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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Chapter 06

沿途风雪浪急我未曾贪生怕死

我们最终没有如约去一家餐厅,说无关痛痒的话嬉笑着吃一餐饭再各自回到宿舍。流星雨过后,我收到了丁维安的信息,简单的七个字,令我呆在原地。

“救我,我是丁维安。”我把手机递给在一旁的裴桐。

裴桐眉头一皱,情急之下对着杨孜尧与李牧棠的背影大喊:“回来!”

李牧棠故意回过头和裴桐开玩笑:“大兄弟你这也太粗鲁了。我不,除非我卓晞妹妹亲口说她要我回来。”

我无心回应李牧棠的幼稚举动,立刻回拨电话给发来讯息的号码,几声等待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麦卓晞?”

“你是……”我仔细回想,猛然想起令人记忆颇深的笑容:“宋常柠?”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她的语气里居然有几丝期待:“我在如烟等你。”

没等我说“好”,宋常柠便挂断了电话。

杨孜尧与李牧棠此时已经走到了我身边。“怎么了?”杨孜尧轻声问。

我立刻捂住了肚子,佯装不适地皱起了眉头。裴桐惊讶地看着我,在我的眼神暗示下几秒后才缓过神来,连忙扶住我,只是神情完全不像担忧,而是首次出演戏剧的无所适从。

“快叫救护车!”李牧棠大叫。

若不是此刻我正扮演着病人的角色,不然我一定送李牧棠一个回旋踢。我表现的症状明明就是肚子疼,哪里至于叫救护车。

“没……没事,我就是……那个……”我故作羞涩。

裴桐这名史无前例的猪队友在此刻疯狂点头如捣蒜:“对!她今天军训也这样!”说完又狗尾续貂了一句:“每次都是!”

杨孜尧很是关切:“要不然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和李牧棠买了吃的再送给你。”

“不用不用,你们去吃吧,我回去躺会儿。”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如此有活力,便又“虚弱”地指了指回宿舍楼的方向,借着裴桐的力量缓缓地转身。

李牧棠还想说些什么,被杨孜尧拦住。我无从得知他们二人的对话,只能在经过转角后迅速奔跑向校门口。裴桐很是仗义,随我一同坐在了出租车的后座。

“师傅,去如烟。”我报出地名。

一句惯性的“好嘞”之后,师傅似乎并没有开车的打算。反而是饶有所思地在后视镜里仔细打量了我与裴桐一番,语重心长地说:“我看你们也都是枫大的学生,如烟这种地方,还是少去。父母辛辛苦苦供你们读书,不是为了让你们去赚快钱的。”

裴桐被师傅这话吓得一个激灵,她疯狂摇头:“不不不,师傅,我们就是去如烟附近找个人。不……不赚钱的。”

师傅叹了口气:“不赚钱也不行啊,我们现在是商品经济,讲究的是等价交换啊。”

裴桐转头看向我,小声地说:“得,这回算是抛头露面,英勇就义了。”

我握着手机正在思忖是否要联系方清树,本无心理会师傅的误解,无奈裴桐的叹气声太大,犹如我正在“逼良为娼”。我正打算催促师傅尽快开车,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李牧棠坐了进来:“师傅,顺便也带我一趟呗。”

“你也去如烟?”师傅问。

“你们去如烟?”李牧棠因讶异猛地转过身来,双眼紧紧盯住我。

“师傅,你到底开不开车,不开车,我们就下车了啊。”时间有限,我有些不悦。

师傅不再说话,踩了一脚油门,车窗中的建筑物终于离我们渐渐远去。

“小卓晞,你去如烟做什么?”李牧棠不依不饶。

“还能去做什么?赚钱养你啊。”我没好气地说。实在奇怪,如果此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杨孜尧,我一定会为我十几分钟前拙劣的借口而感到无地自容,而面对李牧棠,我总是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

李牧棠突然一只手捂住了脸,竟然痛心疾首地喊了出来,声音中居然还有几丝哭腔:“都怪我,都怪我不能好好照顾你,不能好好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

“你和卓晞什么时候有孩子了?”裴桐大惊。我对着裴桐翻了个白眼,她真应该好好去读她的体育学校,头脑极为简单的对立面便是四肢极为发达,相信裴桐一定能为我国体育事业添砖加瓦,再创辉煌。

“你这个禽兽,我才十八岁啊。”我将头别过去,看向车窗的方向。

不过二十分钟不到的车程,计程车里气氛诡异。一个掩面忏悔的帅气青年李牧棠,玩世不恭的模样一定不是“三好学生”,干出了丧尽天良的事情却束手无策;一个泥潭深陷的无知少女麦卓晞,有着痛苦的过去和自食苦果的难堪,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将自己推向了不可回头的深渊;一个不知为何卷入这段相爱相杀故事的肌肉女学生裴桐,绞尽脑汁地思考“孩子”从何而来却无从获知答案而埋头苦想以致不断投来疑惑目光;一个自认为看破一切,人在中年,头发近无的出租车司机,微微一笑,叹道“稚子无知”,手扶方向盘回忆起自己青葱岁月。

我们四个人以不同的心情和不同的神情,在计程车到达如烟时,郑重地道别,并由李牧棠结算了车费。

站在如烟门店,我才明白了李牧棠话语中的惊讶来源于何处。我曾在纽约的街头混迹,三教九流的人见了不少,更曾经在法拉盛讨过半年生活。目睹过三十五元的大保健的盛况,看过特种兵没落为外卖员的心酸面容,在烟雾缭绕里看谄媚讨好,也在厕所听过无数次喘息与哭泣声。而当我真切地站在这里,站在最有名的歌舞场所前,我突然有了一丝胆怯,我不禁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

好不容易脱离了厌恶的场所的我,好不容易即使在那么糟糕环境下也要与这种环境保持距离的我,为何现在拥有了一个名校大学生的身份后,要为了一个根本与我毫无关联的人来到这里?唯一的答案不过是,这个人和杨孜尧有关系。我不在意丁维安,可是如果杨孜尧在意,就算是在意过,我也无法袖手旁观。

“卓晞,我们还是回去吧。”裴桐说。

“来都来了。”我回答。中国人很爱说“来都来了”,但其实背后的真正意思是“不做就会遗憾,而我们不想遗憾”。到底是做好,还是不做好,没有人知晓结果。但是“遗憾”却是可控的。做了不留遗憾,不做一定有遗憾,浅层次的趋利避害,人人都擅长。

裴桐重重地点头,似是做了一个关于生死的决定。我被逗笑:“你要不在门口等我吧。”

“对,你在门口帮我们放哨,有啥不对劲,你就先跑。”李牧棠接话。

我偏头看向他,他朝我爽朗一笑:“别看我,小爷我可是这里的常客,你不能没有我。”

我想说“谢谢”,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我恍然意识到,对于李牧棠来说,光一句“谢谢”已然不够。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我,李牧棠是我回到中国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必然成为最重要的朋友。

裴桐不知为何没有坚持,她似乎从不反对李牧棠的决定。

李牧棠推开大门,我在他之前走进去,如烟内巨大的摇滚乐声嘲讽着我早已无法负荷的耳膜,李牧棠伸出手捂住我的耳朵,暖流席卷全身,我却愈加不适。我从他的手掌中脱离,没有看到他些许落寞的神情,径直向前走,直到被一个女生挡住去路。

我定睛一看,她着亮片吊带,头发挑染成紫色,绿色的眼影在灯光下略有闪光。她对我笑:“麦卓晞?”

我点头。

“柠姐在云水间等你。”她的目光在李牧棠身上游走。

我赶忙说:“我朋友,一起来的。”

她不掩失望的神情:“噢,那可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怎么能让美女觉得可惜呢?”李牧棠的男性荷尔蒙再次起了作用。他靠近那位女生,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只油性笔,轻轻托起女生的手,在女生的手背上写下了一串数字:“我的电话号码。”

“你居然随身携带油性笔?”我对李牧棠的撩妹戏码毫无兴趣,可对于他的撩妹手法不得不五体投地。

我径直向女生指示的方向走去。李牧棠很快便跟上来:“吃醋啦?”

“你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问不问也没差别,反正你别打算甩掉我。”李牧棠向四周张望着。

我懊恼着:“军训这个谎是你帮我撒的,裴桐居然主动提起来。还好杨孜尧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知道。”李牧棠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你和裴桐才认识多久,她怎么可能知道你每次都不舒服嘛。那个是一月一次,除非你不正常。当然,你不正常也是有可能。诶?你不会……真不正常吧?”

“你才不正常!”我皱着眉不看他。

李牧棠哈哈笑:“反正我知道你一定是撒谎,就跟着你们往回走啦。不过小卓晞,你原来真的没有练过跑步吗?跑那么快。”他说着,扫了一眼某个房间的名字:“云水间,就是这里。”

不由我分说,李牧棠已经将门推开,宋常柠一个人在房间里唱着杨千嬅的《勇》,屏幕上“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的歌词逐渐变成亮色,与宋常柠的甜美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伤感中又有些决绝。

宋常柠示意我与李牧棠坐下,继续将歌曲唱完。我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屏幕。李牧棠则相比轻松自在许多,他直接吃起了桌子上果盘中的水果,躺坐在一旁。

一曲结束,宋常柠按下“暂停”键,这才对我说:“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其实我与丁维安不是朋友。”我坦白说。

“我知道,她是你现在哥哥的前任女友。”宋常柠在说“现在”这个词语时特意加重了语气,令我不由怀疑她是否对我是麦雨时的女儿这个身份怀有敌意。

宋常柠把目光转向正在吃西瓜的李牧棠:“这个帅哥是你的男朋友?”

“美女好眼光!”李牧棠咬了一大口西瓜,抢了我的话。

我没有执着于否认,询问宋常柠:“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你不也是?”宋常柠端起桌子上的红酒杯,轻轻摇了摇。

我明白她的意思,聪明如李牧棠,自然也是明白:“我就在门口”

宋常柠配合地说:“放心,你的女朋友我会好好照顾。”

李牧棠离开包间时还不忘把果盘带了出去,我都可以想象他站在门口端着果盘向经过的美女抛媚眼搭讪的场景。

“你的男朋友对你不错。”宋常柠笑。

“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回答,作为回应,我又补充了一句:“方医生对你应该也不差。”

宋常柠甜甜地笑:“麦卓晞,你真的很聪明,真不愧是雨时姐的女儿。”听到她称我为“雨时姐”的女儿,我心中大石头落了下来。一个“姐”字,可能是尊敬,可能是讽刺,但至少不会是恨意。

我没有接话,拿起了桌子上的另一杯红酒,微微摇晃,凑近闻了闻酒香。

“酒一般。听他说麦雨时从看不上这种品相的红酒。”宋常柠将自己手中红酒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与他下个月就结婚了。”

“你想告诉方医生你与如烟的关系?”我已猜到宋常柠找我来的原因七八分。她可能也与我一样,不愿对最爱的人说谎话,却又怕自己珍爱所得最终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我不确定。”宋常柠缓缓说,“我第一次遇见他,可能比你还要小两岁。我因为不听话,被教训了一顿,强撑着自己到了医院,是清树救治了我。我没钱,他帮我垫付了医药费,他问我父母是谁,我说不出来,他便不再问。我包扎好后,却偷偷离开了医院。”

“你最终还是回到了如烟?为什么不回家呢?”我问。

“如烟就是我的家。我妈妈本就在如烟工作,对一个客人动了心,便傻乎乎地奉献了所有。最后死在手术台上,而那个男人可能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是我的外婆收留了我,但是她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了,此后我阴差阳错又回到如烟赚学费。”宋常柠看向我,“我第一次向旁人这么介绍我的至亲,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可以这么冷静。”

我想了想:“可你现在是医生,早就和如烟没关系了。”

“如烟是我的烙印,我从不认为我靠自己去赚钱有什么好羞耻的。直到我发现我无法向方清树开口。”宋常柠靠在沙发靠背上:“我真羡慕你妈妈。她在纽约,方清树就去纽约。她不需要方清树了,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方清树扔掉。我宋常柠这一生,都没有运气。”

我皱着眉,轻啜了一口杯中的红酒:“你不介意他的心中一直有别人?”

“你还小,不知道暗恋是什么滋味。”宋常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暗恋就好像在街边的玻璃橱窗中看到喜爱的毛绒小熊,特别想买,只可惜钱并不够。于是就努力存钱,没想到钱存够了,玩具却被其他人买走了。而如果有一天经过垃圾箱里看到被丢弃的这毛绒小熊,我还是依然会把它捡起来,洗干净。因为它就是我的珍宝。”

我把酒杯放回桌上:“你的故事很感人,不妨直接说给方医生听。”

“靠脑力赚钱和靠身体赚钱,能一样吗?”宋常柠自嘲地笑:“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摇头:“不能。”

“你尚不知道我到底有何求助于你。”宋常柠把酒杯也放了下来。

“被谎言折磨又如何,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做一个坏人。反正你伤害的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这段话说完,我才发现这段话我不仅仅说给宋常柠,也在说给我自己听。

宋常柠却不认同我的说法,她看着我:“卓晞,谎言就是谎言啊。”

“为什么不自己和方医生告别。”其实我想问她,为什么要亲手放弃幸福的机会,即使只是“假装幸福”。只是这话太残忍,一说出口,必然是伤人利刃,见血封喉。

宋常柠沉思了片刻:“因为你最合适。”她顿了顿,继续说:“麦卓晞,你是最合适的那个人。清树愿意为麦雨时付出一切,你是麦雨时的女儿,只要你在,清树在中国仍有需要持续关怀的人。由你和他保持联络,是最合适的。”

看来宋常柠的确对我是麦雨时的女儿这件事深信不疑。我不禁觉得讽刺。在宋常柠为自己的过往而痛苦内疚时,并不知道方清树到底对她隐瞒了什么。

如果说宋常柠不过是没有说出所有的真话,那方清树则是完全说了假话。在宋常柠看来,她爱的那个人不过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有其他人孩子的女人。最悲哀莫过于在她认为自己配不上方清树时,选择把方清树放生到方清树好不容易才舍得离开的泥淖。

任他沉沦却还以为是任他快乐,多么悲哀。

“宋医生,不是每个人都有可以幸福的机会的。”我举起红酒杯,碰了一下宋常柠放在桌上的红酒杯:“不管是麦雨时,还是我,都祝福你们新婚快乐。”

宋常柠不可置信地愣了几秒后,随即也端起了红酒杯:“谢谢。”

我站起身:“丁维安呢?”

“她想当明星,被一个经纪人带来如烟接待金老大。金老大玩的手法太过了,她折腾不过。我本想帮她叫救护车,她不肯去,我就派人把她送回家了。”宋常柠也站了起来:“我救她,本想是用她来换你帮我照顾方清树这个人情。”

“据我所知,她和你哥哥在一起五年多。虽然她对你不重要,可是你哥哥对你很重要。”宋常柠似乎看得穿我的心思。

我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所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杨孜尧知道丁维安的事,好吗?”

宋常柠却不认可:“这是很好的,让你哥哥彻底放下丁维安,开始新生活的方式。”

“比起杨孜尧放下谁,喜欢谁,我更在意他的感受。即使一秒也好,我也不希望他不开心。”我回答。

“她,也和你一样,头脑这么清醒吗?”宋常柠最终还是问起了她感情上不可能战胜的对手——麦雨时。

我知道她想说的词是“冷漠”与“自私”,或许还有“一意孤行的勇气”,这些特质在我劝她不要说出真相时都已经悉数展现。可能此刻的宋常柠正在羡慕麦雨时与我均可以做到只顾自己的情绪,不像她处于内心的挣扎之中。而她不知道的是,无论是我还是麦雨时,都没有办法在谎言的状态下坦然。

如果麦雨时做得到,她应该选择一个爱她的方清树。如果我可以做到,我应该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命运突如其来的馈赠”。可是我们都没有。

归根到底,大家都是一类人,都是无法成为单纯的利己主义的人。

然而我没有必要向宋常柠说明麦雨时与我的想法。我们在人前表现出的坚强,不是为了在特定时刻令其成为脆弱的比较选项。有多痛苦,有多困难,在尝到生活甜头的同时说出来,是不值得旁人唏嘘的。生活说白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事情,三缄其口最为得当。

“麦雨时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她终其一生只爱过杨绍雄。”我想这句话足够令宋常柠感到安心。

宋常柠一直都知道,她的对手从不是麦雨时,而是方清树的心。却不料令她对我产生了怜惜。

宋常柠的眼眸中有几分悲伤,居然是为了我:“卓晞,我本以为你会是一个快乐的小孩。没想到你竟都不用‘妈妈’‘爸爸’这样的字眼称呼他们。”

我没有反驳,宋常柠的判断没有错,我一直都没有办法做一个快乐的人。我始终认为快乐是需要努力的。人必须有一万分的决心去对抗挫折,才可能获得万分之一的快乐。如果说宋常柠稍有些失误的,原因也在于她不了解我的谎言。我的疏离不来源于感情的淡薄,而来源于鸠占鹊巢的惶恐。

宋常柠走到门口,打开门,李牧棠却没有如他所说站在门口。宋常柠向外望去,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的追求者不是很靠谱啊。”

“所以你早就看出他不是我男朋友。”我笑。

“他非常好,可惜你不会喜欢这种男孩的。”宋常柠送我向外走。

我问:“你以后还会来如烟吗?”

“最后一次,以后我只是宋医生。”宋常柠露出一如往常的甜美微笑。

我点点头:“以及方太太。”听闻我的话,宋常柠笑得更加开心。

我们一路向外并没有走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李牧棠的白色外套在其中显得格外醒目。眼看着裴桐拿着一个啤酒瓶就要砸过去,我立刻冲过去喝止了她:“你们都住手!”

言语的力量在此刻如此薄弱,我便将啤酒瓶对着地面用力一摔。啤酒瓶炸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裴桐直接愣在原地,李牧棠与那几个和他打斗的人也停下了动作。我走上前一把将李牧棠扯了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那几个人就吼道:“几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

李牧棠“扑哧”一下笑出来,凑到我耳边说:“你看看伤势,是我一个打他们几个。”

“你还有理说!”我轻吼他。

“谁让他们说你。”李牧棠委屈巴巴地说。

宋常柠走上前来,充当和事佬,示意我与李牧棠、裴桐先离开。那几个人本想不依不饶,宋常柠一句话便让他们恢复了安静:“金老大让你们来,是看场子的,不是砸场子的。”

又是“金老大”。

我拉上裴桐,李牧棠乖乖在身后跟着。临出门前,我回头看宋常柠。她再不是方清树面前那个巧笑倩兮的宋医生,而是如烟的柠姐。

我叹了口气,希望在如烟发生的这件事,可以如它的名字一样,真的就此如烟。

在出租车上,我转坐副驾驶,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李牧棠与裴桐悻悻地坐在后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打开话题。即使裴桐平日里把体育锻炼当作家常便饭,从未见过真刀真枪打架的她,此刻自知惹了事,耷拉着脑袋不敢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裴桐才说:“卓晞,你刚刚砸瓶子的样子真帅。”

见我不说话,李牧棠继而补充道:“对!我从没看过女孩儿砸瓶子砸得那么干脆利落!”

“是啊,我听到里面有打斗声,跑进来看到李牧棠在和他们打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酒瓶子,都不知道往何处下手。”裴桐试探着补充。

“你说他们说我,说我什么了?”我没有回头。

李牧棠想了想:“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不知道就没有发生过吗?”我将手臂靠在车窗上,倚着头:“说吧。”

“他们说你在如烟起码一晚五位数。”李牧棠说,带着些愤愤不平。

“所以你和他们打架,是因为觉得我不值还是不止五位数?”我笑出声。

李牧棠有些生气:“他们这样说你,你还能开玩笑?麦卓晞,你和那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你可是杨家人。”

李牧棠的话并没有错,却不知为何触怒了我。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过是暂时没有那样去讨生活。”我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

十几分钟前,我在如烟力劝宋常柠她的过往与所有人相比没有任何不一样。十几分钟后,我在出租车上毫无道理地对着李牧棠发泄着我内心的恐惧。是的,我多希望,我的过往就是麦晴的过往,那我,就不再是抱着谎言和他人不一样的人。宋常柠无法面对方清树,那我呢,我能好好面对杨孜尧吗?

“卓晞,李牧棠是在关心你。”裴桐不满地对我说。

我自觉失态,请师傅停车:“对不起。我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我下了车,转而搭乘了另一辆出租车,报出了福利院的地址。

到达福利院时,隔着栏杆可以看到沈延年在院子里一个人坐着秋千。

我正想推门而入,一个身影先来到了沈延年的身边,是杨孜尧。

他蹲下身,我跟着走近。

“延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呀?”杨孜尧温柔地问。

沈延年仰起脸,露出笑容:“大哥哥,你又来看我啦。”

又?这个字眼足以说明杨孜尧常常来福利院看沈延年,甚至可能比我来得还多。我停住脚步,站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位置。

“院长妈妈在照顾其他的小朋友,我帮院长妈妈等云心姐姐回家。”沈延年的小奶音,让人一听心都要融化了。

自行车的铃铛声响起,赵小伟的声音传来:“延年,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啦?”

我们回过头看向迎面走来的赵小伟和程云心,香喷喷的烤鸡腿味扑面而来。沈延年开心地扑上去:“小朋友们和我又有好吃的了!”

“晞……你们二位又来看延年啦?”程云心本想叫我的小名,立刻反应过来杨孜尧并不知道我们是如此熟悉,赶忙改口。

杨孜尧看向我,笑着说:“对呀,和卓晞一起来看看延年。”

赵小伟看着我憨憨地笑笑,云心牵着延年的小手:“走吧,我们一起去把好吃的分给小朋友们。”

延年开心地拍手,程云心问我:“你们一起进去吗?”

“不了,我们要早点回学校了,她明天还要军训。我们下次再来。”杨孜尧帮我回答。

我配合地点头:“嗯,下次再来。”

程云心不由分说,从赵小伟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鸡腿,正在找袋子装着,被我拦住:“不用了,又不是小时候。”

“什么时候都要分你一半的。”程云心脱口而出,又立刻补救:“我妈说好吃的不能独享……哎呀,反正我给你,你就拿着。”

“那你留着,下次我再来,再多吃些。”我笑。

程云心只好说:“好吧,那可是你自己不吃的啊。”

我忙点头,与杨孜尧一同目送赵小伟和程云心牵着沈延年进门。

“走路回学校,可以吗?”杨孜尧对我说。

我点头,跟在他身后走,不知不觉,走到与他并肩。

走了几分钟后,他主动说:“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你生日了,奶奶说很抱歉不能给你办生日宴,但是如果你有什么生日愿望,便告诉她。”

我自然是惊讶的:“奶奶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你说你不舒服想回去休息,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接到了奶奶的电话,那时候说的。后来李牧棠也说要去约会,我便去图书馆写了一会儿论文,晚上便来看看延年。”杨孜尧将自己的行迹交代得清清楚楚,实质上是在期待着我如他一样,告知他我的行踪。

我犹豫了一会儿,杨孜尧不愿我为难:“不愿意说,就不用说了。”

“不是,我是在想怎么说。”我知道不能放过坦然相对的机会:“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骗你说不舒服的,我只是当时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你这件事。”

“你现在想好怎么告诉我了?”杨孜尧问,他只是向前走,没有看我。

我点点头:“可以先告诉你一半。”

“荣幸之至。”杨孜尧笑。

“和你分开以后,我和裴桐去了一个地方,李牧棠跟在我们后面也坐上了我们的出租车。李牧棠在那个地方因为其他人对我不礼貌的言论而起了肢体冲突,裴桐想用啤酒瓶做武器被我抢去摔在了地上,最后我们一起离开了那里。但是因为我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我自己来了福利院,想看看延年。”我一股脑地将事情简单描绘了出来,连说话的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云里雾里,而杨孜尧却听得饶有兴致。

“你的意思是,你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了一件事,可是你反而不开心。”杨孜尧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我刚刚那段话:“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有人想说真话,但是不知道如何找我,便用了一条短信诱导我去。我听了她的故事之后,我劝她不要说真话。但是我想,最终她还是会说。”我被自己说的这句话逗笑了:“我的意思并不是,我努力做了一件事,可是并没有任何效果。”

杨孜尧若有所思点点头:“你的意思应该是,你不知道自己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最后发现不自救,人难救。其实对方心中早就有了决定,她只需要你成为一个知情人,不需要你影响她的决定。”

我用力点头:“对。”

“那我真遗憾,为一件不能令你开心的事情,而错过了和你吃晚餐的机会。”杨孜尧故意叹了口气:“真令人扼腕。”

我摇摇头:“不,是我们意外拥有了一次一起散步的机会。其实今天我在来福利院之前,我很慌张,但是看到你之后,好像一切就都好了。”

“可能……这就是血缘吧。”狗尾续貂现实版本非我在末尾加上的这句话莫属。

杨孜尧没有接我的话,他突然问我:“如果再来一次流星雨,你想许什么愿望?”

“我啊,早就不相信‘许愿‘这件事了。我只相信我自己。”没有给杨孜尧追问的机会,我回答:“你呢,你会许什么愿望?”

杨孜尧想了想:“我会希望麦卓晞从此刻起不再对我说谎。”

“啊?”我因惊讶而没有注意看脚下的路,脚踩着了一颗光滑的鹅卵石,猝不及防地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一阵吃痛,杨孜尧连忙蹲下身将我扶了起来。我的手掌因为在摔倒时下意识撑住了地面,此时已经被细砂磨破。我不由得向四处张望。

“你在找什么?”杨孜尧问我。

“找水,我需要清洗伤口。我之前打工的时候因为太忙,没有顾及,后来发炎了导致我几天没能正常上班,亏大了。”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家超市:“还是中国好,随时有急救的光芒,不像法拉盛。你等等我,我去买瓶水。”

“你站在原地。我去。”杨孜尧让我站在原地等他,自己向前跑去。

我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思考他刚刚所说的愿望。“从此刻起不再对他说谎。”果然愿望都是人们美好的希冀,而不是唾手可得的礼物。

那些我们难以通过个人主观努力完成的,那些令我们魂牵梦萦的,那些我们明知道泡影才是常态的,也许就统称为希望。

杨孜尧很快跑回来。我随意地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他蹲下来,我伸出手掌,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拧开矿泉水瓶,帮我将手掌上的细砂清洗干净。我的目光无法从他的睫毛离开,忍不住说道:“你的睫毛真好看。”

“我刚想说,如果你觉得痛,就说出来。没想到你是个不怕痛的人。”杨孜尧无奈地笑。

“我听人说,睫毛长的男孩子的愿望都会成真。”我努力笑出来。

杨孜尧从口袋中拿出药膏,我下意识地将手掌收回来:“清洗不疼,擦药膏疼。”

“对,这样才对。不过,如果疼痛感是为了痊愈,那就不要拒绝。”杨孜尧托过我的手,细心地将药膏涂抹在伤口处。

我默默地看着他,一时间居然有些泪眼婆娑。我努力眨巴眼睛,将头别在一旁。杨孜尧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他将药膏的盖子拧好,站起身,将矿泉水瓶扔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随后他又走回了我身边,蹲了下来。

“嗯?”我不解。

“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我背你吧。”杨孜尧蹲着背对着我。

我下意识地连忙摆手,手掌的疼痛感令我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杨孜尧回过头来看我:“没关系的。快到学校的时候,我会把你放下来,让你自己走。”

我心里有数不清的声音在说“好”,可是我还是拒绝了杨孜尧。我站了起来,笑着对杨孜尧说:“走吧,我想和你一起走。”

杨孜尧没有再坚持,我们继续并排缓缓地走着。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原来在法拉盛呆过?”

我一愣,想起他关于不希望我对他说谎话的愿望,看向他:“一定要说实话吗?”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是如果说,希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杨孜尧的眼神充满了真诚。

“我现在不能说。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等她的决定。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说了,我会明明白白地全部告诉你。”我回答。我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了,郑一贞说了,等她需要我离开时,自然会通知我。何况,关于法拉盛的故事,太过于残酷与不安,再聊起这段往事,只怕一向养尊处优的杨孜尧难以接受。

法拉盛是美国纽约皇后区境内的一个区域。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以及韩国等地的移民纷纷聚居于此。作为全美第二大唐人街,法拉盛的鱼龙混杂已是常态。市井风貌与从不掩饰的人性需求在这个区域展示得淋漓尽致。帮派对抗、街头暴力,枪杀与强奸案屡屡发生,曾经震惊华人圈的墨西哥裔强奸暴力事件令人们对此区域望而却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有一份报酬颇高的兼职就在此区域,我也不会与这个区域有任何联系。

杨孜尧知道这个地方不奇怪,让他对这个区域产生记忆却是我最不愿意的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虽不能至,无数人依然心向往之。如果可以,我希望杨孜尧一直只在象牙塔当中。而有这样想法的我,也足以证明我并不知道杨孜尧想要的是什么。我只是将他作为了光明的存在,忽略了他内心的渴望。欲飞向蓝天的人,又怎么会惧怕风暴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继续报考飞行员,你支持吗?”杨孜尧问。

“当然。”这个答案完全不需要思考:“这是你的梦想,不是吗?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再说了,鼓励他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也是人们最爱做的事。何况,就像你说的,你心中有决定,只是需要我知情,不是吗?”

“很有道理。那你的呢?”杨孜尧认真问我。

我想了想:“我的梦想是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不做什么,不负任何责任。和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随意说什么都好,不说话也好,并肩笑着看看日落。”

杨孜尧笑:“很美的梦想。”

我们说着走到了宿舍楼下,临分别前,杨孜尧叫住我:“麦卓晞,祝你坦坦荡荡,一帆风顺。”

“那我祝你乘风破浪,永不寂寞。”我回应。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我被留下,被选择,被启发,被羡慕,被认同,被关爱,被祝福。而我不知道的是,我也在某一刻“被告别”。

我喜欢的人将要去远方,带着我的鼓励与信任。而我,全然不知在黑夜中安然入睡,药膏在枕边放着,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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