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决定留下后,本想一起留下的李牧棠接到了一个电话,在表示歉意后便匆匆离去。几分钟后又跑了回来,递给我两杯热可可:“明天一早我会来接你去学校。”
“多谢你。”杨孜尧略有深意地看了李牧棠一眼。
李牧棠的手攥成拳头,轻轻地砸了一下杨孜尧的右肩,同时又对我笑了笑:“放心,处理这种事情,我非常拿手。”
“我是说,都谢谢你。”杨孜尧想努力挤出微笑,最终只展露了他的疲态。
李牧棠看了眼手机,抬头安抚杨孜尧:“没事的。”又看了看我:“和我分别不用这么伤感噢,我会随时飞奔回你身边。”我迅速将双手交叉向李牧棠做出一个拒绝的手势,李牧棠便回应一个委屈的神情。
杨孜尧点点头。我向他站近一步,共同目送李牧棠离去的背影。
我将一杯热可可递给杨孜尧,杨孜尧接过。我们并肩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他握着热可可久久不说话。直到热可可完全失去了热度,他才缓缓地说:“你从小便是第一吗?”
“啊?”我愣一秒,随即回答:“打记事起,是的。我在的情况下,其他同学便只能努力去争取第二名。”
“你很聪明。”杨孜尧说。
我想了想:“我也很努力。”
杨孜尧轻啜一口热可可:“那篇报道说你在高三那年同时打了四份工。”
“其实是六份。”我缓缓地说。
“为什么想读数学系?”杨孜尧问出问题后,又补充道:“耶鲁大学的法学院是给你发了录取通知的。”
我将热可可一饮而尽:“比起刚毕业时法律所代表的对人权的向往,现在的我更相信实实在在的数字。”我没有把话题抛回给杨孜尧,每一句话都是以陈述句结尾。我在坦白,在将华裳一件件褪去,面容平静地展露着千疮百孔的事实。
杨孜尧轻笑:“以后别人夸你聪明,笑着回应说‘谢谢’就好。你的‘努力’自己知道便是,莫说给旁人听,以免引来无端烦恼。”
他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我偏头看他,他接着说:“麦雨时的女儿是不需要努力的。”
一语惊醒。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杨孜尧把我手中的杯子接过,连同他的杯子一起轻轻放入了垃圾桶。在空荡荡的深夜的医院走廊里,两个杯子跌落在垃圾桶底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奶奶不会想知道你这么努力的。”杨孜尧温和地说。
我的心沉落至底,已进穷巷,又退无可退。郑一贞还在急救室里,我在此时再坚持说自己不是麦雨时的女儿,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那么,郑一贞如果醒来了呢?如果我和她说清事实,那情况会更好吗?郑一贞可以接受麦晴只在这个世界存活了十分钟这个事实吗?她可以吗?一连串疑问,我愈想愈怕。
我逐渐意识到,这个谎言最难以令人接受的部分不在于我这个外人的私心,而在于真正的那位女孩的命运。她是长川酒店的太子女,是郑一贞对去世的儿子的唯一自我救赎的依赖,是麦雨时平稳度日的救命稻草。揭穿我的真实身份,对郑一贞与麦雨时都可谓是伤人利刃。如果说对谁有利的话,那便是杨孜尧。他将不会有一个与她母亲忌日同日生日的妹妹,不会有一个时刻提醒他家庭破裂关系的妹妹,不会有一个未来可能会对他造成一定威胁的妹妹。我思前想后,最终因顾念正在抢救中的郑一贞与事实上助我迈入了大学校园的麦雨时,而选择了暂时继续做麦雨时的女儿。
“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其实是一种伤害。”我满怀歉意,为自己没有选择他,为自己想选择他却最终决定伤害他,为自己因为想选择他而待在他的身边不得不继续伤害他。
杨孜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没有。你在这里,我很开心。”
“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和你抢家产。”我认真地说。我发誓,我来到杨家,只是希望能够把大学念完,从未想过谋取杨家一分钱或以麦雨时的女儿的身份从中牟利。大错已成,也要尽力将他人的损失减少一些。
杨孜尧闻言笑出声来。
“我是认真的。”我望着他。
杨孜尧配合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与我抢。”
“卓晞,其实你可以放松些。”杨孜尧对我说。
“放松些?”我重复杨孜尧的话。
杨孜尧靠在椅背上:“像你对李牧棠那样对我。想说什么便说,不用瞻前顾后。你对着我,总像是站在悬崖边,如履薄冰般似怕摔落。其实就算你摔下来,我也会托住你。看着你和李牧棠玩闹时,我都很羡慕他。”
“李牧棠他纯属一个泼皮无赖,你和他不一样。”我顾左右而言他。我该如何表达因杨孜尧那句“就算你摔下来,我也会托住你”而产生的内心震撼。这是承诺,我得到了杨孜尧的承诺。准确来说,即使非主观驱使,杨孜尧的承诺也起始于我的谎言。
杨孜尧还是笑。他其实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他的笑容就如和煦春风。我又想到李牧棠,他的笑容是夏日骄阳,耀眼又炙热。
而此刻,郑一贞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身心俱疲的二十一岁的少年却强打精神安慰鼓励我这个拥有着虚假身份的妹妹。我向他挪动一些:“你可以靠着我的肩膀睡一会儿。”
杨孜尧看了看我的肩膀,笑着摇摇头:“牢记你是一个小女孩。”
杨孜尧今晚所有的言辞都非常奇怪,纵使我深知他素来是一个擅长于照顾他人的人,此时他对我的态度令我感受到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偏爱。
“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脱口而出。
“奇怪?哪里奇怪?”他问。
“我们不过相处一周,可是却感觉好像认识了许久。”我是乐意与杨孜尧谈话的,在他身边,总能觉得安心。
杨孜尧别过脸去,没有看我。过了一分钟,他才说:“你认识我才一周,可是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
我没有接话,耐心等待着杨孜尧继续往下说。可是几分钟过去后,他也没有再开过口。我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回过头看我:“靠着我睡一会儿。我已经开始后悔把你留在这里了。”
“我也开始后悔了。”我回答。我当然没有将头靠在杨孜尧的肩膀上,而是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佯装睡去,脑海中不断重复着今晚与杨孜尧的对话。
我曾在许多个深夜独自成眠,但每一个夜晚内心都是踏实的。在流离失所的那段时间,我的内心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怼。而衣食无忧的这一周,我的心情如坐过山车。山谷去山峰是一蹴而就,山峰坠山谷是咬紧牙关。我素来茕茕孑立,在荒漠中讨生活,乍见杨孜尧这片绿洲,只怕是海市蜃楼。细细想来,也只能是海市蜃楼。
许是杨孜尧误认为我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将外套脱下,用外套轻轻盖住我。
“我曾经期待过,有一天我会优秀到让你来认识我。”杨孜尧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出现,他在喃喃自语。我闭着眼睛,看不到杨孜尧的神情。我屏息以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等了许久,也再未有声响。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刚刚听到的那句话是否真实存在过。
手术室大门打开时,杨孜尧直接一个箭步冲到了医生面前询问郑一贞的情况。我紧随其后,在看见医生本人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方医生,辛苦你们了,请问我奶奶怎么样了?”杨孜尧尽量保持着平缓的语速。
“病人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在医院休养的这段时间,你们不要让她受到任何刺激。”方医生回答。
杨孜尧频频点头:“谢谢方医生。”
“去加护病房等着吧。”方医生说后,向前走去。他经过我身边时,饶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我逃避了他的眼神,却更觉无处可逃。
杨孜尧回头看我:“现在可以放心了。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两个人。”
我一心想着刚刚再次见到的方医生,忽略了杨孜尧所指的“害怕失去的两个人”中也包括我。
杨孜尧见我没有反应,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怎么了?”
我连忙笑笑:“没事,可能知道奶奶没事太开心了。”
杨孜尧轻撩袖口,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五点半了,先去病房睡一会儿,李牧棠再过一个多小时就会来医院接你。其实如果你想休息……”
“做事的核心是遵守规则。”我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杨孜尧的好意:“据我所知,奶奶住院的时候,你也在坚持锻炼和继续写毕业论文。”
杨孜尧笑:“果然是麦卓晞啊。”
我随杨孜尧回到病房,安顿好郑一贞,又看杨孜尧躺在陪护床上睡去后,这才偷偷离开了病房。
方医生似是早就猜到了我会去找他,办公室的门半掩着,一推便开。即是如此,我还是轻轻敲了三下门。
“进来吧。”方医生熟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推门进入,顺手将门关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前几天,与郑老太太一趟飞机。我该称呼你‘麦卓晞’还是‘麦晴’?”方医生说。
“世界上还有麦晴吗?”我亦不加掩饰。对于眼前的这位故人,我无须说任何客套话。我发觉在麦雨时与我的交易中,并非如我向钱院长与程云心所说,只有我与麦雨时知道这件事。事实上,还有一位知情人,方清树。我之前忽略了他,是因为认为此生不再与他有重逢机会。而此刻我见到了他,也还是笃定他不会揭穿我的身份。
我认识方清树亦是在咖啡馆,他总是固定坐在麦雨时不远处的位置,点与麦雨时一样的咖啡。麦雨时的追求者众多,如他这般痴情的有多少我不知,如他一样傻笨的我见的却不少。可在咖啡厅守株待兔的众位先生中,偏偏只有方清树是麦雨时的故人。
我知晓方清树与麦雨时相处的所有细枝末节,原因在于他们二人只在咖啡厅见面。他们相识于孩童时代,用方清树的原话来说“认识了麦雨时多少年,就爱了她多少年”。得知麦雨时怀孕远走纽约的消息后,方清树便立刻接受了纽约一所公立医院的邀约,办理签证于一个月后到达了美国,住在麦雨时所住别墅的斜对面。
他目睹过麦雨时深夜的痛苦,目睹过她酒醉后的迷惘,更目睹过她失去女儿时的绝望。可是这样的陪伴并没有换来麦雨时的心动。麦雨时曾向我提起过他,语气依旧疏离但带着些惋惜:“方清树会是一位好先生,可惜我不是一位好太太。”
方清树的外形条件在麦雨时的众多追求者中可能不是顶尖的,但绝对也是斯文气质的代表者。我曾好奇过为何麦雨时不愿意就此安定,直到我回国后看过了杨绍雄的照片。照片中的杨绍雄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坚毅。方清树对麦雨时再好,也好不过为了她丢了一条命的男人。即使有一天方清树为麦雨时丢了性命,他也只能是“第二个”为她去死的人。而在感情里,“第一个”的位置有多么意义重大,彼此都心照不宣。
“你还小,尚不知道‘爱到无能为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方清树给我倒了一杯水。
“方先生,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试图安慰方清树眼中的落寞,话音刚落,又赶忙补充:“她也这么说。”
方清树坐回椅子上:“是吗?我从未听过她称赞我。”方清树顿了顿,盯牢我,继续说:“雨时很感激你。”
多么滑稽。一个被麦雨时设计而不得不改变身份以假面示人的人与一个被麦雨时辜负了几十年感情的人相见时,口中的话语仍是在抚慰对方伤口的过程中拼尽全力地维护着她。也许,只是因为我与方清树都太清楚疼痛为何物,才因同理心而显得“妇人之仁”。
“我也很感谢她。”我配合着说:“让我有书读,有饭吃,有梦做。”
做了一夜的手术,方清树不自觉打了个呵欠,从抽屉中拿出一封请柬,用白大褂胸口口袋中的一支笔在请柬上飞速写下我的名字:“我下个月婚礼,邀请你参加。”
我接过他递来的请柬,打开内页,看见照片上的女孩有两个小酒窝,甜美可人。她与方清树相互偎依着,眼睛中有光芒。
“宋常柠?”我念出新娘的名字:“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
“怎么样?我就说没有人可以看出我已经二十八岁!”甜美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看,照片上的女孩端着一杯热水向我走来:“你好,我是宋常柠。”
“你好,我是麦卓晞。多谢方医生救治我奶奶。”我回答着,企图模糊焦点,一句话交代二人关系。
方清树却不打算草草略过:“雨时的女儿,我请她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方清树丝毫不避讳提起麦雨时,这令我有些惊讶。
“当然好。”宋常柠笑得很甜:“都听你的。”
我识趣地告辞,宋常柠送我到门口后转身对方清树说:“方医生,喝口热水休息会儿吧。”
他们的婚礼请柬被我紧紧拽在手中。方清树回国这件事我丝毫不知情。我曾经以为他会长久地陪在麦雨时身边,而下个月我便要参加他与另一位女生的婚礼。
正想着,我在走廊的转角处撞见了正在四处寻找我的杨孜尧。
“我睁开眼,发现你不在身边。”杨孜尧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去了一趟洗手间。”我将请柬藏在身后。
我撒了一个拙劣的谎,杨孜尧并没有追究。他只是说:“我送你去医院大门,李牧棠已经把你的包拿到车上去了。”
我本想跟着杨孜尧向前走,不料他却站在原地等我先走。
“你不和我一起去和李牧棠打个招呼吗?”我问。
“去。”杨孜尧说:“你先走,我走在你后面。看得到你,我比较安心。”
我这才没办法,扭捏了一番,最终将婚礼请柬拿了出来:“下个月方医生婚礼,他邀请我去参加。”
“好事。”杨孜尧说。
“你不问为什么方医生要邀请我去参加吗?”我疑惑。
“你会告诉我实话吗?”杨孜尧问。
我怔住,没有答话。
“走吧。”杨孜尧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在前方走着,杨孜尧走在我身后。清晨的医院里,一些医生已经开始查看病人的情况。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在旁人看来,并无特别。
李牧棠靠在驾驶座背上,戴着一副墨镜,似是睡着了。
杨孜尧轻轻敲了敲车窗,李牧棠才慢悠悠地将墨镜拿下来,将车窗摇下:“怎么?终于舍得把小卓晞交给我了?”
“只是做司机与暂时保镖。”杨孜尧回答着,同时帮我拉开副驾驶门。
我坐上副驾驶座,杨孜尧帮我把车门关上,对李牧棠说:“慢点开。”
李牧棠做了一个敬礼的动作:“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李牧棠发动车,杨孜尧目送我们离开,我这才放松下来自在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李牧棠没有打扰我,待我醒来时,他已经在校门口旁的停车场停了近半个小时。我的身上盖着一件小毛毯,而他正在看着方清树的婚礼请柬。
“欸,你怎么随便看我的东西?”我作势要抢,李牧棠顺手将结婚请柬扔回给我:“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想在未到法定年龄的状况下和我结婚。小卓晞,我告诉你,这可是违法。”
“什么违法!”我大叫:“这是奶奶医生的结婚请柬。”
李牧棠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很好,看来目前的精神状态足够支持今天的军训量。”
我打开车门,径直向前走,李牧棠追了上来,与我并排走在林荫道下。不过早上七点多,日光已足够耀眼,三三两两的身着军训服的学生与我们相向而行。
“李牧棠,你说会有人陪着另一个人一辈子吗?”我的问题没头没脑。
李牧棠回答起来毫不费力:“陪?不一定。但是如果你欠了一个人一大笔钱,他可能会一辈子追着你。”
“怎么?你是不是像想向我借钱?说,别客气,别犹豫。就让你我的感情建立在金钱之上,自此熠熠生辉!”李牧棠凑近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一大早你就诗朗诵。”
“父母会老去,朋友也是一路走一路丢。”李牧棠伸了个懒腰:“而那些说没有我就会去死的女孩,现在都好好地活着。”
我看他:“所以你的答案是没有,对吗?”
李牧棠弯曲手指在我额头轻轻叩了一下,笑着说:“小卓晞,你太贪心了。”
我们在我的宿舍楼前停住脚步,我走进宿舍楼,李牧棠看我上楼后再转身走。我踩着台阶一层层向上走,思索着李牧棠的那些话。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正是因为太过于贪心,才会奢求一辈子。方清树已经四十二岁了,在这个节点选择给其他人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何况,宋常柠望着方清树的眼神里,是满满的爱慕。
只是,人们对自己情感的把控,真的可以做到如关上水龙头开关般瞬间停止,刹那迸发吗?这个答案我无从得知,也可能只是我暂时做不到。成年人都擅长粉饰太平,我在学习与成熟的路上,看彩色世界逐渐褪去色彩。
我推开宿舍门时,裴桐与郑楚楚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几乎是用敲锣打鼓的方式,才将他们二人唤醒。
我与裴桐换好军训服,洗漱过后,坐在椅子上看手忙脚乱的郑楚楚画眼线。
“此时距离集合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步行至集合地点要十六分钟,跑步至集合地点我与卓晞需要八分钟,你一个人需要十分钟。总的来说,在忽略早饭的前提下,你还有十五分钟。在我说完这段话时,你应该还有十四分钟。”
郑楚楚对着镜子迅速扫着腮红:“今天可是我与小骆骆见面的第二天。”
“小……骆骆?这么……特别的名字你也想得出来?”强大的求生欲让我将“恶心”这两个字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昨晚我被她逼着彻夜研习骆家兴的情感史。微博、朋友圈、QQ空间等所有动态一条一条分析。谁给他评论了,谁与他互动了,只要是女性,非得查出个姓甚名谁。你看看我这眼睛,简直熊猫本人。”裴桐嘴上虽抱怨着,但出于室友情谊,并没有要抛下郑楚楚的想法。
“那你还是庆幸你们查的不是李牧棠的情史。如果是他,只怕查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我哈哈大笑:“快把骆家兴的情史说来听听。”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女生迅速成为朋友,那绝对是八卦。
“还情史呢?查了那么久,啥也没有。我和你说啊……”裴桐兴致高涨,正准备与我分享昨日的“科研成果”,被郑楚楚的尖叫声打断:“裴桐,你是瞎了吗!哪里还有多余的十几分钟!明明我们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我猛地看向手机上的时间位置,发现郑楚楚所言不虚后,连忙拿上军训帽子,抓着裴桐的手腕就往门外冲。
郑楚楚在我们身后一边跑一边哀嚎:“完美形象!裴桐你赔我的完美形象!”
刚步入大学校园的我们,天真地将军训迟到当作天大的事情,为此而惶惶不安,在夏季的香樟树之间仓皇奔跑。远不知这不过是世间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远不足以令我们花容失色。
而在数年之后,当我们不再对着难以解决的困难皱眉头,习惯性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与恐惧时,也许我们会怀念十八岁一起踉踉跄跄跑过的那条水泥路,怀念还有人在身旁将情绪和盘托出的十八岁。
当我们气喘吁吁跑到集合场地时,同学们正在站军姿。李牧棠站在队伍最前面,似是因为动作规范被骆家兴叫出来作为典型来示范。
“报告!”郑楚楚居然是第一个喊出来的人。我与裴桐站在她身旁,心虚地低下头。
“郑楚楚,你们为什么迟到?”骆家兴问。
“教官,你记得我的名字啊!”郑楚楚居然喜出望外,完全放错骆家兴话语的重点。
骆家兴的脸颊又红了起来:“迟到跑五圈。”
“好!”郑楚楚为骆家兴记得她的名字而分外激动,扯上我和裴桐就要跑。裴桐暗暗说了句:“家门不幸啊……”
我正准备和裴桐与郑楚楚一起跑,李牧棠突然大声说:“骆教官,我申请代替麦卓晞跑。”
“这不能代替。”骆家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李牧棠的提议。
李牧棠走上前,凑在骆家兴耳旁说了句话。我眼见着骆家兴的表情从坚定到尴尬再到羞涩。最终骆家兴同意我归队与其他同学一起训练,由李牧棠代替我跑五圈。
李牧棠走到我面前,我盯着他,小声地问:“你到底说了什么?是我迟到了,你不需要帮忙我。”
“你昨晚一晚上都没好好休息,我可不想抱你去医务室。”李牧棠对我眨眨眼睛,转头对裴桐说:“走吧,兄弟。”
“我……”我还想再坚持不由李牧棠代劳,未料到裴桐与郑楚楚却欣然同意了李牧棠的提议,三人迅速向操场跑去。
我回到同学中站军姿,由于面向操场,可以看见他们三人由第一圈的一起跑,到第二圈郑楚楚的逐渐落后,再到第三圈并肩的李牧棠与裴桐已经甩下郑楚楚大半圈。裴桐自小学习体育,长跑自然不在话下,李牧棠昨天跑十圈也是轻轻松松,今天的五圈也难不倒他。倒是郑楚楚,父母娇生惯养宠大的女孩,平日里只爱胭脂水粉,怎么会喜欢体育锻炼呢?眼见着她有些体力不支,裴桐拉着她的手在操场上慢慢地跑着,李牧棠也在一旁缓缓走着。
“报告!”我喊了一声。
骆家兴想了想:“大家休息一下。”说完便向操场跑去,我跟在他身后。快跑到郑楚楚身边时,郑楚楚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明明就在郑楚楚旁边的李牧棠却突然站在一侧,甚至暗示扶着郑楚楚的裴桐立即消失。裴桐看懂了李牧棠的颜色,一向孔武有力的她连连说:“哎,这要找个人抱楚楚去医务室呀。”
我在旁迅速读懂现场局势,赶忙对骆家兴说:“骆教官,麻烦你赶快抱楚楚去医务室吧!
骆家兴听完我的话,不由分说地抱起郑楚楚:“李牧棠,麻烦你继续帮大家军训。”
“好叻!”李牧棠轻轻推我一把,又高喊:“我让麦卓晞和你一块去,好照顾郑同学。”
我没有反应过来,看向裴桐。裴桐似是总能轻而易举明白李牧棠的意思,立刻对我说:“他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那一起。”我坚持着。
“我想和李牧棠一起。”裴桐回答。
“啊?”我没有反应过来。
裴桐将我向前推:“哎呀,快去吧。”
我便只好跟在骆家兴身后跑向医务室。到了医务室,医生一番诊治后告知我们郑楚楚是因为没有吃早餐,昨晚又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体力不支晕倒了,休养一会儿即可。骆家兴这才放下心来,叮嘱我照顾郑楚楚,今天不用继续回去军训后才离开。
当只剩下郑楚楚与我的时候,我用脚猛踹了郑楚楚的病床一下。
郑楚楚一瞬间坐起来对着我破口大骂:“麦卓晞,你轻一点行不行啊!”
“郑楚楚,你这戏也太假了。哪有人晕倒还忍不住偷偷挠痒痒的?”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打了个哈欠。
“这还不是李牧棠出的主意,他想让你休息,居然让我们装晕。裴桐那体格跑五圈就晕的话,实在太不真实了,只好我来做女主角了。”郑楚楚躺回病床上:“我们家小骆骆真是男友力爆表啊,刚刚他离我那么近……”
我给郑楚楚倒了一杯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真的喜欢骆家兴?”
郑楚楚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今天他抱我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换了别人他也会帮忙的。”我提醒郑楚楚。
郑楚楚不在意地笑:“可是今天晕倒的是我。麦卓晞,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和每一个人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我笑,没有说话,郑楚楚问:“你不相信?”
“在电梯里见到李牧棠时,你对李牧棠有兴趣。不久后,见到杨孜尧,你又对杨孜尧的情况追根究底。我不知道多久后,你又会换新人。”我说。
“那你选谁?”郑楚楚反问我。
“什么我选谁?”我明知故问。
“李牧棠和杨孜尧,你选谁。”郑楚楚穷追不舍:“我是说,如果杨孜尧不是你哥哥的话,你选谁。”
我彻底愣住,低头喝水又被呛住,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郑楚楚白我一眼:“是吧,是不是很难选?李牧棠这个人呢,玩世不恭,也是个极体贴的人,可能是身经百战的缘故吧。你哥哥就完全不同了,是骨子里的谦谦君子,不过对人总有些距离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自我保护。这样的两个人难分伯仲,所以我为免烦恼,还是去挖掘小骆骆的闪光点为好。”
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你想得还真是长远。”
“卓晞,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李牧棠。”郑楚楚认真地对我说:“反正你没办法选杨孜尧。”
我如当头一棒,想了想,才说:“李牧棠不是一个选项,他应该是某个人的唯一。”
郑楚楚大笑:“走,我请你吃饭去。感谢你和裴桐对我不离不弃。”她跳下床。
我与郑楚楚在食堂吃过饭后,给裴桐打包了一份食物,便回到了宿舍。郑楚楚爬上床,拉上床帘呼呼睡去。我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有杨孜尧的短信。内容很短,但足够令我安心。
“奶奶醒了,一切都好。”杨孜尧在末尾加上了一个笑脸。
我拿着手机走出宿舍,在走廊转角处停下,拨通了杨孜尧的电话,等待了几秒后,接听的却是郑一贞:“麦卓晞?”她喊我,连名带姓。
“是我,奶奶。奶奶你……”我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麦雨时给了你多少钱?”郑一贞一字一顿。
振聋发聩。郑一贞未加任何遮掩。她睁开眼睛,微微颤抖便让我的彩色泡泡瞬间崩裂。
我回答:“很多,多到无法拒绝。”在那一刻,我竟然暗自庆幸,如此难堪的被拆穿场面没有发生在杨孜尧面前。
“你准备拿这笔钱去做什么?”郑一贞在电话那头问。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读书。”
“就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还是会这么做,对吗?”郑一贞问。
“是。”我回答。这个答案我早就给了我自己,何况,哪里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呢。
电话那端传来郑一贞的笑声,随即又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声。
“说谎话,我很抱歉。”我表达歉意:“我今天就会离开……”
郑一贞打断我:“离开?然后去哪里呢?你有地方去吗?”
我愣住,是的,我无处可去。可是无处可去,不也意味着,哪里都是去处吗?
“如果我要让你进监狱呢?”郑一贞突然严肃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恐惧比我想象中要少:“罪有应得,我毫无怨言。”
“你不应该是一个轻易对命运认输的人才对。”顿了顿,她有些郑重其事地说:“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我如提线木偶,彻底放弃挣扎,反倒是一种解脱。
“你养父母去世后,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郑一贞缓缓说着,她说得艰难,似是耄耋之人在坦白一个难以向外人言的私隐,又像是一个在迷宫中呆了许久的无知孩童向空气求助。
熬过来?养父母躺在病床上被盖上白布的那一刻,我颤抖着签下死亡确认书的那一刻,空荡荡的医院走廊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的那一刻。那些时刻,要如何熬过来呢?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生与死,根本不是什么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的这种浪漫之词。我早已明白,人生在世,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在死亡突如其来时,除了悲伤,我更多的感受到的是荒谬。明明是如泰山压顶般的噩耗,可是我还是要用最实际的方式去处理后续的问题,用最省钱的方式安葬养父母,用最赚钱的方式去变卖物品还债,用最快速的方式去寻找生活的新出路。
沉默了一阵后,我坦言:“我从来都没有熬过来过。”
郑一贞也许在电话那头落了泪,极其克制,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你……还好吗?”我犹豫着问出了关怀的话。
“想补偿吗?麦卓晞,继续说谎,做我的孙女,做到我不再需要你那一天为止。”她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电话便被戛然挂断。
我将手机从耳边放下,看了看手机屏幕。我的手机壁纸现在是简单的纯黑色,而一年多以前,我的手机屏幕还是我拿到美国布什总统奖状与养父母兴奋地并肩而立的照片。
是谁说生活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呢?明明是生活做好了选择,人类不过是执行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我整理好情绪,回到了宿舍。
“你去哪儿了?”郑楚楚拉开床帘问我。
“去打了个电话。”我回答。
“快睡会儿吧。”郑楚楚把床帘又拉上:“在我征服小骆骆之前,只怕我们还要被折磨十三天。”
我爬上床铺,将床帘放下。在一片漆黑之中,我久久地睁着眼睛,手中紧紧握着手机,看着通讯录中唯二的两个号码。一个是李牧棠自己储存的“亲爱的”,另一个便是杨孜尧的名字。
我自觉好笑,李牧棠说得没错,我太过贪心。曾经我以为我只想读大学,现在我才发现,当我见过了广阔的大海,便再也回不到小溪流中。
贪婪令人面目可憎。我努力说服自己,郑一贞的决定对我来说是好运的象征。在一遍遍自我催眠中,闭上了双眼。
待我醒来时,裴桐正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快朵颐,郑楚楚在镜子面前换装。
“你要去哪儿?”我问。
“我约小骆骆吃饭。”郑楚楚选定了一条粉红色的裙子。
“你白天还晕倒着,晚上就要去和他吃饭?”我爬着梯子,回到地面。
裴桐一边吃着,一边对我说:“人家骆教官根本没答应她,她自己要去骆教官宿舍楼下蹲守。”
“什么蹲守!这叫坚守!”郑楚楚拎起一个小包,走出门去:“不要太想我噢,亲爱的们。”
我与裴桐面面相觑:“色令智昏。”
我向窗外看去,已是傍晚,睡了大半天的我此时精神状态恢复许多,手机铃声在此时响起。我赶忙拿起手机,一看,却是李牧棠,不由有些失望。
“小家伙,休息得怎么样?有没有梦到我呀?”李牧棠在电话那头问。
“托你的福,完全没有,因此休息得非常好。”我说。
“看来精气神不错,下楼吧。”李牧棠说。
“不要,不想洗头。”我迅速回答。
李牧棠非常懂我的弱点,四个字一出,我束手就擒:“你哥也在。”
“我要带室友!”我看着在床上趴着的裴桐。
“没问题。”李牧棠回答。
电话挂断,裴桐立马大口咕噜咕噜喝光了萝卜汤,放下碗,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擦了擦嘴:“卓晞,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对话,似曾相识?”
我想了想,点点头:“有点……”
“不过也还是不一样。”裴桐换着球鞋,随口说着。
不一样。是的,当然不一样。当时的我,只需要撒“我是麦卓晞”这个谎,现在的我,还需要撒“我相信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麦卓晞”这个谎。
人在局中,想脱身却不得。
“你看,没有郑楚楚,安静多了。”裴桐为我解惑。
我会心一笑,与裴桐一同下楼。
杨孜尧与李牧棠都在楼下等我们,我径直向杨孜尧走去,却被李牧棠拦住了去路。他冲到我面前单膝跪地,从口袋中煞有其事地掏出了一个可乐易拉罐的拉环,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滴了两滴眼药水,努力装作一副深情的样子,对我大喊:“麦卓晞,你嫁给我吧!”
无所谓旁人的反应,我立刻看向杨孜尧,他握着手里的罐装可乐,惊恐万分。
我忍不住笑出来,打量了李牧棠手中的拉环一番,清了清嗓子:“这……没钻啊,不嫁。”
“呸,你这个物质的女人!我真是瞎了我的可爱无敌电光眼才会看上你!”李牧棠非常识趣地瞬间站起身,转向站在我旁边的裴桐:“兄弟,嫁给我吧。”
裴桐先是一刹那的失神,在李牧棠挤眉弄眼小声地说“给个面子啊兄弟!”之后,手心向下伸出了手。
李牧棠却不解风情地将裴桐的手心翻转了过来,把可乐拉环塞在了她的手里:“喏,纪念物,有男神我的气息,不用谢。”
杨孜尧走上前来,把可乐罐还给李牧棠:“李牧棠,你说的逗笑卓晞的妙招,就是求婚?”
李牧棠不服气地说:“小家伙这是爱在心中口难开,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李牧棠,我啊,不会喜欢你的。”我挽住裴桐的胳膊。
“不喜欢我,难道还能喜欢杨孜尧?”李牧棠瘪瘪嘴。
我没有说话,偷偷看一眼杨孜尧,发现他也正看着我,脸颊霎时间红了起来。
李牧棠走在我们前方,捶胸顿足地哀嚎:“你说你喜欢篮球打得好的,我可以练;你说你喜欢做饭做得好的,我可以学;你说你喜欢成绩好的,麦卓晞,你这是不给我活路啊!”
不远处有女生的尖叫声:“看!流星!”
所有人纷纷抬闭上了眼睛许愿,只有我和杨孜尧看向了彼此。
我与杨孜尧相视而笑,所有的疲惫与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大致也不过如此。
从杨孜尧的眼眸中,我看见了我自己,一个穿着水晶鞋的满脸喜悦,内心却惴惴不安,担忧十二点钟声敲响,便一切归零的我自己。
很久以前我听闻过一句话,说是爱若有口无心是可耻的,爱若有心无口是可悲的。在未知的面前,我早已丧失了选择的权利。
我想,流星飞得那么快,也许是因为它并不想知道人们的愿望。于是,我挪开了停留在杨孜尧身上的目光,抬起了头,耸了耸肩,故作失落地说:“好可惜啊,都没来得及许愿。”
李牧棠本想推我一把,突然回想起我的“弱不禁风”,连忙收住了手:“没许愿?没事,你讨好一下我,我把我的愿望分你一半啊。”
“我才不要。你能有什么好愿望?”我摆手拒绝,为了避免尴尬,头摇得像拨浪鼓。
“天灵灵,地灵灵,打牌不输只会赢。”杨孜尧语气平淡地念出了李牧棠的愿望:“他从小到大,只要许愿,一定是这个心愿。”
李牧棠大力地拍了一下杨孜尧的后背:“真兄弟!懂我!”
我叹了口气:“好好的流星,还要管你打牌?裴桐,你许了什么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刚刚许愿的人的愿望能实现。”裴桐说。
李牧棠不以为意:“你还不如说你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我推了李牧棠一下,李牧棠依旧纹丝不动。只好转头对裴桐说:“裴桐,推他!帮想帮你报仇的我报仇!”
“她推我一下,可是要命的!”李牧棠立刻拔腿就跑,我挽着裴桐的手臂跟上去,杨孜尧与我们并肩走,小声地说:“真好。”
“什么?”我没听清他说的话。
“我说,现在这样恢复正常,真好。”杨孜尧向前跑了几步,作势要追上李牧棠:“我帮她教训你!”
李牧棠尖叫一声,杨孜尧在后追赶。我想,是啊,真好,即使是假装现在恢复正常,都真好。
只要杨孜尧在,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