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尤司德斯·勃拉克史得尔勋爵的妻子。我嫁给他,大约已有一年了。我们的结婚,实在没有什么快乐;这是无容讳言的,恐怕即使我隐瞒不说,我们的邻居,也要告知你们的。我生长在澳大利亚洲的南部,曾在自由的空气中呼吸过来,所以我对于英国有产业而尊严的家庭,很不惯适。最难堪的,便是我的丈夫,平日酗酒强暴。他这种行为,人人都以为卑鄙可厌的。和这种人相处,虽然一点钟的光阴,也是使人不乐的。你们试想一个灵敏高尚的女子,日夜和他勉强伴系着,怎样能够忍受呢?这种婚姻,是亵渎神明的、罪恶的、桎梏式的。我敢说你们这些可恶的法律,是要受诅咒的。——上帝也不忍再有这种罪恶。”这时伊忽然立起来,两颊发赤,伊的眼光,也含着愤怒。于是伊的女仆,用手将伊的头慢慢按倒在椅子的背垫上。伊的怒气消灭时,不觉恣情悲泣了。
末后伊仍继续说道:“我要把昨夜的事告诉你们了。你们或已知道,这里的许多仆人,都睡在那边新造的边屋里的。这中间的屋宇,是我们的住屋,厨房正在后面,而我的寝室,却在楼上。我的女仆梯理莎睡在三层楼上,此外,就没有别人了。这里和那边的边屋,隔离很远,不容易互传声息的。我想那些盗匪,定早已知道这种情形,否则他们也不致这样猖狂了。
“尤司德斯勋爵归室,在十点半钟后,那时那些下人们也都已到他们睡处去了。只有我的女仆,还在三层楼上,尚未归寝,那是伊恐怕我还要喊伊的缘故。我在这室中看书,直看到十一点钟左右。我在上楼之前,先要到各处去巡行一遍;这是我的惯例。因为尤司德斯勋爵,是放任不管家事的,所以我不得不自己照管一切了。我先走到厨下,然后到伙食房、弹子房、客厅,一间一间的去察看。最后走到餐室。当我走近窗时,那窗本有很厚的窗幔掩蔽的,我忽觉得寒风扑面,方知道那窗是开着未关。我去拉开窗幔,瞥见面前有一个肩阔身长的老人,正走进室来。这窗是法兰西式的长窗,直垂到地上,像门一样,可以开了走到草场上去的。我手中执着睡室里用的蜡烛,烛光中看见老者背后又有两人掩进。我惊极退后,那老者立刻上前捉住我的手臂,再用手扼我的咽喉。我正要张口高呼时,他用他的拳头在我眼上猛击一下,把我打倒在地,我不觉失去了知觉。不多时醒转,见他们已拉断了铃绳,把我紧紧缚在橡树木的椅子上,因那椅子,本放在餐桌前头的。我觉得一些不能行动,又有一块手帕,塞在我的口里,使我不能出声。这时我不幸的丈夫来了。他定是听得了什么声音而赶来的。他穿着睡衣睡裤,手里握一根乌木棍子。他扑到一个暴徒身边去,但是那别一个——是一个老者——俯倒身躯,从炉架上取到铁钳,奔过来对我的丈夫脑后,猛击下去。他遂立刻倒地,声息全无,动也不动了。我目睹这个惨状,不觉又晕过去了,但几分钟后,我重又苏醒,张开眼来,见他们已从柜里,攫得许多银器,还有一瓶酒。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玻璃酒杯。我似乎已经告诉你们了,其中一个年纪很大有须髯的,还有两人都是少年。他们一定像父子,一同附耳低语,然后走过来看看我的绳子,是否缚得稳牢,遂关上了窗,扬长而去。隔了一刻钟的光景,我才得除去口中的障碍,高声呼喊了数次。我的女仆听得我的声音,第一个奔来解救。其余的仆人,就也都惊醒,一齐赶来了。我们遂去报告本地的警察,那警察立刻通知伦敦警署。那就是我可以告诉你们的事。先生,我希望以后可免我重述这可痛的故事吧。”
哈伯根问道:“密司脱福尔摩斯,还有什么事要问么?”
福尔摩斯道:“我不要再劳动夫人的心思了。但在我未到餐室的时候,我很喜欢听听你的说话。”他说时,看着那个站在夫人旁边的女仆。
伊因说道:“我在他们进屋以前,已看见这些人了。因我坐在楼窗边时,我瞧见那三个人立在门外月光底下。但那时我实在不曾想到有什么危险的事情要发生啊。过了一个多钟头,我听得女主人的惊喊,连忙奔到楼下,看见伊那可怜的形状。还有我的男主人也已脑浆迸裂,倒在地上了。我的女主人娇躯柔弱,自易被暴徒将伊缚住,并且伊的衣裳上,也溅着血迹。但伊胆力还是不弱,当伊在亚地兰特做梅丽·弗莱瑟时,和现在寺院庄的勃拉根史得尔夫人,可说没有少许改变。你们已问得很多了,先生,我要伴伊到自己室中去休息一番咧。”
伊说罢,好像慈爱的母亲一般,展着手臂,拥着伊的女主人去了。
哈伯根说道:“伊服侍伊的女主人,已有几十年了。自伊女主人襁褓时,直到离开澳洲,到英国来,跬步未离,和忠心不二。伊的名字,唤作梯里莎,在今日要得到伊这样一个忠实可靠的女仆,确很少的了。”
福尔摩斯的善于表现的面上,已完全失去了兴味。我知道他已失望了。不过暴徒还没有捕着。这个人为什么要杀害勋爵?还有一些研究。然而大凡著名的奇能医家,最好被人邀请前去诊察疑难或是危险的病症。若是平淡无奇的病,不过多一种烦扰罢了,有什么趣味?他这种心理,是我在他的目光里见到的。但是一到餐室里,一见那奇异的情状,顿时回复了我友的注意,忽又振起了他的精神。
这是一间很高大的餐室。顶上都是橡树的天花板,四壁悬着古代兵器,和鹿头饰品。距门远处,有高大的法兰西式长窗,便是我们听得夫人说过的。右边也有三扇小窗,惨淡的阳光,从窗间射入,照满了一室。左边有一只深大的火炉,炉架也是像树木制的。炉旁有一只很重的橡木椅子,椅子脚上还缚有犯罪用的绳子,虽已解去了,而一头却仍留在那里。这些琐屑的情形,当时都不足唤起我们的注意。我们的全神,却专注在那可怕的尸骸,横陈在火炉门前的虎皮毯上。
死者的身材既长,而又强健,年龄大约有四十岁左右。这时仰卧地上,白齿微露,唇边留着短短的黑须;两只握拳的手,举起在他的头旁;一根沉重的乌木棍,横在半边。死者的容貌含着怒意,好似要报仇一般。他是睡后听得了警变而起身的,因为他的身上,还穿着很奢华的绣花寝衣,而他的双足却赤露在裤外。他头上受的伤痕很重,那横在他身边的铁钳,已变作弓形,可见得那一击的猛烈了。福尔摩斯把铁钳查看了一过。
他说道:“这老浪达尔定是很有膂力的。”
哈伯根道:“是的,他是一个剧盗,还有许多悬案未曾破获。”
“你们应该悬赏严缉啊。”
“我们早已通缉,但知他已逃回美洲去了,现在却还未走,又犯这命案,看他们怎能逃避,各处海口,都已通饬严缉,赏格也在今天天晚以前,即可传出了。不过使我最奇怪的,便是他们怎敢当着爵夫人的眼前,做这杀人的事情。不怕伊事后泄漏的么?并且我们不能不深信伊这一番有力的叙述。”
“不错,人人要想他们也该把夫人杀死了,才可以灭口。”
“我想他们一时不曾想到伊晕去后,便要醒转来的。”
“或者是这样的。那时伊已似乎完全无知觉了,所以他们不必去取伊的生命。哈伯根,勋爵平日的为人,是怎么样的?我曾听得,有人讲起过他特异的历史。”
“他在醒的时候,也还和平;但酒醉时,却变成了非常凶恶,好像有魔鬼和他附在一起,不论什么事情,都要任情妄做,就常常闹出祸来了。虽然,他是个有家资的贵人,我已听得他已有两次狂悖的举动。第一次,他把火油涂在他夫人钟爱的狗身上,点起火来燃烧,这事好容易劝住了。又有一次,饮酒醉了,和夫人的女仆梯理莎为难,竟把铁罐向梯理莎飞掷。所以此间的众人,和我们都知道他的行为狂暴的。我想他家中没有了他,反能清静光明了。你现在看来,以为如何?”
福尔摩斯遂俯身屈膝,很注意的察看那椅上留着的缚夫人的红绳。他反复细视着这绳掣断的一端。
他说道:“当这铃绳拉断时,在厨下的铃声必然大响了。”
“没有人能听得的,因为厨房正在这屋的后面。”
“那暴徒怎能知道没有人会听见的呢?他怎敢这般卤莽从事去掣断铃绳呢?”
“不错,密司脱福尔摩斯,你说得不错。你这个问题,我也曾自己问了几次。我想那些暴徒,必然明悉了室中的情形,他也必知道这里的仆人,都睡得很早,没人能够听到厨下的铃声的。所以我疑心他和仆人中,或有串通做着内线的。但是此间共有八个仆人,却都是很谨愿安分的。”
福尔摩斯道:“依理推解起来,或可疑到那女仆梯理莎。因为伊曾被主人用铁罐掷到伊头上去,怀恨图报的。可是伊对于伊的女主人,却十分忠爱,定也不忍出此恶计的。罢了,这些事情,何必多去研究,你们只要捉到浪达尔时,不难知道底细了。那夫人所说的事情,从这里各样东西上看起来,似乎已够证实了。”说到这里,他走近法兰西式的长窗,把窗开了,又道:“这里也没有行迹可寻,因为地上的泥土,十分干燥。我看那在炉架上的洋烛,是像点过的。”
“正是,那些暴徒必靠着他们自己的灯,和夫人所拿的寝室用的蜡烛,以便利他们的做事。”
“他们可劫去什么东西?”
“他们倒并不曾多劫夺东西,只在柜里,取去了半打左右的银器罢了。勃拉根史得尔夫人以为他们大约见伤了人命,一时惊慌,所以来不及搜寻室中所有的物件,才急急逃走了。”
“这确很似,但他们还曾饮过酒呢。”
“这大约他们要想壮壮他们的胆吧。”
福尔摩斯走过去道:“这三只玻璃杯,仍留在橱里啊。”
“是的,酒瓶他们也遗留下在那里。”
“让我们察看一下。咦!咦!这是什么?”
那三只玻璃杯是放在一处,都倒过酒的。内中有一只,杯底还剩着一些皮酒的余滓。那酒瓶放在旁边,还有三分之二的酒剩在瓶里。瓶边抛着一个很长的瓶塞,可以见得暴徒所喝的酒,却是一瓶好酒。
这时福尔摩斯的态度,忽然变更,他本来似乎已失去了兴味,但我现在看他的眼睛里,却含满了兴奋的目光。他拿起了瓶塞,细细验视。
他问道:“他们怎样拔去塞子的?”
哈伯根指着一只半开的抽屉,果见抽屉里有一个很大的螺钻。
“勃拉根史得尔夫人,可曾说过他们是用过这个东西的?”
“不曾说,他们开酒瓶时,你记得伊正自失去了知觉。”
“是的。但照事实而论,这个螺钻,并没有用过。这瓶是用一个小螺钻开的。或者这钻,是和洋刀制在一起的;不过一寸半长,人家带着放在衣袋里的。倘你细细察看瓶塞,便可见塞上所留的孔很小,并且拔了三次才开的。否则用了这个长螺钻,却毫不费力了。你们若捕获那人,便可知他身边有这种复用的洋刀了。”
哈伯根道:“妙啊,你果然说的很是。”
“但见这些杯子,却使我有了疑问了。勃拉根史得尔夫人可的确亲眼看见这三个人,喝过酒的么?”
“正是,伊明明白白告诉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这事有眉目了。别的话,也不必多讲。哈伯根,你应该知道,这三只酒杯,是很可注意的。怎样,你看没有可以注意么?哦!让他去吧。但假使有人像我一样有特别的思想,特别的能力,他终要宁可丢掉手中简易的事情而去寻绎复杂的理解的。这样,这三只杯子自然是惟一的机会了。哈伯根,你既然已有很稳妥的成见,我也不能助你什么,我们不妨再会了。若是浪达尔被获时,或有别的新消息,请你告知我们。我很愿不久便可祝贺你的成功。华生,我们不如回去吧。”
在我们归去的路中,我瞧见福尔摩斯的面貌,像是有事情解决不下的神气。有时又像已得到了什么,有时却又表示着怀疑;只要看他紧蹙的眉毛,和难解的眼光,便可知道仍在思想寺院庄餐室里的惨剧。在我们火车刚开出车站时,他忽地感触着什么,拉着我一跃而下,跳到月台上。
一刹那间,那火车已飞驰而去,渐渐不见。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很抱歉,使你徒然为我牺牲宝贵的光阴。华生,但我实在很不愿抛下这件事情而回到伦敦去。我觉得这事不是平常的盗案。据我所观察得的,实觉其中大有荒谬的情形。但那夫人的见证,和女仆的说话,很有充分的证实。我将怎样办呢?假使没有夫人先说的话,我仅从观察所得,或者比较着反有把握。但是这案的疑窦很多,我定要探出这事的真相的。华生,请你在这凳上坐下,不妨等到计色尔黑司脱的火车开来。并且我要把这些证据告诉你听,请你脑中切不要再存着她们主仆的说话,以为是千真万确的。伊虽是美丽温文,足以动人,但不可因此而失掉我们的判断力。
“并且我们倘然用冷静的头脑,来听伊的说话,便可知其中有怀疑的地方了。这些暴徒在两星期前,曾在雪腾罕犯过劫案,报上已详细记载他们的形状和事实。所以假使有人犯罪,尽可推诿到他们身上了。按着事实而论,大凡盗匪既已得手着了一种生意,都要安享几时,然后再行动手,决不肯接连去冒险的,还有盗贼行劫,寻常都要在夜深,断没有在十一点钟时就行事的。还有更奇怪的事,他们既要夫人不声张,却又去打伊而使伊狂喊。况且只要对付一个勋爵,又何必三个人,一齐动手?并且既来行劫,却又只夺去了一些银器,不要夺取钱财。最奇特的,三个人饮酒,瓶中却只喝去一半,使我更是诧异了。华生,你对于这些奇特的情形,可有什么感想?”
“这许多情形,样样都觉得奇异,出于情理之外。最奇怪的,依我看来,尤其是那夫人的被缚在椅子上。”
“华生,这一着我也不能无疑。因为他们何以不杀夫人,又不置伊在安稳地方,反使伊能立刻就报告他们的逃遁?他们岂不太愚笨么?但是无论如何,我所说过的三只玻璃杯,尤是其中最大的毛病。因此,我不相信夫人的话了。”
“那酒杯有什么奇异呢?”
“你可曾仔细看过么?”
“我看得很清楚的。”
“我们听得这三个人都喝过酒的,这句话,你可相信么?”
“怎样不信?每只杯里,都有酒迹留着的。”
“不错,但是只有一只杯里,剩着酒滓。这着你必须注意。你想这究竟是什么理由?”
“或者这只杯子,是最后斟的酒,所以就有了酒滓。”
“不见得吧。这瓶中的酒还多,决不会前两杯没留着酒滓,而这一杯酒独有的。此着有两种解释:第一,是斟过两杯酒后,酒瓶忽受着了摇动,渣滓浮起了,所以第三杯里,就有了酒滓。不过这种说法,也很是勉强。不,不,我的猜想一定对的。”
“那么,你猜想什么呢?”
“我说只有两只玻璃杯是用过的,不过把两杯中的余滓,倒在第三杯内,算作有三个人在场,借此欺人耳目罢了。是的,我的料想一些也不错的。假使如此,那么,因着这些小小东西,却把平常的事情,变成非常的事情了。并且也可知勃拉克史得尔夫人,和伊女仆俩所说的话,完全都是谎言,一句也不能相信了。她们有意要隐蔽杀人的真犯,我们必须不靠她们的帮助,自己去找出真凶来,那就是我们的职务哩。华生,到计色尔黑司脱的火车开来了,我们回寺院庄去吧。”
寺院庄里众人见我们去而又来,不胜诧异。但是哈伯根已到总署去报告案情,歇洛克·福尔摩斯遂得独占着餐室。他把门锁上,冥心搜索了有两个钟头。我却像一个有兴味的学生,跟着先生试验化学物品,亦步亦趋的一同注意寻察。窗咧、窗幔咧、地毯咧、椅子咧、绳咧,各样东西,都细细查验。其时勋爵的遗骸,已移去了,室中诸物,都仍保留着,和早晨所见的一样。我很诧奇,瞧见福尔摩斯忽然立到炉架上去,在他的头顶上,有一条几寸长的已断的红绳,连在那铁丝上,他审视了好久,遂把一膝靠在壁间支柱上,又伸手攀着那绳的断处,最后他跳下地来,面上现着满意的笑容。
他说道:“华生,我的理想正是不错,我们已寻得了头绪,但险些儿被她们所误。现在我的系人的铁链,虽还少许欠缺,但全部已几乎完全铸成了。”
“你已知道这行凶的人么?”
“华生,凶手只有一人,但是个十分有膂力的人,真像狞狮一般;只要看他用铁钳一击,已结果了勋爵的性命。便知这人身高六尺三寸,很是敏捷,心思也很精细,夫人的说话,也是他所授意的。华生,但他也留给我们一个破绽哩。”
“破绽在哪里?”
“华生,倘使你要拉断这铃绳时,你要从哪处拉断呢?当然断在和铁丝连接的所在,现在为什么却断在绳尾三寸的前边呢?”
“因为那处恰正朽坏,所以一拉就断了。”
“不错,这绳的一端,我们已看过是破坏的,但是那别的一端,却并没有坏处;那人是用力故意刮削得这样的。你在这里看不出,若立刻到炉架上去,便可很清楚的瞧见那绳是用割断而并不是朽坏了。可知那人要用绳子,但不肯拉断,恐怕铃响,要惊动他人。那么,他怎样做呢?他便跳到炉架上去割取;但还有些攀不着,于是又用膝搁在支柱上,才把刀割断铃绳。你可看见支柱上灰尘的影子么?我的身体可算得高了,但还有三寸的距离够不到,那么这人自然还要比我高出三寸左右。咦!你看那橡树椅子上的痕迹,这是什么?”
“血。”
“自然这是血迹。夫人的说话,因此可以推翻了。倘然行凶时,伊是坐在椅子中的,那么,这血迹只能溅在夫人的衣上,而不会溅到椅上的。伊一定是在伊的丈夫死了以后,才缚在椅子上的。如若不信,只要一看夫人昨天穿的衣裳上,也定有同样的血迹。我们虽然起初被了欺骗,而险致失败,但是到底得到胜利了。我现在要去见一见那个女仆梯理莎,探探伊的口气。”
这澳洲的女仆梯理莎,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起先伊却踌躇不肯说话,复来经福尔摩斯和言悦色的引诱,伊才肯开口。伊并不隐瞒伊怨恨主人的一事。
伊说道:“先生,我主人是用铁罐投击过我的。因为我听得主人把我主母痛骂,我遂忍不住对他说,若是我主母的长兄在旁,他定不敢这样狂悖了。他听了大怒,便将铁罐掷到我的头上。倘使他不欺凌我可爱的主母,虽然他掷一打铁罐,我也不恨的。但他依然把伊虐待,我主母终是忍受,不肯告诉我。可怜伊臂上的红斑也是他用帽针来灸伤的,伊也不肯告知我。那些痕迹,你也看见过的了。这恶魔——上帝也要原谅我说我主人的坏处。幸亏他现在已经死了,不然他在世上一日,终是一个恶魔。我还记得在十八个月以前,我们初次和他遇见时,他很是甜蜜蜜地和蔼可亲。但这十八个月,我们要当是十八年了。我主母常在家中,伊到伦敦,也是第一次航海。他仗着他的勋爵和家产,还有一种伦敦的虚荣仪式,来哄取我主母的爱情。我想就是别的妇女遇到了他,也要像我主母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待我想想几时遇见他的。唉!我告诉你们,便是在我们刚到伦敦以后。我们是在前年六月中到此的,和他见面,是在七月里。他们便在去年正月里结婚的。现在夫人正在楼上室中,伊自然愿和你们再见。但请你们不要哓哓多问,致取伊的憎厌,因伊的玉体,也很疲乏呢。”
勃拉根史得尔夫人,仍倚在那椅子里,但形色比晨间好看些了。这女仆和我们一同入室,重又拿了药水去洗伊主母眉间的伤痕。
夫人说道:“我望你们前来,不是要多来盘问我的。”
福尔摩斯和声答道:“勃拉根史得尔夫人,我们不敢多来烦劳你。我来是很愿为夫人效力的,因我知道夫人已很困疲了。倘你当我是个朋友而信任我,你便可知道我将公平的处置你们的事。”
“你要我怎样呢?”
“请你老实告知我。”
“密司脱福尔摩斯,你怎样说出这话来!”
“不,不,勃拉根史得尔夫人,这是没有用的。你总听得我一些侦探的小名声。我要把这事找出一个真相。就是说你所告诉我们的话,都是虚言欺人。”
主仆两人一听这话,不觉面色都发起白来,呆呆的瞪着福尔摩斯。
梯理莎遂高声叱道:“你真是个老脸的人,你说我主母告诉你的都是假话么?”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向夫人说道:“你没有话和我讲么?”
“我都告诉你了。”
“勃拉根史得尔夫人,请你再想一想。你不要后悔么?”
夫人美丽的面上,踌躇了一回,既而才毅然说道:“我所知道的,已完全都告诉你了。”
福尔摩斯拿起他的礼帽,两肩一耸,说道:“我很觉得可惜。”
他遂不再说什么话,和我离开这室,走到外边去。在园中有一个池塘,我的朋友走到那边,见池水已结了冰,但有一个洞,可容一只小鸭出入。福尔摩斯看了一刻,然后走到门边,草草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了看门人,留奉哈伯根,接着遂和我一同走出。
他向我说道:“这事成功不成功,我也不能预料。但是我们第二次到这里的情形,我不要守着秘密,定要使他知道的,才不失我们的光明磊落。我想我们第二步要行的事,便是要到英澳轮船公司去走一遭。那是在苞耳美的尽端的,恐怕我还能记得吧。”
我们到了那里,福尔摩斯送进他的名片。公司里的经理,便出来相见,把我们所问的事,一一向我们回答。我们才知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六月中时,只有一艘轮船,从澳洲开来。船名唤作直布罗陀石号,是一只最大而最好的船。船客表中曾有弗雷瑟小姐,及伊的女仆梯理莎的名号。这船现在正开到苏彝士运河以南的附地,预备回澳洲去。船上的人员,没有大调动,只换了一个船主。船主的姓名是唤雅各·克乐干,现已升了倍斯落克号船主。这船现开在苏珊登。他住居在雪腾罕,今天早晨,或要到这里来。但福尔摩斯此时,不要和他相见,而要知悉他的行为。经理因又讲起他的为人,很是忠实可靠,并且又热心任侠,他很有膂力,船上的人都畏惮他。福尔摩斯听了这些话,遂和我向经理告别,离开英澳邮船公司,坐车赶到苏格兰场。但到了门口,他坐在车中,却并不下车。他的眉毛皱了一皱,好似深思着什么。后来就吩咐车夫,转到却林格洛斯电报局去,拍发了一个电报,然后就还到培格街。
我们走进室中的时候,他道:“华生,这事我迟疑不能决断了。因为这事若使要破案,那人的性命,就无人可以救他了。我假使把罪人的姓名,宣布出来,那么,我所做的行为,反不如那罪人所行的事来得得当了。我现在宁可蒙蔽了英国的法律,却不愿违背我的良心,所以甘心放弃他,并且再要知道一些确实的事情。”
那天薄暮时候,哈伯根前来,他要缉捕的浪达尔父子,却不能得手。
哈伯根说道:“密司脱福尔摩斯,我真要相信你是仙人了。我时常想你的智力,实在不是平常的人所有的。你怎样知道那所失去的银器,会在这池底下呢?”
“我也不知道啊。”
“但你教我到池里去,搜检那贼赃啊。”
“那么,你已搜得了么?”
“是的,我都已得到,一无遗失。”
“我很快活能帮助你。”
“但你到底不是帮助我。你把这件案事,弄得愈觉模糊了。哪里有这一种盗贼,劫到了财物,却反抛在最近的池子里呢?”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行为。我想劫取这些东西,若然本不是那人的目的,而不过借着掩饰欺人的,那么,他们自然要急急的把赃物抛去了。”
“但是你的脑子里怎么会想到这着呢?”
“哦,我想是这样的。他们从这法兰西式的长窗出去时,那边便是一个池塘,而冰上恰巧有一小洞,岂不是他们最好的藏物处么?”
哈伯根不禁呼道:“啊!这是一个最妙的藏物地方了!是的,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他们行劫的时候还早,路上的行人还多,所以他们恐怕被人瞧见了赃物,就急急沉在池里,以后就得便可取了。妙啊,我的猜度,胜过你的幻想了。”
“不错,你得到很好的理论。我的理想我也承认是荒诞的。你可设法容许他们来潜取藏物,这样,捕住他们,也更是容易了。”
“是的先生,是的。你虽然助我,但我已受着很不幸的打击了。”
“怎样?”
“密司脱福尔摩斯,今天早晨浪达尔父子,已在纽约被捕了。”
“咦!哈伯根,这和你的理论抵触了。可见他们并不曾在寺院庄犯过劫案的。”
“这是我的不幸,密司脱福尔摩斯,这是我的大大的不幸。大概除了那浪达尔父子,这里还有父子三人的盗党,警署中人员,却不曾知道的。”
“不错,或者有那一回事。怎样,你要去么?”
“是的,密司脱福尔摩斯,此刻没有我休息的时候,直要等到我把这事彻底解决了才止。我恐怕你没有话教我了。”
“我已对你说过。”
“哪一样事?”
“就是我提起的荒诞的理想。”
“密司脱福尔摩斯,但我终是不解,为什么要这样的呢?”
“唉,那是自然是一个问题。但我只不过把这思想介绍到你的脑中,你自可尽力去寻,其中自有缘故的。你能在此间,和我们一同用餐么?好,再会,让我们早些听得你的好消息。”
晚餐之后,他坐在榻上,把两脚伸到熊熊的火炉边取暖,忽然瞧看他的手表。
“华生,我坐在这里,等那件事情的变动。”
“什么时候?”
“现在不过几分钟了。我敢说你要想我所做的,却和哈伯根不利的。”
“我相信你的说话。”
“华生,你答复得很好,你总知道我所知的是私的,而他所知的是公的。我可以私自处置我的事情,但他却不能的了。他一定要明白揭穿,不然他便不忠实他的职务了。这事我还有些不明瞭,不愿立刻把罪人放到刑网里去,所以我才谨慎不露,直要等到我完全了解了,这案才定。”
“但是几时可以了解这案呢?”
“时候到了,你将要看见这可注意的一剧的末一幕了。”
这时忽听得楼梯上发出了脚声,室门开了,走进一个英俊的少年。他身躯很伟岸,唇边的小须,作黄金色,碧眼隆准;他的黝黑的肤色,是被热带地方的日光熏炙过的,他的步履很矫捷,足见他身子强壮而灵活。他把门关上,两手紧握着胸前,一起一伏的,好似有许多遏止不住的情绪。
“请坐,克乐干船主,你接到了我的电报么?”
我们的客人便坐在椅中,向我们两人面上很怀疑的瞧着。
“我得了你的电报,照着你所约的时候来了。我听知你已到过警署中去,这事也无所逃避。你且让我知道这不幸的消息。你将对我怎样办法,捕我么?你是个好男儿,快请你说出。你不能坐在那里像猫捕老鼠的玩弄我啊。”
福尔摩斯说道:“请你吸一枝雪茄。克乐干船主,请你安心吸烟,不要慌乱你的神经。倘我看你和寻常的罪人一般,我决不在这里,和你一同吸烟了。你要知道的,在我们面前,尽可坦白宣布,我们或可帮助你。但你假使欺骗我,我也就不能轻恕你了。”
“你要我怎样做呢?”
“请你把前夜在寺院庄所做的事情,老实告诉我——一个真的事实,不要添一句,也不要少一句。大概情形,我已略知道了,倘你有一句虚言,我将要在窗边一吹警笛,立刻便可把你捉到官里去。”
这人想了一歇,把他大而晒黑的手掌,在他腿上敲了两下。
他说道:“我不妨告诉出来,我深信你的人和你的说话,是一致的。并且你是一个白种人啊。我把完全的历史,告诉你吧。但有一样,我先要声明的。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我并不忧虑什么,畏惧什么,而始终以为我做的事情,一毫没有惭愧。那可恶的畜生,现在虽已死了,但倘使再能更生,我仍要把他击死了,才后快心。但那梅丽女士——梅丽·弗雷瑟——我誓不称呼伊丈夫家可咒诅的名字。我想起伊在患难的当儿,我恨不得牺牲了我的生命,以博伊的一笑,也是情愿的。但我能做什么呢?我要一齐告诉你,请你想想我当该做什么。
“我先从这事的头上说起。你知道我和伊相见的时候,伊是船上的客人,我却是直布罗陀石号船的大副。当我第一次看见伊时,心中就觉有无限的爱慕,以后便一天一天的增加。甚至有几次在黑夜里,我跪下去,和船板接吻,因为伊亲爱的足迹曾在那里践踏过的。伊似乎不曾觉得我的爱,待我和寻常妇女款接男子一般。我也并没有一丝一毫怨恨,因为在我方面,虽有爱情,但在伊方面,完全是朋友的情谊。等到分别的时候,伊是一个很自由的女子,但我却情不自禁,心中想念不释了。
“我从海外第二次回来,听得伊已和人结婚了。伊岂不应该嫁给伊心爱的人么?勋爵和资财,自然也是伊应当要得的。像伊这样美丽,自然没有嫁给穷汉的道理。我并不为伊出嫁而起忧愁,我不是那一流自私的人。我很代伊庆幸,伊幸而不曾委身下嫁一个没有钱的海员。那就是我怎样爱梅丽·弗雷瑟的情形了。
“我也不想再和伊遇见。但是我最近航海归来,我升做了新船主,一时新船未能下水,所以我同手下一众人,在雪腾罕守候两个星期。一天,我走在野径时,忽和伊的女仆梯理莎相见。伊把伊主人和主母的事,一起告诉了我。我听了,几乎要发狂了。这醉汉便是舐伊足上的香履,也还不配,竟敢用手把伊痛打么!后来我又和梯理莎见面,遂得再和伊相见。伊不愿再见我,恐怕给伊的丈夫知道。但在前日我接到通告,知道我船在这一星期里要开驶了。我决意要在我离开这里以前,再要见伊一面。梯理莎是常和我见面的,因为伊爱主母而深恨那个恶狗,和我表示着同情。我从伊处得悉了屋中的途径。梅丽常坐在伊自己的楼下小室中看报读书的。前夜我掩到那边,把窗轻轻敲动,伊起先见了我,不肯开门,但我知道伊心里实在是爱我,断不忍让我一直立在严霜下面的。伊果然低声教我从那边长窗里进去。我如言走去,窗果然开着,放我走进了,就一同坐着谈话。伊樱唇里发出的说话,使我听了热血如沸,不觉咒骂起那个恶汉,竟敢将我心爱的玉人,大肆蹂躏。先生,那时我和伊坐在窗里谈话时,心迹坦白,皇天可鉴的。不料他竟像一个狂人一样,冲进室来,向伊骂最污秽的说话,举起他手中的乌木棍,敲中伊的面上。我那时也勃然大怒。遂跳到炉架边拿着铁钳,和他决斗。请看我的膀上,曾被他先击一棍子,我遂用铁钳击中了他的头脑,他就倒地而毙。你想我有忧愁么?我并不痛惜,因为不是他的性命失去,便是我的性命不保,不但这样,也是他和伊的性命关系。我怎能弃下了伊,受他的支配呢?那就是我怎样弄死他的情形了。可是我做的不对么?那么,倘使你们中,不论哪一位,处在我的地位,将怎样做去呢?
“当伊被他棍击的时候,曾发出呼声,梯理莎闻声走下楼来。在柜上有一瓶酒,我便开了,滴一些酒在伊的唇上,因为伊猝然受惊,几乎发晕了。我自己也喝了些。梯理莎却很镇定,伊遂和我商议,我们一定要装作强徒劫杀的情形。我遂立上去割断了铃绳,梯理莎把言语教授伊的女主人,我遂将伊缚在伊的椅子上,又将绳子的一头刮磨得天然的一样;否则人家将要疑心世上怎样有这种盗匪,敢去割铃绳。我又取了一些银器带出去,算是盗劫的行为。接着我和她们告别,吩咐她们在我走后一刻钟光景,就可以发觉。我把银器抛在池里,然后回到雪腾罕,觉得在我一生中,做了一桩很好的夜工。那便是这事完全的真相了。密司脱福尔摩斯,这事可抵值得我的头颅么?”
福尔摩斯吸着烟,无语了良久,遂走过来和我们的来客握手。
他说道:“那是和我的料想不错。我知道你的话都是真的,我没有不明白的地方。除了善于跳高的人,或是航海家,没有别人能跳在那支柱上去割铃绳的。除了水手以外,更没有别人能够打这种结在椅子上的。但夫人只有一次和海员接触的机会,那便是在伊航海到此的海程中。而且知道这人必然是和伊一生有关系的。因为伊肯这样的为他掩饰,也足显出伊对他的爱情。你自然知道我摸索着这个线索,就很容易的把你找到了。”
“我曾想那些警察决不会看出我们的诡计的。”
“这些警察没有知道。他们也不会相信我所相信的。现在密司脱克乐干,我虽然很赞成你的举动,是因着一时使人难堪,起了极端的愤怒,他人也能原谅你的,但这究竟是一件重大的案子。我不敢说定你的举动,既因着自卫起见,在法律上是否有罪。这一点应由那英国法庭定当的。同时我向你深表同情,所以倘使你情愿暂避二十四小时,我可应许你没有人来妨碍你了。”
“那么过了这时以后,这事便要明白宣布出来么?”
“那自然要宣布出来的。”
他不觉面上起了一种义愤的形色。
“这是怎样的提议,能是男子汉做的么?我知道法律上必要当梅丽是同谋的。你想我能让伊一人受罪,而我逍遥漏网么?先生,我决不肯这么做的,让他们把我怎么办便了。但是密司脱福尔摩斯,看上帝面上,请你想些法儿,可以救免梅丽的罪。”
福尔摩斯第二次伸出手来和他握手。
“我不过试试你罢了,你实在是个直心肠的丈夫。此事,我愿完全担任。我已给哈伯根很好的指示了。他能不能办理,我不再管他。克乐干船主,我们在此可以用合宜的法律来解决。你是罪人,华生,你算是英国的陪审官。我终不曾遇见这样最好的人物。我是审判官,现在你的陪审官已听得这些证据了,你可觉得这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
我道:“无罪。”
“克乐干船主,你实在是没有罪,可得释放的。此后法律上也不能再找到什么牺牲者,你在我面前可得安全的保障。一年里头可以回来和那可怜的妇女相见。也望你和伊的将来,能不负我今夜宣读的裁判,那么就很可喜可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