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在前幕事后一二日,晚间。
·地点 :仍在洗宅客厅。
·人物 :均见前两幕。
〔幕启。
淑 菱: (等人等得焦心,东坐一下,西坐一下,瞪钟,没用;看表,也没用) 刘妈!刘妈!
刘 妈: (挽着袖子,手上还有水,似在刷洗家伙) 来了,小姐!
淑 菱: (指几上钟) 这个钟快不快?
刘 妈:啊?
淑 菱: (跺脚) 问你,这个钟快不快?
刘 妈:我怎能知道呢,小姐?我不认识钟!
淑 菱:你不会看钟?那么你怎知道时候呢?真新闻!
刘 妈:在乡下,我们看太阳。
淑 菱:看太阳?太阳上有长针短针吗?
刘 妈:那我可说不清。反正太阳上有长针短针,我也不认识。
淑 菱:刘妈你可真好玩!好刘妈,你到门口给我看着点去。红海先生说七点半来,现在已经到七点半,你看——噢,你不认识长针——他也不知怎么还不来!刘妈你看着点去!
刘 妈:不行呀,小姐,我还没刷完家伙哪!小姐你看,我的活儿有多么累呀,全是我一个人!要是在乡下呀,这早晚我早就睡了觉啦!
淑 菱:什么?
刘 妈:太阳落下去一会儿,我们就睡觉!
淑 菱:睡得着吗,那么早?噢!大概夜场电影也就没人看了吧?
刘 妈:小姐,我还是先去刷家伙吧?
淑 菱:你到门口等等他去,听我的话,我给你二毛钱!
刘 妈:哪位先生?
淑 菱:红海先生,常来找我的那位。
刘 妈:我记不清是谁!在我们乡下,一村的人都认识。这里,好家伙,那么多人,谁能都记得住呢!
淑 菱:就别费话啦,去,明天我给你二毛钱!
刘 妈:是啦,小姐,有二毛钱,又能买四张邮票!家里也不是怎么老不来信,真急死人!告诉你,小姐,这辈子我算忘不了小日本啦,真可恶!可恨!
淑 菱:老是这一套!老是这一套!快去吧!
刘 妈: (嘴里还叼唠着,往外走) 老是这一套?敢情你们好,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人家把家都丢了,你们还这么高兴呢?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淑 菱: (听见刘妈叼唠,而假装没听见,等刘妈出了门,才自言自语的) 这个刘妈,这个刘妈,完全没有训练,简直是个野人!逃难?仿佛一逃难就有什么资格似的,可笑! (听见刘妈的语声,无声的笑了笑,赶快又板起脸)
刘 妈: (一探头) 那位先生来了,没有我的事了吧?
淑 菱:他在哪儿哪?
刘 妈:正往这边走哪。
淑 菱:你倒是领他进来呀!刘妈你真可以!
刘 妈:反正他常来,自己还找不着门? (向外招呼) 先生,小姐在这儿等着你哪! (下)
淑 菱:这个乡下娘们!就是国难期间,也不应当要这么笨的仆人!
红 海:淑菱,看我写的对联。词好,字好,图章好,三绝!
淑 菱:告诉你七点半来,为什么不守时刻?谁有工夫看你的臭对联!
红 海: (打开对联,点头欣赏) 淑菱,你要是不能欣赏字画,怎能打进文化人的圈子里去呢?
淑 菱:我不懂,也不爱看!
红 海:一开头,谁也是不懂。你得不懂假充懂,慢慢的你就相信你真懂了!
淑 菱: (还是不去看) 我就愿意赶快会作诗,作文章了!字写得好坏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诗文是用铅字印出来的。红海,看见自己的文章登在报纸上,或是杂志上,心里不定怎么快活哪吧!红海,我一时写不出来;这么办,你写一篇,我签上名,作为是我写的,由你介绍,发表出来,好不好?噢,我不用淑菱这两个字,得另有个笔名!你给我起个笔名!
红 海: (想了想) “红洗”怎样?红海的“红”,洗局长的“洗”。
淑 菱:“红洗”,“红洗”,猛一听象“空袭”,不吉祥!你慢慢的想好啦!多想几个,让我自己挑选一个最好的。你什么时候替我写成一篇文章呢?明天行不行?红 海 我忙得很!不要说明天,就是明年也找不出工夫来。淑菱,你还以为我是前几天的红海吗?
淑 菱:哟,难道你现在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红 海: (把对联放在桌上) 一点不错!今日的红海,已非昨日的红海,沧海桑田呀!告诉你,淑菱,我现在已作了编辑主任——编辑主任,还是总编辑,哪个好?倒要想想看,姑且算作总编辑吧!
淑 菱:你要是总编辑,我就有地方投稿喽?
红 海:那,以后再说,先听我的!芳蜜拿钱,委托我编刊物。这还不算,她还要设法筹款,送我到前线去,采集战事材料,作战地通讯。这还不算,以我的学问与天才,我敢保说,刊物一出来必风行一时,成为文化界的——权威。政府必能注意到我和我的刊物,作官是不成问题的。再说,到前线去,以我的思想与口才,我相信能得到许多高级将领的钦佩,而委任我个师部或军部的秘书,也是很合理的。我行了,淑菱!芳蜜太伟大了!绝顶聪明!喝,那个聪明劲!是个美人,是个女英雄,是全民族的爱人!就说昨天,她由早九点到十二点,见了三十二个客人!伟大!三十多个客人,谁都含着笑进来,欢天喜地的出去。伟大!假如有人问我,现时代世界上可有伟大的女子?我就高声的回答:有,徐芳蜜!
淑 菱: (伤心的坐下) 红海,红海,你是不是教芳蜜给迷住了呢?
红 海:被她迷住的,岂止我一个人呢;那无所不备,无所不容,伟大的女性!不要说我,连洗局长也教她给迷住了!
淑 菱:红海,哼,跟我爸爸争芳蜜,告诉你,你必失败,找芳蜜去,早点去,好早点失败,别在这儿耽误了工夫!红 海 淑菱,这就是你的渺小!伟大的女性是没有妒心的,象一朵香美的鲜花一样,把艳丽的颜色,香蜜的味道,无所要求的给一切人!美是伟大,伟大是美,这是真理,世界上也只有这一条真理!至于跟洗局长斗争,我在没有胜利之前,不必先担心失败!
淑 菱:可是你说过你只爱我一个人?
红 海:毛病是在你相信那句话!爱是放射,爱是燃烧,爱是奔流,一停顿便失去力量,没有火焰,没有波浪,不只是一堆死灰,一汪儿死水吗?
淑 菱:你滚出去! (抓起对联来) 滚!
红 海:留神,别弄破了对联!
淑 菱:哈哈! (撕对联)
红 海: (过来抢救,几乎要晕过去) 好,好,淑菱,我太伤心了!没想到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子能这么渺小卤莽。为这个,我必须到前线去,一个女子也看不见,我只随时把我看到的,想到的写给芳蜜。她将是我的安慰,我的灵魂! (抱着对联,抹着泪,往外走)
淑 菱: (要追,一梗脖,坐下;瞪着他的后影,后影不见了,伏在桌上哭起来。哭过了,咬着唇在屋中走,忽然点了点头) 对! (飞跑到门口) 刘妈!刘妈!刘妈 噢!来了!
淑 菱:把我床底下的一个竹箱搬来!
刘 妈:是啦,小姐!
淑 菱: (在屋中来回走,又是要哭,又挣扎着笑) 嘁!哼! (用各种惊叹字,为思想点句)
刘 妈:放在哪儿,小姐?箱子不大,可怪沉的!都是洋钱票吧! (看小姐不哼,向外走) 有这么两箱子洋钱票,让日本人看见也都得抢了去!
淑 菱: (疯了似的打开箱子。小箱是她的全份图书馆,有象猴子读过的教科书,有象翻毛鸡似的小说,有些碎纸片,有掉了头的笔,有破像片本子。她一一取去,看一眼或翻一翻,随手扔在地上。最后,找到一本比较体面的,拿起来,松了一口气;急忙立起来翻开,很快的找到了所要找的一页,看,点头) 哼!
洗仲文: (进来) 小姐,这是怎回事?快收拾起去!
淑 菱:二叔,我发现了个秘密!
洗仲文:练习作侦探哪?不,侦探不哭!
淑 菱: (忙擦擦眼,手上的灰土给脸上画了一条黑道) 二叔!这真是一件侦探工作,二叔咱们俩人一同作好不好?
洗仲文:怎回事? (要坐下听,可是) 咱们先把这收拾好再说。 (帮助淑菱把书都扔进箱内,好在不费什么事) 搬哪儿去?
淑 菱:叫刘妈来搬。
洗仲文:用不着!她一天到晚够累的了。你屋里?
淑 菱:床底下。 (看二叔出去,又细看同学录)
洗仲文: (回来坐下) 说吧,淑菱!
淑 菱: (宝贝似的抱着那本书) 那天,我不是发现了爸爸的姨太太是那个小难民吗,我心中就想,我得去敲爸爸几块钱! (笑了) 我就带着红海到城外去了。到了那里,并没看见小难民,可是碰上了杨家那对讨厌鬼。还有一位美人,也在那儿坐着。她美得出奇!自然喽,她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美,可是单以她自己而论,的确是出色!细一看哪,我认识她,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不认识我,因为我比她低着好几个年级。我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喝,眼儿那么一瞟, (摹作) 娇声细气的说,“我叫徐若兰。”当时,我就信以为真,没说什么。哪知道,红海那小子,一看见芳蜜——噢,还得找补一句,徐若兰现在叫作徐芳蜜——就发了疯,怎么拉他,他也不动,而且和爸爸差点打起来。从那天起,红海就不大爱理我了,我准知道他是教芳蜜给迷住了。那还不要紧,刚才他来送对联,可更好了,他公然的说芳蜜伟大,我渺小,芳蜜美,我不美。 (要哭) 我怎么不伟大?我怎么不美?瞎了眼的东西!他还说,要替芳蜜编刊物;芳蜜哪儿来的钱?这年月,连我这局长的女儿,还老没钱花呢,芳蜜是谁?她怎会有钱办刊物?我的心里就转了个弯,我并不是傻子。所以找出同学录来,看看她到底是谁。二叔,你看 (指着书) 她是许若兰,言午许;不是双立人的徐,而许跟徐又听着差不多,多么巧妙呀!这里有毛病,一定有毛病!二叔,你看是不是?
洗仲文:现在有好多靠不住的女人!
淑 菱:是呀!所以,我就是这么想,这件事和爸爸,红海,大有关系!爸爸跟芳蜜是怎回事,我管不了,也不爱管。我可是不能看着红海上了当,假若芳蜜真不是好东西的话。红海,虽然对不起我,可究竟是个可爱的人。我要是常跟他在一块儿,我相信我会成个诗人,或是小说家;那够多么光荣呢!我不能教红海上当,不能!二叔,你帮助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好不好?练习练习作侦探,也是个怪有趣的事,是不是?
洗仲文:淑菱,据我看哪,你顶好少跟那群人鬼混。芳蜜也罢,红海也罢,都不可靠。要是怕闲着太闷得慌,念念书,为士兵们缝缝寒衣,不比乱跑胡说去好?以我自己说,我实在不愿再这么一天二个饱的混下去。人家在前线打仗的是人,我也是人;一个人,不管出身怎样,都只有那么一腔子血。人家把一腔热血洒在沙场上,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还不就是你我的国家?国难是大家的,而咱们只教别人去流血,咱们算什么人呢?
淑 菱:反正我不能打仗去。好,前线上没有洗澡盆,也没有理发馆,我受不了!
洗仲文:等我先说完了。我现在还走不了,我得等着大嫂的事有了办法,我再走。老嫂比母,大嫂对我有恩,不能教她在这里受欺负,而我跑得远远的。淑菱,我虽是你叔父,其实并不比你大着多少。我要是能想到去作个有用的人,你必定也能想到。比你只大着四五岁,我并不是出窝老,天生来的守旧落伍。我是说,国难严重到这个地步,咱们年轻的人要都吊儿啷噹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淑菱,你说对不对?
淑 菱:也对!可是一个人只有一个青春哪!
洗仲文:也只有一个国家!摩登亡国奴也是奴隶!我并不教你也去打仗,我只求你多帮一帮妈妈的忙,多收敛一点,别把生命都交给跑腿与展览白胳臂!还有,你和芳蜜争红海,红海和你爸爸争芳蜜,这成什么话吗!
淑 菱:越说越带劲,真象个白胡子老牧师!
洗仲文:你记着,你要是老跟那群男女们鬼混,总有后悔的那一天!
淑 菱:没有后悔,就没有意思。你瞧,电影里那些美女,都是先不顺利,哭哭啼啼的,到了最后,就如愿以偿,倒在爱人的怀里,多么有意思!
洗仲文:电影大概不是圣经贤传吧?
淑 菱:那都是因为二叔你看得太少,还没吃进味儿去的缘故。走喽,到屋里我自己去琢磨怎能泄露了芳蜜的秘密,也许还能琢磨出一本侦探电影的故事来呢。那多有趣呀!喝,正片开映;编剧,淑菱女士;导演,亚历山大,多么美!到那时候呀,红海跟我求婚,我就该向他耸耸肩膀了! (学着梅蕙丝的架式往外扭) 哟,妈!我睡觉去,看我多守规矩呀,睡得早,起得早,身体好! (下)
洗太太:这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这么大的姑娘,老这么野调无腔的,我真不懂!不懂!
刘 妈:太太,外边有位大姑娘要见太太,问她姓什么,她不肯说。
洗太太:谁呢?
洗仲文:请进来!
洗太太:谁呢?心越不静,越来闲人;我简直的活够了!
洗仲文:大嫂,干吗这么想不开呢!大嫂,看见了这次的战事没有?初一开仗的时候,谁都说咱们不行;如今怎样?连这么大的国事,那么困难的战争,咱们还不怕呢,何况这点小小的家事,只要咱们的心摆得正,什么也不怕。
刘 妈: (领着朱玉明进来) 大姑娘,这就是我们太太。
朱玉明: (嘴唇颤着) 洗太太!
洗太太:贵姓呀? (又细看了一眼) 呀,你就是那个小难民吧?你还有脸上这儿来,胆子太大了!
洗仲文:大嫂,听她说什么,先别发脾气!
洗太太:我不爱发脾气?我这一辈子就吃亏在太老实了!谁都可以欺负我,连这么个逃难的丫头都欺负我!
洗仲文:大嫂坐下!这位姑娘也坐下!
〔玉明没说出什么来,也不肯坐下,绵羊似的看了仲文一眼。
洗太太: (坐下) 你干什么来了?
洗仲文: (很和气的) 有话慢慢的说。 (他陪她立着)
朱玉明: (用极大的努力抑住啼哭) 我来,来,求你——
洗太太:求我什么?是要钱,是要衣裳,还是要这整个的家?我告诉你,你可以硬搬进来,我可不能轻易的搬出去!这是我的家,我活,活在这儿;死,死在这儿!我不能变成无家的难民。我老了,要是成了难民,我也不能象你那么方便,沿路可以卖钱,到处可以当窑姐儿!你个不要脸的浪丫头!我和你无仇无怨,何苦来呢,把我男人迷住,教我落得有家和没有家一样?
洗仲文:大嫂,大嫂,事情是两面的,听她说说,到底是怎回事。
洗太太:你们男人都袒护年轻的女人,见了张白净的脸,你们立刻就忘了姓什么。哪怕她是难民,是叫化子,你们也拿她当活宝贝!平日,你们摆出架子来,你是什么长,他是什么官,身分十足;一看见女的,一个拿身体当作花生瓜子,可以随便送给人的女的,你们马上忘了身分,体面,地位,连姓都忘了!
洗仲文:大嫂! (稍挂点气) 我也是那样吗?
洗太太: (不愿得罪他,可又不愿示弱) 难说!
洗仲文: (假笑了一下) 先不必争论吧,听她 (指玉明) 说什么。 (用眼神鼓励她)
朱玉明:我只求太太听我说几句话,不求你别的! (看洗太太没说什么,脸上舒展了些) 我是个难民,不错。我跟妈妈一同逃出来的。在半路上妈妈病了。请想,我一个钱没有,妈妈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么办呢?要是不为妈妈,我根本就不想逃出来;我的身体不错,满可以不怕日本人!
刘 妈:对!
洗太太:你少答碴儿!
朱玉明:可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丢了她,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来。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不应当专顾了尽孝,而把自己白白的牺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后悔;人情到底是人情,妈妈,到底是妈妈;谁能已经同妈妈逃出来,而在中途上把她丢下不管呢! (刘妈抹泪) 妈妈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为救妈妈的命,我想,想过多少多少方法。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卖身。我受过一点教育,我有本事挣饭吃,怎能想到卖身呢?!一个女的想到卖身,就等于想悬梁自尽。我宁愿上吊! (捂上脸。仲文给她搬过一个椅子,轻轻拉她坐下) 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对,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里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谁伺候着妈妈?妈妈病着,只能吃到点残茶剩饭;有时候我搂着她在房檐底下;她越来越软,我也越来越没办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说,“玉明!玉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不定哪时就断了气!我连累了你,对你不起!可是,我死了,未必有个棺材,只求在没断气的时候,多拉拉女儿你的手吧!” (拭泪) 我明明知道,丢了家,受尽千辛万苦,而还保不住妈妈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恶——
刘 妈:我要是捉到个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来!
洗太太: (软多了) 刘妈!
朱玉明:可是一个人的命好象是拴在感情上的。我明知道须向日本人算账,但是扔不了将要死的妈妈。假若你们是我,你们怎办?
洗太太: (低下头去) 怎办?
洗仲文:往下说!
朱玉明:我没办法。正在没办法的时候,洗局长看见了我!
洗太太: (急忙抬起头来) 他怎样?
朱玉明:他愿帮助我,无条件的帮助我。我并不知道他是局长,他说他是慈善机关里的一个职员。救济我,他说,正是他应作的工作。我没工夫考虑他的话,即使他是个怪物,他若是能把妈妈抬到一间屋子里去,有点稀饭,有点开水,他便是救命的恩人。他给我们布置好一切,我是多么快活,多么感谢!看妈妈把头放在个干净的枕头上,有干净的开水喝!
刘 妈:局长可真有善心!
朱玉明: (咬住嘴唇要哭,又勉强的一笑) 对的,局长有善心!我们刚搬到城外去,局长当天晚上就来了。我混身上下酸疼得象要散开似的,可是还挣扎着陪着妈妈,妈妈拉着我的手,脸上居然有了点笑容。局长进来了,把我扯出来,他就跟报纸上所形容的日本兵一样,跟我要报酬。我没的可给他,除了这条身子;他也不要别的,早看准我这条身子!
洗仲文:不是人!
洗太太:是局长!
刘 妈:咬他!咬!
朱玉明: (不愿说而非说出不可) 打?我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嚷?怕妈妈听见。他会把我的妈妈象块砖头似的扔出去。妈妈给我的这条身子,还为妈妈丢掉。我要疯,我要扔下妈妈跑,跑,一直跑死!可是,一看妈妈脸上的笑容,我……洗太太,被他霸占了以后,我还在无可如何之中,希望他真是个小职员;逆来顺受,先教妈妈的病好了,而后再解决别的。人永远欺骗自己;我已经差不多是死了,还欺骗自己呢!我明知道一切是黑的,还偏偏假装看见,也不是在哪儿好象有点光明!我把“自欺”与“希望”放在一块了,教它们成为一个名词。过了几天,我全看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可是我还不愿对局长报复,我还有更大的仇敌呢!
洗仲文:你是不是要逃?
朱玉明:全在你们俩手里!洗太太,你总不会反对我逃走?
洗太太: (极难找到一句话) 就不管老太太啦?
朱玉明:妈妈,没,没,没希望了!从今天下半天起,她的手一会儿比一会儿凉了!她现在还没断气,我得先准备好怎么逃跑。妈妈死后,我再想逃,就不容易了。局长不是教随便吃过他两碗饭的——哪怕是条狗呢——逃出他的手去的人。我老老实实的跟着他,既对不起你,洗太太,又对不起我自己。不跟着他,他会把我卖了。我得准备,等妈妈一断气,就赶紧跑!
刘 妈:你要是往北逃,咱们作个伴儿;我随你走,姑娘!朱玉明 (没回答刘妈) 洗太太,我已说出始末根由,希望你可怜我,别再恨我!我现在求你一件事,给我点钱,有二三十块钱就够!
洗仲文:大嫂有钱吗?我这里还有十几块。
洗太太: (很和气的) 行,我给她二十块钱! (送过去) 玉明,我不能替我的男人道歉,我只能说我同情你,祝你一路平安!
洗仲文:在无可抵抗下所受的蹂躏,不过是点伤痕,象胳臂上中了一枪一样。玉明,我劝你,不用让这个伤痕影响到你的心理,别以为从此你就是个“黑”人,就永远不敢抬头看太阳。我和大嫂一样,也不能替我哥哥道歉,可是,凡是我能帮助你的,你只管说就是了!朱玉明 我谢谢你们!我得赶紧回去了! (刚要转身) 呀,洗太太,还有一句话,请你留神一个叫芳蜜的,她不是好人,她叫芳蜜!
刘 妈:姑娘,你带我走得了!你,我,是真吃了日本人的亏,所以你我才能真恨日本人。我跟你去,你说咱们往北闯,好!咱们还怕什么呢?你说,不往北,往南也好。咱俩一块儿,多少可以谈谈心,诉诉心中的委屈,是不是?再说,姑娘,你又是这么和气可爱的人!朱玉明 你听我的话儿吧!先在这儿好好的作事!再会,洗太太!再会。 (看了仲文一眼)
〔外面有人声,象杨先生。
洗仲文:跟我来!别教他们看见你! (拉玉明出去,藏起来)
刘 妈:带了我去!
洗太太:刘妈!有客人来了!
杨先生: (在门口) 我先走,徐小姐还没来过。 (进了门) 呀,洗太太!门房里老宋,大概是睡着了,我们自己进来了,熟人,太熟了!
杨太太: (拉着芳蜜) 洗太太,大嫂,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朋友,徐芳蜜!
洗太太:都坐吧!刘妈,倒茶! (极注意的看芳蜜)
杨先生:呀,刘妈,家里有信啦吧? (没等回答) 沏点好茶叶,喝!五龙斋的厨子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菜咸得要命!快去,刘妈! (刘妈下)
杨太太:二爷哪?今天我可给他带啦美人来了,小姐呢?
洗太太:谁知道在屋里干什么呢。
杨太太:老太太呢?不能这么早就歇着吧?
洗太太:一个人在屋里摸骨牌玩呢。
杨太太:怪可怜的!芳蜜,回来咱们陪老太太打几圈?
杨先生:徐小姐的牌,我领教过了;洗老太太,洗太太,和杨太太,你们三个打一手,也不是徐小姐的对手!
徐芳蜜:宣传得过火了,有时候倒失了宣传的作用。洗太太,不用听杨先生的,我并没多大本事。我只是胆子大,无论多么大的牌,我敢下场。跟阔人交际,最要紧是别露出穷相来!要说为玩玩的话,我还是爱和老头老太太们凑个小牌,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一边手也不闲着。打大牌,输得面红过耳的,没意思!
洗太太: (专为敷衍) 就是,打牌是玩玩,不是拚命。
杨太太:大嫂,我们给你带来了喜信!
洗太太:还有喜信给我? (惨笑)
杨先生:真的!大嫂你得请请我们!
杨太太:我们见着局长了。局长对大嫂的困难,很同情,他立刻答应下家里这点经济问题绝不教你为难。
洗太太:其实不解决也没多大关系,反正饿死的是他自己的母亲,老婆,孩子!
杨先生:别这么说呀,大嫂,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大哥既肯让步,大嫂也就用不着再生气了。大家和和气气的,这样的年月,有吃有喝有小牌打,就是个造化!杨太太至于大嫂所最不放心的那点事,请你也放宽了心吧。 (低下声去) 大哥弄的不过是个难民。弄来的时节很省钱,玩腻了给她个一块八毛的她就得走路。大哥决不能把她弄到家里来。一个难民,实在拿不出手去。长得倒还不坏,就是土头土脑的,我本来还想尽义务去训练她,改造她,后来一想,算了吧,她根本不是那个材料!大嫂,这件事,我敢保险,绝对不会有什么发展!那一方面既没有发展,你这方面也就别再固执。训练丈夫,我敢当着老杨的面儿讲,就是同教八哥说话似的,差不多就行;无论多聪明的八哥,也不能丝毫不差的象人似的说话。
〔刘妈来倒茶。
杨太太:刘妈!老太太呢?你去看看她老人家要是还没歇着,你就说杨太太来了,请她老人家来说话儿。大嫂,不信你看着,我要是一对老太太说,老太太必定很喜欢。
〔仲文进来,看看大家又要出去。
洗太太:二弟,进来!
杨太太:二爷,你自己看,我给你带来美人没有?
〔仲文没哼一声,坐在远处;准备为大嫂助战。
杨太太:好大的架子!连人都不理!
杨先生:年轻的人爱挂火,还记着上次那点小小的误会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式的向二爷道歉!
〔仲文没动。
杨先生:徐小姐,要能当着你的面前还这么坚决,这么不妥协,二爷是个英雄。
〔芳蜜笑着微微向仲文一点头,仲文仍不动。
洗老太太: (扶着刘妈) 呀,杨太太来了,正闷得慌哪! (大家都立起来)
洗老太太:都坐下!刘妈倒茶! (奔了祖母椅去) 坐下。哟,这位小姐长得怎么这么俊哪?来,我看看你,看这肉皮儿怎这么细呀,豆腐似的!
杨太太:这是徐小姐,不但长得好,本事还强呢,什么都会!
洗老太太:我年轻的时候,手也很巧,什么衣裳都是自己作!现在老了,手就跟木头棍儿一样了!
〔洗太太与刘妈耳语,刘妈点头出去。
徐芳蜜:我不会的事儿还多着呢,求老太太指教!
洗老太太:不用客气!上我这儿来呀,就是不用客气!杨太太知道,我心眼最实诚,永远不挑剔这个那个的。杨太太一家子呀,就全仗着有位没有脾气的老太太!我有时候就想,我要是有象你老人家这样一位婆婆,我敢保杨先生的事情就得更有起色。是不是,芳蜜?
徐芳蜜:老太太的经验就是咱们的五书四经!
洗老太太:哪敢那么比呀,那是圣人写的!小姐可真会说话儿!
杨太太:老太太,我们来报个喜信!
〔刘妈拿来毛线背心,递给洗太太,洗太太开始编打。
杨太太:局长呀,答应了,过日子的钱不再教大嫂为难。
洗老太太:我说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唉!这我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啦!媳妇,你就教我省点心吧!他既肯照常给你钱,你也就得买着点好,别再跟他顶上不散。他一天在外,为国事操心,回到家来,你再给他个不痛快,还能怪他发点脾气吗?他要是娶个姨太太呀,教他娶,教他娶!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只守着一位太太的,局长想再娶一个,也真不算什么出奇的事。作太太的呢?一过三十五岁,就得拿出正太太的劲来,胖胖大大的,舒舒展展的,教人一看便恭而敬之,看得出是正太太;让那些小妖精们打扮得妖魔鬼道的,正好显出她们是小太太,咱们是正太太!徐小姐,按说当着你这大姑娘,我不应当这样的口敞,可是我说的实在是一片真理!
杨太太:连娶小的事也解决了,老太太!
洗老太太:那可好!那可好!怎么办的?谁给办的?杨先生,又是你的功劳吧?
杨先生: (很惭愧的) 这回我走在了后头,大哥自己办的。
洗老太太:正象他!他凡事不求人,自己老有主意,老有办法,我知道我的儿子!你们看见了没有?
杨太太:看见了,是个难民,长得还顺溜。
洗老太太:也好!给难民找个吃饭的地方!再说呢,要是个乡下姑娘,也容易生小孩,倒不错,那么他打算往家里接不接呢?
杨太太:大概一时先不接家来,因为小太太的妈,病得很重。
洗老太太:哟,还有妈哪?大概还不至于是坏人!好!好!
杨太太:大哥还答应了,教我们组织起来。
洗老太太:什么意思?
杨太太:问芳蜜,她比我更内行。芳蜜你说。
徐芳蜜:也没有多少可说的。是这么回事,老太太,我和杨太太都在外面很有人缘,有不少好朋友,都是官员们的太太小姐。这个年月,男女平权,女人很能帮助男人们作点事,所以杨太太就对局长说了,好不好由杨太太,洗太太,我自己,组织起来。局长打外,我们打内,老爷活动,太太也活动,耳目灵通,人多势众,一定有不少的好处。局长答应了,派我和杨太太来和洗太太说。老太太以为怎样呀?
洗老太太:好意思,好意思!现在的事,我不大懂;可是作驸马爷的总仗着公主的帮助,古今一理,是不是?
徐芳蜜:老太太可真有思想,有见解!
杨太太:那么,洗太太,你看,局长愿意,老太太也赞成,我们可就等你发表意见了。
洗太太: (放下编物,楞了一会儿) 我是饭桶。脸子不漂亮,不摩登,应酬不周到,说话讨人嫌,要是跟你们在一起呀,不但不能有功,倒许坏了事。
杨太太:话不是这么说!大嫂,你要知道你是局长太太!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忘了局长太太这四个字。就拿我说吧,我要是想见一个人:片子递进去,人家一看,杨秀贞是谁?不见!大嫂,你就是长得象个老倭瓜,人们也得应酬你,你是局长太太,你说你不漂亮,不摩登,你是不大注意大官们的太太,嘿!真有难看的!前天我看见一个,倒倒脚,大包牙,脸和铁锅似的,还戴着黑眼睛。可是她和老爷坐着大汽车,一下车,军警赶快喊“敬礼”,他家里不定有几个漂亮的小太太呢,可是这位黑家伙坐汽车出来交际,活动;她是太太,那有什么法儿呢?老太太看我说的对不对?
洗老太太:一点不错!再说,媳妇虽然岁数大了点,要是肯修饰修饰,也还不至于太难看了。当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我还很少相呢,擦上点粉哪,还挺好看的。一个女人,全仗胭脂粉的沤着;多喒你不注意你的脸和鞋了,你就赶紧预备棺材吧!菱儿的妈,打起点精神来,跟徐小姐、杨太太们创练去!一天到晚老打毛线,教我看着心里都闹得慌!
徐芳蜜:咱们这是说闲话儿,谁可也别多心!昨天我看见一位女朋友,原本是个寒家出身,现在已作上了太太,她说的很有趣:作一个摩登太太,得要耳朵是广播收音机,眼睛是望远镜,嘴是有声电影——会说,会唱,会接吻!多么有意思!虽然是句笑话,里边可有些道理。
杨先生:有意思!有意思!徐小姐,她没说摩登女子的心是什么吗?
徐芳蜜:她没说。
洗仲文: (实在忍不住了) 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件东西!〔杨氏夫妇与芳蜜一齐大笑,芳蜜笑得特别努力,而是对着仲文笑。
淑 菱: (偷偷的进来) 妈! (指了指芳蜜)
杨先生: (擦着眼泪) 哟,小姐!红海给我写了对联没有?
淑 菱:不知道!问徐小姐吧,她老和红海在一块儿!徐芳蜜淑菱,你说什么?啊,红海啊;小姐,乘早别怀疑我;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不愿意见他。可是他去找我,我也不好意思不教他进去不是?
淑 菱:你不是还教他编刊物吗?
徐芳蜜:我教他编刊物?噢,也许那么说过一句话,不大记得了。告诉你,小姐,你明天再见着他的时候,你也说教他编刊物,他就老跟着你了。一个文化人听说编刊物,就好象咱们听说百货店大减价一样,乐得心里痒痒!
杨太太:咱们先说正事吧。 (掏出个小纸条来) 洗太太,芳蜜,注意!明天咱们去会妇女戒烟总会长项彰飞太太;十一点在此会齐,十一点半到那里;或者她会留咱们吃午饭。吃过午饭,咱们去会高处长太太,跟她打听那回事。芳蜜你记住,你发言,我和洗太太帮腔。高处长太太要是留咱们打牌,咱们可是一致的说没有工夫,记住;她打牌专为收头儿钱!从高处长太太那里出来,咱们上联合俱乐部,那里人多,消息自然也多。去到这三处,大概也就够累的了;看吧,到时候再说,高兴再走走呢,就多走两处;不高兴呢,拉倒,好不好?洗大嫂,明天,还不止明天,大概在这一个月里吧,咱们的工作完全是为了大哥。大哥的事成功,老杨自然跟着往上升一步。大嫂你先别嫌麻烦,到处都有芳蜜和我呢;我们俩说话,大嫂你只须跟着笑笑,或提几句闲话,就行。
洗太太:我没那么多工夫,就是有工夫,我也没那个精神。
杨先生 杨太太:大嫂!
洗老太太:杨太太,不用跟她费话了!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为你自己丈夫的事,而且有人情愿帮助你,你怎么倒这样浮下水,不上劲儿!没看见过!没看见过!
杨先生:老太太先别生气。这么办,明天你们二位 (指杨太太与芳蜜) 到时候就来,看大嫂有工夫没有。万一大嫂真没工夫呢,我有这么个主意,教淑菱小姐代表局长太太!一来教小姐练习练习,二来局长小姐也很足以引起大家的敬重。小姐怎样?
洗仲文:把淑菱除外。 (立起来) 要是你们非拉这里的人去不可,我去;我是局长的弟弟,将来我结婚后有了儿子,是局长侄子!一代传一代,局长孙子,局长重孙子。
洗老太太:刘妈搀我起来!我受不了这个!你们叔嫂是怎么啦?这么漂亮可爱的徐小姐,这么有人缘的杨先生杨太太来捧局长的场,来好心好意的帮助局长!你们俩,一个局长太太,一个局长的亲手足,倒仿佛和局长有什么仇似的,什么道理,什么心思呢?走,我管不了你们,可也不能在这里看着你们把好朋友都得罪了;走,刘妈!
杨先生:老太太,别走!我还有主意。不过,这可得先跟芳蜜商议商议。
徐芳蜜:用不着跟我商议,老太太怎么说就是!
杨先生:老太太,你若是认徐小姐作了干女儿,即使大嫂不能多出去,有干女儿去,还不是一样?
洗老太太: (转怒为喜) 那我可不敢当,我哪有造化,要这么一朵鲜花似的小姐作干姑娘呢!
徐芳蜜:得了!老太太就别谦虚了吧?我是行三鞠躬礼呢?还是磕头呢?老太太说!
杨太太:当然是磕头,当然!刘妈,拿垫子来!
徐芳蜜: (跪下去) 妈!我这儿磕头啦!
洗老太太:不敢当!不敢当!菱儿的妈,来搀搀你的干妹妹!干闺女,妈妈今天可拿不出什么礼物来,明天再找补!
杨太太:把压箱底的好东西,给干女儿找出一两件来,老太太!
洗老太太:压箱底的?这一打仗,丢了多少东西呀!
杨先生:可是,老太太,要是不打仗,大哥也许不能这么快就升到局长呀。凡事都得两面看。有人才能挣钱,人是活的,钱是死的;有大哥,还在乎丢点东西吗?得,老太太,儿子是局长,又得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干女儿,这个仗简直是为老太太你一个人打的!
洗老太太:别那么说,这都是你的好心;要专凭我老婆子,就会找到这么好的女儿啦?
杨先生:老太太,你这么一夸我不要紧,我又来了个主意!
杨太太:简直是诸葛亮!
杨先生:老太太,想看看新儿媳妇不想?
洗老太太:她还没来给我磕头,我反正不能先去找她。我不反对我儿子纳小,可是娶了小老婆,连告诉我一声也不告诉,总得算是失礼!这也不能都怪我儿子,总是那个小老婆不好,不懂规矩,不先来讨我喜欢!
杨先生:初六那天,不是我的生日吗?我想,我请局长大哥把小太太带了去。在我那里教她给老太太磕头,并且跟大家都见见面,又省事,又自然,好不好呢?
洗老太太:也好!对我的儿子,我永远不争执什么。这不是我不爱讲家规,我是怕紧自管教他,他心中一不痛快,再误了国事,国事最要紧,误了国事,就得丢官,那还了得!
杨先生:老太太高见,高见!好,就那么办啦;到那天,新媳妇必到,必给老太太磕头,我保险!
淑 菱:要是那个小难民去,我就不去!难民!难民!难民!我不能管难民叫妈!
洗老太太:菱儿!这要是教你爸爸听见哪,你看他跟你闹不闹!古时候,正德皇帝还娶了李凤姐呢;李凤姐是个——
徐芳蜜:如今的女招待。
洗老太太:就是呀!女以男贵,古今一理!你趁早不用惹事,菱儿,得罪了你爸爸,就是得罪了饭碗!
徐芳蜜:小太太长得也还下得去,要是好好的打扮一下,很可以拿得出手去。
洗老太太:那就行了!有的人娶姨太太不论样子,真有丑得象个母猪似的。我相信我的儿子还不至于那么没眼睛!
淑 菱:爸爸有眼睛看谁美不美,可就是看不山来谁准姓什么!
洗老太太:这又是什么鬼话?
淑 菱:你看哪,奶奶,你想知道她——你的干女儿——准姓什么?
洗局长: (轻轻的进来) 淑菱!你胡说什么呢?睡觉去!
杨先生:局长!大哥!
杨太太:大哥!局长!
徐芳蜜:嘿喽!
洗局长: (还接着对女儿说) 国难期间,年轻轻的不知作些有益处的事,一天到晚乱跑乱说,是对得起国家,还是对得起自己?看我,我拥护政府,我决心抗战,一个人作着五个人的事;有我这样的爸爸,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想不到的事,去,出去!
洗老太太:咳!菱儿,咳!用得着哭吗?自作自受! (淑菱下)
洗局长:妈,你老人家也该休息休息去!国难期间,老人家得加倍保重;老人家一不留神,闹点病,也足以增加我们作儿女的顾虑,妨碍我们抗战的工作。妈,该休息去吧,刘妈,搀着老太太!
洗老太太:你说的对,对!可是我也得告诉你一句,别为抗战把身体累坏,国和家都仗着你呢!
洗局长:晓得了,妈;你就休息去好啦!
洗老太太: (向大家) 你们坐,我先休息会儿去! (驯服的出去)
杨先生:大哥坐下!杨太太你报告一下,明天你们要作的都是什么,请局长核准一下。
〔洗太太收拾起编物,对客人略一点头,没看丈夫,往外走。
杨太太: (掏出纸条来) 洗大嫂,别走! (看了看局长,局长没任何表示,除了眼睛瞪着洗太太的背影。杨太太自己笑了笑,不再劝留。洗局长一直把太太瞪出去。见仲文也立起来) 仲文也—— (仲文没出声,扬脸往外走。局长也瞪他出去) 咳!
徐芳蜜:哥哥!噢,我应当叫你哥哥了,知道吗?老太太认了我作干女儿!哥哥——
杨太太: (唱) 妹妹我爱你!
徐芳蜜:不要胡吵,杨!我说,哥哥,可别为我们的朋友,而把一家人弄得不和睦了啊!
洗局长:和睦怎样?不和睦怎样?我不是个小说家,须把每个人的心理体贴入微;更不是个看护,须把他们都伺候舒服了。我是家长,他们都属我管,他们得伺候我,体贴我!回到家来,正如到局子里去,我是发命令的!我也能接受别人的命令,服从命令,那就要看彼此的地位了。我的地位教我在家里有绝对的胜利,假若仲文和我的老婆不愿承认失败,教他们另找地方去吃饭好了。在抗战期间,谁都应当尽力工作,在家里蹲着算干什么的呢?既在这里吃我,就得听我的话;反抗么,我会攥住他们的脖子,使劲,非到跪在地上求饶,我决不撒手! (得意的停顿一会儿,欣赏着自己的余威) 刚才你说什么,杨?
杨先生:她们已定好明天工作的计划,请大哥,局长,看一看。
洗局长:用不着看。我信任朋友!不过,朋友们不忠于我呢,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有信,还须有威,威信,威信,就是这个意思。呀, (干笑了一下) 芳蜜,你是怎回事,又怎么认了干娘?
徐芳蜜:老太太收了我作干女儿。你愿意有这么个干妹妹?
洗局长:当然喽!来往更方便一些! (向杨) 还有事没有?没事可以先走一步,我还得和芳蜜谈一点要紧的事。
杨先生: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就是,刚才已跟老太太商议过,教新夫人到十二那一天,也到我那儿去,顺手儿和大家见见面,省事而且自然。大哥,你要是愿意的话,请赏给我两桌菜,作为新嫂子在我那里出头露面的一点小——小意思!
杨太太:恐怕新嫂子也没有时样的衣裳吧?是不是——
洗局长:我可以送给你两桌菜,至于玉明去不去,我想——
杨太太:不用想了,教她去一会儿,见见老太太,见见大家;凭大哥你,娶了个小太太,还用藏着吗?
洗局长:什么话儿呢?我教她藏着干吗?
杨太太:那就都交给我好了,芳蜜那儿有衣裳,借给她穿穿,也就行了。
徐芳蜜:那好办,我没有别的财产,衣裳到还有几件。
杨先生:就那么办了。太太咱们也该活动着吧?局长和徐小姐还有要紧的事商议呢。
杨太太:对啦,教人家干兄妹谈谈心吧!哎哟,好累得慌! (同下)
洗局长:不送啊! (眼刚由门那边移回,就盯住芳蜜,芳蜜半垂首的笑了笑,向前移了半步。局长过去拉住她的手) 你为什么这么美呢?你是不是人呢?
徐芳蜜:我大概不是仙女。
洗局长:我呢?
徐芳蜜:你是男性的象征,老想征服一切女性,你连个难民也不放手!
洗局长:我不久就放了她。留着她,好象有点对不起你似的!
徐芳蜜:别胡扯啦!她就是个老鼠,你也不肯放了她!
洗局长:为证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假若你明天告诉我,有谁——当然是咱们用得着的人喽——需要女的,我情愿双手奉送。拿姨太太送礼,并不由我始!
徐芳蜜:你太厉害!哼,你要是有机会卖了我,我敢保你能刚吻完我就教我上断头台!
洗局长:没有的话!一万个,一百万个,女人里也未必能有你这么一个,这是真话!即使我的心是铁的,也会教你给熔化成了汁浆!你说我是男性的象征,要征服了一切女的;真的!我常想,全世界的青年女子都吻过我,那才够个男子汉的味儿。可是,又想到,那恐怕也没多大意思,因为年轻的女子未必都好看。天下的女子不都好看,是上帝的最大的错误!不过呢,一个美女就可以弥补这个缺陷,因为她一个人把女子的好处都显露出来,而把女子的丑相都遮掩下去。有这么一个美女,就把男人的心照亮了,教他知道了好歹与美丑。这种美女成为他的理想,他的圣母,使他把对女子的普遍的侵略野心变为温和和纯洁的对一个理想的追求。
徐芳蜜:算了吧!这些话已听过不止一次了;哪个男人都会说!男人,一般的说,比女人的口才高!
洗局长:口才高,磕膝再软,就所向无敌了!算了!算了,算了,说些正经的。我是多么实际的人,可是一见到你我就迷住了,狂了,忘其所以了!拿报告来!
徐芳蜜:已准备好, (掏出一张粉色的纸来) 用药水洗过,才能看见字,你晓得?我已经告诉了你,用什么药水?
洗局长: (点点头) 不失信,我也给你, (也掏出好几张字纸来) 你只给我一张小纸,我却给你这么多!谁教你美呢!那件事怎样?
徐芳蜜: (微微摇头) 不大容易,郝培元的身后头很硬!
洗局长:那就是说,政府非买那批材料不可,而且非他去买不可? (芳蜜点点头) 你等我想想! (自己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喷在痰盂内) 有办法,有办法。咱们弄不到手,也教郝培元弄不了去,虽然咱们没把事情争过来,可是也教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徐芳蜜:那不高明吧?要依着我看呀,我们此路不通,就另找别的路子;何必破坏了他的事,既对咱们没有好处,而且伤了朋友呢?
洗局长:也对,也对,我这个人失之太硬,非有个温柔聪明的女子给作参谋不可!我的参谋妹妹!
徐芳蜜:你等着,不要太急。事情多得很,咱们总会抓到一两件的。长期抗战就须有长远的计划,不许着急,不许着忙。咱们要沉住了气,拿定了主意,耳听四路,眼看八方,消息灵通,心里稳当,听的多,看的准,看准了,一下手就是地方,象壁虎捉小虫那样!
洗局长:芳蜜,不用对我讲理论吧!虽然我佩服你的聪明,热爱你的美丽,我可是还没糊涂,还不能睁着眼上当!我看哪!你并不热心帮助我办那件事,你一味的敷衍我,是不是呢?
徐芳蜜:假若你那么看,也好;敷衍就是我的基本本事之一。
洗局长: (惨笑) 我看,我的命要丧在你手中,刚才那句话要是别人说的,不管他是男还是女,我会一拳打得他眼里冒金星!我,对你,下不去手;没办法!
徐芳蜜:好哥哥,亲哥哥,你听我说!我可以不敷衍你,我有法子能教你毫不费力的就能得到十万八万的,甚至于几十万,就怕你——
洗局长:请你小心一点,你教我干什么都可以,除了当汉奸!
徐芳蜜:只作搂钱的官,而不作汉奸?假仁假义!
洗局长:假仁假义也并非没有道理。贪污,不巧而倒了霉,还有方法打点,即使打点不通而杀了头,也还不至于遗臭万年;作汉奸可就不那么简单了!贪污近乎人情,汉奸无可原谅!我心里很清楚,很清楚,连你这样的美人也摇动不了我,在这一点上!
徐芳蜜:也不尽然!
洗局长:怎么?
徐芳蜜: (拍拍口袋) 这是什么?
洗局长:噢,那个呀!哈哈,无关重要的几个小消息!
徐芳蜜:我能叫这些小消息把你的脑袋掉下来!
洗局长: (摸口袋) 我仿佛也拿着你的一张什么吧?
徐芳蜜: (笑了笑) 那只是一张纸,至多不过颜色还漂亮!洗局长你,不是说,药水——
徐芳蜜:天下还没有一种药水可以洗出字来的,假若纸上本来没有字!
洗局长: (立起来) 你敢骗我? (要扑她)
徐芳蜜: (掏山枪来) 这回该你抬起手来了,对不起!一方面,是我的美与钱;另一方面,是你的监狱与死亡;你自己挑选!一手是爱情与利益,一手是枪弹与危险,这是我们办事的规矩!坐下,好好的谈谈!
洗局长: (坐下) 杀了我,我不能作汉奸!
徐芳蜜:可笑!第一,作官搂钱就是汉奸,你已搂了不少钱,而且正托我帮忙你再多搂一点!第二,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愿意和我合作!双重汉奸,还有什么可说?我现在不过是依着你的心理,教你更多得些利益,更快得些利益,更容易得些利益!只要你有胆子,有本事,而且爱玩一玩,事情就都好办了;不难,也没有多大危险。我晓得你有胆子,有本事,恐怕就缺乏一点玩一玩的兴趣。跟我,跟我,玩一玩,还不好吗?无论怎详,我总比你那个小难民有意思吧?
洗局长:我心里很乱!
徐芳蜜:想一想,想一想, (轻拍他的肩) 我并不逼迫你马上签字盖章。你是条男儿汉,你有你自己的主张。即使你始终不肯答应我,你我还是好朋友,对不对?〔淑菱偷偷的进来。
洗局长:怎么,教你睡觉去,干吗又出来了?
淑 菱: (很勇敢的) 我来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她并不姓徐,她没准姓。
徐芳蜜:我的姓和我的衣裳似的,勤换着点儿啊,新鲜!小姐,不用怀疑我,我是诚心诚意的帮助你的爸爸多作点事,多进点钱;好多给你作新衣裳穿呀!
淑 菱:我不相信你,除非你诚心诚意的放开红海!
徐芳蜜:他除了给我作点小事,和我没别的关系!
洗局长:去!不要捣乱!告诉你,你要再跟红海在一块,我就连一个铜板也不给你;去!
淑 菱:等我说完了!第二件,妈妈在屋里哭呢,你看看去!
洗局长:活该她哭!去!
〔淑菱瞪了他们一眼,往外走。
徐芳蜜:跟我玩玩去? (拉住他的手)
洗局长:也好。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