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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原罪

走出餐厅,天色已暗。

唐易裹紧了她的大衣,又环住她的肩,几乎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外面冷,小心感冒。”

“嗯。”

纪以宁应声,坦然接受。

旁人见了,暗自笑了。是一直以来都待她好吧,所以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来可以如此熟练,她显然也已经习惯他了,与他配合如此默契。所谓夫妻,就该是这样子的。

走了几步,几个人影冷不防出现,神色透着焦急。

尹谦人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他们等了您一整晚,执意要见您,我拦不住。”

唐易没什么表情。

纪以宁知趣地回避,对他道:“我在车里等你。”

唐易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我等一下就过来。”

纪以宁一走,唐易的表情当即冷了下来。熟知彼此的底牌,没必要耍花枪。他略显冷漠,表达立场:“唐家和官方打交道,自有一套规矩。至于私交,我没有兴趣。”

眼前几位,正是检察厅的高层,有求于人,不得不来找唐易。

一个看上去年长一些的人上前道:“有事相求,不得不麻烦您。唐家愿意出手的话,一句话就可以解决……”

唐易没有兴趣听下去,举步欲走。

“唐易!”对方叫住他,无奈至极,“简捷是一位好检察官,她得罪了人,处境危险。希望你能看在昔日与她的交情上,再帮她这一次。”

唐易拉开车门,看见纪以宁正搓着手取暖。

他关上车门,拉过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怎么这么冷?”

天一冷,她就浑身冰凉。过了深秋,入了冬,就更严重。穿得再多,四肢始终是冰凉的。这两年,他找来众多医生为她调理,也不见有效。

“没事,又不是严重的事。”纪以宁见不得他冷下脸的样子,一怒,就生杀心。她转移话题,“刚才那么多人找你,有事吗?”

“没有。”

唐易焐热了她的手,对方才的事半字不提,无动于衷。

纪以宁点点头,没有过问,把期待留下来:“也就是说,今晚你会陪我?”

“不然呢?”他摸了摸她的脸,“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他发动引擎离开,黑色世爵如流水般滑入了夜色,将所有的俗事隔绝于外。

“唐易!”

几位年长者眼睁睁地看着他率性妄为,出声想留住他,依然未果。尹谦人抬手拦截,态度不明:“不好意思,各位请回。”

“尹先生,”一位年长者看着他,忧虑重重,“你认识简捷,简捷是什么样的人,你该知道的。这么多年来,简捷为了唐家受过不少委屈。她是检察官,可在很多说不清黑白对错的事上,她始终是向着唐家的。这一份情义,唐易不能视而不见。”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尹谦人克制着自己,不动私心,“易少不想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一路平稳地驶回家中,刚驶入庭院,两人就看见了一旁停着的另一辆车。车前独一无二的金色女神标志在庭院的长灯照耀之下,熠熠生辉。

再熟悉不过的车,这是唐劲的车。

唐劲靠站在车门前,没有进屋。独自一人站着,手里端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着,在庭院橘黄色灯光的照映下,拖出一个长长的暗影。

管家端了一杯热茶从屋内出来,给唐劲换了一杯,再一次道:“二少爷,这里风大,不如进屋再等吧?”

“不用了,”他淡淡地婉拒了好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我在这里等就可以。”

话正说着,一束灯光忽然打了过来。唐劲抬手遮了遮眼睛,望过去,就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世爵缓缓驶入了视线范围。唐劲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侧身。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唐易坐在车里,没有下车。

车内没有开灯,庭院的光线亦不明亮,于是纪以宁一不小心,疏忽了身旁的男人此时的表情已冷下三分。

“唐劲来了,”纪以宁解开安全带,转身看着唐易,有丝不解,“你不下车吗?”

男人敛了下神,收起眼中过于浓重的暴戾,抬手熄了引擎,打开车门,缓缓下了车。

纪以宁是有分寸的人,知道唐劲深夜造访,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她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对唐易说了句“我先进去了,你们忙”,就不再打扰。

和唐劲相反,唐易全然不焦虑,单手摔上车门,也不说话,踱着步子慢吞吞地走过去,存心让人心急。

唐劲看见他终于过来了,刚想开口,却不料唐易忽然抬手,指尖用力,扯开了他的衬衫衣领。衬衫下,唐劲锁骨处的深色吻痕一览无遗,宣告这具身体的主人今天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欢爱。

“不错,”唐易一笑,有股暧昧的腥气,“生活滋润。”

“……”

唐劲大窘,被他狠狠呛了一下。唐劲不客气地打掉唐易抓着他衬衫衣领的手,骂道:“神经病。”

唐易笑笑,收回手,不玩了:“说吧,这么晚来找我干什么。”

唐劲一脸无奈,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对着唐易晃了晃:“你以为我想啊?简家的人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

唐易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没了。

唐劲知道他什么心思,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去管唐易怎么想,只能顾另一边:“简海成也算是风评甚好的一代老企业家,和我也有合作,算是有几分交情的。他只有简捷一个女儿,虽然这些年简捷当检察官得罪了不少人,把简海成的人脉都快得罪光了,但他到底还是疼她的,舍不得她受苦。最近,简捷为了查案得罪了三叔,三叔的规矩你懂的,踩了他的底线,不知分寸就该重惩。简捷那个人又不懂得服软,被打了也硬得不得了,三叔今晚派人对她动手了。简海成亲自打了电话给我,我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唐易只是听,不答,没什么表情,好像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知道的,简捷她不是什么坏人。”唐劲淡淡地对他道,“这个家伙,抓人、打架,再受伤再流血也不会当回事,好像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对犯了法的人总是叫嚣‘死也不会放过你!’,然后呢,然后每一次当她知道有被告家人被无辜牵涉、受难潦倒时,又会偷偷跑回去帮忙,都不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看,这就是简捷。

“而且,她是真心对唐家好。这次就算我去救她,也是打着唐家的名义去救的。三叔肯放人,说到底,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所以,我总要过来告诉你一声。”

他看着唐易,问:“你真的,不再管她了?”

“唐劲。”

唐易终于出声,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当年我救了她一次,所以她接下来的人生,我都必须负责了是吗。”

“什么?”

“我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吧,”唐易神情很淡漠,“我当年救她这件事,在你们眼里,性质严重到就和毁她清白一样严重是不是?如果你今天说是,那么我无话可说,她接下来的人生,我负责。”

唐劲尴尬:“当然不是。”

唐易的耐性一点点消失:“我知道她本性不坏,所以这几年来我救过她太多次。所以呢,我应该这么继续下去?对,我可以保护她一辈子,可是理由呢?这么做,对以宁公平吗?你想过如果以宁知道这些事,会是什么心情?”

唐劲懂了,摊了摊手,表示理解与接受。

“好吧,”唐劲点点头,“我去。”

唐易没有任何动作,连表情都没有。

唐劲按下车钥匙开车门,经过唐易身边的时候,冷不防被人抓住了右手。

他不解,看向身旁的男人:“怎么了?”

唐易扫他一眼:“你已经退出唐家了,惹上这种事,再被人盯上,以后怎么办?”

“没关系,我没事的。”

“你回家。”

“什么?”

“我叫你回家,”唐易按下车钥匙,打开车门,“就这一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再救她这一次。”

唐易单手搭在车门上,正要坐上车,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动作顿了顿,转身朝唐劲扫了一眼,语气冷了三分。

“尽挑今天这种日子,你还真是会给我惹麻烦。”

“什么?”

唐劲正不解,纪以宁从屋内走了出来,唤了他一声。

“唐劲。”

唐劲转身,一份精致的生日蛋糕置于餐盘之中,被纪以宁托着放入了他的手中:“人到了,无论如何也要吃过再走。今天我收到的祝福越多,下一年就会越快乐。”

唐劲有点被惊到,终于懂了唐易方才在踌躇什么:“今天是你生日吗?”

“是啊。白天你忙,没有来,本来想早一点告诉你的。”

唐劲顿感惭愧:“那个……”

“没有关系,”纪以宁快他一步,将他的抱歉挡了回去,“还有唐易陪我啊。”

“……”

她不这么说还好,说了,唐劲更惭愧了。

“那个,”唐劲平日的好口才到了这会儿竟使不出半分,“唐易他……”

“你等一下哦,”纪以宁没有察觉,转身回屋,“我准备了一份蛋糕给小猫,你替我带给她。”

她转身的时候,右手被人一把拉住。

唐易有些用力,几乎将她握疼了:“我和唐劲今晚要出去。”

纪以宁愣了下。

“啊……”

她呆了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要出去?”

“对。”

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瞒她,连失约,都必定是正面回应,不留余地,这就是唐易。

纪以宁沉默了一会儿。

但凡一个女孩子,遇上了情人失约,总是不好受的,又是生日,有一些小情绪也是可以被谅解的。曾经有很多次,唐易与她缠绵,总会告诉她,你可以对我有情绪,也可以对我过分一点。纪以宁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或多或少,她可以活得放肆一点。可是他忘记了,放肆的爱人方式,岂会是纪以宁喜欢的?

她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前,伸手顺着他的颈项摸了摸他贴身戴着的一个十字架颈饰。带着他的体温,叫纪以宁舍不得:“当初把它送给你的时候,就想过它将来定是会有它的意义的。”

她将它放入他的衬衫下,声音很温柔,“现在我放心了,有它陪着你,不枉我送你一场。”

三言两语,将所有严重性化解了。

她福薄,母亲过世得早,以至于这世上已无人会教她该如何去做一个好妻子,但“温柔”这件事,也正是从这薄薄的苦难中才生出的。她凭着天分,摸透他,靠近他,最后,成全他。千人万人中,纪以宁只有一个,这独有的温柔也只有这一份。

唐易伸手扣住她的腰,用力一带,低头攫住了她的唇。

辗转反复,耳鬓厮磨。

纪以宁的推拒被全数压下,一旁的唐劲坐进了自己的车里,假装看风景,目不斜视。纪以宁被弄乱了气息:“你还要不要做人的?唐劲还在啊。”

唐易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纪以宁,”他替她舍不得,“不要一次次地给我机会,对你过分。”

她一笑,伸手在他心脏的位置,隔着衬衣触了触:“你的心在这里,我不想伤它。因为,我想住在这里,它伤痕累累,我也过不好。”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

一句话,将旁人需要千言万语也表达不清的情意,讲得这样好。

唐易知道他逃不掉了。

见过一个纪以宁,从此世间女子对他而言再无深意。

这些日子被唐易缠得紧,许久未曾一个人在夜晚独处,纪以宁洗完澡,擦干了头发看了看时间,发现尚早。纪以宁不禁失笑,真的被他惯坏了,分开一会儿,连时间都变慢了。

她原本是个慢性子的人,做起事来自有一套节奏。过去两年,唐易最见不得睡前她这样子,往往在她洗澡洗到一半时走进浴室抱她起来。她只当他蛮不讲理,同他气恼数回。他不以为意,存心欺负她不会恨人,将她抱上床,一笑:“用这种方式躲我?换一种吧,改不掉的话,我会让你改掉的。”

后来,他真的改掉了她这一个习惯,用卑鄙又缠绵的方法。至于过程,纪以宁每每想起来,只剩下脸红心跳,他是有那个本事令女人没有反抗力量的。

纪以宁擦了一会儿头发,想了下心事,微微莞尔。人与人的际遇,多么不可思议,两年,她和唐易之间,竟然有了这么多共同的回忆,交缠得太深,连皮带骨,这一生如何再可能没有他。

掀开床被,纪以宁靠坐在床头,拿了他的书来看。厚厚一本《国际法》,一个字迹或者记号都没有,崭新一如无人阅读。若非某次她无意间见到唐易和人在书房对谈,看见他动怒,随手拿过桌上的这部书砸过去,甩出一句:“一百一十三页第二条,白纸黑字看不懂是不是?”恐怕她至今都不知道,原来他是高手。

唐劲说过的,如果不是高手,凭他那种身份,怎么玩得下去。

纪以宁有些不忍。

唐家、权势、责任,哪一个都黑色压城,哪一个都充满危险。可是她从未见过唐易焦虑。怎么会不焦虑呢?行走在修罗场,一念之间定生死,他哪里来的天分,竟学会了不焦虑。命里的权势,他接受,逆来的责任,他顺受,是这样的决绝勇气,才当得起唐家上下三千人称一句“易少”。

这样一个男人,给了她机会,纪以宁无法说服自己不参与他的人生。于是她开始看他所看的书,她相信这种力量可以支撑她跟上他的节奏。

阅读是件辛苦的事,尤其是艰深晦涩的专业性研读。纪以宁揉了揉眼睛,刚看懂了一小节,时间就已过了十二点。放下书,纪以宁忍不住拿起床头的电话,握起又放下,放下又握起。

打给他干什么呢,打给他又能说什么呢?

她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面对面都难以讲出很多话,遑论是在电话里。这样一个纪以宁,也只有唐易那样真正好情怀的男人才能懂。

终究还是想他,听听声音道声晚安也好。纪以宁按下号码,动作很慢,心跳很快。

电话接通,响了好久,一直没有人接。

纪以宁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彼时唐易,曾在她生日的夜晚,温柔陪她一整夜。他甚至会陪她玩拼图,半躺在她身边,看她一块一块把大幅的图画拼起来。当她拼错的时候,他也不帮忙,盯着她不放,不怀好意地笑。她红了脸,道一句“我不玩了”,他不准,偏要来帮她。他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握着她的手,用无声的动作拿起每一块拼图,落在每一个位置上。两个人,一种动作,她听得见他贴在她背后的心跳,微微抬头,就能吻到他。她不敌这等调情,想收回手,却不得他放手,不仅不放手,连腰都被他一把抱住,这才叫一体同心。拼完一幅图,她如释重负,对他说谢谢,却不料他顺势将她压下,用牙齿咬开她的衣裙拉链,对她讲:“我收费很贵。”

这才是唐易。

而今晚,他失约了。

被他那样宠过,连纪以宁也再不得平静。

两个世界的人,若非他始终不放手,她根本碰不到他。纪以宁抿一抿唇,惊慌起来。等了好久,电话终于被人接了起来。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熟悉万分:“这么晚还没睡?”

纪以宁握着电话,如释重负,又有了见他的紧张。这一段感情,她陷得深了,终不得解法:“你还好吗?”

“纪以宁,”他似有笑意,“你在想我吗?”

“……”

她没有说话,独自在电话这头点了点头,仍是放心不下,追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今天还回来吗?”

“公司,”他言简意赅,声音很稳,“我有点事,今晚不回去了。失约了你的生日,我会记得。”

“呵……”

他的一句“我会记得”,就让她的委屈与惊慌全体不见了。

挂断电话,躺在双人床的右侧,纪以宁望着身旁空荡的半边,终于对着无人的位置说了心底的话:“我很想你。”

城市的另一端。

医院,病房内。

客厅的落地窗前,一个男人站着,手里拿着行动电话。

穿着白色医生服的邵其轩从病房内走出来,听到刚才的电话声,忍不住腹诽:“在公司,嗯?苏小猫那样的人怎么骗都不会有负罪感,但是纪以宁呢,一般人还真是舍不得骗她。”

唐易转身,扫了他一眼,眼神阴郁。

邵其轩声音暧昧:“不过也对,你半夜三更英雄救美这种事,还是瞒着以宁比较好。”

“你再敢说下去试试看。”

邵其轩举手投降:“OK,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啊。”

唐易放下手里的行动电话,冷淡地问:“她怎么样了?”

“你抱她回来的你没看见啊?”

“她身上的伤不少,都是皮外伤,受点痛是一定的。”想起这一晚处理的那些伤口,邵其轩医者心肠,到底不忍心,“我这辈子见过的既能惹事又会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啊,大概真的只有唐劲家那位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溜,溜不掉就骗,反正怎么样都不会让自己吃亏,小猫真是太经典了啊,简捷跟她完全不能比。”

“这是一种天分,”唐易看了一眼病房里的人,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我看她不像是有这种天分的人。”

“没有天分也就算了,我看她最倒霉的应该是遇到你,”邵其轩很是感慨,毫无心机地随口说了下去,“你当年无意间救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岁,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长得漂亮,那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青春正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看见一个这么漂亮的男人救了自己,怎么可能抵抗得了啊,我要是简捷,也肯定想对你以身相许啊。”

时间静静地走,药中安眠的效力渐渐消散,病床上的女孩子眼睫微动。

简捷本就不是一个习惯深睡的人,药力一过,警觉性就都回来了。她睁开眼,撑起左手坐起来,一用力,手腕处的伤口硬生生地被撕开,生疼的滋味让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到底不是柔弱的人,这种事对她并不陌生,缓了一会儿,独自撑了过去。她翻身下床,找到医药箱,自己动手重新包扎好伤口。

四下望一望,她这才注意到身在何处。

这间私人病房她并不陌生,这些年得人庇护,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少。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简捷沉默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然后拉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醒了?”

客厅里,一个男性声音突兀地响起。暗夜里,音质更显清冷,透着凉薄的底色。

这般声音,这般态度,唐易,自然只会是唐易。

简捷深吸一口气。

命运和她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如果当年她没有遇到唐易,必死无疑;可是当年她遇到了唐易,现在却是生不如死。

“啊,”她抓了抓脑袋,把本来就凌乱的长发弄得更像个小鸟窝,“不好意思啊,这次又麻烦你了。”

唐易扫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明显的不耐烦。简捷沉默地走到一旁的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不顾身上还有伤口不能沾酒,仰起头一口饮尽。

火烧火燎,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和他对谈。

“你不想管我可以不管啊。”

酒精,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一喝酒,什么混账话都敢说了……

唐易“啪”的一声合上手里正在翻看的文件,将其甩在一旁,任它散落一地。他忽然站了起来,直直朝她走去,当她抬眼看见他近身,发现双手已被他反绑住,他毫不理会她身上还有伤,扣住她的腰,把她的身体禁锢在了吧台边。

“不管你,嗯?”

他一把捏起她的下颌,捏得她生疼,她看见他眼底有明显的怒意。

“然后呢?再让你爸爸去求唐劲救你?”唐易怒极,指尖用力,将她的脸直直抬起,“你明明知道,以唐劲的性格不可能见死不救,你也明明知道,以唐劲现在的身份,卷进这种事他会很麻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和唐家扯上关系,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她沉默。

半晌,简捷一笑:“不要和唐家扯上关系?那你当年不要救我不就行了。”

唐易阴郁地看着她。

她的笑容渐渐落下,浮现一道经年的伤。

“真是,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还没尝过温柔乡的滋味,就栽在你唐易手里。”

她不止一次痛苦自问:当年那一场相遇,如果是命运,那么她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的命运?

第一次见到唐易,他是怎样一个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这个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好漂亮,他的表情好温柔,一步一步从山间台阶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弯腰半跪,与她对视。

追杀她的人站在一旁叫嚣:“把这个女人交出来!上面交代了,她看见了我们赌场的秘密,一定要解决她!”

他一笑,全然不在意被人威胁,连眼都没有抬,轻启薄唇,说了一个字:“滚。”

来人大怒,刚要动手,只见台阶下站着的一群人已经举起了手里的枪。只要台阶上的男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动手,此种阵势,见一次就让人明白了。这个男人,若非常年掌握生杀,断然做不到如此。

来人被镇住,惊慌急问:“你、你是——”

男人没有回答。

台阶下站着的尹谦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言简意赅,四个字。

“唐家,易少。”

唐易,原来,他就是唐易。

她看着他,发不出声音。

传闻中,说起唐易,只有两件事:很美,很狠。第一件,她信了,他是真的漂亮,极尽风流;第二件,她却犹豫了。他太温柔了,她从来不晓得,一个男人看起一个女人来,可以如此动人。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她一身伤痕,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他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就在她的愣怔中,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声音温柔如水:“自己的身体,你自己都不懂得保护,别人再怎么救你也没有用。”

他用一句话,将她医好:“女孩子身上有伤,始终不好。”

大爱临头。

就在她十七岁这一年,为了考警校,为了将来当检察官,她和整个家族闹得天翻地覆,她的父亲,除了反对,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像这样关心的话。

她的父亲曾在暴怒中打她一巴掌,下手极重,却极无奈。试问这世间有哪一个父亲忍心看着女儿在生命中脱了缰,冲撞得头破血流?然而生命的可恨就在于,这一对父女还不知此生更糟糕的事情还未发生。唐易弯腰半跪对她讲话的那一把温柔男声,才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劫,自此生命的重量里让他占去大半,落下一身整整八年都好不了的病。

后来,唐劲劝过她。

“简捷,不要对唐易用情,”局外人,眼底清明,“唐易爱起一个女人来,可以很极端;他的不爱,更极端。”

望向她受伤的眼,唐劲告诉她真相:“知道那一天,唐易为什么会救你吗?因为那一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他不喜欢在他母亲的忌日当天见血,所以他才会救你。记得吗?他救你的时候,只叫他们滚,没有下杀手,也是因为那一天,他不见血光。”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难怪那一天,他会出现在山林里,因那里有他长眠的母亲;也难怪那一天,他会有那样难得一见的温情,因他尚未从亲情中抽身。

日长人瘦。

她忘不掉那一天见过的温情。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伸一伸手,就可以救她今生,为什么也忍心隔岸观火,不医她?

时光流转。

简捷被他压在吧台边,胸腔受力,她喘着气,缓缓开口。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唐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

“两年前,道上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老大姓梁,靠放高利贷和逼良为娼起家,日渐强势,道上敢公然惹它的人很少。然而一夜之间,这股势力被全数消灭,总部被人一把火焚烧殆尽。没有人查得到一丝半点痕迹,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最后只当是江湖仇杀,不了了之。”

唐易挑了个眼风,盯她一眼,又厉又艳。

简捷看着他:“后来,我无意中知道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受梁家迫害而家破人亡的人里,竟然包括了当年的纪家。纪家的独生女,曾经也因此而被强迫送入风尘之地。是她一身清透的好才情,得到了夜店老板的怜惜,才得以保全清白,以劳役抵偿。而这位隶属梁家势力内的夜店老板,也是唯一一个得以存活的梁家人。我记得很清楚,梁家被灭口的那天,正是你母亲的忌日。”

她直直盯着他:“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是……”

“我知道是你,唐易,绝对是你。”

她以一个检察官的嗅觉,也以一个女人的直觉道:“一夜之间,世间生死一把平,除了你之外,再无人会做。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原则是不在母亲的忌日见血,却为了一个纪以宁,破了这原则。为什么?”

唐易放开她,直起身体,一笑。

“秘密。”

简捷咬牙,唇间挤出五个字:“你简直疯了!”

闻言,唐易忽然倾身向前。他将她圈死在了可控范围内,双手撑在她身侧的吧台边,俯下身与她平视。他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妖艳入骨,像是调情,更似威胁。世界沉睡,暗色升起,暴力与美学,并肩起舞。

“是他们该死……”

温言软语,演绎杀性。他将本性释放,放任了一场作恶:“差一点点,我最重要的以宁就毁在他们手上。所以,那些碰过她的人,我一个也不想留。”

隔日,纪以宁起得很早。

拉开窗帘,天刚蒙蒙亮,是她有心事,连睡眠也变得这样少。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空荡荡的,他果然还没有回来。纪以宁的嘴角悄然弯下去。一个轻微的动作,便是她失落的证据。

唐易很爱在清晨缠她,只有在这一段时间,她不会抗拒他。书上讲,男人对女人的爱情不是在他与她做爱的过程中体现的,而是在之后共眠的欲望中盛开的。纪以宁每每在清晨醒来时,发现被他置于怀中一夜,她总会心里一软。

纪以宁俯下身,摸了摸那冰冷的半边,小声控诉:“坏人。”

惯坏了她,人就不见了。

然而刚说完,纪以宁就笑了。她拍了拍脸,有些自责:“不能这样啊。”自古男子心似海,唯国家与信仰不可负,太多儿女情长,就俗了。

纪以宁一笑,收拾了小情绪,走进浴室晨浴。等到擦干了头发,换好了衣服,下楼走进厨房,同人道早安。

管家惊讶道:“少夫人,这么早?”

“对,”纪以宁坐下,准备用餐,“外面空气真好,舍不得多睡。”

管家是过来人,瞧她一眼,意味深长:“昨晚易少爷不在,所以失眠了?”

“……”

纪以宁微红了脸,心口不一:“没有啊。”

管家笑笑,为她端来牛奶,俯下身悄声对她讲:“可是您都有黑眼圈了啊。”

“……”

纪以宁涨红了脸,旋即也笑了。

老人是过来人,见过的太多,天下事,分大小,也重不过一个“情”字。纪以宁不再否认,笑了起来,忍不住自嘲:“被他知道的话,会笑话我的。”

“怎么会,”管家是唐家的老人了,对唐易,摸透了七分,笑着告诉她,“他一定更想念您。”

一顿早餐,就在和管家的聊天中愉快地结束了。

纪以宁用了一点时间,做了一份精致的点心。不是为唐易,而是为了邵其轩。

唐易枪伤住院那阵子,纪以宁每天都会做点心给他,她在伦敦时练就的好手艺。伦敦的下午茶文化历史久远,她浸淫数年,触类旁通。那时就常常想,将来若有机会,做给生命中那个“他”品尝,得一句夸赞,该是多大的幸事。唐易没有辜负她,将她的心意吃进口中,听她讲伦敦的过去,虽然最后,她总发现他吃得不多,但也旋即释然,他一向吃得不多,不单单是这些。

倒是另一些人,着实替他吃了不少,比如邵其轩。

和娇生惯养的唐易比起来,邵其轩真可以算得上是比较好养活的类型,用个数学等式表示的话,邵其轩的好养程度大概就是十分之一个唐易的开平方,很渺小的数字。纪以宁那段时间带去医院的点心,几乎全进了邵医生的胃。

说起来,出院之后,纪以宁都没有好好向邵医生道过谢。这一天,她精心准备了一份点心,终于得空,去了一趟邵其轩那里。

天气微凉,有雾,晨雾化了水,落在路旁的树叶上,干净清透。

这样的天气总让纪以宁想起年少时在剑桥的日子。伦敦没有多少好天气,大半是雾天。那个时候的纪以宁,就像伦敦的雾天,经年如一,单纯而寂寞。每次走过落雨的泰晤士河,走过浓雾中维多利亚式样的街灯,她都会有恍惚的一念:这一生,是不是就要这样过了呢?像雾一样,随遇而安,没有执念,学不会如何爱人,也不懂被人爱的感觉。

上天眷顾,终究让她遇到了唐易。

不仅遇到了唐易,还认识了他身边那么多的朋友。他们喜欢她,真心待她,就像云开日出,让她浓雾般的人生从此见了天日。

纪以宁脚步轻快,来到邵其轩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不是邵其轩,是个女孩子,大概是他的助手:“请问您找谁?”

纪以宁说明来意:“您好,我是邵医生的朋友,想见一见他。”

“有预约吗?没有预约,邵医生不见客的。”

“没有预约,”纪以宁解释,“我不是来看病的,我过来送他一份礼物。”

“既然您是邵医生的朋友,不知道邵医生这几天会很忙吗?”

“啊,”纪以宁有些惭愧,忘记提前打电话问一下了,“以后我会记得打电话给他问一下。”

助手略微怀疑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告诉她:“邵医生不在。昨晚有位贵客来了,邵医生忙了一整夜,天亮才回家休息的,您过几天再来找他吧。”

纪以宁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贵客?”

“检察厅的简捷检察官,”助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显然是熟人,多说了几句,“简家的大小姐,去做了检察官。每次被人送到这里,都是一身伤,也不见她叫过一声痛,是一个能忍的人。”

简捷。

竟然……是她。

纪以宁愣怔,几乎是本能地脱口问了一句:“被人……送到这里?”

“是啊,她伤成那个样子,已经昏迷了,多亏送她来的人,救她一命。”即便是旁观者,遇到这种事,也总是忍不住表示羡慕,“这些年,那人救过她太多次,我们旁人见了,也为简捷感到值了,他陪了她一整晚。易少这些年,大概只有对简捷做过这些事吧。”

纪以宁僵在原地,静静反问:“谁?”

“唐家,易少啊。”

邵其轩和唐家的关系非比寻常,因为某个只有当事人知道的理由,邵其轩曾对人讲过: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可以令我不反抗,一个是我母亲,还有一个,是唐易,前者是因为养育之恩大过天,后面那一个,是因为,我信他。

清晨,时间尚早,邵其轩的助理方小姐推了早餐车来,敲门进屋。

“易少,简小姐,”小方垂手恭声道,“这是为两位准备的早餐,请慢用。”

屋内气氛不算太好,简捷刚刚对着唐易拍完桌子,听到助理进来的声音,这才规矩了点。转眼看到早餐车上的东西,随口对小方道:“不用了,谢谢。”

小方还在试用期,生怕被开除:“是不合简小姐的口味吗?”

“怎么会,”简捷一个杂食动物,不存在这种问题。她指指一旁的男人,“是不合这位少爷的口味。”

“……”

小方不解。

简捷看了看唐易,这人一脸散漫,存心晾着人,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简捷做了回好人,替他解释道:“他有乳糖不耐症,会过敏。牛奶和所有含牛奶的食物,他都不碰的。”

方小姐非常惊讶:“不会啊,前一阵子,纪以宁小姐每次来,都会给他带点心,我没见易少拒绝过。”那些点心,里面的牛奶含量可不低……

简捷顿时就笑了。

她扫了他一眼,神色颇为同情。

“纪以宁小姐的心意,不收下,他舍得吗?”简捷似笑非笑,倾身上前,压低了声音,“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仅不会说,还会不准邵其轩说,对不对?我记得你以前一碰牛奶就过敏长红疹,怎么,最后请邵其轩过来每天帮忙吃点心?”

“不关你事。”

简捷笑笑:“看不出来啊,你还蛮深情的。”

唐易阴晴不定地扫了她一眼:“你说够了没有。”

“好了啦,算我多事。”

助理把早餐车推出去,换成了中式餐饮,将牛奶换成了几杯清水。

简捷抱臂,二郎腿一跷,朝那几杯水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趣地问:“这里有四杯不同类型的清水,纯净水、矿物质水、碱性水和柠檬水,你猜他会喝哪杯?”

“……”

小方被彻底问住了。

简捷拿过其中一杯水,放到唐易面前,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喝吧,知道你只喝纯净水。”

唐易深陷在沙发里,盯她一眼:“调查我?检察官的职业病?”

“你唐易的事,是我能调查到的吗?”简捷不瞒他,不以为意,“但是,请不要轻视一个女孩子的观察力。女孩子对喜欢的人,会观察他到哪种程度,你不会明白。我十七岁就认识你,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八年的时间,是可以了解一个人很多的。”

唐易没有动,对助理说了声“你先出去”,男人以视线攫住简捷,开门见山。

“知道我为什么会陪你到现在吗?”

“肯定不是为了关心我,”简捷耸耸肩,“你放心,我不会自作多情。”

唐易静静喝完半杯水,放下水杯。

简捷看着这个人,连放下水杯时都懂得以尾指垫杯底,免去杯底碰桌的声音。她记得,他从前不曾有这样的习惯,这是古典礼仪中才会有的,是纪以宁才会有的礼节。简捷黯然,他竟也会被一个女人影响这么多。

“有件事,我今天跟你说清楚,”他倾身向前,声音平静,“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我们唐家的事,跟你无关。如果,你再为了插手唐家的事而受伤,是死是活,都和我唐易没关系。换言之,昨晚的事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救你。”

他盯住她,并不是在开玩笑:“简捷,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无所谓。该说的,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听不听,在你。如果你不听,将来出了事,我不会对你有负罪感。”

薄情这回事,当真只有唐易做到绝。

他敢、他可以、他舍得。

有时她都不晓得,因为他是唐易,所以才狠心,还是因为,他狠心,才成了唐易。

简捷整个人背着光,埋葬在大片阴影里。对他的话,似乎也不意外,虽然听到的那一刻,痛起来仍是很痛的。

“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唐易没有说话,态度疏离。

她自言自语,问了下去:“当年你对我说,女孩子身上有伤,始终不好。唐易,那个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一点真正的关心在里面?”

“没有。”

情爱老。

她爱了八年,仿佛一夜老了八十岁。

人间总是有兵不血刃的悲伤,无形中有刀,一刀下去,穿肠抽出,刀口处尽是她的血,他也不会把抽刀的动作放慢一分。

“好,”简捷微微一笑,得今日结局,她无悔,“你够爽快,我喜欢,也懂了。”

对谈中的两个人,谁也没有看见,病房门外的某个角落,一个身影沉默许久,终于静静离开。

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多了一份精致的点心。

纪以宁向馆长请了一天假,又给唐易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她今天要随馆长和同事一起外出,晚上会晚一点回家,叫他不要担心。清淡的用词,是纪以宁的风格,无人起疑。

唐易的短信回得很快:“好,有事打我电话,我去接你。”

纪以宁看了一会儿电话屏幕,按下了关机键。

她需要一点时间,想一些事。

纪以宁乘车去了一趟郊外,车程很远,两个小时才到。冬日的乡野,空旷寂静,弥散着蜡梅淡淡的清香。自然界给出一场馈赠,含蓄、友善,与之对望,会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这股清甜的气息一路陪伴纪以宁走进一座教堂。她很熟悉这里。多年前,在她尚未遇见唐易时,这里曾是她的倾诉之地,承受了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可承受之轻。

纪以宁静立仰视教堂里的一副壁画。画中,一个皮肤白皙的裸女,深目长睫,半身倾陷于沼泽地,上身被藤条与毒蛇缠绕。整个画面的基调都是深青色,只有裸女的身体是彻骨的白,明暗对比,存心叫人心慌。

画下一角,花形字体标着这幅画的名字:《原罪》。

“Envy?”

身后响起神父的声音。

纪以宁微微侧了侧身,表情平淡,纠正:“Jealousy。”

神父笑了起来:“以宁,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能和嫉妒有关系的女孩。”

纪以宁歉然,好似愧对了这份信任,转身又看画,声音如水般流淌出来。

“原罪很可怕。神父,你看亚当,悖逆犯原罪之后,《圣经》再也没有提让人管理世界。至于我,不管旁人如何理解,始终认为,妒也是原罪。女人一旦犯了此条原罪,便会犹如被毒蛇与藤条缠绕,脱身不得。用句俗语说,便是‘落到了神魂颠倒的景况里’。那样太可怕,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纪以宁以后千万不可以犯这样的错,我不喜欢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神父了然:“可是你今天终于发现,你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她点点头,态度坦然。

“生日那晚,我等一个人等了一整夜,他却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他甚至对我说了谎。”

“所以,你很生气?”

“生气、伤心、委屈、嫉妒,这些都有,当时甚至想哭。但是,”她顿了顿,缓缓开口,“但是,我还是原谅了他。”

“以宁,你是个好女孩。”

“不是,”她摇摇头,“我原谅他,是因为后来,我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神父看向她:“哦?”

纪以宁没有评价,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隔岸看了这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子,她有好相貌、好家世,活得很有主见,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惜和家族对立。”

神父笑一笑,给出评价:“这是个好女孩。”

纪以宁点点头:“是啊,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本该有一个很美的人生。可惜,她从十七岁那年开始,爱上了一个男人。”

神父有丝了然:“那个男人不爱他,对不对?”

“对,”纪以宁应声,继续说下去,“他不爱她,她也不强求,只是兀自熟悉他的所有习惯。她知道他有乳糖不耐症,知道他不能喝牛奶,她甚至知道他连喝水都有独特的习惯。这些事,连那个男人的妻子都不知道,她却懂。一个女孩子对一个男人,仅凭察言观色而不能近他的身,就看透了他这么多。想一想就会明白,这好难。她对他真的是用了分分寸寸的心思的。”

当时纪以宁站在病房外,看着简捷的表情,她就想,这世间怎么有人敢那个样子去爱唐易呢。那个叫简捷的女孩,分明是全然放弃自己后,再去爱他的。唐易救她,她高兴,却不敢表现出来;唐易说以后不会再救她,她失望,仍然不敢表现出来。唐易一手掌控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极端感情,没有他,她照样过,只是从此不再快乐。

纪以宁几乎被震撼了:一个女孩子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承受住唐易那么多年的不爱?

神父有点惊讶:“那些习惯,连他太太都不知道?”

“是啊,”纪以宁笑了,“他太太很没有用,从小就没有主见,习惯听从父母的安排。后来父母不在了,她遇到他,就习惯了听他的话。虽然她想了解他,可惜水平太差,耐心也不好,对他仍然一知半解。他的太太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书,但她从来没想过,看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满足自身爱好而已,对旁人而言,是无用的。她总以为自己很爱他,都没有想过,不了解,哪里来的爱呢。连他会过敏都不知道,还要难为他替她圆谎。”

神父听懂了,忍不住抚上她的肩头,柔声安慰:“以宁。”

她没什么情绪起伏,这是一个人对自己失望到一定程度才会有的状态。

“我能回去吗?”她问自己,“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呢。”

他对她说了谎,他失约了她的生日,他甚至陪在了另一个女人身边。可是当纪以宁看见真相后,却发现,她可以原谅唐易,也可以原谅简捷,她原谅不了的,是她自己。谦人说得对,你了解他吗,你根本不了解。

纪以宁看着壁画,静静流泪。

一个人最绝望的事就在于,连自己都把自己否定掉。

邵其轩昏天黑地睡了一上午,临近中午,被唐易一个电话吵醒。他驱车来到医院,给简捷做了复查,说了句“她没有大碍”,唐易起身离开。

邵其轩送他出去,落后他一步,看着他的侧脸,似笑非笑道:“非要我来复查后才走?你要小心了,太温柔,女孩子会对你死不了心。”

“不会,”唐易兴致缺缺,冷淡得很,“下一次,她怎么样,都跟我没有关系。”

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等电梯。

电梯到了,邵其轩走进去,转身一看,却见唐易一点要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邵其轩莫名得很:“进来啊。”

唐易转身,非但没进电梯,反而走到了一个垃圾桶旁边。

邵其轩无语了一会儿,只能再从电梯里走出来。这才正常了几天,这人又犯病了,盯着一个垃圾桶也能盯半天,莫名其妙。

邵其轩很难理解:“你看着它干什么?”

唐易忽然问:“这里面有什么?”

“垃圾啊。”这什么鬼问题,垃圾桶里除了垃圾还能有什么。

唐易甩出一句:“拆了它。”

“……”

邵其轩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变态啊,大白天地和他家一个垃圾桶过不去。

但唐家的人显然不这么想,唐易说什么就是什么,唐易说拆了这垃圾桶就一定要拆。不仅拆这个,办事效率一流的尹谦人还深度解读了唐易的话,以防万一,把这层楼的垃圾桶全拆了,惊得邵其轩仿佛看见了一群神经病。

“哎哎!尹谦人……”

邵其轩刚想骂人,转身看见唐易已经沉了脸色。邵其轩一下子住了嘴。唐易的脸色很难看,他知道出事了。

唐易掏出手机,按下快捷键,不出意外地听见了一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唐易握紧了手里的电话,骨节泛白。

纪以宁从来不会关机,从来不会。

他的警觉性全部醒了,重新拨下一个号码,电话那边,一个公事化的声音立刻响起:“您好,这里是TimeCity美术馆。”

“我找纪以宁。”

“不好意思,纪小姐现在不在馆内,今天她随馆长出去了。”

唐易“啪”一声挂断电话,整个人阴沉无比。

“谦人。”

“是,易少?”

“吩咐下去,我要找一个人。”

尹谦人神色一紧:“谁?”唐易亲自开口,点名道姓要找一个人,应该是比较严重了。

唐易几乎把手里的手机捏碎,声音切齿。

“纪以宁,把她给我找出来。”

“……”

众人一惊。

邵其轩瞪大眼睛:“以宁怎么了?”

“她刚才来过这里。”

“你怎么知道?”

唐易的视线落到身后的垃圾桶里,一份精致的点心沾了灰,完好无损,被人丢弃了。

邵其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以宁喜欢做的点心吗?”

顿时,邵医生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肃然起敬:“这你都能找到……”

唐易的心思全乱了:“我对这个过敏,她经常在家里做,所以我对那股味道比较敏感。”

“啊。”

邵医生点点头,后知后觉:“那她岂不就看见了你跟简捷……”他说不下去了,这事严重了。

“她不见了。”

“什么?”

唐易握着手机,强迫自己冷静。

“纪以宁不见了,”他有些恨意,太晚了,“我没猜错的话,她不止对我说了谎,还找了人替她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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