翌日便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八卦她旧日情史,鱼樾无奈哂笑,和盘托出。
她与楚初一,早已交心,此前没有主动提及,只是不愿再伤一次罢了。
瞧瞧,如今,果真被她抓了小辫子,反击的毫不留情。
只是,顾相言……
鱼樾一叹,翻个身,扯了薄被将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耳边却仍止不住隔壁的缠绵悱恻,她索性戴上刚在某城上买来的beats无线蓝牙耳机,调大音量,直至遮掩一切,包括黑暗。
可是,明明深陷黑暗之中,倏忽间已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明晃晃的刺眼。
那女子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忽闪若蹁跹蝴蝶,只定定望了她。
“顾相言从未爱过你!”
“他接近你只是为了张教授,为了一个名额!”
“我早已怀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