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夏日相比南方的酷暑倒是要好许多。这一日,江净薇与赫连靖琪在大园子的莲池畔的亭子纳凉赏荷品着酸梅汤,大门口的听差过来禀报:“少夫人,有人求见。”
江净薇一怔:有人要见她?她在北地素来无一个熟人。如今赫连靖风与赫连靖元兄弟两人面和心不和,整个北地妇孺皆知,军中很多人都处于观望状态,所以这段时间极少有人前来赫连府邸与她套近乎。
听差察言观色,见她神情,便道:“那人说是他从江南来的。说是少夫人以前在学堂的同学。”
江净薇一听,心中纳闷地想:以前一起上学的那么多同学。究竟是谁来北地。若是初香前来看她的话,必定会先打封电报过来知会一声的。
江净薇怎么想也想不出是谁,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失了礼数,便吩咐道:“快请人去厅里稍坐片刻,我这就过去。”她临走,转头还不忘捏了捏小姑子粉嫩的脸,盈盈一笑,“我不陪你了。你自己找乐子吧!”
进了厅,见了来人的面,江净薇顿时愣住,竟是萧扬。自去年离开江南,已有大半年没见了。现在北地的赫连府邸相见,一时间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如果当初成功出逃,如今怕已是在国外了。
但人生啊,哪里来那么多如果呢。
这日下午,碰巧赫连靖风军中无事,早早地回府。途径大街,远远地瞧见了洋行的招牌,比想着好些日子没送净薇礼物了,便命司机停车。他亲自去了洋行挑了些入眼的。
听差们站在廊下,远远地见他过来,刚张嘴欲唤声:“大少。”却见他摆了个安静的手势,忙将话吞了进去。
赫连靖风倒也未留意听差的异样,来到门边,正要跨进门去,便听见江净薇的声音如微风般娇娇柔柔地传来:“你竟然不告诉初香。你是知道她性子的。若是被她知道,铁定饶不了你。”
从他的角度可见江净薇好看的侧脸,此时笑靥如花,动人至极。赫连靖风心中不禁一痴。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放松自然地笑容,方知她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眉目恍若带了光一般,叫人移不开眼。
他还以为是江净薇在和妹子靖琪聊天,也不为意,兴冲冲地抬步迈了进去。他一进厅里,这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位穿了灰色中山装的男子,丰神俊朗。且瞧着还有几分面善,仿佛哪里见过似的。赫连靖风脚步不由地一顿。
萧扬抬头便看到了赫连靖风,两人四目相对,相互打量,在空中擦出了近乎敌意的火花。
江净薇见萧扬目光定格在她身后,便也随之转了头。她见赫连靖风面色深沉,忙起身为两人介绍道:“大少,这是萧扬。他是我以前在学堂的同学。”
简简单单地介绍话语,殊不知听在赫连靖风耳里,竟有说不出的怪异。赫连靖风这时才淡淡颔首:“你好,萧先生。”
萧扬也从容不迫的称呼了一声:“赫连大少。”
赫连靖风打了招呼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不失礼数的场面话,便道:“你陪萧先生多聊一会儿!我还有事情要处理。”说罢,便去了书房。
赫连靖风的手探入口袋,取出了首饰盒,不声不响地捏在手里。那丝绒盒子竟如刺猬般地蛰起人来,赫连靖风只觉心头烦闷,如在火上炙烤一般,恨不得当场砸掉,方能解恨。
赫连靖风向来是不把女人当回事的。自成年以来,对于女人这方面的事情也是驾轻路熟的。但江净薇却与以往他碰到的女子有些不同,虽然日日在身边,却似朦朦胧胧的隔了一层似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总有一种叫他怎么接近也接近不了的感觉。
她从不爱他送的那些珠宝首饰之类的。他这半年来也送了她不少,却也没见她带过几回。平素是干干净净,也不爱搽脂摸粉。就连闺房之乐方面,也是生涩的可以,全是他主动的。若是换了别人,定是会使出百般妖娆手段,想尽办法将他绑住了。她却像是无所谓似的。
起初,赫连靖风以为她在使“欲擒故纵”的手段,便好几次试着在外面的房子休息不回来。江净薇也从不过问。第二天见面,照例是笑吟吟地问候:“大少,厨房新做了点心,要不要让人端上来?”那表情,恍若前一晚他不曾彻夜未归。
这样子的数次之后,赫连靖风也就死了试探之心。
赫连靖风对这桩政治婚姻也没什么期待,最初不过是想着,为了结盟之事,把人娶了进来,她做她的赫连夫人帮他持家给他开枝散叶,他予以适当尊重外,他依旧是原先风流倜傥的赫连靖风。
但自打那日野餐刺杀一事后,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会在办公的时候不受控地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他心头那处便如一千只小猫的爪子在挠一般,坐立不安,难耐地紧,只想着早早地处理好公务回家陪着她。
赫连靖风一直本以为江净薇天生也就这么清清静静冷冷淡淡的一个人。但刚看到她娇笑可人的模样,方知道她也是有千般表情,万般媚态的,只是从未展露在他面前而已。
听差照例送了盏茶过来,搁下后,见赫连靖风没有旁的吩咐,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赫连靖风怔忪地出了半天神,眸光不经意地扫到茶盏,许久之前的一个画面瞬间跃入了脑中。他顿时想起来了,婚前在江南的茶馆,他是见过萧扬这个人的。
赫连靖风向来自信过人的,从不将无关紧要之人放在心上。那日瞧见萧扬殷勤地出去买吃食,不亦乐乎地跑上跑下,又含情默默地看着净薇,他当时全瞧在眼中,只当是看戏,心中还觉着玩味好笑。可时隔大半年,现在想来,那场面竟叫他不由地怒火中烧。
还有,当日他在医院秘密疗伤的时候,李家钟曾来报的江净薇与她丫头两人准备离开江府与人私奔一事。当时赫连靖风听到时不过是笑笑而已。有人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带他赫连靖风看中的人私奔。真是活腻歪了!不过当时在江司令的地盘,再说了事情已被李家钟无声无息地解决了,江净薇也死了那条心,他便也不想多生事端,影响了结盟之事,便当作什么也未发生过。
后来时日一久,公务繁忙,加上人已经娶进来了,每日每夜都拥在自己怀里,自己想怎么爱便怎么爱,赫连靖风便渐渐将之淡忘了。
可如今,赫连靖风把前前后后之事连在了一起,便知当时即将成婚的江净薇是准备与这个叫萧扬的人是去私奔的……想到此,赫连靖风拳头猛然一握,只觉右手传来一“喀嚓”声,低头一看,却是把丝绒盒子生生捏开了缝。
赫连靖风犹不解气,便狠狠地将盒子摔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响,那盒子砸在了墙上,又顺势掉落在了地上。书房里铺了厚厚的毯子,那如鸽子蛋大小的粉红金刚钻戒指从盒子里滚了出来,落地无声。
李家钟见状,忙去拾了起来。却听赫连靖风冷冷的声音从头上传了过来:“拿出去给我扔了!”李家钟应了声“是”,但却是不敢真的去扔掉,只将盒子匆匆塞给了门外的侍卫,令他保管。
赫连靖风恼恨之极,心头的火便如浇了油一般呼啦呼啦地发展成了冲天之势,他“腾”地起身吩咐道:“备车,去明月路。”
那明月路八号是一座私人的俱乐部。是赫连靖风某位留洋同学办的,里头玩乐的花样自然多了去了。平素是他们那些留洋同学与北地军中的一些青年将领消遣的场所。自成亲后,却是显少去了。偶尔免不了的聚会,赫连靖风也只是露个面做一个捧场而已。
李家钟是个人精,见大少面无表情,便知他正在气头上,招惹不得,忙差了人赶快去备车。
江净薇见赫连靖风与萧扬打招呼时神色虽然如常,却依旧感到有些不对。这才送走了萧扬,便想与他说几句话。却只见他从楼上下来,木着一张脸也不理她,径直出去了。她张了张嘴,想要唤住他,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萧扬千里迢迢来了北地,江净薇自然得尽一番地主之谊。这日,便在北地最知名的伊丽莎白西餐厅做东请他吃饭,为了避嫌,她特地带上了喜鹊与靖琪两人。
她们坐下来后,一身西式打扮的餐厅服务生便弯腰递上了菜单。四人便点了各自点了牛排羊排,蛋糕和水果冻。
说来也巧,赫连靖风这几日故意冷落江净薇,其实自己心里头也闷闷的不是个滋味。办公的时候,面色自然也比往日阴霾许多。他本想着若是江净薇能挂一个电话过来,他也就借驴顺坡而下了。然,等啊等啊,江净薇却是一通电话也没有。他心里头越发又气又恼了起来。
中午时分,李家钟照例是问他:“大少,这午膳是?”
这光景,赫连靖风吃龙肉都觉无味道。李家钟偷瞧他的脸色,便斟酌着道:“大少,你好久没去光顾伊丽萨白西餐厅了,听说他们最近新聘请了一位来自英国的大厨,西餐做得很是地道。”
李家钟本也是好意,他素知大少喜欢西餐。见他这几日心情不佳,连带用膳都食不知味,才提议让他换个口味。
然而一进餐厅,瞧到角落里坐的那一桌坐着的人是谁之后,李家钟真恨不得扇自己这张嘴。他转头,果不其然便见到了赫连靖风铁青的脸色。
李家钟战战兢兢地道:“大少,听说对面法国餐厅最近也推出了不少新菜,要不……”
赫连靖风冷冷一摆手,进了自己常年定下的包厢。包厢视线正好,从镂空的窗户便可以瞧见江净薇等人的一举一动。
用完了主菜,服务生便给江净薇这一桌送上了水果冻。小块小块颜色诱人的水果凝在晶莹剔透的果汁冻里头,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一品尝之下,清爽甘甜,沁人心脾。江净薇靖琪喜鹊三人都觉着味道极好,便招手叫来了服务生:“再给我们来四份水果冻。”
服务生应声而去。过了片刻,服务生折返了回来,歉意地躬身道:“客人,实在对不住。这个水果冻每日是限量供应的。厨房只剩了两份。客人,您看?”
江净薇道:“那就把那两份端上来吧。”
服务生很快便送了过来。萧扬便习惯性地把自己面前那份未用过的水果冻推给了江净薇:“你知道,我向来不吃甜食。我这份给你。这样你们三人便可一人一份了。”
在江南的时候,萧扬也总是把甜食让给她和初香,江净薇此时也浑然不觉有异,便欣然接受了。
这一幕自然是一丝不差地落入了赫连靖风的眼底。他咀嚼着口中的牛排,只觉得今日这伊丽莎白西餐厅的牛排似倒了满满一缸醋似,酸得他根本无法入口。
他猛地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白色餐巾布,起身道:“回军部。”
而另一头,角落里头的四人用餐正欢,谁也没有注意到赫连靖风曾经在餐厅出现过。
萧扬走得那天日,江净薇带了喜鹊亲自去火车站送他。临上车前,萧扬递给了她一个包裹,说里面只是几本书。江净薇接过,并道了谢。
萧扬似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最后问了一句:“净薇,你在北地真的过得好吗?”
赫连靖风已经半个月未归了。江净薇不敢直视萧扬黑白分明的眼,默默地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一笑作为回答。
萧扬默然良久,说:“净薇,只要你过的好……就好!”他的视线停留在包裹上,补了一句道,“净薇,这些书是我精心挑选,从江南给你带来的。希望你好好阅读。”
江净薇微微一笑:“我会的。”萧扬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最后只款款叮嘱说:“好好照顾自己。但亦要记得,外面的世界,海阔天空。”
“我会的。你也是。记得回去帮我问候初香。”
萧扬与她挥手道别,登上了火车。他在车厢里,透过车窗看着江净薇在数位侍从的护卫下坐上了小汽车,而后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簇拥着她的车子绝尘而去。
如此的尊荣显贵。但净薇真的快乐吗?想起方才她嘴角那朵恍若幸福的笑意,萧扬缓缓地捏紧了自己的双手。若是自己早些表达心意,早些让父亲去提亲,这一切是不是会不同呢?可时光无法重头来过,所以他永远不知。
之后的日子里,江净薇明显感到赫连靖风的冷淡了,经常是深更半夜才回来,或者直接在外头留宿。她平素是不注意他衣服的小细节的,但还是好几次看到衣领上明显的口红印,闻到不同品种的香水味。她对此本是老早就有准备的,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心里头难免还是隐隐作痛的。
人啊,果然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曾经得到过再失去,比没有得到更叫人心里难受。
然,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江净薇一再对自己这般说。
这日,是四姨太的寿辰。四姨太在自己屋子里备了各式点心和吃食,请了府中众女眷一聚。毕竟是长辈,江净薇便早早替靖琪多备了一份礼物,两人一起去给四姨娘祝寿。
因耽搁了时间,她便与赫连靖琪穿过园子里的鹅卵石小路绕过去。还未进四姨娘的院落,隔着窗子,却隐隐听到了四姨太房内的谈话声:“前段时间还不是蜜里调油似的,现在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听着依稀是四姨太的声音。
二姨太的声音尖细,倒是一清二楚地传了过来:“可不是说吗?大少最近在外面可荒唐地很呐。和鹿家那留学回来的四小姐打得火热……听说那鹿小姐容貌学识可都是一等一的。说不定啊,咱们府邸又要添一位女眷了呢?!—”
这种八卦自是少不了六姨太的份的:“底下人不是说,大少已经很久没进少夫人的房间了。其实,说句实在话,按大少的外貌,撇去家世不提,有的是女人会倒贴上来。”
赫连靖琪实在听不下去了,拉了江净薇便想往回走。江净薇却是没动,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大大方方地进了房。
屋内倒是来了不少人,麻将也已经开桌了,除了七姨太外,连平时难得一见的八姨太今日也过来了。江净薇进府邸后便听王妈提起过,说当年赫连督军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也不知是谁想到了冲喜这个法子,按着算命先生给的八字去相了人接进来的。
说来也怪,八姨太进门后,赫连督军的重病竟渐渐有了起色。一年半后,赫连督军身体痊愈,此后便觉八姨太是自己的福星,待八姨太自然与旁的姨太太都不同。据府邸的人说赫连督军从不进八姨太的门,却把她当菩萨似的高高供着,但凡府邸里头姨太太们有的,决计少不了八姨太一份。
而且,说来也奇怪,赫连督军病好了八姨太的身体却反而差了起来,赫连府邸各种好药补品伺候,也总不见好起来。王妈神神秘秘地说,府邸都说这是赫连督军把自己的病劫过给了八姨太。
江净薇这会儿仔细端详,八姨太脸色确实颇为苍白,身子亦单薄的很,如今大热的天气里还在外头罩了一件钩花的外衫,一副弱不禁风之态。她给四姨娘祝了寿,又向众姨娘问了好,轮到八姨太的时候,便多问候了一句:“八姨娘,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那八姨娘朝她笑了笑,答道:“还不是老样子。劳烦少夫人费心了。”
听差送了茶过来,江净薇便陪坐着看了一会牌。在众姨太中,二姨太因进门最早,又生了两个儿子,俨然是众姨太的领袖。本来就看不惯赫连靖风这个长房嫡孙,后来督军又让她交库房钥匙,自然是巴不得长房多出事才好。这会儿见江净薇失了宠,二姨太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种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开始指桑骂槐了起来:“八妹子啊,不是我这个姐姐说你。趁年轻,多在督军身上用点工夫。那独守空闺的日子多难熬啊。你还年轻,若是督军老是不进你门,还不跟守活寡似的。”
府里的人都知道督军从不进八姨太的门,两人之间连圆房都没圆。二姨太这话一出,众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八姨太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手下使唤的婆子也都爱打听府中八卦,所以亦知道最近大少冷淡少夫人一事。此时,她听了二姨太的话,便知是意有所指,涨红了脸,眼神都不敢瞧向江净薇的方位。
屋内的气氛一时很是古怪。二姨太故作不知,却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江净薇:“少夫人,你说是吧?这年纪轻轻的就守活寡,这往后的日子得有多难熬啊?”
这简直是当面打脸。四姨太今儿是主人,不想把自己生辰这个局给弄僵了,便笑着解了围:“二姐,瞧你这话说的,要是传到督军耳根里可不好。”
江净薇今日用长条形的宝石夹子松松挽着的一个发髻,耳畔则又带了同色宝石的两条长耳坠,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动间,袅袅垂垂,别样妩媚动人。她听了二姨太的话,抬手按了按鬓角的碎发,这才慢声道:“二姨娘说的是。听府邸的老人说,想当年督军宠二姨娘,那真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捧在手里怕溶了,含在手里怕化了。我这个做晚辈的听在耳中,每每羡慕地紧。想来二姨娘必有很多东西可以教教我这个晚辈。”
江净薇的话轻轻柔柔的,宛若夏日里头的夜风。但说到“当年”两字的时候咬音颇重且刻意放缓了节奏。
“少夫人,二姨娘我是关心你。你可莫觉得二姨娘说话不中听,我们大少啊,在北地那可多的是名门闺秀美貌佳人愿意以身相许。保不济啊,过些时日,少夫人就要喝一杯敬茶了。”
江净薇含笑着打出了一张牌:“谢谢二姨娘关心。说实话,如今虽然是新社会了,可我们这样的大家族守得还是往日的旧规矩。若是大少真心欢喜,愿意抬举她,我这个大房大姐的,也乐得有个妹妹共同侍候大少,自然是欢迎她,也真心诚意地喝那一杯敬茶。”
那二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子没再说话。她性子要强,进门后仗着给督军生了两个儿子,后来赫连靖风之母去世后又掌了府中的大小事务,在赫连府邸素来嚣张跋扈惯了。她平生最忌恨的便是作妾这件事,在赫连府邸多少年来总是矮赫连靖风这一房半个头。如今江净薇一口一个“大房大姐”,一口一个“妹妹”地,简直是刀刀都扎在她心口。她气得只差没吐血而已。
四姨太自打进府就吃足她苦头,素来与二姨太不过只是面和而已,此刻见她如此,只觉犹如盛夏里头饮了冰镇的蜂蜜水,从头舒服到脚。可面上却半分不露,伸手摸了一张牌,喜道:“哎吆,自摸,糊了!”
府邸每半月一次的全家聚餐是督军定下的。无论子女再忙,除了行军打仗或是有实在不得已的情况外,务必要出席的。
喜鹊估摸着也是希望她能好好装扮的,所以拿了好几件颜色亮丽的旗袍出来。她是年少,毕竟是不懂的。这种日子,是姨娘们争研斗靓的日子,自己不过是个陪衬,实在不必如此的招摇的。她索性自个儿挑了一个天碧色的,一穿上,腰身却显宽宽松松,这才惊觉这些天竟然消瘦了不少。因晚上长辈们都要出席,太随便了也不好,便想涂了点唇膏应景。
她方在西式的梳妆台坐下,却已瞧见赫连靖风带回来的那些瓶瓶罐罐。一时间便有些怔然。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落寂的脸,江净薇呆了呆,这才回了神过来,意识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原来是她。
她抹了点唇膏,这才下楼而去。喜鹊眼尖,还在楼梯上,便已看见端做在厅里的赫连靖风,忙行了礼唤了声:“大少。”
江净薇依旧低着头,看着一级一级的楼梯,缓缓地一步一步而下。她小心翼翼至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她便要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似的。直到下了楼梯,江净薇方含笑抬头:“大少。”
赫连靖风面无表情地坐着。江净薇见茶几上也无茶盏,便摇铃叫了听差,转头又问赫连靖风:“大少,是用茶还是咖啡?”
赫连靖风坐在沙发上,那几上放了个西式的水晶花瓶,插了一小枝园子里剪下来的蔷薇,活泼泼明灿灿地艳丽。偏偏这浓稠的丽色反而将她那素淡的脸衬托得如雨后芙蓉般的清丽雅致。
只一眼,赫连靖风顿觉那莫名的心烦意乱再度袭来,他“腾”地起身道:“不用了,我们该去饭厅了。”说着,也不等她便径直出了去。
李家钟等侍从一见了她,依旧十分恭谨客气的叫了声“少夫人”,与往日无异。直到了大厅处,赫连靖风才停了脚,待她走近,这才拉起她的手,与她一起进了去。
他的手有着握枪磨出来的茧子,磨着她的肌肤,轻轻地一点麻痒。那麻痒似有自己意识一般,沿着手中经脉一路游走,渐至心头。江净薇一时竟有些恍神。
厅里已经到了许多人了,本是三三两两地在说话,见他们两人携手而来,俱古古怪怪地静了下来。一时间,整个饭厅落针可闻。督军膝下共有三男一女,平素用餐时分两桌,她是跟是赫连靖风与督军,姨娘们坐在一桌的。二姨太,四姨太,六姨太也都到了,八姨太照例不出席,也就等督军和七姨太了。
二姨太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恍若漫不经心地道:“大少,听说你最近公务繁忙?但再怎么忙,也得要多陪陪少夫人啊。咱们督军啊,可一直等着抱大胖金孙呢。”
赫连靖风低头看了江净薇一眼,庸懒一笑:“二姨娘说得在理。最近公务甚多,幸好净薇温良贤淑,对我体谅的很。不过,二姨娘教训的是。我身为赫连家的长房嫡子,为我们赫连家开枝散叶确实是件头等大事。”
大家都是睁眼说瞎话而已。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
不多时,七姨太扶着督军进了厅,大家都赶忙站了起来迎他。
菜一道一道地由听差们端上来,自是精致万分的。北地的菜肴口味偏重,小洋楼平日的厨子是另外配备的,专为江净薇做江南的一些吃食。所以这时上桌的菜,江净薇是不对胃口的。赫连靖风坐在她身边,因为靠得近,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又不时地传来,江净薇心里头只觉闷闷的,半点胃口也无。
江净薇心不在焉的,随手便夹了一个菜,却听得四姨太“咦”的一声:“少夫人,你不是吃不得辣吗?”
她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她夹了一筷子辣菜。江净薇只得搁在面前的白瓷碟子里。赫连靖风却用筷子夹了去,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忌地一口吃了下去。江净薇只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饭后茶点的时间,一般都是留给督军训话的。不过近来他身体不好,用膳完毕就由七姨太搀扶着回房了。其他人也就早早散了。
江净薇本以为赫连靖风还是要出去的,所以回了小洋楼,便道:“大少,我先回房了。”赫连靖风也不作声。
客厅里,只听李家钟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少,要备车吗?”江净薇上楼的脚步不觉一顿,但也不过是一秒或者数秒的时间,她转瞬便如常了。
赫连靖风站在厅里,看着江净薇一步一步的上楼。她穿了件旗袍,腰身处盈盈荡荡,不堪一握,他心中微动,便没有回话。李家钟自然是个人精,一看便知道大少今晚不会用车,便行了一礼后,轻轻出了厅去。
外面的侍卫张立见他出来,低声问道:“今天还出去吗?”同僚多年,李家钟也不瞒他:“看样子今晚是不会用车了。你让弟兄们先回去休息吧。”说罢,压低声音又道,“我们以后得悠着点。我跟在大少身边也好些年了,也没见他为哪个女的这么上过心的。瞧他这些日子在俱乐部一个人独眠,越瞧越觉得是在跟少夫人赌气而已的。”
张立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悄声道:“那晚大少跟方团长喝高了,我扶他去休息时,隐约听他在唤净薇两字。这不就是少夫人的名字吗?”
李家钟心中本有个模模糊糊念头,听了张立的话后,那念头愈发清晰了起来。大少这些日子反常的很?莫非他对少夫人动真心了?!
江净薇才跨进房门,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转瞬间,她只觉得一个天地旋转,赫连靖风的脸已经放大似的出现在了面前……她头轻轻一侧,赫连靖风的吻便如铺天盖地的雨点一般,密密匝匝地落在了她脸上……
一夜折腾,简直比往日更甚。第二日,睡到午时才起床用餐的江净薇,看着饭厅候着的婆子丫头等人,只觉面上热得几乎可以煎蛋了。
督军的病越来越重了,赫连靖风也是越来越忙了。但日子却仿佛又再度回到了从前,每日就算忙到凌晨,他都会回来。江净薇是从不过问军中的事情的,一来避忌,再怎么说她也是江南军阀门里出来的,军中之事又大都涉及机密,牵一发动全身。二来,就算赫连靖风说了,她也不懂。因此,自打嫁给赫连靖风,她素来规规矩矩的,不敢行差踏错半分。
这日,赫连靖风神色疲惫地进了卧室。
自父亲病后,军中大小事物便落在了他肩上。往日里头,父亲还为帮他扛掉军中一些老臣子的非议和猜忌,但这些日子那些个人益发造反了起来。不是阳奉阴违,便是每每反对他的决议:“大少,督军若是在,定不会如此决定。”“若是督军的话,第一时间便让人绑了他。”
偏偏赫连靖元,赫连靖哲两兄弟又与这些个反对他的老臣子连手,想尽办法要他难堪,削他威信。
野餐那日遭受埋伏,虽然行凶者咬毒药自尽,唯一的活口又被人暗杀,死无对证,但赫连靖风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在这北地,他若死了,最后的受益者是谁,凶手自然也是谁。
赫连靖风回来本是想稍稍休息一下的,却见江净薇依在沙发上睡着了,便挨着她坐下,闭目休息。只道睡一小会,才闭眼,便嗅到了她身上极淡的香味,似兰非兰,像极小时候母亲身上那袅袅散出的清悠味道,那般的好闻,叫人莫名安心。赫连靖风不知不觉间便朦胧了起来。
等他醒转,只见窗外已经大黑了,身上不知何时已盖了条薄被子。房内也是暗暗的,只在角落留了一盏落地灯,暖橘色的灯光,水一般地在屋内静静流淌。
江净薇像只一猫似的卷缩在沙发的另一头,旁边歪歪斜斜的掉着一本书,像楚河汉界,隔着他和她。赫连靖风想用脚一把书踹下去的,江净薇却似有感应似的,头轻轻地在沙发上动了动。赫连靖风怕将她吵醒,忙收住了力道,屏着气,只慢慢地将它蹭啊蹭啊,一直蹭到沙发底。
江净薇没有被惊动,她亦自在梦中,吐气如兰,那唇色却如春日枝头初绽樱花,粉嫩欲滴。赫连靖风一寸一寸地俯了下去,仿佛世间最大的诱惑莫过于此。
她到底是被他弄醒了,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牢牢固定住了。这一刻,赫连靖风什么也不想了,不去想她对谁笑着,不去想她当时是准备与谁私奔。哪怕她的心在江南也好,但她的人永远是他赫连靖风的。
窗口处的窗帘是法国产的白色蕾丝,又薄又精致,此时在夜风中层层叠叠交错着,像是一朵一朵的的花,在颠簸中盛放……
两人便这么地过着,在府邸旁人眼中,自己的这个少夫人似乎又重获赫连靖风宠爱了。实际上,江净薇根本弄不懂赫连靖风,不懂他为何一会儿会热情如火,一会儿又会冷若冰霜,她只好活在自己和书本的小世界里头。
“小姐!天色这么暗,你不要再看书了,小心伤了眼睛。”喜鹊送上了几碟饼干一大杯牛乳及一个极精致的茶杯,在她耳边嘀咕道。
时正午后,天色却倏然阴沉了下来。花厅里本是三面玻璃门的,平日里望出去,花园景致一览无余。然,此时天地间飞沙走石,灰蒙蒙一片。
江净薇饮了一口牛乳,抬头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道:“这场雨的来势不小。”
北地与江南不同,是极少下雨的。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已“嗤啦”一声划破灰暗天际,紧随着便是“哗啦啦”一个霹雳巨响,震得喜鹊直捂耳朵。很快的,半空中的雨点,如在空中倒豆子似的,往地下直泻了下来。
喜鹊咂舌不已:“果真是场大雨。”
江净薇含笑着瞅了她一眼道:“怎么今日跟我讲起规矩来了?这牛乳小饼干不是你平日最喜欢吃的吗?还不赶紧趁热吃。”
喜鹊方才笑嘻嘻地坐了下来,双手托腮,盯着她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一阵,说:“小姐,你最近气色看上去真好。皮肤也白白嫩嫩的……就像王妈说的,像剥了壳的鸡蛋。”
江净薇不由地失笑:“古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今天嘴巴这么甜,肯定有什么事。快快给我从实招来。”
喜鹊道:“好吧。这也被小姐看出来。其实我啊,是因为大少最近又天天回来了,那些底下的人见了我很是客气……所以呢,我心情就特别地好……”
江净薇闻言,缓缓地阖上了手里头的书。喜鹊见她模样,便知她有心事,便道:“小姐,我瞧着啊,大少对你真的是顶顶疼爱的。但你老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子是不行的。你看以前府上的的姨太太们,哪个不是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手段,千方百计地想把司令留在身边。”
小姐就是这么一副不争的性子,在江南如此,想不到在北地也是如此。她再怎么说也是她惟一贴心的人,好歹也要提醒她。
江净薇淡淡苦笑。她知道喜鹊这丫头确实是为她好的。但是说了喜鹊也是不懂的,那种争法,她是宁可不要的。二姨娘说的是有些道理的,他的模样,就是撇开了那显赫的家世,也是有许多女的愿意做小的。更何况他本来就风流倜傥……他这模样,这家世,本是要来伤女人心的。如果一些东西得到了注定要失去,那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的好。前些日子,他对她的冷淡,更让江净薇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惟一能做的却只是让自己不伤到,或者少被伤到而已。若是真的给了真心,给了真情,有朝一日怕是要掉大半条命的。这丫头,再江南府上看了这么多年,到了北地也看了这么久,却还是不明白。
喜鹊见她不语,又是气又是恼:“小姐啊,你总是这个样子!对牛弹琴也比对着你说话好。”
外面依旧是瓢泼大雨,像是从高空中满盆满盆倒下来一样。这时,王妈冒雨急冲冲地跑了进来:“少夫人,督军不行了……房里正打发人叫小辈们过去呢!”
赫连督军生荣死哀,吊唁的人将府外面的马路挤了个水泄不通。一直沉寂肃穆的府邸顿时变得喧嚣忙碌了起来,婆子,丫头,听差皆随时听命。赫连家是旧式家庭,江净薇又是长房长媳,自是有很多规矩的。当然最忙的还要属赫连靖风了,自派人公布发丧通电后,府里头的迎来送往,下面的人都要来请示他。因北地主帅去世,军中连开了几场会议,商议如何加派边防兵力。
等到丧仪一过,赫连靖风又日日去军部。这晚,赫连靖风又是忙到了深夜才回来,才几日的光景,他整个人便清瘦了一圈。
江净薇见他面色苍白,连走路的脚步都有些漂浮,便上前扶着他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打发人叫个医生来看看吗?”
赫连靖风摇了摇头,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江净薇一惊:“大少,你怎么了?”赫连靖风不答,已然晕厥了过去。
江净薇手脚冰凉,抱着他的身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咬着舌尖,吃了痛方清醒了些,赶紧打发了喜鹊:“跟李侍卫长说大少病了,让他派人去请医生过来……还有让他带人立刻将这里团团护住……若是他有疑问,就说事关大少性命,出不得半分差池。”
李家钟一听喜鹊转述江净薇的话,便知事关重大,派了心腹赶紧去请医生。另外派人去军部知会了方浩之,自己则带了赫连靖风的警备队将小洋楼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连只鸟雀也不放进去。
布置妥当,他方进屋。只见大少阖眼躺在床榻上,唇色都发青。他急得满头大汗:“大少这是怎么了?”
江净薇把赫连靖风方才回来便呕吐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
“莫不是着了他们的道?”李家钟意有所指,然沉吟了片刻,又道,“可大少的吃食,平素都有心腹人等负责的。”
医生背着皮箱匆匆而来,江净薇忙把赫连靖风的症状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少夫人,我先给大少作一番检查。”医生伸手取了听筒,江净薇眼尖,隐约见他手腕上一大圈的乌青。那医生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忙将手往袖子里一缩。江净薇想要细瞧也已经瞧不见了,她又挂念赫连靖风的病情,便将之搁在脑后:“你赶紧看看。”
那医生把赫连靖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却只配了几颗小药丸,说不碍事,大少应该是最近劳累过度,加上肠胃不适,所以才会呕吐的,这里有几颗专治肠胃的西药,吃下后第二天便会好转。江净薇自然是一番道谢,照例让侍从们把医生送回去。
此时,侍卫来报,说方团长挂电话过来找李侍卫长。李家钟便告退而出。
江净薇把药搁在掌心,正欲用温水让赫连靖风服下。但也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闪过了那医生赤青的手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电光石火间,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游蛇般钻进了脑中。她霎时手脚一凉,止住了喂赫连靖风吃药的动作。
江净薇把药丸搁在手心,仔细地瞧又瞧,又拿到鼻尖闻了又闻,心中那念头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她沉吟再三,便把其中一颗药扔进了床头的那盏温水里,又命喜鹊取了一个银绣花针过来。
那绣花针往日里在江府是她和喜鹊做缝补之用的。来了赫连府邸,甚少能派用场,一直搁在杂物箱中。喜鹊只觉奇怪:“小姐,好好地取那银绣花针做什么?”
“你先别管,先去取来便是。”喜鹊依言去杂物箱取了银针,很快便折返了回来,递给了江净薇。只见小姐把银针往药水里一搁,然后便站在一旁,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碗水。
好半天过去,银针依然是原色。
江净薇心道:莫非是我多虑了不成。可是她心中的异样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她盯着那融了药丸的温水,骤然又想到了一物,吩咐喜鹊:“你在这里好好照看大少。”
她均了三分之一的药水到一个茶盏里头,而后亲自去了赫连靖风方才的呕吐物,两者混合后,她再度用银针查探。
不多时,银针开始变色……后来,便全然黑了。
喜鹊吓得后退数步,指着银针颤声道:“小姐,银针变成这样了……这里头有毒……”江净薇脸色亦发白,但脑中却还算冷静,对她道:“别声张。赶快去把李侍卫长叫进来。”
李家钟与方浩之正在电话里密谈,见喜鹊神色惊恐,以为大少病情反复,便“啪”地甩了电话,步履匆匆地上来。他一见了那发黑的银针,亦是吃了一大惊。
江净薇把那药的事情简单说了,道:“你快带人去把那个医生绑来。”
李家钟得令而去,才到门口,只听身后的江净薇吩咐道:“这回千万注意了,别让人咬牙自尽。等大少醒了,好好审他。”
能想到分两次下药,最后在体内结合成毒药的方法,决计不是一个普通医生能策划出来的。幕后必有高人在操纵。
赫连靖风不停地出虚汗,又像个小孩似的老是把被子踢掉。显然是已经吃下去的那药在体内起作用,一时间江净薇也不敢再请医生,便不停地帮他搽汗用水降温。
良久后,李家钟方折返了回来,一幅颓然丧气的样子,江净薇见状便知情况不妙。果然,便听李家钟回报道:“回少夫人,属下等去迟了一步,那医生一家都已经被人全部枪杀了。全家老少七口,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老少七口,他们竟毫不犹豫地下手。真是丧心病狂!然,这么一来,又是一个死无对证。事已至此,江净薇只得吩咐下去:“从今开始,不止大少的出入防卫,连所有的饮食起居,都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又道:“辛苦大家了。我代大少谢谢你们。还有一句话,我想劳烦李侍卫长转告大家。”
李家钟:“少夫人请说。”
江净薇瞧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劳烦李侍卫长去告诉所有侍从:大少是大家的大少,是北地的大少。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家钟望上江净薇的目光渐次敬佩了起来,他双脚一并,第一次打心眼里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是。少夫人。属下遵命。属下这就去把话转告他们。”
江净薇看护了赫连靖风一晚,到了凌晨,她有些熬不住,有片刻恍惚。朦胧中,仿佛他低低的叫了一声:“净薇。”那声音似有爱怜无限。
是赫连靖风。他在生病,有医生下毒药……江净薇骤然睁眼,只见他脸上红潮已退,呼吸绵长。方才的那一声叫唤,估计她是听错了。她抬头摸了摸赫连靖风的额头,热度已经全褪去了,她心中大松了口气。
等江净薇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屋内一地穿帘而过的阳光。江净薇伸了伸懒腰,耳边响起了赫连靖风沙哑的声音:“时候还早,再多睡一会。”
江净薇倏然睁眼,只见他正俯在床上凝视着她,离得那么的近,他身上那清爽的味道一无巨隙地传了过来。她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换好了军服,神清气爽的模样,竟看不出一丝昨晚的憔悴病态。
江净薇讶然地道:“你身体好了吗?这是要出去?”他弯下腰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轻轻道:“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加上上次,你一共救了我两回了。”
赫连靖风的目光古古怪怪的,似燃了一团火一般。江净薇避开他的视线,只说:“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呢。”夫妻本是一体的,共存共荣。哪怕两人之间没有爱情,但江净薇还是希望能与他相敬如宾,好好过下去。
赫连靖风握住她的手,缓缓地按倒自己心口处。隔着军服,江净薇能感受到胸膛里头心怦怦跳动的声音。她明显察觉到赫连靖风似有话说。
正当此时,李家钟在门外道:“大少,军中方才又挂了电话过来。”赫连靖风:“知道了。”他摸着她一头瀑布似的乌丝,低低道,“昨晚你一夜未睡。等会儿再补个觉。”
也不等她回答,他转过了头去瞧着房内法式的落地玻璃窗,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几天。到时候,我派趟专列,送你回江南看看。”
江净薇来北地这么久了,若说不想江南,定是假的。但却也未曾想过要回去,毕竟家里的人,除父亲江海权外,几乎都是形同陌路了的。倒是挺想见见初香萧扬两人的。但不管如何,现在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要送她去江南。那感觉就如同心口尝了一口蜂蜜似的,一片甘甜芬芳。
两人也不再说话,房内一片静寂。他的手却十指成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梳着,那动作温柔至极。江净薇亦觉着舒服到了极点,只片刻工夫,眼皮便又重了起来。
李家钟在下面却是等急了,军中今天是定好了时间要开会的,且大少如今才初掌权,下面的老臣子还在上跳下窜,每一个都不是善碴,迟到太久,保不齐这批人就大闹会议场地。他自从赫连靖风成亲后,因有所顾忌,一般是不大上楼的。这时却也顾不得,敲了敲门又再度出声道:“大少,很晚了,该出发去军部了。”
只听赫连靖风的声音极轻地传来:“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伸手帮净薇盖了盖被子,却见她因听到声响,而猛然睁开的眼睛,那眼如秋波盈盈,一片澄净。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俯下身吻了她。
上了车子,赫连靖风这才问道:“那边情况如何了?”李家钟回到:“他们正暗中筹划要推选新的督军。这几日正忙着四处联系呢。”
赫连靖风沉声道:“我一直以为凭他们两个,还未成气候。不过按最近两次暗杀我的行动看来,我倒是有些小瞧他们了。父亲尸骨未寒,他们便能下此毒手。心狠手辣至此,倒是颇有一代枭雄的魄力。”
李家钟自责不已:“可惜属下等昨晚去迟了一步……不然抓个活口,他们就百口莫辩了。”
赫连靖风:“这件事情他们既然敢做,便是铺好了所有后路。哪怕你抓了个活口,也决计问不出什么的。你也不用自责。”
“昨晚的事情,幸好少夫人心思慎密,识破了他们的毒计。属下问她怎么瞧破的。她说医生在拿听筒检查的时候,露出的手腕有一大块淤青……”想到昨晚的事情,李家钟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只差那么一点点,赫连靖元等人就得逞了……就如少夫人所说的,他们与大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大少又什么万一,他们这些跟随大少的人决计没一个人有好下场。
赫连靖风默然半晌,才道:“我也从未曾想到,父亲给我定下的这段政治婚姻,居然有如此之惊喜。”他想起今日一早醒来,睁开眼看到江净薇的第一眼,只觉心头暖意弥漫。
顿了顿,赫连靖风已敛下了所有表情,道:“赵宇天和谢鹰奎那里查探得如何了啊?若是他们同意与赫连靖元两人连手,倒是不容小觑的。”
原来老督军过世时,虽将北地的帅印正式交给了赫连靖风,赫连靖元和赫连靖哲两兄弟自然是不服,便连手想争夺北地八省总司令的宝座。他们也知道,单凭他们两个人,显然是无法与赫连靖风势力和名望相匹敌的,于是便想出了曲折迂回的办法,策划着笼络军中大小将领,提议推选。而赵宇天和谢鹰奎在北地军中的却是势力不小。他们两人跟着老督军出身,为打下了北地的这片江山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赫连啸掌北地后,论功行赏,对这两位兄弟重赏有加。此两人素来居功自傲,往日里只听老督军的话,服从老督军的命令,从不把赫连靖风等三人放在眼里。
但若是此两帮人马连手,倒也是十分棘手。
李家钟道:“只查到他们接过头,根据内线传出的消息,赵宇天和谢鹰奎两人还未正式回复。”
赫连靖风淡淡道:“这两只老狐狸,可不是轻易能说动的。若不是有绝对的把握,十分的好处,他们只会观望而已。再说了,这年头能为鸡头,都不愿成为凤尾。让人好好地盯着,若是他们真的连手,我们便用那个局,绝了所有后患。”
李家钟忙应了。赫连靖风也不再说话,闭目养神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赫连靖风缓缓睁眼,道:“你帮我安排一件事情,须秘密行事……”
李家钟是何等人物,前因后果一套,便已知晓赫连靖风打得是何主意。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应声,迟疑着道:“大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赫连靖风扫了他一眼,仿佛知他心思般:“既然知道不当讲就不要讲了。”李家钟楞了楞,话已到了嘴边的话,想要吞下,实在是有些吃力。他平素点头醒尾,决不会这么多嘴,但此事关系到赫连靖风的安危,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就算大少怪罪与我,我还是想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赫连靖风闻言倒是笑了:“说吧!”
李家钟说:“大少,这件事情万万办不得。若是安排了少夫人回了江南,他们便会知道你已经在布局。如今这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意不得啊。”
赫连靖风却是默然不语,看着外头一闪而过的风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片刻后,他不容置疑地吩咐道:“照我说的去做。这是命令。”
李家钟万般不情愿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