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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护眼


第六章
心似织网,中有千结

穹苍犹似被大海洗过一样倒挂其上,湛蓝得不容人逼视。大团大团的白色云朵棉絮一样浮在天上,遮住偶尔穿行来的光线,于地面投下的斑驳阴影像是有人躲在云后俯视偷窥人间秘密一般。

可是,隐藏再深的因果,终究有一天会昭示人前,不过早晚而已。

一缕晨曦从缝隙钻进车窗,悠悠打在鱼樾眼上,使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司机由鱼樾担当,楚初一和肖恩自是负责在车后座卿卿我我。瞧,分工明确。楚初一很满意,将洗好的马奶青提一个个剥了皮,右一个递给肖恩前一个塞进鱼樾口中,忙的不亦乐乎。

游乐场极其闹腾。肖恩偏爱冒险,云霄飞车,蹦极,无险不欢。楚初一胆小又如何,有爱人陪在身边,一切惧怕皆成了情趣的点缀。

鱼樾知情识趣,只是摆摆手,无所谓地笑:“你们去玩你们的,我随便逛逛,老骨头一把,可受不起折腾。”

楚初一对她性情再了解不过,知她喜静,只是这大半年来一味埋头苦战于工作,时时加班至深夜晚归,甚至于节假日亦不得空闲,她真心担忧鱼樾会发了霉,又希冀她和肖恩多多接触从而改变对肖恩的偏见,这便无论如何要把她拉出来晒一晒太阳。此番目的已成,鱼樾断不会再横隔二人之间,楚初一便朝她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晓得,晓得,指不定有哪个青年才俊在拐角处等着,阿樾可莫要错失良机哟。”说罢,一把挽住肖恩胳膊,嘻嘻笑着扭身离开。

肖恩扁嘴,在楚初一耳边嘀嘀咕咕:“你家阿樾几岁?怎么总把自己当做老太太一样……”

“只比我们大两岁——两岁而已。”

“二十八岁?”肖恩讥笑,又是长长一叹,“现在都流行二十八岁未成年,她倒好,活像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太太!”

楚初一咯咯笑着瞟他一眼,明显低了声音,沉沉地说:“心若死了,便老的快,一伤万年。”肖恩满脑子都是场区喧嚣之音,没能听的清楚,又问一句,楚初一便不愿再说,打着哈哈拉他去排队。

她的心没死,但看不到希望,肖恩不懂她。但肖恩了解她,一把搂紧她腰肢,凑近她耳边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老鱼那样,相信我。”

楚初一眯眼笑,月牙一般的妩媚动人,光芒流转。

踱步至人烟稀少处,不过是老式钟摆一样的摩天轮下,滴滴答答旋转,上下起伏,一如鱼樾此刻忐忑之心。

她仰起头,风掠过她额前碎发,穿云而过的光线恰恰落于一淡色伤疤之上,浅褐色渐变粉红,不特意去端详已是不易被人瞧出端倪。

脸色已渐苍白。

一直以来,是她错了。而这个错,直至她再次遇见顾相言,她才看的清清楚楚。

她以为每次坐上那高高升起的盛世凌华,对顾相言的恨意便会增一分,便能更快的将他遗忘,却原来,在她心底绕来绕去不肯离开的,却是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

“阿樾阿樾,看在我替你挡那些狂蜂浪蝶的份上……”

“阿樾阿樾,看在我可怜兮兮对你穷追猛打的份上……”

“阿樾阿樾,看在我一颗痴心为你神魂颠倒夜不能寐的份上……”

白衣长裙的鱼樾笑的温婉而美好,盈盈地望住他痞气十足的俊秀脸庞,一字一句却异常坚定地说:“我答应。”

对于她这般坦率,顾相言倒是一愣,反而傻乎乎地盯着她瞧,一时说不出话来。鱼樾伸指弹他额头,又补充一句:“鱼樾答应做顾相言的女朋友,是因为鱼樾也很喜欢顾相言。”

这一份灼灼言辞,是她真心的喜欢,深思熟虑的决定,而不是单纯被他纠缠的被动接受。

只是,原本她自以为的两情相悦,到最后只不过是一场带着阴谋的笑话而已。

她带着屈辱离开亓海,本以为在江城会是另一个新生,她甚至做好了对未来的规划,可刚到江城半年便又发生那样一件事,她不仅失去了父亲,更是失去了未来的希望。

心似织网,中有千结。

她以为这一辈子对顾相言只剩下了恨,时至今日她才发现,静潭之底深埋的又何止是想念?

她在惦记一个有妇之夫?鱼樾,你怎么可以?!

身子又开始了阵阵抽痛,泛着久违的熟悉和恐惧。果真,还未曾痊愈么?鱼樾心下一沉,苍白脸色渐渐凝了冷汗,她再不敢耽搁,匆匆离去寻了一处拐角僻静之地。

长廊上飞有落叶,夏之静美和葱绿,仍挡不住生命枯黄与终结。

常以生曾在她最后一次踏进诊所决意取消疗程时沉着脸严肃地对她说,“鱼小姐,你心意已决?”

鱼樾点头,缓缓道:“多谢常医生照拂。”

常以生皱皱眉,虽知顽疾难除,仍是颇为敬业地一再叮嘱。他一早便断定鱼樾日后必定会再次踏入诊所大门,只是未曾料到会相隔多年罢了。

此刻,鱼樾窝在石凳上,以手掩面,思及常以生的嘱咐,试图平息血液汩汩流淌的酸痛。却有孕妇从拐角处折来,大红衣裙,血一样刺目,宽大衣裙下是遮掩不住的圆润。鱼樾被那团红色和圆圆的肚子晃了一下,稍减的疼痛又卷土重来。

她不动声色地低眉垂目,假装数地上的蚂蚁,那孕妇却不肯离开,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问:“小姐?”

鱼樾不予理睬,头垂的更低,期盼她速速离去。

“这位小姐,我手机没电了,我与我老公儿子他们又走散了,一时联络不到他们,侬就帮个忙好不好的呀?”

鱼樾皱眉,但听出她请求之意,缓缓掏出手机递过去,岂料那孕妇与老公通完电话,将手机塞回她手中,不仅未曾有离开的意思,竟还紧挨着她一屁股坐了下来。

鱼樾一慌,忙不迭地侧身移远了一些,像躲瘟神一样。

那妇人一愣,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偏偏又向鱼樾靠近几分,一把挽住她手贴在自己凸起的肚皮上,颇有几分过来人的得意口吻:“瞧侬呀,还没生过孩子的吧?摸摸看,小家伙还在动呢。不用怕,我这是二胎,已经六个月了,每天照旧挤地铁上班,侬不知道,那人多的很呀,有些人偏偏没有公德心,不晓得为孕妇让一让座位……”

鱼樾将手缓缓抽出,胃部像是有台搅拌机似的,轰轰地把血与肉一起碾碎,又像是被猛兽撕咬住,躲无可躲。孕妇仍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鱼樾已经听不清她说什么,满目血红,浑身难受得想要呕吐,偏又吐不出什么。她试图起身离开,却发觉根本没有一丝力气。

幸而,男人和孩子及时寻来,远远喊着孕妇的名字。孕妇道一声谢,终于禹禹而去。

微微弯曲的手指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鱼樾长舒一口气,试图平息体内翻滚的抽痛,忽听有人清清脆脆地唤她。

“漂亮姐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是生病了吗?”

鱼樾抬头,惊恐地望着顾小羽要来拉她手,浑身一用力,猛地将他推倒在地。

青石地板落有粗粝沙子,小羽不妨,一下子跌倒其上,细嫩的小手立即被蹭破了皮,渗出几点血丝来。

顾小羽愣了一下,也不哭,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将双手藏在身后不让她看见,抿着唇,眼泪汪汪地盯着她瞧。

身子忽冷忽热,鱼樾忍住绞痛,唇角微翕着想要道歉,已被人咬牙切齿地叱。

“鱼樾!你好本事!”

顾相言从拐角处望到这一幕时,简直怒火中烧。她那样一个,一个甚至都能给乞丐送伞的热心肠女人,何时变的如此歹毒?

一切都突地麻木起来,鱼樾似是感触不到丝毫痛楚,低低冷笑:“我不喜欢你的孩子,不行吗?”

顾相言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微凸着,彰显着他此刻的愤怒。

“爸爸,没关系,我不疼。”顾小羽见他阴沉着脸,眨巴着满眼泪花急急辩解。

顾相言心中疼惜,一手抱起小羽,居高临下地扫一眼鱼樾,漆黑眼瞳忽地敛了雨雾一般,顿一顿,刻意压下声线中隐藏着的一丝颤抖,冷冷道:“他是一个被天使吻过的孩子,你没资格伤他——他是无辜的。”

他被天使吻过?那她是不是一直在被恶魔诅咒?

鱼樾此刻尚不能理解他口中所谓的“被天使吻过”究竟意义几何,她只是顿了许久,垂落的长发遮了她眉目,只低着头,缓缓吸气:“无辜?她的孩子无辜,那我的……”

她猛地顿住,语气沉了下去,不耐烦道:“是他先招惹我的,是你先招惹我的,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你,我不想看到你们,请你们离开!”

她何曾说过这般幼稚无力的话?

终于说实话了吗,这么多年!既然讨厌他,为何在他像蜜蜂一样嗡嗡围着她转的时候,一向淡漠疏离的她却突然答应下来做他女朋友,为他洗衣,给他拥抱,主动吻他?

所有的一切,难不成都是她在演戏?

一定是了,否则,何以会离开的那么决绝!

顾相言突然觉得自己只是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脸色一黑,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渐远。鱼樾苦笑,被她气走了吗?很好,这样的话,再狼狈的模样也不会被他看到了。

她终于抬头,脸部早已痛的扭曲变形,一脸冷汗。她给楚初一拨了一个求救电话,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滑坐在地上,昏了过去。

小羽被顾相言紧紧抱在怀中,小小的下巴恰好搁在爸爸肩上,远远瞧见鱼樾瘫倒地上,身子一僵,竟是吓的说不出话来。

顾相言以为他被鱼樾那一推,吓坏了,见他一直沉默不言,也没心思去玩,直至吃过午饭仍见他闷闷不乐,宠溺又怜惜地揉揉他头发,说:“回家,爸爸陪小羽玩积木,好不好?”

小羽紧抿着唇,扯着车门不肯上去,顾相言安慰了许久,忽地见他眼泪像掉线的珠子似的啪啪直落,扯了一抹哭腔:“爸爸,姐姐,姐姐是不是死了?”

顾相言冷哼,他还尚未让她尝到代价,怎能轻易死去?却是沉着脸,一字一句教育他:“爸爸平时怎么教小羽的?姐姐只是推了你一下而已……”

“爸爸,我没有诅咒漂亮姐姐,但姐姐她,她真的……”

于是,抽抽搭搭着一五一十将离开之时所见到的情景据实相告。

顾相言脑袋嗡嗡作响,脚下生风折返而回,刚走两步,突地停下,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无意识地拨出一长串电话号码——鱼樾关机。他又立马打电话到游乐场紧急医疗室,值班人员说,是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半昏迷,早已被送到临近医院。

去医院的途中,顾相言将车子开的飞快,周遭一切景物迅疾后退,黯淡成了灰色。

真是一如既往的笨,竟然没有察觉丝毫异样!她一直低着头,他一双眼睛只顾着瞧小羽手上的划痕和血渍,愤怒于她的歹毒,无视于她手握成拳的骨节已是发抖泛白。

鱼樾的电话依然关机,顾相言冷冷质问沈铎。

沈铎人还在普吉岛,不足五分钟就回电过来:“鱼小姐在江城只有这一个号码。”顿一顿,见对方迟疑,轻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号码没有错。”

顾相言神情阴沉,冷冽的像要杀人,抵达医院时,早已不见鱼樾影踪。

又寻到紧急接诊处,临床医生头也不抬地盯着电脑:“我记得,姓鱼,这姓很少见,所以有印象,人啊,没啥病,挂了一瓶止痛消炎水,活蹦乱跳,早走了。”

并非是急性阑尾炎。顾相言心头松一口气,却不满意这种回答,压下嗓子:“可她曾昏迷不醒。”

“可能中暑了。”医生开始不耐烦,“也可能是来月事了,嗯,月经痛,很正常。”

尚未回答,顾小羽已嗫嚅着声音叫:“爷爷,您说谎,今天明明是阴天,气温不高,又有风,天气很凉快,不可能中暑,而且,漂亮姐姐一直坐在树荫下。”

顾相言揉揉他头发,拉着他小手转身就走。

月事?她例假从未犯过痛,他记得很清楚。

老医生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驳了面子,不甘心地冲着一大一小背影喊:“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精神障碍……”

眼见那男子身子明显一僵,医生摇头直叹:“什么世道,明明没病,非要盼着生个是非出来?”

世俗之奇,往往是,无意之言,不是一语成谶,便是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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