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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的星空

一九三八年六月,花园口黄河大堤决堤的前一夜,石榴蜷缩在她爹赶着的毛驴车上,昏昏欲睡。那一年,她十三岁。夜,墨一样黑。毛驴车在夜的心脏里哒哒前行,天地静默。麦子的甜腻气息热烈浓郁。间或,呱呱呱咕的叫声划破夜空,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记忆里,呱呱呱咕叫声一起,紫灵灵水嫩嫩的桑葚子要熟了,黄灿灿鼓胀胀的麦子能吃燎麦了,呱呱呱咕在天上叫着割麦种谷,她在地上嚷嚷着葚子熟透麦子熟透。

石榴沉浸在一个梦里。梦中她似乎睡在摇篮里,又似乎荡漾在她家后院的秋千上。空中飘着麦子的香,飘着桑葚子的甜。她的娘,笑意盈盈地在一旁看着她。娘说,妮,吃饭啦。就是这一声呼唤把她唤醒了吧。石榴回到了现实里,听见了嗒嗒的驴蹄敲击着地面,听见了呱呱呱咕的叫声在夜空里孤寂清冷。石榴从篷车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带着哭腔问,爹,咱到哪啦?咱快到了不?她的爹,水门镇的钱庄老板,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低沉着声音说,妮,快了,用不了天明就到了,搭船时爹叫你,你睡吧。石榴憋着一泡尿,对爹说,爹,你停一下。

爹把石榴抱下车。石榴走开几步,蹲在路旁小解。出家门时娘给爹穿一身家染酱色旧衣裤,给她也穿了一身粗布棉夹衣。夜的清冷里她打着寒噤。憋得久了,尿得急,一条水柱带着沙沙的响声滋得远。老话说得没错儿,姑娘尿一条线,媳妇尿一大片,松软的沙土地滋出一个水窝窝,沙沙的响声叫她觉得难为情。

麦田匍匐在夜里,像小姑娘安睡在娘的怀抱里。夜空幽深高远。星星满天,遥远如梦,仿佛又触手可及。这是石榴一辈子见过的最多的星星,这是她一辈子见过的最辽阔的星空。漫天的星星对她眨眼睛,对她一个人说着悄悄话。间或,有流星滑向夜的深处。她们也是调皮的孩子,玩耍累了,要回娘怀抱去了吧?她们手里的灯笼可真明亮啊。不知道她们的灯笼是啥样的,是兔子灯,牛蛋灯,还是她最喜欢的走马灯呢?她看见勺子柄朝向东南的勺子星,看见亮灿灿的天河,没找见牛郎织女星。牛郎织女在偷偷相会吧。她蹲着,瓷白圆润的小屁股露在外面,没觉得冷。密密匝匝的繁星吸引着她,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夏日夜晚,在院子的石榴树下,她偎在娘怀里,娘给她猜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娘给她讲牛郎织女,讲勺子星。她跑出娘的怀抱仰头看。院子里的天空被树遮挡,被房檐遮挡,只有石槽大的一片,星星孤单单的,只有那么凄惶惶的几颗。

这个在旷野被繁星一时迷失的小姑娘,这个没经受过任何风雨的石记钱庄的大小姐,这个为了躲避灾难第一次出远门的大小姐,她还不知道她的好日子回不去了,她的好日子都即将成为过往,她将永远地失去她的娘,她的哥。

几个时辰之后,她三百里之外的家,她的娘,她的三个身强力壮的哥,都将陷在一片黄河水的泥沼汪洋中。她的娘和两个哥,不久将和她阴阳两隔,她的小哥,将老之时,才得以相见。她的爹,精于算计的钱庄老板,这次是大大地失算了,他将为他的这次失算付出失去老婆和儿子的代价,不久,还将要搭上自己的老命。

爹,啥时候啦?天快明了不?小解之后石榴起身时头有点晕。她仰头看星星把脖子仰疼了,起身时一个趔趄一屁股蹲在身后的麦地上,麦芒扎疼了她的小屁股。石榴走向她爹和驴车,音色里满是委屈。她想家。想娘。想热乎乎的饭菜和被窝。她爹说,妮,四更天了,就快天明了,你再睡会,一睁眼,天就明了。石榴被她爹抱上了车,车上满满当当,只在一角给她留了个窝。说是睡,也只能猫狗样蜷着。

天色微明时驴车到了黄河故道。石榴的爹从瞌睡迷糊中醒来。两天三夜的日夜兼程实在是累坏了他,也吓坏了他。他一路牵着驴,实在走不动才在车把上坐一会儿打个盹。心疼驴。驴和命一样值钱。一路的胆战心惊。怕遇着二鬼子,怕遇着劫匪,怕遇着小日本。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只远远地听到过几声枪响,也不知谁打谁的。石榴的爹把一泡长尿酣畅淋漓洒了,连装了两锅烟狠狠吸了,才叫醒了她。

呈现在石榴面前的是一道宽泛的黄河故道,故道里混沌的河水灰蒙蒙雾蒙蒙,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懵懂寂然。故道年代久远,不知道这条河道是黄河哪朝哪代哪年哪月改道留下的,石榴不知道,他爹也不知道。

一九三八年六月的一个清晨,十三岁的石榴站在黄河故道南岸的大堤上,湿露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有点清冷,些微的凉意使她打了一个寒颤。石榴茫然回头看一眼来路,小路曲折蜿蜒在无边的麦田里,像一条灰头灰脑的长蛇,把她的家抛在遥远的身后。来自故道两岸,来自河南与山东两省村庄里雄鸡报晓的声音,高亢嘹亮,间或,有狗吠的声音,或远或近地传来。呱呱呱咕的叫声,远了,淡了。

起风了。麦田起了麦浪,河水起了波纹。石榴打一个寒颤,又打一个寒颤。

一位船老大闻声从岸边的帐篷里走出来,谈拢了价钱,车,驴和人都上了船。在那个一九三八年六月的清晨,小船载着石榴,她爹,一头毛驴,四只木箱,划过宽阔的黄河故道水面,开启了石榴新的人生。

这个后来成为我姥娘的年轻女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在她老年的叙述中,她说,八辈子也忘不了过河时的凄惶。夜里星星满天,过河时却瞬间狂风大作,雷声轰隆,大雨瓢泼。事实上,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当时坐在黄河故道风雨飘摇的小船上,在狂风暴雨中,哇哇大哭,号啕不止,一直到上岸,她都浑身颤栗着。

正是在这个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清晨,滔滔滚滚的黄河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她的村庄,吞噬了她家的房屋,吞噬了她的童年。她的娘,脑袋砸在了房梁下,血流如注,旋即毙命;她的哥,一个抱着一扇门板,被洪水挟裹而下,不久,在漂流中呛水而死;一个死死抱住连根拔起的杨树侥幸生还,沦落异乡,战乱中被抓了壮丁,参加了随军团,去了台湾,成为一名落魄老兵;一个攀爬到一处高岗,和几个乡亲挤在一起,高岗岌岌可危,这位哥哥被人从身后推下,后挣扎出洪水,逃亡路上,和人争食械斗而死。事实上,整个水门镇都陷在一片洪水的汪洋中,房倒屋塌的声音淹没在洪水的咆哮中,哭爹叫娘的悲怆如蝼蚁呻吟。侥幸生还的,在后来的官方统计中,也不过三千余人,而水门镇当时的人口在万人以上。

石榴的爹,水门镇钱庄曾经的石老板,在后来无数次捶胸顿足的哭诉中,在后来无数个寂寞的漫漫长夜里,深陷自责和懊恼之中。黄河决堤的消息传来时,他一面吩咐三个儿子分头收欠帐,一面和老婆在暗中做着逃难的准备。石榴的娘全乱了阵脚。她摸摸这个掂掂那个,不知道该把啥装到车子上。石榴的爹低吼着,外表镇静,内心也早已乱了方寸。

石记钱庄在水门镇的中心街,沿街两间铺面,石记钱庄四个镏金大字悬在门楣,后面是石家的四合院。房子有些年头了,清一色的青砖瓦房,是她的爷爷的爷爷建造的,是她的爷爷修缮的。石记钱庄在水门镇是唯一的一家钱庄了。早些年,还有刘记钱庄和孙家老字号,这两年,兵荒马乱,生存困顿,钱庄经营惨淡,就连孙家老字号也无以为继,关门歇业,只剩下石记钱庄苟延残喘。石记钱庄是从石榴的爷爷的爷爷那辈做起的,吃瓜留瓜蒂,一辈传一辈,到她爹这一辈,四代了,据说,石榴的爷爷的爷爷是清末的秀才。

石榴记忆里的家是一个大村寨,村寨四周高高的土寨墙上长满野草,有细细高高的狗尾巴草,有趴在地上的小小虫盖体,有拽不动的老牛拽,有长满刺儿的蓟菜牙,蓟菜牙开花却好看,粉的,白的,紫的,一大片。还有三棱茎杆的沾绵草,沾绵草头顶的花瓣形状像霜花像雪花。把沾绵草棱形的长颈扯开了,猜晴天阴天。扯到底,扯不断,第二天是晴天,扯断了,是阴雨天,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也不当真的。还有好多知名不知名的野花花,离家不远的黄河大堤上也长满野草野花花。石榴和小伙伴跑到高高的寨墙上揪狗尾巴草,摘花花,也跑到黄河大堤上捉知了猴。大堤上的知了猴是真多。天挨黑,知了猴就从洞里出来啦。先是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小洞口,再是手指肚大小的小洞口。捅破薄薄的洞洞口,伸进一只手指头,急着见世面的知了猴就抱着手指头出来啦。也有知了猴是聪明的,知道是遇着危险了,嗵一下跳了无底洞,不用铲子挖地三尺,就找不到它。总有不被捉到的知了猴爬出了洞,可爬着爬着不是被人们捉住了,就是被嗅觉灵敏的猫狗田鼠和刺猬吃掉了。也总有不被捉到不被吃掉的爬了树,变了知了,变了知了也被早起的人们捉住了。侥幸活下来的就藏在树叶里整天知了知了地叫,也不知道是知道了个啥。知了猴和知了用盐淹了,用油煎了炸了,焦酥焦酥的,喷香喷香的。石榴也和小伙伴一起拿了竹竿粘知了玩,也拿竹竿戳知了猴皮,等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来了换头绳换花米团。

石榴家院后是一片小树林,是她家的小树林,树林子里什么树都有。开香甜槐花的老槐树,结榆钱儿的皱皮老榆树,还有枣树杏树棠梨树。她娘摘了槐花蒸着吃,也喝香香甜甜的槐花饭。榆钱摘下来蒸窝窝头,蘸了辣椒石榴能吃俩。杏树棠梨树开花一片白,像云彩落在了树枝头,招蜜蜂招蝴蝶。枣树开花不张扬,米粒一样细细碎碎的枣花甜在空气里,能把人醉得摔跟头。枣花蜜甜得淹嗓子。石榴爹养了蜜蜂,石榴拿蜂蜜兑了凉水喝。小孩子摘花捉蝶,也糟蹋果子。青杏又酸又涩的,揪一颗咬了,口水出来,眼泪下来,牙齿也酸倒了。青枣又黏又涩的,咬一口,呸呸呸吐了。杏有早熟的羊屎蛋儿和麦黄杏,有晚熟的海棠红和巴达杏。麦黄杏麦子熟了它就熟,海棠红和巴达杏个儿大,挂在树上像一树红彤彤的小太阳,巴达杏吃完拿砖头砸开了吃杏仁,也美味得很。羊屎蛋杏个儿小,叫了羊屎蛋儿。枣子有早熟的脆灵枣和布袋枣,大人小孩子都爱吃,咬在嘴里嘎巴脆,嘎巴甜,长长的布袋枣也叫咪咪枣。小孩子被馋虫勾得睡不着,月光里蹭蹭爬树摘了藏在被窝里吃,咯吱,咯吱,嘎嘣,嘎嘣,小老鼠一样。脆灵枣和布袋枣都不能晒干枣。木灵枣个头大大的,紫红紫红的,挂在枝头招鸟儿也招小孩子。木灵枣晒干了冬天能当零食吃,石榴衣兜里总鼓鼓囊囊装一把。石榴娘拿枣熬一大锅腊八粥,过年蒸黏黏面团子和枣花糕。小孩子没有谁去偷青棠梨吃,青棠梨把舌头涩成大舌头,半天缓不过劲来。树林子里还有两棵老桑树,一棵结白葚子,一棵结紫葚子,招小孩子,也招乌鸦和麻雀。石榴和她的小伙伴,和乌鸦麻雀每年夏天都围着桑葚子乐上一阵子,吃一嘴的黑,吃一嘴的甜,吃一肚子的叽叽喳喳和得意。

石榴家院子里有一棵老石榴树。在黄河故道两岸,在中原一代,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几乎都会种一棵石榴树。红红火火的花朵是好日子的盼头,籽实饱满的果实是多子多福的念想。石榴花的形状,也叫人浮想联翩呢。盛开的石榴花,连着坚实的花托,像女人的私处,又像女人的子宫,也像女人的屁股。女人旺,家里日子就旺了。老百姓把结果的石榴花称为大屁股果花,把不结果的石榴花称为尖屁股幌花。石榴树每年结的石榴有碗口大,中秋节,她娘摘了石榴敬月姥娘。石榴籽儿亮晶晶,水汪汪,甜蜜蜜,咬在嘴里汁水流。石榴出生在石榴花开的五月间,石榴花开红艳艳,她爹她娘都喜欢,随给她起名叫石榴。

石榴家西屋里喂着两头大黄牛,有一年一头黄牛一窝生了俩牛犊,把她爹娘喜坏了。东屋里住着她仨哥。她仨哥长得都亮堂,大哥和他爹一般高了,媳妇说下了,定的是秋后的喜日子。石榴住在堂屋西间里,她爹她娘住东间。

生意越来越难做。鬼子来了,旱灾来了,水灾来了,生活难以为继,钱庄的生意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石榴的爹,继承了祖辈的精明和勤奋,苦心巴力,经营着店铺,又置了二十亩田地。眼见得麦子黄梢了,眼见得收获在望了。

镇上人被抓去掘堤了。掘堤的消息用大手捂着,可是消息从捂着的手指缝里像风一样在镇子的角角落落流窜蔓延,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流窜蔓延,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石榴的爹做了后悔终生的决定。他认为是惯于虚张声势的传闻,不能不当真,也不必全当真,权衡之下,他决定先把要紧的家当送出去,留儿子在家把欠帐收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兴许还能把麦子也收了。中央军的拖沓松懈贪生怕死在老百姓中都当笑话说呢,生在黄河岸边长在黄河岸边的他对黄河大堤的坚固深信不疑,哪能就那么容易扒开呢。听说镇上米粮行的吴老板,丝绸坊的渠老板,也在夜里偷偷地搬运东西了。穷人倒是沉得住气,也吵吵嚷嚷,沸沸扬扬,可是,没多少值钱的家当,所有的家当就是田里即将成熟的麦子。狠不下心走,没处走。去哪里躲,去哪里立身安命呢。逃荒要饭的日子,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呢。

在有记载的人口大迁徙中,山东人习惯闯关东,河南人习惯向西走,所谓的向西,即山西陕西甘肃一带。逃的人家大都奔山西陕西去了,石榴的爹和娘想到了石榴的姥娘家,单县城,隔了黄河故道,在山东境内。传闻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是敌占区了,却并没有人员伤亡的消息传来。石榴爹娘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石榴爹拍板,与其长途跋涉,凶吉未卜,倒不如投奔亲戚家。她爹和娘的打算是,就算到不了县城姥娘家,能到黄河故道北岸的朱家寨也行。朱家寨是她姥娘家下庄子,是她姥娘家祖林所在地,有她娘同父异母的兄弟在。走动少,终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亲。把要紧的家当细软装上车,把妮子先带上,在带啥不带啥上打麻缠,在带走妮子的问题上爹和娘都没二话。

爹和娘都宝贝妮子。妮子机灵伶俐。再说,妮子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没告诉妮子咋回事,只说带她去走姥娘家。石榴说,外面人都说河堤要塌了呀,她爹和娘口风紧,前后声地斥责她。爹和娘都不说,可爹娘的神情和平常不一样,严肃得很,石榴小小的心里有了莫名的不安和惶恐。临出门前,她爹把她抱上车了,她又吵着下来,跑进屋,在枕头下翻找了一样东西装兜里。是一只生肖玉坠,一只模样温顺的小牛,十岁时娘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她娘从自己脖子里解下给她的,她和她娘一个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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