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物众多,关系错乱,时间漫长的故事叙述中,我得先告诉你们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生了十九个子女、打劫自己亲爹的女人叫石榴,害死自己男人的女人叫小麦,跳湖自杀的女人叫大麦,原都是真实的人物,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们的身份分别是我的姥娘,我的二姨,我的娘,那个叫鲜花的男人是我爹。关于她们的一些记忆,关于这个庞大的家族,关于这个庞大家族相关的人物,都是我的家人,亲人,她们与我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年轻的时候,她们的故事像一个幽灵,像一场噩梦,在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不经意间就袭击了我,缠绕了我,窒息了我。我避之唯恐不及。直到知天命的年纪,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光顾了我,笼罩了我,在我心里安营扎寨,名利,生死,身份,地位,乃至鬼魂,都成了稀松平常。我的心四平八稳,我有了足够的勇气和镇定,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用文字记录。彼时,那个叫石榴的老女人,她就坐在我的背后,有时候又来到我的电脑前,她用沉着狡黠的目光打量我,审问我,你写的啥?我写的啥?在她强大的气场面前,我的镇定瞬间丢盔弃甲,土崩瓦解。我的心一阵慌乱,我躲着老太太鹰一样的目光,喏喏着,没敢说出“写的你”这几个字。
事实是,这个目光炯炯的老太太,在一天晚上,她来到我电脑桌前,坐在我身旁,无比坦然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写的我,你不用遮遮掩掩,你写吧,我经历的事,够你写一本书。石榴,这个在别人眼里浑身上下细枝末梢都充满故事的老女人,在她九十岁的时候,终于和岁月达成了和解,在无数个晨昏和白昼,只要我愿意听,她就来到我身边,细细碎碎地讲述。或慷慨激昂,或黯然神伤,或欲言又止,含羞如少女。当然,以她九十岁的年龄,免不了颠三倒四,免不了重复混乱,也免不了放屁打瞌睡。也许,她的讲述有所取舍,有所回避,她的讲述,只是她生命的一鳞半爪,只是她生命的冰山一角。也许,她的讲述,对自己的美德,有所夸张和美化,这都是极有可能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当然,这本书不是老太太的一家之言,有的是我深入采访得来的,有的是我道听途说得来的,有的是我亲眼看到亲身感受的,有的是我想象杜撰出来的。
老年的时候,石榴打一种纸牌的麻将。回老家,喜欢看她一本正经地打牌,一本正经地为一毛钱和牌友争得面红耳赤。牌桌上几个老太太平均年龄在八十二岁,老太太年岁是最大的,眼不花耳不聋,账面上也丝毫不含糊。
石榴家一亩多地的农家院落,方方正正,院子里有结串串榆钱的老榆树,有挂嘟噜槐花的老槐树,有秋天树叶红艳艳的银杏树,还有杏树桃树李子树,树下墙根下长着鲜嫩的婆婆丁和荠荠菜;院子一角,石榴种了一畦菠菜和油菜,还种了几陇麦子。油菜花开黄灿灿,麦香闻着睡觉沉。堂屋东面的空地上长着一棵老槐树,有些年头了,两人合抱不拢。石榴说,这棵树,住着老神了。几次要刨,都差点出事。饥荒年,想刨了卖钱,刚动了几锨土,树梢头凭空就炸了咔嚓咔嚓的响雷。还有一次,石榴起夜小解,说是听到老神在树上说话了。说的啥,石榴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逢年过节,石榴都给树上老神上香上供的。
石榴的喜活是在她八十四岁那年预备下的,石榴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石榴给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连着烧了三天香,上了三天供,石榴跟老槐树说,人家靠人过,俺家靠神过,老神您保佑俺人丁兴旺,居家平安,俺要您到地下也陪着俺,保佑俺。香雾缭绕中,三舅请人刨了老槐树,请了朱家寨最好的木匠。活是好活,一拃多厚的板子,都是独板,没用一根钉,都是用榫子合的。五尺五寸高,七尺七寸长,亮亮堂堂的。喜活搁在石榴床前头,当粮囤十多年。这个一生孕育十九个、养活十八个的老太太,睡在一个冬天飘着雪花的静谧夜晚,没再醒来,享年一百零一岁。
在石榴家绿树成荫、花香果香烂漫的院子里,我喜欢听老太太和牌友说家长里短,喜欢听她们讲陈年芝麻谷子事。
传言老太太会打双枪,还传言说,她为了养活儿女,打劫了自己的爹。关于石榴的故事,我添油加醋,恣意妄为,洋洋洒洒写了四万多字,我把石榴放在第一章,她也必须是第一章,她爹的脑袋在一个夜晚呈现出一个血窟窿。以此章节改编的中篇小说《石榴》获得“喜迎党的十九大”主题文学征文优秀奖;第二章我浓墨重彩写了石榴的两个女儿大麦小麦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他们是我爹我娘和我二姨,他们畸形悲壮的三角恋,是我的痛,也是我的幸。这个章节作为独立中篇小说《大麦小麦》刊发于《湖南文学》2016年7期主编推荐头题,获“大美菏泽”文学大赛小说故事类一等奖,获《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优秀奖。《湖南文学》主编黄斌老师的推荐语是这样写的:“大麦和小麦,两姐妹都经历过被人强暴的劫难,在大麦心里留下的是难以言说的恐惧及对生活的消极,于小麦反而激发出了身体里原始的性,她对性不可遏制的追求,她与姐夫不伦之恋所开的恶之花,害死了丈夫,葬送了姐姐,间接造成了侄儿的死亡,大麦、小麦、鲜花、石榴、马驹、菜篮子等一众人物,如同大地上的一株株植物,带着粗粝,带着爱恨,鲜活于读者眼前。小说浓郁的原生气息,表现人性的欢乐时也反映了人性本能的逼迫和不堪。”关于她的非主角子女,关于我舅我姨那一代芸芸众生相,我写在第三章,他们是我们的父辈母辈,是生活在你我身边的普通人,普通人的故事有血泪也有温暖;第四章写了石榴的孙辈,写了一个叫麦芽的女人,写了我,写了我和麦芽的纠结缠绕。这个章节里承载着你我的童年,以及你我童年的伙伴与闺蜜的故事。第五章写了生死轮回,写了石榴的晚年。生命从始点走向终点,是一场轮回,也是一个圆满。哪一章都离不了石榴,就像瓜离不开秧,鱼离不开水。每一章故事都关联纵横又相对独立,它们仿佛从石榴家源头滋生蔓延开来的无数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沿着各自的生命轨迹奔流,在奔流不息中交汇、融合、分离,分离、融合、交汇;它们又仿佛是石榴手中放飞的风筝,纠结缠绕,又各自挣脱,只是,它们无时不在感受着源头的召唤,就像河流终将汇入大海,就像生命终将落入尘埃。
黄河故道宽阔的河底生长着莽莽苍苍的芦苇和蒲草,两岸树林茂密苍盛,故道高滩地广人稀,多种植耐碱的碱谷,黍子,稷子和高粱,最适合隐蔽,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故道北岸的浮龙湖、浮岗集是解放区,是八路军、游击队的根据地,朱家寨则是七路顽杂盘踞之地,故道以南的利民县是日本鬼子的窝点,故道一带是几股军事力量经常拉锯交锋的区域,加上汉奸、土匪横行,这里各种军事力量交错混杂,枪声多,抓人多,死人多。
石榴花开,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发生在黄河故道方圆几百里、纵横几十年的故事,我放在一个名叫石榴的女人的家庭里来写。在这个关于记忆碎片的叙述中,我是一个叙述者,旁观者,同时也是这个庞大家族中的一员,参与其中,深陷其中,我惶恐着,不知道故事是否可以这样叙述,不知道这样叙述是否会得到读者的认可和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