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斯兰(Iceland)的古史诗中,有一篇叫作《勃拉格达·麦格斯·沙格》的东西。(所谓沙格者,即古史诗之意。)下面所揭示的奇怪怪的故事就由此出。这一篇的骨子,是一个名叫麦格斯的男子,每当达到高龄的时候,蛇一般地蝉脱了旧皮,重新回到壮年去。这篇史诗,无疑是从那产生摩基斯的传奇的故事的埃斯兰传承下来的。不过,麦格斯的故事和摩基斯的故事的骨子虽然相同,关于种种小事件却诏示了显然的不同,这是应该记着的。
在某一个人的生存亘几世纪这久这一点上,麦格斯的故事,和那个“漂泊之子”的犹太人楷尔泰辉拉斯相似。前者说述脱了皮肤,重复变成壮年,继续数百年的生存;后者关于漂泊诸国亘数百年的犹太人,也传播了这样的消息。只是后者更将长生的原因归诸基督的奇迹,这一点两者是同一的。
(一)
某时,一个老人来到夏莱曼王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垂了头。王欣然款待着老人,叩问他的姓名。老人名麦格斯。
“这位好像是壮健的,但是似乎年龄已高了哩!”王问。
于是,麦格斯坦然答道:“正是,可是比现在更老的时候也曾有过,但不久便回返到少年去了。”
王非常吃惊了。“你说什么?比现在更老的时候也曾有过么?并且不久便回返到少年去了,真是奇怪之至,究竟这样的事是可能的么?”
老人用了沉静的调子答道:“不日就可把皮肤脱给陛下看的,到了那时候,陛下的疑惑自会消释了。旧的皮肤,到现在为止已脱了两次;这次会比以前更年轻呢!”
一座的人听了老人的话,笑着一齐站起身来了。一听到威振四方的夏莱曼王之名,便是不顾性命的猛士,也会颤栗起来;然而这个男子,不但胆敢面无惧色,闯到大王的面前来,并且任意口吐奇怪的胡言,想来定是发疯了吧,否则便是戏弄大王的无礼者。
一座的武士,一想到此,颇有直扑老人之势了。然而王的胸襟毕竟是宽大的,他哈哈地笑着问:“你说已有两次把旧皮肤脱去了么?”
“实在如此。”
王更接着说:“那么,你想再把皮肤脱去么?”
“的确是这样想。咿呀!恐怕在五六天以内,皮肤就会脱去吧。”
“你说在今日以前,已有两次脱了皮肤,回返青年了,那么皮肤大概是到几岁脱一次呢?”
老人为大王开始详述自己过去不可思议的经验了。一座的武士,这时也认真起来,倾耳静听着。
“第一次脱皮,是老头三百三十岁的时候。皮肤一脱,就变成三十左右元气旺盛的壮年人了。”
满座的武士的心,不由得不安静了。认真地倾耳一听,不知在什么时候,似乎觉得受了欺骗,一齐凝然睨视老人了。
老人大概已悟到了他们的意思,便变了语调说:“咿呀,诸位的疑惑,也是有理的。可是,什么地方都不介意,请把老头的身躯放在宫廷的角落里吧。在五六天以内,就会明白老头的话并非胡言乱道了。”
因为那话非常沉静,武士们也静了气,重复认真起来了。老人把中断的话接续下去:“第二次脱皮肤,恰在二百十五岁的时候。在皮肤脱去以前,身体有点异样……第二次的时候也是如此。一注意到身体有点异样,老头便到罗马去了。在罗马不知怎的,似乎想脱脱皮肤看。记得那时统治罗马的,是海尔曼烈克帝。”
夏莱曼王一直默然倾听着奇怪之极的老人的故事,这时插口道:“皮肤是怎样脱去的?”
老人闭住了眼睛,暂时沉默着,似在脑中竭力想把过去的奇怪的经验记忆起来。一座的武士不觉咽着唾液了。
俄而老人说道:“最初的经验,无论怎样,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时老头已远在三百岁以上,可是我记得似乎精神还很矍铄。有一天,老头到山野间去打猎,喉咙非常渴了,便匍匐到一条小河的旁边去。正想饮水的时候,一条龙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来攫取老头。”
一座的人不觉打了个寒噤,是一种好像在寒冬的早晨,抱了满积着霜霰的竹的心情。然而老人仍旧淡然地说下去:“那龙攫住了老头,飞到岩洞中来,因为老头拼命挣扎着,龙滑落了老头,老头便向前狂奔,全然如在梦中一般。偶然抬起头来一看,已到了秀丽的郊原。因为拼命地驰奔,身体疲乏不堪,便在那里躺下去了,暂时昏迷着。在恍惚中似乎觉得皮肤已经脱去,神志清醒以后,已变成了三十左右的强壮男子了。”
老人把话中断,细了眼只是发呆,像在追忆过去似的。
一座的人们受了奇怪的故事的诱引,不觉透了一口气,感到紧张的筋肉好像已经宽松起来。然而立即又想接着听第二次的经验谈了。
老人再把话继续下去:“第二次的经验是在罗马。那里老头背脊也挺,精神也好,然而年龄已在二百岁以上了。”
大王打断了老人的谈话,询以罗马古代的许多英雄的事。老人一一将英雄的面貌、发色以及全体的姿态等等详述了一遍,一座的人们如今更为惊异与感叹之念所袭了。
不久,老人接着说下去:“那是某日的事:老头和干纳王部下的骑士在水中扑斗。起初很有力气,将几个骑士投掷开去,可是后来气力已竭,结果便被压倒在水中。记得老头那时就那样地寐在水底。说是寐在水中,虽然也有点奇怪……然而,咿呀,的确是寐在水底里的。当觉醒过来的时候,老人已漂到海边;并且旧的皮肤已完全脱去,变成三十左右的年青男子了。”
老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就此完结。一座的人们因为觉得事情过于奇特,发呆了。老人的话完了以后,他们还是面面相觑着。
大王赐一间房子给老人歇宿。
(二)
过了五六天,祭日到了,大王带了许多人到寺院去。眼光锐利的大王一看到那老人站在墙边,便微笑着问道:“怎么样?你说哪一天脱皮肤的?”
老人也微笑着答道:“不要着急吧。终于决定在今天了。老头愿在陛下和诸位面前,把皮肤脱给陛下和诸位看。”
跟在大王后面的随从,觉得非常高兴。因为期待着观看前所未闻的奇事,似乎感到心在跳动了。
大王用了沉静的调子缓缓地说:“先在寺中做完了礼拜,再悠然地旁观吧。”
寺中举行种种仪式了,人们觉得不耐烦,坐在一起,一想到老人的事,不由得对于露着严正的神色,在做仪式的和尚们那种虔诚的样子,起了反感了。
仪式一完,人们即从寺院跑了出去,只有夏莱曼王毫无慌忙的神色。他召集了随从,慢慢地回去。
在王宫的大厅里,早已有许多人们拥挤地聚集在那里了,大王也悠然地在高座上坐下。一座的人们,都焦急地等待着老人的到来。他们互相倾了首,在喃喃地私语,那一定是关于不可思议的壮观,在做种种的风说吧。一座不由得涨满了不安静的、骚扰的空气了。
俄而门开了,观众一齐心跳着向那方看。老人露着坦然的样子进来,径至大王的面前跪着,用沉静的调子说:“愿大王和各位静静观看。”说了以后,就将衣服脱去,从头到脚,开始把身体的各部分磨擦起来。
一座的人们咽着唾液凝视着。没有多少时候,老人在一根柱子下面躺下了,并且喃喃地念了些什么。人们屏了声息,倾耳听着。
老人自言自语地说:“是愿意返老还童的人,是愿意返老还童的人,望旧的皮肤逃去了吧。”
一座的人听着,不觉为之喷饭了。他们等待着那不久即将发生的奇事,神经不觉紧张起来!可是看了老人的样子,听了老人的独语,终于禁不住笑了。那时,只有大王端然坐着。
老人暂时不动,有如死人一般。过了一会,他爬到柱子上面,立即把头钻到柱子里面去了。人们惊喊了一声,举起踵来窥视,只见那坚硬的柱子不知怎的已裂作两片;老人更把肩膊爬进柱子里面去,不久背脊也看不到了,只有双脚鱼尾似地摇动着,然而一霎时也隐去了。一座的人们便离了座跑到柱子旁边去。
夏莱曼王虽然觉得这种妄动,有丧国王的威严,但王自己也从高座上走下,跑到那边去了。人们凝了眼,把全根柱子都查看过,在柱子上竟连用针刺边那样的伤疤也没有。
人们围着柱子,互相谈论那目击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里面,有一个露着很知道的神情说:“那个家伙,当然是个怪物,他一定是钻到地底里去了。”
可是,不久在他们的耳际,听到怪声了。人们静听着,那声响是从柱中发出来的。没有多少时候,柱裂而人的脚忽然出现了。人们不觉摇摇摆摆地把身子牵动起来。霎时间屁股出现,背脊出现了,柱也随着膨胀起来了。不久,一个男子的全身在柱中出现,柱子也就回复原状似地拼好了。
男子死人似地睡在地板上。不久,他一站起身来,龌龊的旧皮肤便勃勃地掉下来了。走到大王的前面去,恭恭敬敬地把头垂下。仰起头来,他的脸上还不曾生髯,是个年青的美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