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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埋

黄河故道宽阔的河底生长着莽莽苍苍的芦苇和蒲草,两岸树林茂密苍盛,故道高滩地广人稀,最适合隐蔽,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故道北岸的浮龙湖、浮岗集是解放区,是八路军、游击队的根据地,朱家寨则是国民党和七路顽杂盘踞之地,故道以南的利民县是日本鬼子的窝点,故道一带是几股军事力量经常拉锯交锋的区域,加上汉奸、土匪横行,这里各种军事力量交错混杂,枪声多,死人多,抓人多。

一九四零年冬天,腆着大肚子的石榴生下她的第一个儿子。从此,她以每年一个,甚至赶年头年尾一年两个的记录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只在一九四一年冬至一九四三年秋,牛运仓被抓壮丁期间有所中断),那些孩子像一嘟噜一串的杏和枣儿,挨挨挤挤地来到世间,情愿不情愿,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兵荒马乱的岁月,石榴的田地兀自茁壮地肥沃着。

石榴腰肢纤细,骨盆宽阔,乳房饱满,屁股结实圆润,是最适合生命繁衍的良田沃土。她的婆婆,她的婆家奶奶在她未进门之前,就喜滋滋地断定,她们的媳妇是一块肥沃的田地,他们家将会人丁兴旺。.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女人屁股大、胯骨宽好生养,老祖宗的话,一准没有错。

一九四一年冬天,一个大雪过后、树上屋檐上冰凌柱子拃把长的早晨,牛运仓艰难地推着小土车,给一家老主顾送碾好的米面。遭遇新婚之夜的抢劫之后,石榴和她男人靠给人碾米碾面过日子。街上不时响起零零星星的枪炮声,他在一个拐角处滑倒,爬起来又滑倒,这时候,一杆枪抵住他的后脑勺,他在那个毫无征兆的早晨被抓了壮丁。

是石榴生第二个孩子的第二天,又是一个男孩。石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脸上挂着一个母亲甜美骄傲的笑容。乳房饱胀,奶水丰盈。太阳虚遑遑地挂在天上,照得树上屋檐上的冰凌扎眼。石榴出得屋来,顺手在屋檐下掰一根冰凌嘎嘣嘎嘣嚼了。去茅房小解,日偏西南,不见男人回;夜晚来临,不见男人回。石榴坐卧不安,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石榴脚穿毛翁子,走在滑溜溜、硬邦邦的街面上。毛翁子是她婆家奶奶用故道里的芦苇樱子编织的,厚厚的木底板,走在雪地上嘎哒嘎哒响。石榴趔趔趄趄,摔倒了爬起来,摔倒了爬起来。她记得男人是说给北街东头的一家馍馍店送米面。那晚,石榴穿越长长的朱家寨大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双毛翁子不知丢在去的路上,还是来的路上,缠在半大脚上的裹脚布也没了踪影。小时候,她奶奶给她裹脚,裹了几次,她扯破嗓子嚎,她娘心疼,就随了她。她坐在被窝里,感觉不到一双脚的存在,牙齿咯咯打颤,浑身筛糠一样哆嗦不止。不觉得冷,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身旁婴儿哭哑了嗓子,她抖得奶头塞不到婴儿嘴里去。

家里只剩下她七十多岁的婆家奶奶和两个孩子,一个刚满周岁,一个刚出生两天。而她,那一年,也只有十六岁。石榴亲奶奶死得早,她和她婆家奶奶相依为命,比亲奶奶还亲。

十六岁的石榴也是在那一年冬天,遭遇活埋。

春节前的一个大清早,石榴把磨了一夜的小米给主家送去,急急慌慌往家跑。一夜推磨,没顾上给孩子喂奶,乳房鼓胀得像冻馒头,滴滴答答的奶水早已濡湿了棉袄前襟。那天,她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小棉袄,一件家染老蓝棉裤,头顶一块蓝方巾,跑得急,迎面就撞在人怀里。是巡逻的二鬼子。二鬼子搂紧了她,又松开了她,二鬼子退后一步定定地打量她。眼前的女子气喘吁吁,眉眼明亮,面色红润,女人身上的奶香勾了二鬼子的魂,女人高高耸起的乳峰,亮瞎了二鬼子的眼。

前后夹击,石榴无路可逃。

石榴扑向迎面而来的二鬼子。她一口咬下了二鬼子的半只耳朵。石榴血盆大口,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像极了一只穷凶极恶的疯狗。

石榴那次惨大了。她被踩在地上拳打脚踢,被皮带抽,被枪托砸,最后像死狗一样被拖进一条废弃的壕沟里。二鬼子血头血脸,那脸比鬼脸还瘆人,二鬼子的嚎叫也比鬼叫还瘆人:给老子活埋喽这婊子!给老子活埋喽这婊子!

石榴说,那时候我可真像个泼妇,啥脏话都可着嗓子骂遍啦,觉得自己这回是老鼠啃菜刀,死路一条啦。嘿嘿,以前还不知道自己会骂人哩。天寒地冻,地像石头一样硬实,开始二鬼子刨土刨不动,刨过冻土层,刨得快了,泥土一铁锨一铁锨劈头盖脸砸下来。土埋到胸口,心闷住了,气上不来了,骂不出声了,就伸着脖子等死啦。这时候响起了一连串的哨子声,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二鬼子他娘的集合啦。后来才知道是日本鬼子打过来了,那些龟孙王八蛋集合逃跑啦。

老年的时候,石榴端坐在舒适的藤椅里,或者在打牌的时候,说起这回事,有时候会手舞足蹈,嘎嘎大笑,最后往往还会加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祖宗说得就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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