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雨时说出地址后,李牧棠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睛,他的不安无从掩饰。
“其实你可以不用去的。”我提醒李牧棠。
李牧棠皱了皱眉:“那不行。我在你哥面前保证过,你去哪我去哪。”
麦雨时轻轻挑眉,转头看我,却在问李牧棠:“她这条裙子是你送给她的吗?裙子和蝴蝶胸针都很漂亮。”麦雨时笑。
“不是。”李牧棠否认:“杨孜尧从澳大利亚寄回来的。”
麦雨时的右手肘撑在车窗上,头轻靠在手背上:“喔?那你喜欢卓晞吗?”
“当然喜欢,她可是命中注定的天蝎座。”李牧棠不假思索地回答了麦雨时的问题。作为话题中心的我在一旁,只能祈祷这段路程快点结束。
麦雨时大笑:“天蝎座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李牧棠立刻不满地开始高谈阔论起“算命先生”与他“人生挚爱的预言”的故事。我偷瞄一眼麦雨时,似乎突然就明白了她戴墨镜的原因。眼睛是藏不住心事的,可即使我看不到她的眼神,我也知道她一定在思念命中注定的天蝎座的麦晴。
我与麦雨时在陵园门口下车后,李牧棠称要去找停车位,便独自开车离开了。
“他其实还不错。”麦雨时抛下这句话,便向前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小跑几步:“方清树也不错。如果只是‘不错’,那本身就是‘错’。”
麦雨时没再回应。她似是已经来过杨绍雄的墓地许多次,轻车熟路地直接走到了杨绍雄的墓碑前。
飞机失事就是尸骨无存,杨绍雄的墓地只不过是衣冠冢。黑白照片上的他,目光炯炯有神,咧开嘴笑,坚毅又和善。杨孜尧作为立墓碑者,名字被写在下方。不难想象,杨绍雄逝世时,郑一贞有多么痛苦。以至于宁愿用年方几岁的孙子的名字,都不愿意自己的名字留在儿子的墓碑上。幼稚又悲哀的举动,除了自欺,再无他用。
我正准备悄然走开,麦雨时叫住了我:“听我说说话吧。我每次来看他,这个地方都静得可怕。”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你每年都来看他?”
“没有。他死之后的那几年,我因为酗酒,几度进了医院。”麦雨时缓缓摘下墨镜:“飞行十几个小时,来看一张黑白照片,想想也没多大意义。”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只是不舍。”麦雨时苦笑:“卓晞。”
“啊?”我下意识反应。
“跟我回纽约吧。”麦雨时偏转过头来看我:“不要再留在这里。”
在杨绍雄的墓碑前,我愕然望住麦雨时:“回纽约?那怎么和郑一贞交代?你可以把麦晴带回纽约吗?”
“是清树要求我带你回纽约的。这些年,我没有答应过他什么事。把你带回纽约,就算我对他仁至义尽。”可能是因为无所顾忌,麦雨时十分坦然。
“所以你这次突然回来,不是为了参加方清树的婚礼,而是为了带我走。”我思考着:“你带我走,郑一贞会怎么对你?”
“对我?能如何对我?”麦雨时笑:“这十几年郑一贞给我的钱,我卖了几座房产,便能还清。还清了,当然不拖不欠。卓晞,你真可爱,这时候还在为我着想。”
时至今日,我这才知道,麦雨时并非不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存活,她只是不舍她与杨绍雄之间的羁绊。好像只要让郑一贞哪怕有一丝不悦,都是在证明杨绍雄曾存在过。而在欺骗郑一贞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否真正快乐过,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既然你还她的钱不是难事,为什么还要找我去扮演麦晴?还在我面前演那出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的戏码?”无名火冒起,即使我尽力在控制我的情绪,若是旁人看了,只怕也认为我是一只嘶吼的小狮子。而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张牙舞爪对着麦雨时,也只是张牙舞爪而已。
“因为很有趣。我想让她试试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好,又被欺骗的感受。我想让她了解曾经以为失而复得的人,又突然失去的感觉。而你,又是那么不好说服。”麦雨时靠近我:“现在离开杨家,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回到纽约读大学。我们这笔交易,便到此为止。你并不亏。”
“我不亏?”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对,我不亏。只是回中国说谎言而已,我就可以改变我的命运。世界上可能再没有我这么幸运的骗子了吧。”
“容易愧疚,就意味着容易受伤。”麦雨时的右手搭上我的肩膀:“卓晞,不要把自己说得太高尚,也不要要求自己那么高尚。”
我用袖子用力擦去眼泪:“郑一贞早就知道我不是麦晴了。”
“她知道了?”片刻的惊诧过后,麦雨时浅浅一笑:“也对,她这个老狐狸,向来精明惯了。卓晞,你还挺厉害,居然没有被赶出去。”
“她明知道我不是麦晴,还要把我留下,不过是说明我对她还有利用价值。郑一贞要什么?不过是想让杨孜尧知道家中有一个可与他争分家产的妹妹,让他早日乖乖回到杨家,操持杨家产业而已。”我自嘲地说:“一个工具,有什么厉害之处呢?”
“你看,这就是你厉害的地方。能被他人利用,就是有价值,你该感到高兴。”麦雨时并无半分歉意:“即使郑一贞知道你不是麦晴,现在,你不也过着麦晴的生活吗?我还钱,是不得已,而非我愿意。你留下,是不得已还是你愿意?卓晞,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
“而你……为何愿意呢?”麦雨时的右手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又放下:“担心我被郑一贞追责?”
我只好承认,又带着些赌气的成分:“是,但是只是曾经是。”
“那我现在告诉你,郑一贞的钱我可以还清,她也不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你愿意离开杨家吗?”麦雨时问。
我呆呆地站住,不知道如何回答。
麦雨时转身面向杨绍雄的墓碑:“卓晞,重要的是生存,哪有那么多规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拿出手机,“杨孜尧”这三个字在屏幕上出现。
我按下接听键,不想让杨孜尧听出哭腔,便没有说话。
“我买了红提和可乐,放在冰箱。水果给你,可乐买给李牧棠。墨尔本最近天气不是很好,所以我给你买了一件白色外套。海边风很大,可我还是很期待和你一起看海。”杨孜尧一股脑得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我问。
杨孜尧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我只知道被人思念会打喷嚏,没想到思念一个人也会。”
我拿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杨孜尧在电话那头问:“墨尔本,你会来吗?”
我还是没有说话,手紧紧握着手机,眼泪止不住地流。
“下周一就是你的生日了,希望生日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杨孜尧又问了一遍:“墨尔本,你会来,对吧?”
杨孜尧说的不是真心话,他想说的是“下周一就是我妈妈的祭日了,希望祭日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麦晴的生日,就是他妈妈的祭日。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愿意见到我,他还想见到我,他……需要我。
“会。”我小声说。
“好,我等你。机票我买好了,有李牧棠和你一起来,我也放心。周末我会在机场接你。”杨孜尧的声音是那么温柔。他并不知道,我正站在他父亲的墓碑前,和破坏他家庭的女人并肩而立。
“杨孜尧,我不想做你的妹妹了。”我说。
“先让我见到你。”杨孜尧立刻说,一如初次通话时,他让我不要担心丢失的行李,先让他见到我。
我别无选择,只能缴械投降:“好。”
挂断电话,麦雨时转过身回来看我:“杨孜尧的电话?”
我闷声不语,在麦雨时看来,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肯定。
“你的分析有误。”麦雨时得意的笑:“郑一贞让你留在杨家,不会只单纯地希望杨孜尧觉得你是一个‘威胁’,为了保住属于他的家产,而不得不肩负起长川酒店的责任。你一个外来的孙女,拿什么和你的哥哥比呢?更何况,杨孜尧他根本不在意杨家的家产。”
我抬头看向麦雨时。麦雨时接着说:“卓晞,你低估了你的影响力。”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麦雨时没有解释的意思:“离开杨家,不管你愿不愿意。别让郑一贞心愿达成。她想让杨孜尧因为你回到杨家,我就偏不让她如愿。”
我苦笑:“是你们都高估了我。我愿意离开,可是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麦雨时问。
“我后天要去一次墨尔本,下周学校的假已经请好了,一周之后,我直接去纽约找你,可以吗?”我逐渐冷静下来。麦雨时虽然有她的目的,可是她的建议对我来说,确实不差。谁愿意留在混沌不堪里呢?谁不想坦坦荡荡过日子?
麦雨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要去见杨孜尧?”
“我答应过他。”我说。
“说到不一定要做到。”麦雨时皱了皱眉:“但是,我答应你。”
“谢谢。”我发自真心。
麦雨时递给我纸巾:“掉眼泪可以,但是要准备好纸巾。用袖子擦,显得狼狈。哭,是要楚楚可怜,不是要摇尾乞怜。”
“好。”我不愿辩驳。
麦雨时将墨镜戴上:“牢记我的忠告,不要喜欢杨家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不要喜欢杨家的人?你能做到吗?你做到了吗?”
“我何曾是喜欢,我惯来是爱。你不一样,趁着能跑,不要回头。”麦雨时叹口气:“不要像我,不够聪明,总是站在原地。”
“抱一下吧。”麦雨时忽然向我伸开了双臂。
我不知何意,直到麦雨时主动向我走近,紧紧抱住了我。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水味,淡淡的白玉兰花香,压不下她的美艳,只能平添清冷。
“可是啊,我真羡慕你。你们还年轻,可我和绍雄却老了。”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我呆呆站着,直到她松开了手都没有回抱住她。
“希望能准时在纽约见面。那时候,你就是自己了。”麦雨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递给我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号码。”
“不见不散。”我回答,接过她的名片,没有细看,放进了口袋。
“好,别为了任何人失约。”麦雨时点头。
麦雨时一个人离开了陵园,走之前,她没有回头看杨绍雄的墓碑,也没有看我。我想她是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我们之间的那些来不及说与无须言明,成为这场闹剧里的背景乐。
许久以后,当我再想起那个场景,记忆里却没有麦雨时的面容。她明明是那么难以令人挪开目光,却炙热地让我晕眩在空气中,忘了我们来到杨绍雄墓碑前的原因。或许,她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又或许,她只是寂寞。
麦雨时带我入局,也在方清树的提醒下带我出局。那些只好紧咬着嘴唇不出声,以免重复谎言的日子,那些极其愤怒,却找不到言辞辩解的日子,那些难以言明的委屈吞噬身体的每个细胞,泪腺却只能失去功用的日子,终将要结束了。
只是我以为我会觉得轻松,没想到我却连笑都要用尽全力。
我一个人在杨绍雄墓前站了一段时间后,才走出了陵园。当我走到陵园门口时,李牧棠正靠在车旁,百无聊赖地喝着一罐可乐。
看见我后,李牧棠将刚喝完的可乐罐子顺手抛入垃圾桶中。可乐罐子与垃圾桶发出碰撞声,最终结果是李牧棠再次失误。李牧棠有些失望,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跑过去,将可乐罐子从地面捡起,老老实实地扔入垃圾桶中。我恍然看到了裴桐,上次做这个动作把矿泉水瓶扔入垃圾桶的人,是她。
“这可乐罐设计有问题。”李牧棠有些不悦,走到我身旁,似乎在给自己的“不完美表演”找台阶下。
“对,还有这垃圾桶,怎么也该设计成一平方米吧。实在是太小了。李牧棠,我答应你,等我发达了,第一时间给你买一个一平方米的垃圾桶!”我目光真诚,告诉自己要时刻呵护李牧棠“脆弱的小心脏”。
李牧棠用力拉开车门:“感激不尽!”说着又向我身后望去:“你妈妈呢?”
“她还有事,先回纽约了。”我回答。
“你会回纽约吗?”李牧棠问。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说不回去,是说谎。说回去,可能就要为了这句真话继续找回去的借口。
幸运的是,李牧棠总有帮我化解烦恼的能力。他想了想,一脸愧疚:“真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不能回纽约也没什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看,我现在也见过你妈妈了,我这么帅,你妈妈不可能不喜欢我的。你奶奶也是认识我的,我这么帅,她一直很喜欢我。你爸爸我倒是没见过,但是这世界上找不到比我更帅的了,所以他一定也会喜欢我。至于我和你哥呢,也是好兄弟,把你交给我,他绝对放心。”
“我不放心。”我用力摇头:“我们回学校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牧棠说着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我坐上车后,安全带不知为何扣不上,李牧棠便准备弯下身想帮我调试安全带插扣。逐渐贴近的距离令我感到不安,我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他:“不用不用,我可以的。”
李牧棠哈哈大笑:“小卓晞,你胆子真小。”
开车回学校的路上,我闭着眼睛假寐。还有几天时间,短暂的停留后,我就要离开中国,回到纽约。
原来不是只有夏天才适合离别。人类的每一天,都适合离别。人类的每一天,也都有人离别。
李牧棠照例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我正准备往宿舍内走去,他忽然拉住我的衣袖。
“小卓晞。”李牧棠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自我怀疑着是否是自己掩饰得不够好,让李牧棠发现了端倪。
“我平时对你好不好?”李牧棠问。
我想了想:“考试不能抄,借钱我没钱,不饿不吃饭。还有什么事情吗?”
李牧棠当场愣住,只好气鼓鼓地说:“提前祝你做个好梦。”
“谢谢。”我将袖子从李牧棠的手中抽出,全然不顾李牧棠的反应,快步走回了宿舍。
我回到宿舍,郑楚楚立刻扑上来:“明天中午,黎海辰请你和裴桐吃饭!必须去!”
“黎海辰?这是谁?”我诧异。
裴桐一把拉开自己的床帘,探出头来:“郑楚楚的追求者。”
“那……”在裴桐的眼神的提醒下,我才没有说出“骆家兴”这个名字。
“你说骆家兴?”郑楚楚却自己提起了那个让她哭过整夜的人:“要治愈伤口呢,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新欢,一种是时间。本姑娘时间万分宝贵,所以就适时给了其他大好青年机会。”
郑楚楚的眼睛因为哭过一宿,还没有完全消肿。“楚楚,你真的想好了?”
“什么想好不想好的。青春就是不断地尝试嘛。我们不能总躺在之前摔倒的地方一直不爬起来。”郑楚楚别过头去,从桌子上拿起口红:“反正明天中午,我让他请你们俩吃好吃的。”
郑楚楚把口红放进自己随身的小包里,出门见她的“追求者”。我十分确定,郑楚楚出门时并无喜悦。如果她能看见当初她为了骆家兴出门时的神情,她一定能看清自己的心。
“那个男生你见过吗?”我问。
“我也就比你早二十分钟听说,还没见过呢。听说他高中时候就喜欢郑楚楚,早餐都送了三年。现在郑楚楚大发慈悲,打开窗口,他就成为第一位候选选手了。”裴桐从床上爬下来,站在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蝴蝶胸针上:“我今天看到李牧棠穿西装了,真是太帅了。”
我联想到李牧棠今天对自己因为帅而能获得杨家全家与麦雨时认可的说辞,忍不住笑出声。我将蝴蝶胸针取下来,小心地放入盒子中:“裴桐,明天考英语,你准备好了吗?”
“明天考英语?不是考数学吗?”裴桐大惊失色。
我无奈地摇摇头:“快复习吧,七十八页的那一段对话里的语法应该会被考到,你直接背下来,到时候直接套用就好了。”
“那我要打电话给郑楚楚,这都火烧眉毛了,她还有心思去吃烤鱼。”裴桐拨打郑楚楚的电话,从电话里传来的尖叫声中,我迅速确定,郑楚楚连“明天要考试”这件事,都不知道。
裴桐挂断电话,立刻回到书桌前,从乱糟糟的书桌上扒拉出她的英语书,埋头看起来。
我从口袋中拿出麦雨时的名片,坐在书桌前端详起这张名片。名片上只有一串号码和一滴雨滴的图案。由于名片被麦雨时随身携带,还留有她的香水味。
号码的归属地是纽约。麦雨时给我的,是我回到纽约才能与她联系的号码。
我打开手机银行,查看我银行卡中的余额。在杨家的这些时间,我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杨家给的钱,每一笔我都用本子记了下来。连同飞回国的商务舱机票和大学学费,加起来一共是三万七千九百五十四块三毛钱。再加上周末飞墨尔本的公务舱机票钱,我还要给杨孜尧一万五千四百元。我忽然庆幸,由于高中时曾随学校去澳洲比赛,因此才能免去申请澳洲签证的钱。
当时的我为郑一贞与杨孜尧习惯性为我选择“公务舱”而苦恼。心里想着,如果只是普通机票,我能少背不少债务。后来我才发现,郑一贞选择“公务舱”的原因是她认为杨家人只能乘坐公务舱,这是杨家人的体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杨孜尧选择“公务舱”,只是为了让我感到舒适。她们二人都没有想过的,是让我还钱。
“心安理得”,宋常柠说过的必备能力,我想短期内我是无法学会了。
将总数记在手机里,这才想到麦雨时给我的那高达七位数的金额,发现自己是那么幼稚。麦雨时能把七位数的金额随意给一个陌生人,郑一贞想必这十几年给她的抚养费也不会低。麦雨时本就拥有的资产颇丰,再加上杨家连绵不断的支持,所有的钱放在银行,光利息也足以支持生活。何况有了本金,若是投资得当,便能获益。
她们二人的争斗,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不是为了钱。而我牵扯其中,却是因为钱。
正想着,郑楚楚推开门,冲了进来。她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寻找英语书无果,只好向我求助:“卓晞,借书。”
我将英语书递过去给她。
郑楚楚翻开我的英语书:“卓晞,你英语书上的最后一页都是记了些什么笔记啊?好像完全不是老师讲的。除了最后一页,其他地方什么笔记都没有,就像新书一样。”
“卓晞哪需要记英语笔记啊?郑楚楚,你清醒一点,卓晞是从纽约回来的,以后说不定也要回纽约去呢。”裴桐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
“好像是和法律有关的。”郑楚楚对着我写满笔记的那一页研究着。
“是几条法律条款。当时没找到笔记本,只能记在英语书上了。”由于自小在英语环境成长,虽然我总是准时在英语课出现,但是基本没有花心思在听课上。思前想后,索性我便用英语课的时间作为课外时间,用来看自己本身想去学的法律专业相关的书籍。
郑楚楚长叹一口气,她的手机铃声在此刻响起,她看了一眼,随即将手机关机。
“新男朋友?”我试探着问。
“嗯。”郑楚楚干脆利落地回答:“除了他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骆家兴。”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这就是爱情的规则吧。得不到就会牢牢记住,得到了可能就容易忘却了。”郑楚楚在我们评论她之前,先行自我检讨。
裴桐点点头:“有可能吧。卓晞,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不管有没有这个运气和他在一起,得到了不会忘却,得不到也会祝他好。”我拿起洗漱杯:“你们早些看完,也休息吧。”
我鲜少与郑楚楚和裴桐袒露自己真实的爱情看法。女生宿舍里谈论最多的莫过于感情的向往和对男生的评价,而这两件事于我而言,都是禁忌。郑楚楚喜欢骆家兴,可以大张旗鼓招摇过市,裴桐喜欢李牧棠,可以羞赧承认脸颊绯红,而我,说自己喜欢自己的亲哥哥吗?如果不能说,为了贴近话题说谎言,又是何必呢?
次日白天时长两小时的英语考试,我提前四十分钟交卷后率先离开了考场,去了福利院。
从窗户往教室里望去,沈延年坐姿端正,两只小手叠放在课桌上,专注着听着老师讲课。程云心从我的身后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她比之前要白胖一些。显然,赵小伟功不可没。
“终于想起来看我了。”程云心故作生气,满脸却是开心。
“钱院长在吗?”我问。
“我妈今天一大早接到电话就急匆匆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程云心拉着我走到厨房,从电饭煲里拿出炖好的红烧肉:“赵小伟不久前送过来的,我正愁没人和我一起吃呢。”
程云心拿来两个小碗和两双筷子,一边搬凳子一边说:“晞晞,你这次来有没有被人发现呀?虽然我很想见到你,但是一想到你可能因为来找我而暴露身份,我就害怕。”
“云心,我明天要去墨尔本了。”我接过程云心递来的筷子和小碗。
“去墨尔本好呀,我听说啊那里有很多袋鼠和树袋熊,你要拍照片给我看哦!”程云心率先开始吃红烧肉。一大口肉塞进她的口中,在我看来,是那么可爱。
我看着面前的美食,却没有胃口下咽。“去过墨尔本后,我会直接回美国。”我坦言。
“回纽约吗?”程云心差点被噎住,我赶忙递上一杯水。
“不是的。我准备去康涅狄格州。”我回答。
程云心缓缓喝下水:“那是哪里?我都没有听过。”
“我决定回美国读书了。回到中国的时候,我选择学数学,是因为郑一贞希望我学数学,研究生再学精算。可是我发现,我内心还是喜欢法律,我甚至想一直做法律研究,做到七八十岁都会觉得幸福。所以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放慢了语速。我回想起我对杨孜尧解释为何要选择数学系的说辞,想来,当时听着我的理由的他,也不会相信的吧。
“那你怎么和他们说?”程云心担忧着:“钱呢?那些钱怎么还?”
“就是因为他们决定放我走了,所以我才有回去读书的机会。”我的解释并不具有任何说服力,但是好在听众是程云心。
程云心面露喜色:“太好了!那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这次我一定要送你。”
“明天。我和李牧棠一起,他不知道我不是杨家的人的这件事,所以可能你不方便去。我这次来,就是特地来和你告别的。”我安慰着程云心:“你放心,到了美国,我就会和你与钱院长联系。不会再次和你们失去联络的。”
“你要说话算数。”程云心嘟囔着。
“一定说话算数。”我话刚说出口,麦雨时的那句“说到不一定要做到”就在我的耳边浮现,我赶忙补充:“至少,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系。”
程云心低下头,就差把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得塞着红烧肉。
我也抱住碗,佯装吃得心满意足。
在福利院门口,程云心止住了脚步:“我以前总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种小树苗,我一定会抱着你不让你走。可是现在我想清楚了,晞晞,你放心去追逐你的梦想吧。我和我妈妈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嗯。”我与程云心挥手说再见。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来。我快步走到了很远之后,才敢回头看福利院的方向。
那是我的来处,好在,它也还愿意是我的归途。有归途的人,就不怕寂寞。
当我来到郑楚楚发来的午餐地址时,李牧棠正对着菜单一通乱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对,这个要大份的。”
李牧棠说着又问裴桐:“兄弟,你真心喜欢吃什么?”
“荷包蛋。”裴桐回答。
“行,没问题。二十个荷包蛋。”李牧棠豪爽地将菜单一合,递给服务员。
我拉开椅子坐下:“二十个荷包蛋,欺负楚楚男朋友,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呀。你怎么也在?”
“郑同学不好意思邀请我,我总得自己主动提出来不是?”李牧棠拉开可乐罐拉环,裴桐特意转过头来看我。
郑楚楚一反常态,站在李牧棠那边:“二十个荷包蛋怎么了?想吃就点呗。”
“是的是的。裴同学喜欢吃,二十个也不多。”郑楚楚旁边的一个男生附和着郑楚楚的话。
我这才注意到郑楚楚的“追求者”黎海辰,忍不住将他与骆家兴对比。确实,可能因为是国防生,骆家兴比黎海辰多几分男孩子的英气。黎海辰弱不禁风,若是郑楚楚晕倒的事情重演,他绝不可能向骆家兴一样抱着郑楚楚就往医务室跑。可是骆家兴在现阶段根本不可能考虑谈恋爱,而黎海辰不管再怎么输给骆家兴,都已经赢了时机。
裴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郑楚楚:“竹子的单词是B-A-M-B-O-O吧?”
“嗯,是啊。”郑楚楚点头:“我昨晚刚背的。”
“竹子?卷子上哪有什么竹子啊。”李牧棠疑惑不解。
“最后一题翻译题啊。”裴桐回答。
“翻译……题?这次考试还有翻译题?”李牧棠惊讶。
郑楚楚叹了口气:“我还奇怪你怎么也提前二十分钟交卷,在校门口眼巴巴等卓晞回来。原来是少做一道题啊。”
李牧棠高喊一声:“服务员,麻烦再来一罐可乐,不醉不归。”
郑楚楚与裴桐都忍不住笑起来,我察觉到黎海辰的不自在,故意将话题扯回他的身上:“黎同学,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你聊他干嘛?我和你们说,我听说我们下学期有一门课,授课老师被称为‘四大名捕’之首。他的课啊,三分之二都得挂。”郑楚楚直接把我的话题又拉离了黎海辰。
整餐饭吃下来,黎海辰几乎没有找到任何插话的机会。待买单时,郑楚楚主动拿出了钱包,抢在黎海辰前付好了钱。
“不拖不欠。”郑楚楚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对黎海辰说:“这个人情我还给你了,你以后别喜欢我了。”
又是“不拖不欠”这个词。麦雨时以为还了钱,就与郑一贞不拖不欠。郑楚楚也认为给了黎海辰所谓的第一顺位候选人的位置,就是不拖不欠。可是谁都知道,感情不是买卖,如何不拖不欠呢?
回到宿舍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起黎海辰。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旁人最不能插手。我打开电脑,联系了一直想联系又不敢联系的耶鲁大学的福特教授。美国时间是上午,教授收到我的邮件后,迅速回复了我的邮件并帮我安排了视频面试。
整个过程里,郑楚楚与裴桐都一直待在床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英语算不上好的她们,都以为我在和外国人练口语,殊不知我是在为我的未来争取机会。而贴心的她们,从不打扰我学习,即使她们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有众人羡慕的家庭背景,还要如此拼命。
次日清晨,我将可以留给她们二人的用品都清理好,放在了她们的书桌下方。因为不知如何告别,把字条放在她们的桌子上后,我便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宿舍。
我是感谢裴桐和郑楚楚的,她们让我感受到了少女的生活。那种没有太多焦虑,没有生活压力,只有儿女情长的情绪波动。因一个人便可天堂到地狱的生活,离开她们,回到美国后,必然不会再有了。几番修改后,写在字条上的字最终不过是一句“谢谢”。
李牧棠在楼栋门口等我,看了一眼我的行李:“你东西这么少?”
我朝李牧棠的车后备厢看去,两个三十三寸的行李箱塞在里面。“你到底带了些什么啊?”我叹气:“还好我行李少,你不用买额外行李额。”
待我打开车门,这才发现行李额是不买不行。一周的墨尔本行程,李牧棠带了五个三十三寸的行李箱。在我几番要求李牧棠精简行李被李牧棠以“这都是我的必需品”拒绝后,我只能把自己的唯一一个登机箱勉强塞进了李牧棠的行李箱之间。
李牧棠在办理行李托运时,我拨打了方清树的电话。几声等待音后,接听电话的人是宋常柠。
“卓晞,你稍等一下。”宋常柠呼喊方清树的名字:“方医生,卓晞找你。”
宋常柠已然是方太太了,可是她还是未改以往的称呼。可不同之处也显而易见,她能随意接听方清树的电话,这就是关系的最大改变。
“卓晞,准备去哪所大学?”方清树开门见山。
“我联系了耶鲁大学的福特教授,虽然过了延迟一年入学的时间,但是在通过了视频面试后,他们同意我明年春季入学。谢谢你帮忙。”我回答。
“很不错。恭喜回到属于你的轨道。我没有帮你,是你自己帮了你自己。”方清树说。
我将手机贴近耳朵:“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一个忙?”
“你想把钱都还给她?”方清树洞悉我的心理。
“没办法全还。郑一贞和杨孜尧那边我大概要还五万多,加上预留回美国的机票钱和短期的生活费,我总共会欠她六万五千。她帮我养父母还的那笔钱,我也会还的。现在只能有多少还多少。”我细细算着。
“那你的学费怎么办?”方清树问:“你又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了吗?”
“当然不会。我现在没有债务,可以向政府申请贷款,我还可以申请耶鲁法学院的奖学金和助学金,比之前的状态好太多了。”我分析着:“一月底开学之前,我会去康涅狄格州打工。一小时十三美元的咖啡厅,我每天吃一餐饭,可以去图书馆看书所以不用买书。这样算下来,你放心,我完全可以养活我自己。入学以后,可以联系COAP去做一些和就业相关的法律性工作,也会有收入。”
方清树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你不要恨她。”
“不会的。我很清楚,如果不是她选中了我,我连再读大学的机会都没有。”我表明立场:“只是,我没办法再接受她给我一笔钱去读大学。”
“我等下把我的银行卡号发给你,我会全部转给她。”方清树没有再坚持。
李牧棠朝我走近,我再说了一次感谢:“之后的钱,我也都会陆陆续续打给你的。谢谢你。”
登机后,李牧棠从背包里拿出眼罩、毯子和拖鞋等一系列能让飞行过程更为舒适的物品交给我:“你哥不放心我买,又怕我忘记,就直接从网上买了寄到我家的。”
“他一直都是一个会关心人的人。”我换了拖鞋。杨孜尧给我准备的拖鞋是灰色的,我会心一笑。
“他是只暖一个人。你看我,什么都没有。”李牧棠把《基督山伯爵》从书包中拿出来:“你哥说你坐飞机肯定会想看书,让我去他房间把这本书拿过来了。”
我接过,翻开扉页。“起落平安”四个字,在扉页的下方,我一眼认出,是杨孜尧的字迹。
飞机广播提醒飞机即将起飞时,我给郑一贞发送了短信:
“郑奶奶,很抱歉,欺骗了您。我也很抱歉,以短信的形式告知您,我要离开中国的决定。这些日子,多有打扰,这段时间因您才能触摸到书本,做一个正常的学生,非常感谢。您为我花的钱,我打在您之前给我的那张卡上了。预计您明天就能收到我寄出的银行卡。因为谎言,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亏欠于您,再次抱歉。祝您快乐安康。”
我正准备关机时,郑一贞迅速回了讯息。
原以为会在收到我的短信而瞬间勃然大怒的郑一贞,在短信里说:“傻丫头,我们不拖不欠。见到孜尧后,什么都不用说。我会告诉他,我送你回美国母亲身边了。”
我认认真真看了这条讯息三遍,这才确定讯息着实来自郑一贞。
不拖不欠,原来不仅仅是撇清责任的说辞,还可以是安慰人的方法。
“李牧棠,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我偏过头对李牧棠说。
李牧棠将我的鞋子放在座椅下方,不经意间抬头:“怎么了?”
“我有点饿了。”话要说出口时,我改变了主意。一切即将谢幕,就让温暖的人记住温暖的麦晴,不必知道麦卓晞的故事。
李牧棠满意地笑:“喏,我给你买的面包。你看,你哥再细心,我也还有用武之地。”
近三个月的时间,我得到豁免,离开中国。跌宕起伏,情绪决堤,在手机被关闭的那一刻,一切烟消云散。
我只剩下一个任务,去一个男孩身边,结束我的谎言,把真相告知他,再离开他。如果形容得再贴切些,那便是“假装不拖不欠地离开他”。
如果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用进度条显示,我对你好一分,你便多欠我一分。那当我要离开时,便能将那些数字清楚地还给你。可惜我和杨孜尧之间没有进度条,也好在我们之间没有进度条。没有进度条这件事,能让我们在“良心不安”之时,“名正言顺”地想起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