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病重的寡母,时间刚过十一点,孙学就匆匆赶来。休整过后,他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还带了亲手做的饭菜。
简单清淡的家常菜,装在保温桶里,交到徐百忧手里时,清炒小油菜仍鲜亮翠绿。
徐百忧没有客气,吃得精光一粒米也不剩,洗干净保温桶还给孙学,她才离开ICU。
生老病死无常,夜深时分的医院依旧人来人往。
有人面带愁绪,有人行色碌碌;有人枯坐,有人拭泪;有人争吵,有人拥抱;也有人怀抱小婴儿充满喜悦。
寸步之间,人生百态。
徐百忧静静站在流淌的众生相间,许是累了,有几秒钟恍惚,止步不前。
三医院住院大楼后面是露天停车场,相较于前面,这里要安静得多。
徐百忧泊车的位置稍偏,掩映在一株梧桐树下,零星几片黄叶倦落车顶。
打开车门,她探身进去,从扶手箱里拿出火机和香烟。
徐百忧烟龄长,烟瘾不重,只有过度疲惫时会慢慢抽上一支,但从不当着熟人的面。
树下,点烟,一缕苍蓝袅袅升腾。
中午热,徐百忧没穿外套,穿了件圆领卫衣,纯灰色没有图案。人瘦,衣服松松垮垮,袖子堆叠在手肘。下边是水洗蓝贴身牛仔裤和一双一脚蹬平底帆布鞋。鞋底一半踩着马路牙子,一半悬在外面。
夜风吹过,她觉得冷,捋下衣袖。
空空荡荡的衣袖太长,遮住大半手背,显得葱白手指越发纤长。
烟抽到一半,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高声喧哗。
起初,徐百忧没有在意,盯着悬空的鞋尖,吐纳着烟草里释放出的尼古丁。像发呆,也像心事缭绕。很快嘈杂声响越来越近,混杂着难听的咒骂,徐百忧这才抬头,循声望去。
停车场照明疲软,光线昏暗,她依稀辨别出一群人正在打架。
追逐,飞踹,冲拳,凶械起落。
医闹滋事。
这是徐百忧的第一反应,她立刻遵从大脑下达的应激指令,烟蒂扔进垃圾箱,开门上车发动引擎驶出车位。那群闹事者已经很近了,拳脚相加的破空声隔着窗玻璃,都能清晰贯穿鼓膜。
停车场道路狭窄,速度提不起来,为隐蔽车灯也没有亮。黑色的轿车就像一只匍匐的夜行动物,缓缓寂谧前行。
也许因为有金属外壳的保护,车里的徐百忧并不感到害怕。
临近收费亭时,她握紧方向盘,透过后照镜快速瞄了一眼。
混乱打斗仍在持续,穿过重重缭乱人影,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被围攻,出手特别凶悍。
看不清脸,只一个朦胧闪影定格脑海,很快又散去,徐百忧目视前方集中注意力。
轿车无声滑至收费亭,车窗降下,徐百忧伸出胳膊扫码支付。
就在起落杆开始弹动的瞬息,后车门被猛地拉开,有什么人钻进后座。
徐百忧一惊,手机从指间滑脱,掉落进车门与驾驶位之间的缝隙。
她根本顾不得捡,条件反射扭过头。后面的人似乎已有预料,以更快的速度躲入驾驶位的视线盲区。
她只捕捉到一个黑影。
系着安全带可活动范围有限,徐百忧立即转回头,保持不动只将眼风扫向内视镜。那人躲避的位置刁钻,她还是没能看到正脸。
两三秒钟的角力,徐百忧已经知道,来者不善。
这个时候,她嗅到了空气中一丝血腥味,与动物血液不同,不膻不臭,带着隐隐的甜。
起落杆已升至最高点,徐百忧收回双手,放在大腿之间。
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万一被当成激烈反抗,我明敌暗,情势只会变得更危急。
“开车。”
一道极低沉的男声响起在她正后方。
带着极具辨识度的粗粝感,语速不快,命令口吻强烈。
心脏陡的一跳,她没有照办,而是缓缓抬起双手,平举耳侧。
用力咬了咬嘴唇,徐百忧说:“你下车吧,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字字沉着。
肥大的袖管滑落一截,露出一段藕节般纤细的手腕。
白皙到透亮的一层薄薄皮肤,仿佛能看到潜流于下的温热血管。
——这么细的腕子,应该一折就断吧。
在最不该分心的时候,男人晃神了半秒。狠狠闭眼抓回神绪,只听车外传来嚣张吼叫。有人追来了。
徐百忧也听见了,仍一动不动,“我不想惹麻烦,你……”
话没说完,什么东西穿过头枕与椅背之间的空隙,抵在了她的颈部大动脉。
冰冷,尖锐,坚硬。
“开车!”
伴随着更凌厉的语气,抵在颈部的力道也在加重,徐百忧感觉到了刺痛感。
她不想死,双手握回方向盘的同时,一脚重踩油门。
黑色轿车像满弓拉出的利箭,冲出收费亭。
眼看着要摸到车屁股的几个男人,被彻底激怒,挥舞着手中棍棒,丧尸一般飞奔狂追。
停车场出口右转,行驶四百米,就是连接宽阔主干道的十字路口。
深夜时分,医院周边道路的车流量依然巨大。徐百忧不得不跟在一辆别克车后面,缓慢往前挪行。车速太慢,有人已经追至副驾驶一侧,扒拉着车把,冲她凶恶地叫嚣着什么。后引擎盖也传来重重的敲击声。
追上黑色轿车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车辆或者逮着空别车,或者车窗紧闭。
远离危险自保是本能,没有谁会傻到自找麻烦。
随时能戳破血管的凶器,仍深深抵在劲间。
后背已经被冷汗洇湿,手心也是一片滑腻。这是笼罩在紧张恐惧中的自然生理反应,徐百忧无法镇压它们,只能强行逼迫自己忽略它们的存在。
人的意志力往往比身体更顽强。
徐百忧清醒知道,她和后面的男人已经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蚁。她如果弃车逃跑,也逃不出外面那些暴徒的无眼棍棒。现在只有车里是最安全的,要先想办法摆脱外面的人,她才能有可能应付后座的人。
正当徐百忧思考的时候,颈部的触感突然消失了,后方响起扳动车门锁的声音。
推测后面的男人打算独自下车硬碰硬,她想也没想,摁下中控锁。然后急打方向盘提速超越别克车,再看准时机变道,把车子硬塞进了一辆载重大货车的前面。
尽管车速再度慢下来,但有大货车做屏障,她已经成功甩掉了好几个人。
紧盯前方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徐百忧问:“帮我看看有几个人追上来了。”
片刻,“两个。”
“在什么位置?”
“你的左后方。”
两个……
左后方……
大脑高速运转,徐百忧的余光瞥向副驾驶位……
能否成功逃脱,只能赌一把。
轿车外,两只杀红眼的疯狗一前一后穷追不舍。
前面的小个子已经很接近车头,破口大骂着掷出铁棍。砸中驾驶位的车窗,咣当一声刺耳巨响。这时,车窗玻璃忽然应声缓缓降下。小个子愣了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从车窗里扔出来,直扑他门面。
下意识的反应伸手接住。
待看清是一条利齿毕露的蟒蛇,再对上一双冒着凶光的墨黑蛇眼,小个子吓得屁滚尿流,大头朝下栽倒在地。紧跟其后的另一人躲避不及,径直撞上去,重重扑倒在前者身上。
两个人叠罗汉似的滚作一团。
抓住绿灯闪烁的最后时刻,黑色轿车冲过路口,平稳驶上畅通无阻的主干道。
成功了!
徐百忧在心里大喊,但她还没有摆脱危险,不可以松懈。
暗暗深呼吸一口气,徐百忧镇定地问:“怎么走?”
“前面第三个红绿灯左转……进辅道,看见工行的牌子转进去……前面巷子右转……靠右直行,不要减速……”
徐百忧一一照办。
听得出他很熟悉路况,每一条导向指令都下达地果断快速。徐百忧同时察觉到他的声音在变轻,车厢里弥漫的铁锈味也越发浓郁。
他正在失血。
如果这个时候奋起反抗,会不会成功?如果乖乖听他的话,他会不会放了自己?
“停车。”
徐百忧来不及做出选择,右脚已经惯性使然踩住了刹车。
这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巷弄,深幽逼仄地夹在两栋大楼之间。
一面高墙堵死前路,仅有的光源来自一盏忽闪忽灭的路灯。
逃出生天不易,倒是很适合杀人灭口。
车子没有熄火,仪表盘冷光幽幽,车厢内一片死寂。
徐百忧不想挑战人性去求他,念在自己帮他摆脱追打的份上,放她一命。
她稳稳坐着,目不斜视,一瞬不瞬盯住前方墙角打翻的垃圾桶。一只手慢慢摸向控制台,嗒的一声轻响,中控锁弹开。
用意,不言而明。
再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漫长过世纪。
“谢谢。”
关门声响起,徐百忧的心脏不可遏制地猛震。
余光掠过车外后视镜,那个是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背,右手捂在侧腰,脚步拖沓走得很慢。
等人走远,徐百忧迅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顶灯,转过身看向后排座位。
如她所料,正后方的座位下方有一摊血迹,呈暗红色。
血迹旁边躺着一把十字改锥——不久前,它还深深抵在徐百忧的颈动脉上。
徐百忧捡起改锥紧紧攥在手心,又转回前方静静坐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医学生。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救死扶伤”四个字就被深深印刻在她心底,尽管她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外科医生。
徐百忧记得,胡教授在课堂上,问过一个极端情况下的问题——
两个重伤病患,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警察。
抢救及时的话,前者的幸存率高于后者。
如果只能救一个,你会怎样选择?
如果他刚刚以你的生命相要挟,现在你会对他的伤势置之不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