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进不去了。其时,整个湖西地区已沦陷,日军封锁了进出城的各个交通要道。她姥娘家的众多人口早在日军占领县城之前就闻风南逃了,她姥娘家的楼房瓦舍,已大部分沦为废墟。石榴和她爹只好在朱家寨安顿下来。
朱家寨在黄河故道北岸,古孟渚泽南岸,地理位置奇特,三省交界,三县交界,有一足跨三省、两步走三县之说。全寨东西长九里,南北宽五里,暗含太极八卦之奥妙。寨墙厚重高耸,护寨河水深宽阔,寨内街道整齐,店铺林立,素有第二县城之称。
相传,老子骑牛路经此地,见四周清幽古朴,碧水环绕,地势起伏合阴阳之兆,随安居于此。老子骑板青牛来往于阡陌之中,教化庶民司农桑,建家园,整个村寨正气浩然,神秘万象,威势非别处可比。老子去后,百姓念其德高,建庙祭之。庙堂三间,香火旺盛。老君塑像慈眉善目,青牛温顺矫健。唐宋以后,道教经久不衰,至清经多次扩建,成为规模宏大,气宇非凡的建筑群,成为单县八大庙院之首。战乱中得以幸存的老君庙,毁于十年浩劫。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老君庙建筑几乎被夷为平地,老君爷塑像也惨遭毒手。
在以后的岁月中,老君庙一直荒废着。有意思的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规模更为宏大的老君庙建筑群又再次拔地而起,香火也更为旺盛,这自是后话。
石榴姥娘家是单县城里最大的地主,富甲一方,朱家寨是石榴姥娘家最大的下庄子,是她姥娘家祖林所在地。她姥娘家占地面积三百亩的祖茔地,文革之前还在。松篁交翠,古木参天。数百株粗可合围的松柏间,立着墓碑坟茔、石牌坊和墓表,一只只站立着的石羊石马栩栩如生,一排排的石供桌阔大厚实。
石榴对她这位在朱家寨开中药房的舅舅印象模糊。小时候去姥娘家,在纷乱庞杂的人群中,石榴不记得她见没见过这位舅舅了。事实上,她这位舅舅根本就是灯草篱笆,指望不上。在最初冷着面孔卖给石榴她爹两间佃户住的茅草屋之后,她这位舅舅就再没正眼瞧过她,石榴和她这位舅舅形同陌路,比陌生人还生分。舅舅如此,指望舅妈能有啥好脸色,简直就是葫芦藤上结南瓜,妄想。关于她这位舅舅以及位于朱家寨中心的中药房,我在后面还要说。
那是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安置好住处石榴她爹当天下午就牵着毛驴上了路。已经回不去了,家已化作一帘幽梦。在故道岸边遇着那位船老大,船老大语不成声,发、发、发大水了,那边发大水了。石榴爹抬头看到对岸一堆灰仆仆的影子。他爹一下子就瘫了,委顿了。
渐渐地聚了好多死里逃生的人。嚎嚎啕啕呜呜咽咽的哭声如黄河故道蜿蜒的水面,时而急骤,时而低缓。都对着来路跪下了。石榴爹整个身子都匍匐在故道大堤上,涕泪长流不止,身体颤抖不止。在以后的两年里,石榴爹曾四次踏上回乡寻亲的路,他还差点为此搭上性命。
第一次是在事发半月之后,石榴天天哭着要娘,石榴爹心里也急,他在一个清晨牵着毛驴出发了。大半日行程,沿途都是拖家带口从黄泛区逃难来的人,都告诉他过不去,黄水漫灌,一片汪洋。
第二次是在一个多月之后。走了一天一夜,到了黄泛区跟前,过来的人告诉他,几十里几百里都见不到人烟了,村庄和道路都在泥沼里,房屋和牲畜都泡在泥沼里烂掉了。浮尸遍野,蛆虫横流,瘟疫泛滥,往前走,就是死路一条。石榴爹灰了心。石榴又大哭了一场。
第三次是在半年之后。春节前,石榴爹冒着严寒在冰天雪地里又走了一回。沿途碰见日本鬼子和八路军交火,嗖嗖的子弹从头顶飞过,毛驴惊起狂奔,把石榴爹甩出几丈远,石榴爹脸和手摔得血肉模糊,一颗子弹打飞了帽子,打穿了耳朵。石榴爹一路狂奔,及至累趴在地,摸着自己的脑袋,一时都想不起那是个什么东西。想清了脑袋还在,他嘿嘿笑了,直笑得涕泪交流,嚎啕不止。毛驴跑丢了,铺盖和唯一的一点干粮也没了踪影。石榴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十多天之后回来时像个叫花子,石榴一下子都没认出她爹来。
石榴爹最后一次回乡是在一年后,那次他走到了家门口。家已是一片废墟,问遍了村上侥幸活下来的人家,没谁见过她娘她哥,没谁能说清他家人的下落。石榴至此断了念想。
石榴,这个曾经娇生惯养的水门镇钱庄老板的大小姐,一旦知道疼她护她的亲娘不在了,一旦知道她的好日子回不去了,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擦干泪水,像个女主人一样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她吃得下粗茶饭,穿起了粗布衣,在她爹惊奇愧疚的目光中,出门买米买面,在家洗衣做饭,给他爹煎药喂药。倒是她爹,大病一场,一直打摆子,仿佛被抽去筋骨魂魄,从此一蹶不振。
石榴十四岁时已出落成一个模样俊俏的大姑娘,她沉稳果断,干净利落。她的美丽与聪颖,深深地打动了后来成为我姥爷的那个年轻小伙子。
相传老子诞生在农历正月十五,后人祭之,便把这天定为朱家寨庙会日。紧跟朱家寨庙会,又兴起了天爷、天地、玄帝、火神、风神、峨眉姑娘等庙会。每逢庙会,朱家寨周边南至归德、开封,西至濮阳、曹州,东至徐淮,北至济宁,方圆数百里的善男信女蜂拥而至,香火车马长达数十里。五里长街,经幡飘飘,梵乐阵阵,红男绿女,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甚是热闹。会场上大戏连台,杂耍成片。耍猴的,卖唱的,店铺、酒楼,各显其能,外地商贾,纷至沓来。传说庙会胜景曾惊动东海龙宫,水族怪异也来凑趣。某年庙会,有渔人亲眼所见浮龙湖水面浮出车马一辆,内载红衣女子朝庙会而来。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每逢农历的一三五八,成了朱家寨约定俗成的集日。集日这天,通往朱家寨的乡间小道上,挑担的,挎篮的,推小土车的,赶着大轱辘车贩粮食的,从黄河故道南岸来贩卖牲畜的,赶猪牵羊来配种的,男女老少都行色匆匆,朝着朱家寨赶来。商丘、曹县、金乡、济宁等附近州县的商贾也趋之若鹜。偶尔也有来自江南的南蛮子,一路北上,卖些绫罗、玉器、瓷器、山货之类的稀罕物件。饭馆、酒楼、地摊,街上鳞次栉比的锅灶冒出袅袅的炊烟,蒸炸烹煮,野味湖鲜,地方名吃,香味四溢。雷鲤鹅、太白兔、米家烧鸡、大炖羊肉、吊炉烧饼、周家手擀面、梁家胡辣汤,令人垂涎欲滴;经营布匹、鞋帽、针头线脑的摊贩早已沿街支起摊子;商铺、药房、酒肆、寿衣店、照相馆、糕点铺子、印染铺子、彩扎铺子、洗澡堂子、铸造农具的炉坊等临街的店铺和门市相继开张。
日上三竿,集市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人欢马叫,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执声此起彼伏。锵剪子磨菜刀的砂轮火星子四溅;旋锭子的纺线锤子在旋床上吱吱地旋出细碎的刨花;铸造农具的炉坊里铁锤通红,铁水飞溅;羊肉汤锅里,咕咕嘟嘟冒着诱人的香气;相面、看手相、点痦子的摊子前铺展着乱七八糟的八卦易经图;耍猴子、玩杂技的场子周围,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卖老鼠药的嘴里不停地喊着自己编的顺口溜:“老鼠药,药老鼠,大哩小哩都逮住。上恁炕,爬恁床,咬烂恁家的新衣裳。爬锅台,上案板,踢烂盘子蹬烂碗。咬箱子、咬柜子,咬老妈妈的棉穗子。咘噔噔,咘噔噔,一直咘噔到三四更。”“一毛钱不算多,药死老鼠一大窝;恁不买俺不卖,老鼠在恁家谈恋爱。下了一窝又一窝,恁家老鼠多又多……”
集市一角,安静地坐着一个打锡壶补锅补盆的老头,老头把熬好的锡水倒出来,银白色的锡水泼在沙土地上像面糊一样稀软,老头儿拿一把小铲子把锡水摊得薄薄的,匀匀的,待到锡水稍稍冷却了,老头儿就把锡片捡起来,拿在手里任意造型,用小锤头东敲敲西打打,敲出一只样式好看的酒壶来,敲出几个小巧可人的酒盅来。老头把锡水倒在烂锅烂盆的小洞洞上,敲几下,小洞洞就没了。
粮市在老君庙前街,街上有棵老槐树,据说,百多年了。老槐树树高三丈,遮天蔽日,两人合抱不拢。槐花盛开季节,整个朱家寨都裹在槐花香里。早年,百姓到集市上买卖粮食,卖者卖不完画圈原地放好,下集再来交易。期间,有急食者,背粮食回家,下集也必来寻卖主还钱。从没发生过泼皮无赖的事。不光粮市,整个朱家寨都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后来,兵荒马乱的年月,世道乱了,人心也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