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他的无间地狱 |
终于来了, |
凌晨一点半,夜凉如水。
阳台上,一个男人凭栏斜斜倚靠,站也没个站形。方才从卧室走出来时男人随手捡起地上的衬衫穿在了身上,把一件衬衫穿得松松垮垮,也让身上的深色痕迹暴露无遗。锁骨、手臂、肩,一场情爱,触目惊心。
生来一张艳丽至极的脸,又刚从情事中抽身而退,来不及散去一身的性感,旁人见了,只觉这人似一场浩劫,不伤己,只伤人。
他身后站着几个人,为首的管家了解他的性子,自知大祸已闯,向他深深鞠躬:“今日之事,是我的责任。”
他只是听,不答。
半晌,男人掐灭了手里的烟,终于抬头问了一句:“带她出去,谁的主意?”
众人心头一紧。
管家想要力保:“这是……”
“是、是我的。”
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站在管家身后战战兢兢地回答。他的压迫感太重,她不自觉就半跪了下去,跪下去的一瞬间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却还是有话要说,“少夫人在家太久了,今天她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就……一时冲动,带她出了门。”
年纪小,一腔正义,又是女孩子,同情心一起,令她生出些平生都未有的勇气:“易少,夫人她……真的很不容易。”
他眼神一勾,艳艳的一个眼风扫来,又点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吐出雾气,听了一番话,听出些很有意思的事来了:“你来唐家多久了?”
“一、一个月。”
他一笑:“一个月,就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你很有本事啊。”
她心里一惊,听得出这口气已不对。
“在你之前跟在少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你听说过吧?”
闻言,小姑娘脸色煞白。
她听说过,她当然听说过。在这个男人手下做事,一念是生,一念是死,前车之鉴,怎么能够不清楚。在她之前的人,就是因为一次小失误,说了不该说的话,使得这座宅子的少夫人因为这个男人的身份而心生恐惧,最后被他知晓前因后果,他动了怒,自此以后,再没有人知道那人的下场。
她终于慌了:“我、我……”
“同情心,喜欢打抱不平是吧?好啊,我成全你,”烟雾缭绕,他慢条斯理地吩咐,“谦人,带她去奥斯汀。那里缺什么,就让她做什么。”他一笑,艳风顿起,“那里有的事,那里有的人,可有趣多了,比少夫人更需要你的正义感和同情心。”
一阵哭闹和求饶后,她还是被人拖了下去。
随后谁也不敢再说话,一阵死寂之后,管家终于忍不住替小女孩求情:“易少,那种地方,去不得的……”
奥斯汀是什么地方?天堂和地狱。
性,赌,欲望。欲望面前,人性不复存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被强行带去那里,且不说出不出得来还是一件未知的事,即便出来了,也不复从前,怕是连她自己将来也不认得自己是谁了。管家明白,这就是这个男人可恶的地方。她想做好人,他偏偏不遂人意,将之推向人性最恶处,毁人成疯。
他不答,低头吸了一口薄荷烟,似有笑意:“李叔,你是唐家的老人了。”
“……”
管家心里一沉,不语。
“你在唐家八年,做事稳,做人沉,我用着很放心。今天这事,你竟然也默许,我很意外呢。”他看着管家,忽然一笑,艳丽至极,“我房里的人很令人同情,是吧?所以,李叔,该不会有一天,你也同情心上来了,对我要反吧?”
管家顿生一身冷汗,深深鞠躬,对他示忠:“易少,不敢。”
主卧室。
身为唐家的私人医生,邵其轩觉得,自己的大好年华差不多都献给唐家了。如果黑色势力也可以用具体数字形容的话,那么十分天下,唐家无疑坐拥七分。这样子的背景摆在那里,各种威胁也顺理成章直面而来。
所以当邵其轩看见今晚要接手的病人是一位女性时,是惊讶的。她是很普通很安静的一个人,不争不吵;她也很特别,她的不争里有一股静气,好似人生就是有千万个故事,落到了她这里也能同你一笑就过去了。
邵其轩收回神,不敢直视太久。这是唐易的女人,多看一眼都是死罪。
针尖精准地刺进右手静脉血管,精湛的技术让细长针管内一下子涌出鲜红的血色,但忽然被刺痛的感觉仍然让床上的人从昏沉中醒过来。
“邵医生?”
“是我,”邵其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不过没事的,你会信我吧?”
她当即对他笑了。
温暖,疲惫,却没有委屈。就像她的人生,很少有委屈,只有很多不得不麻烦他人的歉意。
“我又在麻烦你了。”
“哪里。”
邵其轩小心翼翼地拿胶带贴好针尖周围刺入肌肤的部分,固定住针头。一个不小心,眼神向上一扫,触及她清瘦的手臂上被人用力掐出的深色印记,邵其轩一阵不忍。
那个男人,狠起来,真的是会对她下这种重手。邵其轩默默地想,这种事,唐易做得出来,他就知道,唐易绝对做得出来。
邵其轩忍不住问:“疼不疼?”
“不疼的。”她以为他是在问刚才针尖刺进手背疼不疼,连忙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疼。”
邵其轩沉默了一下,这才发现她和他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话题。
“哎,我不是问你这个疼不疼……”
到底是唐易的私事,明哲保身为上,邵其轩也不好意思直白地问她“唐易那变态刚才弄痛你了没有”。想了想,人民医生为人民的高尚品德打败了一切杂念,邵其轩从药箱里拿出几瓶药,摆在她的床头,低声告诉她:“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身上有哪里被他弄痛了,记得用一点这个外敷在瘀青的地方,几天就能好了。还有啊,那个地方,如果有持续出血症状的话一定要说,我派妇科医生过来,以免会有撕裂,引起发炎。”
她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瞬间脸红,尴尬不已。
她是一个受过淑女教育的人,她的价值观与道德观都不允许她将最私密的伤害呈现在外人面前。
“邵医生,我没事的。”
她下意识地极力否认发生的一切。虽然在很久以前她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她仍然震惊于这素面朝天的苦难。她被他欺负了,还被旁人看见了,获得一点同情,还有怒其不争的惋惜,这苦难太重了。
邵其轩温柔地劝她:“身体是你自己的,好不好也是你来承受。我是医生,你是我的患者,我们之间不是寻常的那种男女关系,而是单纯的医患关系,所以对我,你可以放心。”
她心生感动,明白眼前这人已将她的心思看穿。
看穿了,却不说,这是邵医生的温柔。
“邵医生,”她真心地说,“谢谢你。”
邵其轩笑了下,转身对一旁照顾她的人吩咐了几句。他临走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仍是那样一个人,睡得很不好,也不说,将“不说”当成此生最大的救赎。
邵其轩忽然很不忍。
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偏偏就遇到了唐易。
以他对唐易的了解,从此以后,这个女孩势必会被那个男人折断翅膀。
尹谦人看见邵其轩出来,递给他一杯水:“辛苦了。”
邵其轩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三更半夜的,他又哪根神经短路了?把那么乖的女孩子弄得半死不活,他变态啊。”
“易少的性格你了解的,”跟了那个人十几年,尹谦人有绝对的发言权,“他看上去虽然很少认真的样子,一旦脾气真上来了,上上下下都得跟着遭殃。”
邵其轩喝了口水,问:“发生什么事了?”
“绑架未遂,”尹谦人淡淡道,“有人看唐家不顺眼,试图从少夫人这边下手,结果还没成功就被易少发现了。”
“然后呢?”
“以他的性子,你猜呢?”
“啊……”
和平主义者邵医生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慨。
顿了顿,尹谦人继续道:“问题就在于,易少昨天刚提醒过少夫人不要随便出门,可惜她没听进去多少。”
尹谦人很感慨:“她认识他时间不长,对他完全不了解,可能看他说话时总是阴阴柔柔的,所以就没认真,完全不知道易少认真起来其实就是那个样子。”
“不能怪她啊,”邵其轩深有同感地表示同情,“唐易那种变态,就算是我们也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啊。”
“我才最头痛,”尹谦人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还有这么多东西要交给他签字,可是现在谁敢去惹他。”
邵其轩“嗯”了一声,半天之后看到尹谦人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眼前一黑:“你不是要我去吧?”
“邵医生,”尹谦人把文件甩给他,“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邵其轩:“……”
缓步来到他身后,邵其轩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唐易。
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绝非寻常。唐家上下三千人,生死皆从一人言。天道惊险,因有了他,这“险”中硬生生以一个“艳”字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很少动怒。
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两年前,唐家前任掌权人、他的亲生父亲被暗杀身亡时。此后,人称东宫易少的他在一夜之间被推向风口浪尖,安排葬礼,摆平内乱,然后复仇。这三件事,每一件都是以血换血,每一桩都是拿生死去赌。他拎着自己的一条命,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劫。某一个深夜,邵其轩路过他的书房见到一幅书法,根据字迹认出是出自他手,像是他兴致起来时随手写的,三言两语,黑色压城——
“如何救这乱世?织田信长杀人如草。”
邵其轩自此明白,他已回不了头。
因为唐易根本不打算回头。
所以两年后的今天,邵其轩是困惑的。他又一次动怒,却是为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和他相识不过短短三个月。
邵其轩咳了一声。
唐易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邵医生无语了。
“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也先听医生说几句。”邵医生的好脾气真是没话说,“我说你啊,下手也有点分寸行不行?你自己去看看,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她那么忍你的,换了唐劲家那位小祖宗,你试试看。”
唐易忽然打断他,话语听不出情绪:“她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邵其轩看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一个女孩子,又是第一次,被你搞到高烧不退,三十八度六,你说她能怎么样?”
似乎有悔意从唐易眼中划过,但夜色太重,邵其轩看不清,回神时怀疑方才那一丝悔意,是他的错觉。
他熄灭手里的烟,眼似寒星。
“治好她。”
语气强硬,不讲理,典型的唐易作风。
邵其轩撇撇嘴,什么悔意,真的是错觉。
“说真的,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毕竟是医生,见着了过分的事,总看不过去,“外面那么多女人,你不要。家里这一个,你把她藏得这么好,可是时不时又把她欺负去半条命。你这是什么毛病啊?间歇性复发综合症?”
唐易盯了他一眼:“邵其轩。”
“好啦,知道了。”邵其轩一贯好脾气,也不去理会他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你自己去看看她吧。三个月前你带她回来时她身上的伤就不少,这三个月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好了,今晚被你这么一搞,又统统回去了。”
邵其轩抬手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多了。本着职业精神对唐易进行了一番“要做个好人,对病人不能粗暴”云云的教育,邵医生拖着一身疲惫离开了唐家。
邵其轩一走,房间里就又静了下来。
男人靠着站了会儿,没有动。从这个位置望下去,刚好将庭院中的盛景尽收眼底。他将她困在这里,困住了她的人,却没有困住她的玲珑心,满院的花与树,是她心上盛开的人生。
记得有一晚,他回来见她半跪在花台旁修剪玫瑰枝。他没有出声,站在她身后,她以为是随身服侍的人,随口与他聊:“野猫把花都折了,下次见了要对它讲,不能这样,小人才折花。”
他忽然起了兴致,问:“那君子呢?”
“君子对花啊,”她也在兴致上,接了下去,“不过,我还算不得君子,所以只栽花。”
他弯下腰,未曾察觉已被她吸引,凑近她耳后忽然吻她:“我不要你是君子,不够坏。”
她一僵,终于认得是他。
后来那天是怎样?他顺势吻她,护着她的腰连手被玫瑰枝刺伤也不管,她眼中的震惊与惶惶他看在眼里,明白在她眼里他疯得不像话,他不介意,对她疯起来的样子,回回都令他很痛快。
然而怎么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敛了下神,走去卧室。
推门进去,正在照顾她的侍女看见是他,恭声道:“易少。”
“出去。”
众人立刻退出,小心地带上门,室内恢复一片宁静。
他走向她,抬手抚上她的脸。
这一晚有好月光,透进来,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像失血,仔细瞧,他才知失血事小,她是被他伤了心。再隐忍,再退让,唇抿得再紧,到了真正伤心的这一天,也还是会委屈。
几个小时前,她眼睁睁看见他开枪杀了人,明明知道他杀的是想加害于她的人,但他手起刀落的残忍样子,终究还是成了永远刻在她心里的恐惧。他的世界不是她想参与的,他这个人也不是她想要的,她的道德观与他背道而驰,她的信仰与他南辕北辙。于是她在他面前犯下最大的错,就在他伸手向她时,她不断向后退,转身想逃。
他怒火中烧。
一丝即将失去的恐惧令他对她不择手段,他几乎是强行将她拖回了家,并甩上了床。
为什么是她?
这是个好问题。
邵其轩问过他,唐劲问过他,甚至连他自己都问过自己。
他记得有好几次,夜寒露重,她一个人悄悄地下了楼。衣衫单薄,漫无目的,不晓得未来在哪里,也不晓得这一个未来她还要不要得起。庭院里落满了雪,下了一整夜,漫天漫地的白,她弯下腰,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忍不住写了些什么。
一个单词,weg。她写的时候特别小心,把首字母写成了小写。她还记得,两年前当她还是伦敦剑桥的一名普通学生时,她的德文老师提醒过她的,这个单词的首字母写成大小写,意思完全不同。
她静静看着自己写的字,确信自己没有写错。
德文,离开。
她哈出一口白雾,垂下眼帘,心里又冷又慌。不是不晓得天下事,该忍当忍,但这一天一地的风雪太大也太重了,她一个人扛太久,有些扛不住了。这里太陌生,天意比不得人谋,有一个人,要逆了天意来强行参与她的人生。
这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
却已谁也帮不了她,谁也不敢帮她。
就是那一晚,她被深夜驱车回来的他当场撞见。他看见了她犹犹豫豫的样子,也看见了地上未曾被新雪覆盖的单词。太糟糕,德文的意思他恰恰都懂。他盯她半晌,眼底隐隐现出了危险,妖妖艳艳地问了一句:“你想去哪里?”
不待她辩解,他已拦腰抱起她回屋。她在他怀中嗅到了危险,明白她令他痛恨,而他痛恨起一个人来,是会牵连旁人的。后来,他果然做了这样的事。他叫来了负责看守她的人,追责认罚,一个都不能幸免。她见不得这些事,慌得求他不要迁怒其他人,本就是他和她两个人的事。她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愤怒,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按他的规矩办事。三言两语,毁掉一些人的前程。他无所谓,反正他的人生,也被他自己毁得差不多了。她终于向他示弱,舍弃了不愿同他亲近的恐惧,双手环住他的颈项,抱着他哽咽地说:“唐易,不要。”她眼中有水光掉下来,掉进他的衬衫领口,沾湿了一片,让他感受到了她无助的臣服,他终于肯罢手。这一个故事,有那样糟糕的开端,注定会走到今天这样身受重伤的地步。
他看着她,听见输液管里的液体滴落的声音。这是最好的罪证,提醒他方才是如何对她犯下重罪的。他控制不了自己,她仰起头被迫承受他的那一瞬间,表情脆弱得令他惊艳。他尝过女人的滋味,每一种都令他觉得还好,只有眼前属于她的这一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终于来了,他的无间地狱。
刚才已有聪明的侍女迅速换了床单,现在他的眼前,床上已是干净的一片白色,然而他知道,没有用的,他和她之间的这些事,发生了,就抹不去了。那样一个过程,沉默、征服、暴力。她只反抗了一句“唐易不要这样”,就被他一句“太晚了”折了未来。她没有再反抗,也没有哭,只是在最终一切成定局的时候眼角泛起了微湿。他想起她无意喊出的那一句“我不舒服”,当时被他一笑而过,咬着她的颈项只答了一句“我会让你舒服的”。
却不知,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当时他余怒未消,她再不开口提及自己的感受,直到他疯够了,才感到她的身体前所未有地烫。一摸她的额头,他顿时就清醒了。
月光很盛。
他坐在她身边,手指滑过她的脸,停留在她的唇间。她的唇很漂亮,淡淡的颜色,让人想到“适合接吻”这句话。他吻她的时候会不自觉咬住它,看它被咬得充血的样子,也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男人俯下身,薄唇轻轻滑过她的唇。
“为什么想要离开我呢?”
他静静地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你难道不知道,我既然决定了唐太太是你,就不会再放你走了吗……”
他看着她,眼神专注。他专注的样子很动人,直到低头凶狠地咬住她的唇,挑开她的牙关,从温柔到暴烈,一个深吻,将她痛醒。
月光全部落在他脸上,她睁眼就看见了这一个有着倾城姿色的人。几小时前他怒火中烧的样子落进她心底,她尚未清醒也现出了本能,眼底有深刻的恐惧。
“对不起,”突如其来的一句抱歉,“我弄伤你了。”
她眼底有些湿。
她是了解自己的,听不得抱歉,见不得低头。即便是他伤了她,他的一句抱歉讲出来,她就想原谅他。她对谁都是这样,最后连对这个男人,也是这样。她有些痛苦,不晓得和他之间的抱歉和伤害还要持续多久,还会不会有一个尽头。
她垂下眼,息事宁人:“没关系。”
刚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拉住他的衬衫袖口:“今天的事,是我不小心,和旁人没有关系。你不要……”
话还没说完,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别说下去,”他没什么情绪,“我和你之间不谈别人。”
她闻到了他手上的血腥味。她惊痛一声,知道太晚了。他已经动了手,她保不住身边任何一个人。
这样一个男人,被她遇见了,她此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以宁。”
覆在她唇上的手抚上她的脸,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以后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的意思,她听得懂。是她没有用,性子太软,一生不喜与人冲撞。低下头,她应了声:“好。”
他当即就笑了,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笑起来,动人心魄。他俯下身,以深吻困住她的今生:“好乖。”
他是至纯的黑色,从遇到她起,就不曾打算放走她,这是一种执念。
人们常常喜欢说一个词:情劫。诚然由情而起未必是坏事,但就是有这样一个人,会将世间感情都赋予一人,强迫其接受而成为情控,这一种感情就会如同墓中幽冥般渐渐占据心、意志、整体,所导致的后果则为劫。纪以宁私以为,情劫,是为执念的最高级。而唐易,显然已经动了这份执念。
并且,无论对错,皆无人能阻止。
于是这一天,他终于出手,亲手折断了她的翅,从此把她禁在身边。
春暖,夏烈,秋枯,冬寂。
纪以宁走入庭院见到这一个冬季第一场大雪,心中了悟,又一年快要过去了。
她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回望。
恢宏的唐家屹立在她身后,沉默地诉说着一场强势的软禁。同样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建筑,知道她喜欢白色,他让她所及之处都变成了白色。
这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婚姻,却单单缺少了她的感觉。
她曾经是情感丰富的一个人。五岁那年,就懂得如何将自己收拾成一位小淑女,陪父母出席宴会,博得父母欢心;等到十八岁,她成绩优异,不负父母所望;甚至是二十三岁,面对忽然崩溃的家族命运,她虽然辛苦也没有太多痛苦,债一点点还就好了,不好的一点点再将它变好就是了。
可是如今,她二十五岁,她的感觉越来越少了。
她想着事,漫无目的地走了走,忽听得一声惊叫:“少夫人!”
管家急匆匆地跑来,她看见他脸上惊慌的表情。为什么要惊慌呢?她抬眼,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庭院门口。她失笑,她的“不服从”竟还是有的。
到底不愿再生事,她立刻转身往回走。
“我出来走走。”管家是好人,待她不薄,她懂得感恩,不叫他难做人,“对不起,我这就回去。”
她已经不太记得,到底有多久没有走出这个地方了。
那个人,对她很好。只是待她再好,仍然是夺了她的自由。她并不反抗他,她的是非观告诉她,他给过她选择的,是她选择了这一个,他没有责任。
“天冷,要注意身体。”管家跑来,替她披上外套,“回去吧,少夫人。”
“谢谢您。”时至今日,她仍有一丝不习惯,“我自己来就好了,麻烦您了。”
她何德何能,担得起堂堂唐家少夫人的身份?
为什么是我?
她曾经这样问他。
她在一场大火中被他救下,昏睡了整整一星期后终于醒来。三天后,面对白纸黑字的结婚签字时,她完全被他震住了。
为什么是我?
她一遍一遍地问他。像是不死心,更像是被他吓到了。
而他只是坐在她面前,笑容艳丽。
“和我结婚,你父亲欠下的数亿高利贷,我替你还;纪家和道上的过节,我来摆平。”
他的一句话,是生也是死。
她试图挣扎:“如果不结婚,我也可以为你工作……”
他毫无耐心:“我不缺工人。”
“还有,”他慵慵懒懒的样子,将重话说在前面,“我对圈养情妇这种事没有兴趣,做我的女人,只有一种选择……”
他抬手,敲了敲桌上这份结婚协议,一笑,妖艳非常:“成为唐太太。”
……
时至今日,每当她想起他当日那个样子,仍然会心惊。
你已经妥协了。
她总是这样劝告自己。
是的,她妥协了,妥协得那么早,连挣扎都没有,他把她生命中从此以后的“应该”与“不应该”变得如此简单,他让她直面黑色的机会更原始也更残酷,他让她走失了一个完完全全的自己。
他让她,柔顺得简直没有一丝生气。
他在她身后站定,一切就此成定局。
她还记得一年前,负责照顾她的女孩不忍见她孤独,偷偷带她出去散心,却不料遭遇一场蹲守已久的绑架,导致她险些被劫。惊动了他,他终于插手,自此让她看见“唐家”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第一次看见他开了杀戒,也是第一次,下意识想逃离他身边,结局是他和她之间两败俱伤。
她听见他附在她耳边的声音,因有了怒意而释放了底色,性感得无可救药。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想说,我没有。
那一刻她是真的心惊,她从来不晓得一个男人也可以漂亮成这样子,带着妖艳的底色,好似水晶球粉碎的那一瞬间,所有流光都折射于一个点。于是这一点上,光华四射,流光璀璨。
她终于败在他手上,失声叫出一个名字:“唐易。”
……
除却夺去她的自由,他对她真的不错。
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心思又密,懂她的心事。某天他陪她出门,路过商场里的刀片柜台,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寒噤,被他尽收眼底。第二天,他就陪她做了一场祭奠。
祭奠的对象是她的母亲。父亲出事之后,母亲用薄薄的刀片割腕自杀,随后葬身火海。就在她二十三岁那一年,看见浴室内漂浮的那一汪艳丽的血色,以及母亲眉间那永不再落的孤寂,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体会到那些曾经以为永远无法体会的话。
生命如此凉薄。
这样一个境地可以来得这么快,我要走,你留不住,再难过再悲伤也没有用,于是最后你才懂得,原来“再无机会”这件事是可以那么容易,雪遇火融,秋来树枯。
未曾料到,两年之后,竟会是他陪在她身边,为她的家人竖立起一座墓碑,留下一个永恒的归宿。
“唐易。”
走下墓园的时候,她叫住他,道了一句悠远绵长的“谢谢”。
夕阳西下,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他就是有一种力量,往那里一站,她就移不开视线。
最后,她听到他静静地说了三个字。
“应该的。”
当一个女人和时间对抗,结局无非两种:要么变疯,要么淡定。
纪以宁无疑是赢家。
她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她遇到的对手是唐易,她赢不了他,她只能赢了时间。
她为他收拾书房,桌上随意摊开着绝密文件,资金庞大,内容精细。他就这样把整个唐家的秘密散落在她眼前,毫无顾忌,好似料定她对他绝对忠诚,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既然敢把所有的弱点暴露在她面前,那就表明他同样有能力对付她可能会有的背叛。
简直肆无忌惮。
她想过反抗他,也想过逃。可是两年了,她什么都没有做。
只因为她在无意间见过他一个人的独舞。
那是一个冬日的深夜。
他抱着她在卧室沦陷,一反常态,沉默无比。平时他都会笑得妖艳地说些撩她的话,引得她无措,然后在她放弃反抗的那一瞬间欺负她,在她耳边温言细语。每次不经意与他对视的时候,她在水光中看着那张令人惊艳的脸,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究竟有没有真心呢。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觉得他抱了她很久,臂弯里暖意四生,她被他弄得筋疲力尽,一时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就这样沉沉睡去。
半夜忽然惊醒。一摸身边,竟没有了他的身影。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浮上来,长久以来的相处让她对他的心思也了解了三分,脑中不停闪过他下床离开的孤寂背影。他是她宿命中的诱惑,引她停不下脚步。
她起身,披上睡衣,离开房间,恍然看见书房里亮着灯。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本以为他正伏案办公,却没料到意外看见了让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在跳舞。
一个人。
这里的隔音效果一流,直到她悄悄推开书房的门才听见里面震耳欲聋的舞曲。是妖娆的拉丁,紧张、炽热、性感,情与欲之间的张力一触即发。
她一下子被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诱惑得停住了脚步。
她是生于豪门长于豪门的女孩子,虽然最后家破人亡,但也改变不了她所接受过的淑女教育。她从不接触拉丁,因为她的父母不会允许,她的朋友不会赞同,所有的拉丁舞在他们眼里都带着原始的粗野气息,男欢女爱的放浪与引诱,绝不适合她这样家世良好的女孩子。
而他偏偏不是。
礼教约束对他而言是废话,一天一地都不被他放在眼里,更不要说会在意旁人的眼光了。他只做他想做的事,不管对错,肆无忌惮。于是,就在这样一个深夜,她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唐易,精致、热情、惊心动魄。
拖鞋被他踢到了一旁,赤裸的双脚和地板亲密接触。他只穿了件衬衫,扣了两三颗纽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刚刚从情爱战场抽身而退,整个人仿佛还残留着情事中的余韵,透着她的气息,配合拉丁那独特的妖异舞步,一步一惊心。
无法形容那个画面。
她没有见过比他更妖娆更懂得诱惑的男人。
一个人若要表达自身,可以用的方式实在太多,他却偏偏要用这样一场幻觉来说话。世界上最可怕的即是幻觉。要知道,一切情事的开端,都是幻觉。她知道再看下去,就会被这一场幻觉拉进去,脱身不得。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就该离开,可是她不知为什么,脚步不听使唤,就是不愿走。好像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告诉她,除却这一次,她再无机会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唐易。
这个人,狠起来摧枯拉朽,爱与杀都被他做到极致,爱和不爱都沉重得无人承受得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热情起来,也有柔软。她一直相信,拉丁是人控制和运用自身肢体的一个极致,放纵与沉醉的极致,真正的自我释放。
她看见他的身体在旋转时软得不像话,看见他垂手的一刹那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静默下来,看见他带着挣扎的舞步就像是被绑在正与邪的分界柱前,令人靠近不得畏惧不得,也看见了他抿紧唇藏了多少话不能说。
纪以宁看湿了眼睛。
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呢。
夜深露重,一个人开舞的那一瞬间,他是怎么撑过去,与孤独开战的?
最后,她静静退出,关上书房的房门,不打扰他一个人的世界。回房,心再难平静,她终究没忍住,给一个人打了电话。
即便是深夜,唐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也依然温和:“以宁?”
“是我,”她抱着电话,心如擂鼓,“今天对唐易来说,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否则,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陌生的唐易。
“你不知道吗?”唐劲诧异地反问,“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啊……”
她一下子懂了。
难怪,难怪像他那样的人也会有那样温柔的一面。原来,他不是不会爱,只是爱得太深,存心让所有人都看不见。
她太善良,他无意中被她看见的另一面一直留在她心里。尤其记得他一个人独舞的样子,那种华丽到极致也杀伤到极致的表情,精准到每一个细节,让她忍不住猜测他是否也曾身受重伤。从此她就产生了无助,再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
大爱临头。
有谁可以,成全她这场感情的天下第一。
夜色降临,纪以宁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卧室一片寂静,今晚大概又是她独自一人。
唐易行踪不定,她也很少给他打电话。一开始是不想,后来是不敢。不想,是因为她在最初对他全无男女之间的感情,他不在她身边,她才觉得安全。可是后来,她变得不敢。这样子的“不敢”真的很糟糕,它总让她疑心自己对他有了那种不可言说的感情。
她胡思乱想了会儿,最终放弃了,坐上床,拿起一本书来看。
古老的希伯来语,诉说着圣城三千年。恢宏与苦难共生共存,耶路撒冷是她内心永恒的圣光。她曾经对一个叫程应致的男人静谈信仰,想去看一看何谓圣殿,什么是狂热的保守派,又是什么样的存在才撑得起历史对之“文明”二字的评价。如今她被另一个男人绑住了脚步,没有机会了。对此,不是不遗憾。所以后来,当她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书架上的这本书时,她是惊讶的,他不像是懂得这些喜欢这些的人。她翻开书页,望见一行字,“大屠杀”的词旁写着希伯来语“olah”,她在一瞬间心生畏意,也让“唐易”两个字划过她心底。连那么生僻的词源他都懂,不晓得他有没有信仰。她不禁去想,他看见历史的大屠杀,会怎么想他手里同样浓重的腥味?
无端端想起他,纪以宁分神得厉害,手里的书掉在腿上,惊了她一下。她没有心思再看下去,放好书,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屏幕亮起,她一下子愣住了。
竟然看到他的身影。
晚间财经新闻,已是在重播。世人面前,他又换了身份。唐家实权人,纳税大户,拿下一宗国际合作,豪掷千金签下新一季代言人。摄影师深谙观众心理,镜头对准了两位当事人的亲密站姿。
近焦之下,连纪以宁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确经得起对其外表的考验。漂亮一点,再漂亮一点,美色是他的挥霍,与生俱来,无穷无尽。他的新任代言人挽着他的手臂,指尖的动作诉说着对他的迷恋,碰着他的西服不肯松手。
纪以宁看不清他眼底是否也同样满溢着温柔。
她终于决定不看了,要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
坊间传言,唐易单身时的私生活十分精彩。拉斯维加斯的顶级夜店,寂寂艳艳的名媛与名少曾有过一夜空前绝后的派对,中央的舞台,男人被反绑住手,女人贴身跳舞,台下大开赌局,赌舞台上谁先诱惑谁。一夜间情潮涌动,财色双丰,短短时间,台下的筹码被推向数十亿。就在那一晚,拉斯维加斯的高潮定格在一个东方男人身上。他在台下玩得疯,几杯烈酒下去,望见舞台上的男人接二连三败下阵来,没有男人经得住这场子里那样的女人贴身近舞的诱惑,一时兴起,推了数千万筹码上桌,站起来上了舞台,对连败数位客人、几乎已一丝不挂的女人大笑着说道:“我跟你玩。”那一夜,他存心释放艳色,在漂亮的舞女舞来时,被反绑住手的他低头咬开她胸前的内衣扣,动作又快又准,仰起头时舔舔唇,一抹水色,勾魂入骨。女人败下阵来,对他认输,喊出一声:“易少……”
纪以宁不是滋味。
“你是不是在想,唐易这个坏人,外面究竟有多少女人?”
“嗯。”
……
纪以宁从失神中清醒过来,惊了一下。
她已经被人从身后圈死在怀中,始作俑者正埋首在她颈窝处,低头轻吻着她白皙的颈项。
这人,走路跟鬼一样。
她惊魂未定:“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五分钟前。”
他的薄唇带着凉意,她不适,不自觉地避开:“那你怎么不出声啊。”
“是你太不专心。”
他无所顾忌,牢牢扣住她的腰:“刚才在想什么?”
她有些失意:“你不是都猜到了?”
“我要听你自己说。”
这个男人简直没有任何道理好讲。她转过头去,不想说话。
他不用语言强迫她,而是用实际行动。他的手指探入她的睡衣,扯开她腰间的缎带。
她抓住他的手,脸不争气地红了:“坏人。”
他慵慵懒懒地看着她,趁她不注意,反手用力,将她的制止全数压下。她不愿同他说话,他更是坏得过分:“我本来就是。”
她认命地再次转头看着他。
“好吧,我说。”她淡淡地开口,“我刚才在想,你们唐家签代言人,都是要老板亲自卖身的吗?”
唐易顿时笑了,拦腰抱起她就往床上放。他半跪在床沿,双手撑在她身侧,不容人反抗地居高临下,眼里闪着明显的欲望,是那种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欲望。
她躲不过他的调情,心里又落了心事,总是有失意:“你回来就是为了和我做这事?”
他不打算否认,抬手解开衬衫纽扣:“男人饥渴太久了,就会不受理智控制。这就是所谓的,本能时代的来临……”
什么见鬼的道理,想欺负她就直说,居然还能扯得这么像样,实在是诡辩。
纪以宁真是怕了他。
大概今晚真的是不愿意,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你很会赌是不是?那和我也来一次,你赢了就听你的。”
唐易停下了动作。
“你怎么知道我很会玩这个?”
纪以宁不愿去看他:“猜的。”
男人盯她半晌,忽然艳艳地开口:“拉斯维加斯那个……”
她忽然来了气,不自觉推了他一把:“我不要听你说这个。”
唐易大笑。
“那件事啊……”
他一下子懂了,俯身靠近她的唇,似吻非吻:“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记了。纪以宁,你也会为了这个跟我生气?”
她捂住唇:“我不要跟你说了。”
那么柔软的一个人,也会为了一桩旧事在意他。他忽然心里一软,她说什么他都想顺了她的意。
“好啊,我就跟你玩一次,”他在她唇边告诉她,“如果我赢了,我要你双倍奉还。”
一场二十一点的扑克牌游戏。
纪以宁一败涂地。
她闷闷地道:“你耍诈了是不是?”
唐易表情诚恳:“跟你这种程度的人玩,我还要耍诈?你不能这么侮辱我。”
“……”
男人忽然拦腰抱起她。
“哎!你……”
他抱着她往浴室走去,动作强硬,不容她反抗。
“刚才说过了,我赢了的话,就要你双倍奉还。”
唐劲告诉过她的,唐易那个人,说话的样子总像在开玩笑,唇角一翘,眼里留情;只有当他对你真正出手的时候,你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在说笑,这一点,你要明白。
纪以宁都来不及告诉唐劲,她明白的时候,已经输给他了。
浴室里雾气氤氲。
她抱着腿坐在浴池里,水很热,可她抱着自己分明感受到了颤抖。她不曾和任何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在他还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时,对于男女之间,她所接受的最大程度不过是亲吻脸颊。
那是她在剑桥读书的时候,有过一个很好的异性朋友,叫程应致,和她同修欧洲文学史,温文尔雅,很无害。他的感情一如他的人,干净平和,微笑着对她说出喜欢,然后缓缓低头,在她的脸颊边落下一吻。
她还记得,那只是一个清浅的亲吻,却仍让她局促起来,最后实话相告:“对不起,我不习惯。”程应致慌得马上为他的失礼道歉。她怕伤了他的心,最后向他伸手,脸色绯红,轻声问:“牵手可以的,你要不要?”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和程应致牵手漫步时,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讲出她所期待的爱情:慢一点,久一点,若说还有奢侈的愿望的话,那就是她希望他还能温柔一点。
直到唐易空降在她的生命中。
黑色压城,他是她的大委屈。
浴池里的水泛起涟漪。纪以宁抬头,这才看见唐易不知何时已坐在了浴池边。他没有换衣服,一身黑色衬衫,领口半敞,袖子也松松地挽至手肘处。她知道他这个样子就是他无害的时候,但她仍会心慌。他的存在感太强,她忽视不了。
“嗯,那个,”半个月未见他,她懂何谓夫妻义务,“你要、要进来洗澡吗?”
男人低头看着她,表情玩味:“我进来,你今晚就别想睡了。”
“……”
纪以宁果断不希望他进来洗!
“不过,”他慢条斯理地加了句,“就算不一起洗澡,你今晚也睡不了多少时间。”
“……”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纪以宁无话可说。
他就是喜欢看她被欺负的样子,变本加厉,不肯放过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声音暧昧:“这么不好意思啊,脸红成这样?”
“水温太高,有点热……”
“你身上这么烫,我让你很紧张吗?”
她转过头,不去看他:“没有。”
“纪以宁,”他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凑近她的唇,“你是在怕我呢,还是在勾我?有一个道理你大概不知道,男人有时候非常喜欢得寸进尺。”
“……”
她没有经历过情事,不懂何谓调情,遇到他这样的老手,只能选择逆来顺受。有时她也会困惑,这样温柔而疯狂的一个人,喜欢她哪里呢?
唐易笑着收回手:“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是只怕我一个男人,还是对其他男人也这样?”
纪以宁没有听懂他的话里有话,下意识反问:“什么?”
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精巧的下颌,力道不大,干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性感的声音绕唇而出,带着机锋,丝丝入扣。
“刚才你一个人,在这里想谁?”
“……”
她打了一个冷战,觉得毛骨悚然。
在他面前,她是透明的,藏不住任何秘密。她猛然明白了,从他进这间浴室开始,他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穿的,但她肯定的是,他已经知道了,就在刚才,有那么几分钟,她在想念程应致。
纪以宁有些发颤。
为什么她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对她调情,与她谈笑,然后收起笑容,寒气逼人。
她赢不了他,下意识逃避:“你刚才不是出去接电话了吗?有重要的事?”
唐易不答,目光沉重,锁住她不放。
纪以宁顿悟自己方才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我……”
“纪以宁。”
他缓缓开口,对她一笑:“你是第一个敢对我转换话题的人。”
她对他撒谎,被他看穿。
惩念起,利剑抵喉,就看他舍不舍得下手。
求饶无用,她低下头,听天由命:“你生气了吗?”
他没有说话,抬起左手,解开她的发髻。柔顺的长发一下子铺下来,发梢落在水面上,他的手从她的发丝间穿过,
温情又含蓄。
她有一瞬间的呆怔。
她读过古典文学史,深知这一个古老的爱情习俗。古代女子,结婚之后会盘发,入夜之后,只有丈夫才能解开妻子的发髻,以表爱情天荒地老。
未曾料到,他居然懂。
她抬眼去看他。多么矛盾的一个人,毁了她的人生,却又要来待她好。她看不透这个人,不禁伸手去触碰他,不自觉就带了点撒娇意味:“唐易……”
他不吃任何女人的撒娇,除了纪以宁的。
他俯身温柔地吻她,放她一马:“忘掉他。下一次,我不保证我控制得了自己。”
程应致告诉过她的,男人只有陷入深爱的时候,才会有杀伤的温柔。
纪以宁闭上眼睛,承受他的热情。
那么,应致,你告诉我,我遇见的是唐易,还能不能奢望曾经我对你讲过的期待?
原以为又是一场缠绵,最后,他却什么也没做。
他很平静,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不见波澜。他拿着毛巾,浸湿了水擦拭她的全身,也不同她说话,温柔又寂静。
这般待遇,令她惶恐。
“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按住她的手,压下去,意思是不愿见她反抗。
“……”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对他顺从。这个男人偏执起来,就像小孩子,做什么都不由她说不准。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左胸上方。这个动作不是不具有挑逗意味,但因为她身上这个地方有了伤,已经不再存在挑逗。
“这个伤疤……不好看,是不是?”
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伤痕。左胸上方五公分处,有一个十字形伤疤,就像背负着十字架。曾有白杨树因背负着十字架而终生萧索,她偶尔也会想,她是否也会这样,寂寞地过一生。
这是纪宅那场大火留在她身上的唯一印记。他能够从火场中把她救下,却没有办法抹掉她身上已经留下的印记。他常常凝视这个伤疤,表情专注,好像不单是在看一个伤痕,而是在看一段时光。这种专注,几乎让她错觉他对她的感情亦是深厚的。
他对她讲:“过几天,会有几位国外的医生过来,我让他们帮你看看。”
她听话地点点头。
其实,她想,这又何必呢。连邵其轩都劝过她,以宁,你这是重度烧伤,想要一点痕迹都没有,在现代医学范畴内是不太可能的。
只有他不听劝。
有时见他这样子,她也会有些感动,甚至会对他感到些许抱歉。像他这样的男人,阅尽春色,目光挑剔,也不晓得他会不会不喜欢她的不完美。
纪以宁少有地问他:“你在意吗?”
她的不完美令他看不过去了吗?
“我是在意你。”
“……”
她没有被男人这样哄过,他哄一哄,她就珍惜得要命,不愿再怀疑。
“如果是为了我的话,就没有关系的。好看不好看,都是自己的身体。”
唐易没有应声。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胸口,手指从伤口处抚过,对她讲:“女孩子身上有伤,始终不好。”
她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眼。
他淡淡道:“就算父母不为你觉得委屈,朋友不为你觉得委屈,你自己始终还是委屈的。纪以宁,我见不得你委屈。”
每次身处情事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这处伤疤,不想让他看见;每次洗完澡,她都没有往镜子里看的习惯,非要穿上衣服,才会朝里面看一眼。这些细节,都被他看在眼里。
唐易俯身,薄唇轻吻过她胸口那处伤痕,任凭浴池里的水沾湿他的黑色衬衫:“你心里的委屈,不管是谁给的,都由我负责。”
纪以宁看着他,喉咙口发不出声音。
想起曾经和唐劲的对话。那时她刚成为唐太太,很怕唐家,尤其害怕唐易,整个唐家她只敢和唐劲说话。
对唐易,她不是不好奇。
“他有情人吗?”
“他没有。”
她毫无心机地感慨:“他不像是会缺女人的男人。”
“他的确不缺,可是他从不对女人下手。”
“为什么?”
唐劲笑了。
“因为他温柔。”
唐劲看着她,神情认真而深重:“若他存心要玩,她这一辈子就真的毁在他手上了。我这样说,你明白吗?对感情,唐易从来不玩的。”
情怀震荡,是不是?
想起旧事,纪以宁心里一软。她抬手搂住他的腰:“下星期有空吗?”
年末,是他最忙的时候。
不等他回答,她抢先一步开口央求:“快过年了,你回来陪我吧。”
他想了想:“下星期你要准备和美国的医学专家见面。”
“我不想看了,”她埋首在他的颈窝处,坚持着刚才的请求,“你回来陪我吧。”
她从不这么对他撒娇。
偶尔一次,杀伤力无穷。
唐易揉着她的头发,听到自己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