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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人在包厢门上轻敲数下。段旭磊不耐烦地道:“不是说了别来打扰吗?”李介载的声音有些迟疑地传了过来:“三少,是司令夫人这里的双宝姑娘。”

段旭磊口气这才缓和了些许:“什么事情?”那双宝隔着门,小心翼翼地禀道:“老夫人请三少爷等会回去的时候在门口等她一下,说是今儿个晚上一同回府邸。”

段旭磊道:“你去回老夫人,就说我知道了。”双宝应了声“是”,便回去复命了。

段旭磊将赫连靖琪拥在怀里,良久才道:“好。我命人将他放了就是。”赫连靖琪把头伏在他怀里,不言不语。段旭磊探手上去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了湿润之物。他又吃醋了起来:“不许哭了。你若是再为董慕勋掉一滴泪,我就一辈子不放他,让他老死在里头。”

说罢,他扬了声吩咐道:“拿条热毛巾进来。”门外候着的菊兰应了声“是”,只片刻便端了水盆过来。菊兰一边拧热毛巾,一边偷瞧两人。她见赫连靖琪眼角泪光莹然,分明是哭过的模样,以为段旭磊又欺负小姐了,终是忍不住,恶恶地瞪了段旭磊一眼。哪想到段旭磊正好眸光一扫,吃到了这个大大的白眼。

段旭磊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朝赫连靖琪道:“好了,你看菊兰都瞪我了。你再哭,她非冲过来找我拼命不可……”赫连靖琪别过了头,浑然不想理他。

段旭磊接过菊兰的热毛巾,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菊兰应声而退。

段旭磊给她细细擦脸,凑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以后可不许不理我。要像以前一样,乖乖地每日让我亲让我抱。”被她冷落的滋味竟比小时候父亲打他还难受。总觉得整颗心吊在她那里,不上不下,没个着落。

赫连靖琪被他没皮没脸的话又弄得红了脸,恼得不让他碰。段旭磊低下头偷亲到了一口,见被她重重地打了一记,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满心的欢喜。加上如今两人之间又把董慕勋的事情说开了,她又亲口答应留下来,他真真是觉得心满意足。

后半场,他便拉着赫连靖琪的手,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过呢,赫连靖琪认真认真地在看戏,而他认认真真地在看她看戏。

出了戏院,侍从们已把车子开了上来。段旭磊刚要准备扶着她上了车,只听大嫂沈冉清的声音笑着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娘,看三弟那样子,是不是该打了?看着阵仗,这是又准备溜了!”

段旭磊这才停了动作,牵着她转过了身。沈冉清外套了一件玫瑰红的大衣,明艳大方地搀扶着一位老夫人。那老夫人身着深紫色丝绒旗袍,外罩了件黑色的貂皮披肩,脖子上挂了一串明亮亮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因晚上灯光明亮不一,隐约只瞧见五官轮廓与段旭磊有五六分的相似,肤色很白,想来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艳冠群芳的大美人。此时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保养得极好,站在沈冉清旁边,竟似姐妹般,一点也没有给比下去,反而那股尊贵之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旭磊道:“娘,大嫂。”那段老夫人含笑着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目光直落在他身边的赫连靖琪身上。片刻后,她才转头吩咐了一声:“很晚了,都回府吧。”她在沈冉清和丫头的搀扶下上了一辆候着的车子,接着几辆车子很快便开走了。

段旭磊上车后,吩咐司机道:“回司令府。”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与她十指交缠的手用力握紧了数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不要怕,我娘人很好的。”

赫连靖琪垂下眼帘,却只是无言。她与他在北地成亲之时,他只说他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他一人而已。今晚却连见了他嫂子和母亲,本已经觉得窘迫之极。如今却又要去他们家的府邸。这么看来,他母亲定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若他母亲知晓她的身份的话,恐怕赶她走都还嫌慢。

赫连靖琪转头看了身边的段旭磊一眼,此时的他若有所思地在沉吟。他这般霸道地将她困在别墅里,可能够困多久呢?那轮船到了美利坚到了那里,大哥赫连靖风安排的人员没有接着她们,必然就会一路追查到海川,顺藤摸瓜查到南部,不过是迟早之事。到时候,大哥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救出来。

若她没有猜错的话,他当日将她和董大哥掳来,他大哥和母亲必不知道的。若是他们知道,必然不可能让她舒服地在别墅过了这些日子的。

一刹那之间,像是醍醐灌顶,赫连靖琪骤然明白了过来:这样的日子其实是偷来的。他与她之间,其实早就结束了。

可这样偷来的日子也快到期了。她和他,是从来都没有以后的。

从前没有。如今亦没有。

赫连靖琪侧着脸凝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良久之后,她轻轻开口道:“过两日,我想去西山瞧瞧。”

在北地的时候,早就听闻清德城郊西山一代的山清水秀天下少有。如今来了,去瞧上一眼,也是好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一旦断了,也许便永世不再相见。或许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闻言,段旭磊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含笑应允她:“好好好。你想去我便陪你去。”说罢,又道,“前些日子我说去西山,你可怎么都不愿意。今儿居然转性子说要去了。不过你爱去就去,去十回八回都成,我都陪你。”他伸手了手臂,温柔地拥着她,小心温存地就像揽住一片一触即散的雾气。

不多时,一幢极为气派的府邸出现在了面前。门前的石狮子巍然耸立,车子停在了门口,有侍从上来拉车门。下了车,到了大厅,早已经不见了他母亲和他大嫂。双宝迎了上来,向两人行了礼:“三少爷。老夫人说困了,先休息了。让您明天早上去请安!”

段旭磊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他拉着她的手,径直上了三楼。这三楼俱是他的,一进门便是一间小客厅,西式的沙发,铁制的镂花茶几。里头有数间卧室,也是西式的摆设。

段旭磊带了李介载进了书房。李介载关上门后,便低声禀报:“参谋长,事情已经办妥了。山下的尸体也已经处理妥当了。我们让A国人生不见人,是不见尸。他们完全拿我们无法子。”

“那家唯一剩下的孩子呢?”“也已经按参谋长吩咐,隐姓埋名送去了北地的学校。”

“好。”虽然不足以平息民愤,但暗中做了这两件事情,段旭磊方觉得对南部百姓问心无愧。

另一厢,丫头将赫连靖琪带进了其中一间卧室:“三少说让小姐住这里。”

赫连靖琪简直不敢置信。来到了段府,段旭磊居然肯放过她了。

这段时日以来,赫连靖琪最觉得难熬便是这个。段旭磊别的事情都算顺着她,但单单两人同寝这件事情他完全霸道地犹如土匪,总爱各种折腾她,好似这几年都没近过女色一般。

然,等府邸的下人们退下,心腹侍从得了吩咐守在三楼楼梯间口,段旭磊也不再避忌,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进了她的房间。

看到赫连靖琪愕然地瞪着他的表情,段旭磊只觉好气又好笑:“那不过是避人耳目而已。府邸这么多下人……保不齐有人嘴碎的很……你放心,今晚我不闹你。”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铺,赫连靖琪总是不习惯,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浅浅地朦胧了一会儿。段旭磊起得也不早,梳洗好,这才与她双双下了楼。

丫头婆子们端上了中西合璧式的早餐。段旭磊一边帮她倒了杯牛奶,一边问道:“老夫人起来没有?”丫头回道:“已经起来了,也用过早饭了。”

穿过花园,便到了老夫人居住的院落。赫连靖琪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紧张忐忑。段旭磊亦查觉到了,停下脚步,含笑凝望着她,目光柔和似能照亮尘埃:“不要担心,万事有我呢。”

段老夫人穿了一件黑色绣暗红牡丹花的旗袍,挽了一个发髻,简简单单地插了一只翡翠簪子。脖子上,手腕上戴着成套的翡翠首饰,一看就知道是成色极好的老坑翡翠,远远望去,色泽如一汪碧水,隐隐似在流动。

段旭磊上前唤了声:“娘。”老夫人楚壁竹抬头瞥了他一眼,含笑嗔骂道:“若不是昨晚被你大嫂揪住了,你哪里还晓得有我这个娘啊?”她是在妾室进门几年后才产下老三的,可谓是老蚌含珠,所以向来对这个末子宠爱有加。

段旭磊也不接话,自顾自地牵了赫连靖琪的手,替她介绍:“这是我娘。”又向他母亲介绍道,“娘,你唤她靖琪就可以了。”

楚壁竹轻蹙眉头,老三这番介绍可真是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赫连靖琪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家人相遇,事实上她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有其他的家人。当年他只告诉她说,他父母双亡后留了些财产给他,所以他衣食不缺,可以上大学。只是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一切从来都是谎话。

如今这种光景,赫连靖琪倒也不能失礼,让旁人以为她没有家教不知礼数。赫连靖琪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旧礼:“老夫人好。”楚壁竹本从她进来就已经在打量了,这时见她大方得体,才客气道:“靖琪小姐,请坐!”

楚壁竹从丫头手里接过了茶盏,捏着茶盖不停地在拨盏里的浮叶,淡淡地问道:“靖琪小姐的口音好像不是我们南方人。这老家是在?”

赫连靖琪模棱两可地回道:“回老夫人,我是北地安阳人。”

楚壁竹自然早已经听出了她的北地口音,点了点头道:“北方地灵人杰,才出得了像靖琪小姐这样的美人儿啊。我听说北地的安阳,是北方第一大城市,不知道与我们清德比起来又如何呢?”

他母亲的话里有话,段旭磊接了过去,拣着让母亲大人高兴地话回道:“娘,这还用说,自然是我们清德好。都说我们西山山水甲天下。安阳可没那么好的地方。”楚壁竹瞥了他一眼,嘴角笑意渐浓。看旭磊紧张的,连她问句话也要插嘴。她又闲闲饮了一口茶,方含笑道:“靖琪小姐,这是我们清德有名的绿茶三月新,你尝尝看。”

昨晚沈冉清从老三的包厢里回来,就笑吟吟与她说道:“娘,怪不得老三一直不同意与蓝家的婚事,原来是背着我们藏着个人儿。那模样长得啊,那可真是百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

楚壁竹听后,不动声色地道:“是吗?”不是前段时间,跟着他的侍卫们还说他从不近女色。她还以为他一心扑在整顿军队的事情里,所以还未想着成家立室。

沈冉清抿嘴一笑:“老三还让她唤我大嫂呢?母亲不瞧瞧去?”她这才重视起来,诧异地瞧着沈冉清:“竟有这回事?老三怎地这般不知轻重。”

沈冉清道:“我的母亲大人,我还会骗您不成。若不是老三这句话,我可不敢在您面前多嘴。老三素来老成持重,怎么会胡乱让人唤我大嫂呢。可见这人在他心中是极为看重,准备收进府里头的。”

以楚壁竹的身份自然是不会去的,若真去了,岂不让底下的丫头婆子们也见笑了。在戏院门口打的那个照面,虽然隔着些距离,她却瞧见老三一直紧捉着人家的手不肯放。

如今这么仔细打量,只见此人眉目如画,身段玲珑,站在旭磊身边,当真如一对璧人。特别是那皮肤,白的如雪如霜。眼神也清清澈澈,好像西山那里的碧泉水,波光潋滟。见了她,回话间也进退得宜,看来是个世家大户出身的小姐,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

楚壁竹心下有几分满意,但脸上依旧不露声色地道:“靖琪小姐家里头是做什么营生的?”这盘根问底地询问,赫连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这一迟疑,边上的段旭磊已帮她回道:“娘,她家里是做些个绸缎生意的。她父母都已不在了,如今是她大哥掌家。”

段旭磊就怕母亲问这些,昨晚就早早地在脑中沙盘推演过了,所以今日完全是有备而来。任楚壁竹如何盘问,段旭磊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楚壁竹问了小半天,也得知了不少“情况”,便搁下了手里的茶盏,道:“靖琪小姐有空就在府上多留一段日子,也好让旭磊带你在清德四周转转。”

段旭磊暗忖道:看来母亲有些喜欢她的,否则绝不会留她在府邸。赫连靖琪客气地欠了欠身,回道:“谢谢老夫人。”

从他母亲院落出来,他便打发了菊兰去别墅拿了些换洗的衣服过来。然,衣物都到了,却左右不见菊兰,她便问他:“菊兰呢?”

段旭磊只说:“让她在那里先住段时间。”府邸人多嘴杂,加上母亲威信犹在,段旭磊终究是不敢造次,所以把菊兰留在了别墅。

段旭磊临出门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午就与大嫂她们一起打打牌消遣一下。有人陪你,你也就没那么闷了。”出了房门,还甚是不放心地回头瞧了她几眼。

就算他没有说出口,赫连靖琪也知他担心什么。他是怕她说出实情。他显然很怕他母亲知道此事。虽然才与他母亲碰了两次面,但也能感觉出这位段老夫人在此司令府邸里有着极大的威信。不过赫连靖琪自问也没有这个胆,毕竟董大哥还在他手里,生死不过是他一句话。

他大嫂沈冉清却极热情,早早地吩咐了双宝来请她。那牌搭子也都是些南方将领的太太们。太太们见了她,眼底里头都有那么几丝惊讶,但显然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精,很快隐了下去。说说笑笑间,热络地招呼她犹如故人。

打了数圈之后,那两个太太趁中场休息,这才笑吟吟开口询问沈冉清:“司令夫人,你也不给我们好好介绍一下。这位小姐是?”

沈冉清弯着眼笑道:“这是我们老三的朋友,靖琪小姐。”那两位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朝靖琪道:“靖琪小姐好。”

沈冉清笑骂道:“就知道你们想歪了,不停地朝我打量。我可没有那么大方。”虽然说得隐晦,但靖琪还是多少有些听懂,但她做眼观鼻鼻观心之状,只顾着面前的牌,不便接话。那两位夫人笑吟吟地连道“不敢”,说,“我们段司令与司令夫人那可是自由恋爱结得婚,我们南部谁不知司令夫妇十年恩爱如一日。”

“且连老夫人都说,如今生男生女都一样。还把段小小姐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司令夫人真是几辈子修来得好福气。我们啊,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羡慕啊……”

这些话虽然是逢迎拍马,但却也是十之不离八九。沈冉清听后,十分受用,见林夫人丢了一张牌出来,笑吟吟地道:“慢!慢……这张牌我要,糊了!”

另外一位夫人摇头叹气,转了话题:“司令夫人今天真是好手气。从坐下来一直糊到了现在。”

沈冉清瞧着靖琪笑眯了眼:“靖琪小姐可真是我的大财神啊。你一来我运气就转了。要知道,我已经连输半个月了。明日里你怎么也要陪我打,况且你输了也不打紧,我会亲自去跟老三取的。他啊,什么都不多,就多大洋而已。”

靖琪只是笑笑,她在北地不过是看大嫂和姨娘她们玩牌,会是会,但却不懂得如何精打细算。

赫连靖琪进段府后,段旭磊抽空陪了她去了一趟西山,小住了两日。又隔了好几日,才见着了段旭仁。这位目前与自己大哥赫连靖风鼎足抗衡的南部首领,气度沉稳,身材高大,面容与段旭磊长的亦有几分相似,但却是粗犷型的英气勃勃。显然段旭磊是像母亲多几分,而这位段旭仁应是像他们的父亲段宗康。

段旭仁听了沈冉清的介绍,淡淡含笑着朝她颔首致意:“靖琪小姐,你好。”赫连靖琪欠了欠身:“段司令,你好。”

段旭仁只说道:“蓬门荜户的,若是招待不周,还请靖琪小姐多多见谅。”又转头朝沈冉清说了一句,“好好招呼靖琪小姐,陪她在清德转转。可不要怠慢了。”

离开之前,他又客套地道:“靖琪小姐,我还有事,恕我先失陪了。”

倒是沈冉清的女儿段瑞晞,与赫连睿的年岁相当。因是段家的第一个孙辈,虽说是个女孩,但却了段老夫人一辈子未生女的遗憾,所以亦宠爱得紧,平日里吃住读书都在段老夫人处,由老夫人亲自教导。赫连靖琪来了一段时间,也不过见了两三回而已。

这段时间里经常打牌,与沈冉清和另外的两位林夫人和高夫人也渐渐熟悉了起来。这日,才入桌开圈,高夫人便打趣似地问了起来:“靖琪小姐跟我们说说,你跟我们三少爷是怎么认识的啊?”

赫连靖琪手一顿,便打错了一张牌,脸上还是笑着,只轻描淡写地道:“在北地安阳的时候认识的。”

那林夫人刨根问底:“啊呀,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说来给我们听听?我估计啊,这过程啊,多半比电影里头的还罗曼蒂克呢!”说的其余几人不住地微笑。

赫连靖琪几乎已经忘记了,两人是如何认识的。那段日子仿佛在梦中,每次忆起总不真切。

沈冉清见她不想多提,便笑着岔开话题:“你们两人真是的,人家小两口怎么认识的也要打听个一清二楚。到时候成亲了,你们准备喜礼就是了。”

被她们这么打趣,赫连靖琪脖子都热了起来,便借口去洗漱间。她心里却酸楚无比,其实他与她早已经成过亲了……只是那些都是不作数的!当不了真!

见那靖琪小姐进了洗漱间,那高夫人压低了声音询问道:“怎么,三少爷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吗?前段时间不是还在说蓝家那位小姐吗?”林夫人也凑了过来,连声道:“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三少跟蓝家小姐见过几次面。蓝家那头都传出话来了。我们还以为三少爷跟那蓝家要……”

沈冉清饮了一口茶,又看了洗漱间的方向一眼,方压低了声音道:“估计八九不离十,就这位了。我跟你们说啊,我们家老三可宝贝这位靖琪小姐了,简直跟捧在手心里似的。老夫人见了,也说举止不错,有大家风范。只不晓得家境具体如何?你们也是知道老夫人疼老三的程度。若家境之类的实在差些,老三求老夫人几句,到最后这事情还是会成的……”

“那蓝家小姐是留洋回来的,见多识广,模样也俊得很,老夫人是觉得很满意。只不过老三这头一直不愠不火的,老夫人这边也就淡了下来,还说老三不喜欢就算了,怎么也得给他找个中意的。本来还合计着找找其他门户相当的人家,才说了没多久……这不,人也领回来了……我这个做大嫂的啊,也就省那份心了。”

老夫人楚壁竹出自南部世家,清朝年间其祖父便开始雄霸一方,老司令段宗康也是一半靠她起家的。她若说不错,定然是已经有应允的意思了。更何况她对段旭磊的疼爱,整个南方谁人不知。

这日,段旭磊回来得早,她们的牌局还未散。他回了房间更了衣,便径直来了偏厅。沈冉清一见,便笑吟吟地跟高林两位夫人打趣道:“到底是恋爱中的年轻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赫连靖琪脸皮薄,立刻不好意思了起来。

段旭磊也不以为意,大大方方站到她身后,又扫了一眼她的筹码,方含笑着道:“大嫂手下留情啊。”沈冉清只是笑:“你来得正好,今天不算多,也就几百块大洋。记得跟前面的一并折成银票。”她们向来玩筹码,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一个筹码是多少。赫连靖琪亦从未过问过。

段旭磊摇头叹气地道:“唉,养了个败家娘们。这日子我看是过不下去了。我明儿改行去当山大王去了,这年头还是那行当最好。”沈冉清哪里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啧笑着骂道:“好你个老三,竟拐着弯骂我是强盗。”

哪里会当真在意那些个大洋,众人皆大笑了出来。赫连靖琪也忍俊不禁,低头微笑。

“靖琪小姐,老三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骂你是败家娘们。等下回去好好罚他。你放心,有我这个大嫂给你撑腰,怎么罚都成。”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赫连靖琪脸红不肯接话,便准备出牌,段旭磊一把拦了下来:“不能打这张。你看外头两家都在做筒子,你这张打出去,合该又是我出钱了。”他一手搁在她的椅背上,一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拣了一张,扔了出去,“这副牌怎么也轮不到你胡了,索性就打这些个熟张。这副牌若是黄了,也就是你赢钱了。”

这般的亲密旖旎,也无一点想要避忌旁人的意思。那高夫人和林夫人一见,不由地双双对视了一眼,心中又了然了几分。

又打了几副牌,双宝领着新莲几个丫头送上了各式点心。分别是桂花芝麻汤圆和玫瑰松糕,山楂糕等细点。

赫连靖琪接过,见那碗汤圆上撒着细碎金黄的桂花,还未品尝,已觉得清香萦绕,不由地尝了起来。然她吃了两个,边上的段旭磊已经把碗接了过去,道:“这个东西积食,吃两个够了。不然吃多了,等下你又不想用晚膳。”说罢,就着她吃过的碗和勺子自己吃了。

段旭磊也是惯常了,倒把那高夫人和林夫人瞧得面面相觑,内心震动。那两人不动声色地朝沈冉清望了一眼,只见沈冉清无半分诧异。两人回想沈冉清方才所说,心中暗道:看来这三少爷真的是遇到命里克星了。

自那日后,那高林两位夫人待赫连靖琪更是殷勤热情了几分。

清晨的天空,雨丝迷离犹如薄薄雾帘。港口的码头上却早已经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地同自己亲人挥手致离别意。“呜呜呜”的汽笛声不断响起,似在催促最后的旅客登船。

隔了车窗,赫连靖琪看见董慕勋被侍从从一辆车上请出来。一段时日不见了,他越发消瘦了。他抓着李副官的手臂,脸色焦急,一迭声地问道:“靖琪呢?为什么不跟我一起乘船?段旭磊到底把她给怎么了?”

李副官客气地扯开了他的手,示意手下将他送上船。董慕勋用力挣扎,但还是被数个士兵强行揪着送上了船。

轮船鸣笛,那刺耳的声音仿佛要将人耳朵震伤似的。轮船缓缓地起锚,离开了码头,逐渐地远去……波浪滚滚,最后只剩天地之间的一个模糊黑点……

赫连靖琪缓缓闭眼,低声吩咐道:“开车吧。”原来段旭磊他还是有几分在乎自己的,自己这些天态度软些,伏低做小事事顺着他一点。他当真把董大哥放了。

回了府邸,细雨已消停了。安排伺候她的丫头新莲已经迎了上来,替她脱了外套:“靖琪小姐,司令夫人那里的双宝姐姐已经来过好些趟了,说司令夫人找小姐您呢。还说让您一回来就去偏厅。”

赫连靖琪怔了怔,方道:“你去回司令夫人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些累了。下午的牌局就不参加了。”新莲应了声“是”,便出去回话了。到了门口处,又转过身道:“靖琪小姐,老夫人命赵妈送了些上好的血燕过来,我回头给你端上来。您先吃点东西再睡。”

她按了按发疼发胀的眉角:“不用了。我先休息一会儿。”

赫连靖琪站在窗口,凝望着园子的花草。此时已是春天了,气候渐暖,百花正簇簇葱葱,灼灼盛开。也不晓得这般看了多久,段旭磊推门而入,低声责备道:“怎么也不躺着休息?不是不舒服吗?”

他挂了电话来过,新莲接了,只说靖琪小姐不舒服,回来就躺着了,午饭也没用。他一听,忙将手头的事情处理了一下,早早地备车回府了。

“是不是在码头吹了风受凉了?”段旭磊探手摸她额头,见没有热度,心下便一松,道:“是不是起得太早,乏了?”早就让她不要去码头了,但她非要去不可。

赫连靖琪无声地转过了身,不理他,在沙发坐下。

段旭磊甚是不放心:“还是让人挂个电话,让医生过来一躺。”赫连靖琪闭上眼,摇了摇头,似倦怠到了极点:“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要休息到床上休息。”段旭磊扶着她在床上躺下来,替她掖好了被子,又陪坐在一旁。过了片刻,只见赫连靖琪懵懂茫然地睁开眼,他倒是笑了:“不是说要休息,眼睛还睁得这般大。睁着眼怎么睡觉?”

他见她依旧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擒着坏坏的笑,俯下头去:“还不睡,小心我不让你睡。”

下一秒,果然如预期般地看她反射性都闭上了眼。段旭磊不由地失笑。她跟他在一起,也已经好些年了,但脸皮还是很嫩,一逗她就红了,哪里有半点像成过亲的人。

段旭磊爱怜万分地在她额头亲了数下。这一刻,只觉心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再无任何空隙了。离开她的这几年,他都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了。在大哥段旭仁的支持下,他靠着大力整顿训练军队来麻痹自己。才短短数年,在他严苛到近乎惨无人道的训练下,南方精锐部队焕然一新,随时可以迎战赫连靖风的劲旅。

可每当夜深人静,午夜低回之时,他总是不受控地想起她,所有关于她的一切……然后心痛欲裂,不能自己。

他有一度甚至憎恨自己。当年若对她放手就好了。她亦可以幸福地嫁人生子,过上富贵悠闲的生活。若她这辈子没有遇到自己,定当快乐富足一生。可那也只是他偶尔的闪过的想法罢了。事实上,当他听到她与董慕勋订婚的时候,妒火中烧,怎么也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另投别人的怀抱。男人是否都是这样子,对自己喜欢的东西绝不肯放手?!他不知道。但他只知自己无法对她放手。

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心,她的身体,从来都是他的。以后也只能是他的!

段旭磊耐心等她入睡后,方去见了大哥段旭德处理公务。他关上了房门而去,没有看到赫连靖琪眼里的泪水正从眼角缓缓跌落……

第二日,赫连靖琪醒来的时候,段旭磊已经不在了。她的手缓缓探过他睡过的枕头,长时间地停在其上。

这一切,终究是要说再见了。

新莲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新莲搁下了手里的早餐,一边伶俐地铺床叠被,一边道:“靖琪小姐,身体好些了吗?三少爷早上出去的时候吩咐我了,说如果您还是觉得不舒服,让我一定要找医生过来一趟。三少爷还说了,让您今天好好休息,他会早些回来的。三少爷还说……”

新莲的每句话都似钢针,血淋淋地扎在赫连靖琪心头。她扶着梳妆台起身,打断了她的话头:“好了。我知道了。老夫人今天在家吗?”她在这里久了,也知道段老夫人向来深居简出,只在自己小院落里头,平日没有大事是绝不会到主屋里来。

新莲回道:“今日两位夫人都没有外出。”

赫连靖琪因心里有事,今日不过穿了件碧色小花的丝缎旗袍,松松地将头发固定在耳后,连耳坠子也没有戴,清简到了极致。

楚壁竹听了婆子禀报,转身便远远地见她袅袅而来,一瞬间只觉得连院子里那株开得正艳的樱花被她的素雅一映照,都似暗淡了颜色。

楚壁竹雍容华贵地在厅里坐了下来,含笑着道:“靖琪小姐有心了,特地过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听冉清说,这个靖琪小姐在府邸这段时日,很是规矩有礼,性子亦好。平素打牌,也是教养极好,输再多也不见脸红耳赤,赢也是可有可无的。听冉清口气,似极喜欢这位靖琪小姐。加上老三那宝贝她的样子……楚璧竹不由地弯了弯眼,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段老夫人跟她记忆中母亲完全是两个样子的。母亲是个柔弱的女子,总是温温顺顺地站在父亲身后,好像一抹影子,永远没有任何存在感。而这段老夫人却不同,喜怒不形于色,但凡一有动静,便显出雷厉风行的手段,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据说当年段家内乱,便是她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后来机会一到,便雷霆万钧地出了手,赶走了段旭德,定了南部乾坤。

若不是隔了中间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赫连靖琪觉得自己会喜欢老夫人的。只是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喜欢她呢?

赫连靖琪垂下眼帘,一瞬间有一种想要退却的冲动。只要她不说出口,她与他还是可是偷得几日的。可是,这偷来的日子再长,也是要到头的。如今才这么点光景,她已经这般难以割舍了,再放任下去……她还有离开的勇气吗?

或早或晚,终归是痛。躲不开,也逃不过!

赫连靖琪咬着自己的唇,就着那抹痛意,终是抬起了头:“老夫人,请你送我离开清德。”闻言,楚壁竹含笑的眼骤然一凝,但她很快便如常地淡淡一笑:“怎么了?靖琪小姐这是住不惯吗?”

地上铺着的蓝色毯子,上面织着各色的牡丹,一朵朵在脚下徐徐盛放。楚壁竹端坐在她面前,不疾不徐地端起了缠枝花纹的白瓷茶盏,静待她的回答。赫连靖琪捏紧了手绢,茫然挣扎。

或许只是数秒,或许有很长一瞬。赫连靖琪一分一分地抬起眼,对楚壁竹对视:“老夫人定然不知道我姓什么,若是知道我的姓氏,老夫人要么就会杀了我,要么就巴不得将我送得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

楚壁竹一言不发地搁下茶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晌,最后不露半分声色地道:“靖琪小姐既然来了,想来是做好了要告诉我的准备。既然如此,靖琪小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那地毯上的牡丹盯的久了,渐渐地开始漂浮在半空,赫连靖琪缓缓地闭了眼,一字一顿地道:“我本姓赫连,我的全名叫赫连靖琪。北地的赫连靖风便是我的亲大哥。”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段旭磊的脸清晰到出现在了眼前,然后又飘忽远去,再不可见……

楚壁竹眼中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一下子变得森冷锐利,她直直地逼视着赫连靖琪,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赫连靖琪迎向她的目光,无畏亦无惧:“老夫人,您没有听错,我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今天跟老夫人坦然说出这件事情,只是希望老夫人能将我送回北地。”

楚壁竹的目光沉狠毒辣:“你可知我们段家跟你们赫连家之间的恩怨。”赫连靖琪木然到点了点头。她知道。但如果可以,她宁愿什么也不知道。

楚壁竹眸子几乎要迸出火来了,喝道:“那你还敢来南部,来清德,来我们段家?!”

赫连靖琪摇着头,低而微地道:“这并非我本意。我从来没有想过来要你们南部,也没有想过要来你们清德,更没有想过要来你们府邸。我……我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楚壁竹想到老三最近的表现,心顿时如坠冰窖。这小子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赫连家的人。当日她就问过她的家世,他还一口回她,她大哥是开绸缎庄的。他竟然连她也敢骗!

楚壁竹冷冷打断了赫连靖琪的话:“不用再多说了。来人,将她给我关起来。另外马上把旭仁和旭磊给我找来。”几个侍从应声而入了。

赫连靖琪无奈地道:“老夫人。我若是怕您将我关起来或者怕您将我杀了,我定不会亲自来告诉您这件事情。”

楚壁竹蓦地冷静了下来,这个人她杀不得。一旦杀了,以老三的性子还不跟她闹得天翻地覆。再说了,杀了她,她大哥赫连靖风能善罢甘休。楚壁竹思虑良久,摆了摆手,示意侍从们退了出去。

“请老夫人高抬贵手送我离开!”

楚壁竹闻言,抬头望向了她。只见赫连靖琪低着头,眉目间凄楚隐隐。

“其实我离开,对我们大家都好。老夫人您肯定是明白的。”

的确,她若不离开,老三也不放手,难道就让两人如此纠缠下去不成。她若将她杀了,赫连靖风就这一个亲妹子,一得到消息,岂不正好给了赫连靖风一个挥兵攻入南部的合理借口。自赫连靖风灭了西部和江南后,一直对南部形成围攻之势,以南部现在的实力,若是开战,不正好如了赫连靖风的心愿。

况且按老三这些日子的表现,府里哪个不晓得他对她是如珠如宝般供着的。甚至还瞒着自己和他大哥,怕是早已情根深重,难已自己了。若是将她杀了,老三恐怕要恨上自己这个娘。自己向来疼爱这个么子,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爱上仇人之女……

老三一生下来,她便对他寄予厚望,从小便延请了各种家庭教师,每日的生活日程也是全按西欧贵族子弟的标准编排的。二十岁留洋回来后,便加入了督军近卫队,以见习士官的身份,让他参与部队种种。后来老爷子为了磨练他,便将他送去了北地,一边学习北地的东西,一边负责北地的情报系统,收集各种情报。

可是万万没想不到,他竟然会爱上北地赫连啸的女儿。

半晌,楚壁竹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好,我同意将你送回北地。但有一个条件,你要让旭磊对你死心。你与他今生今世再不要有任何牵扯了。”

赫连靖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时间定格了般。厅里的窗静影移,她似站成了一尊雕像。良久,她才应道:“老夫人放心,我会让他对我死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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