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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电话响了,肖腾有些不耐烦,看着上面显示的名字就怒从心头起,冷着脸接了。

容六讨人喜欢的声音听在耳里异常的欠揍:“亲爱的,这么晚了,你还不打算吃晚饭吗?”

肖腾硬邦邦地说:“关你什么事?”

男人也觉察到他的不悦,小心翼翼道:“没有啦,我担心今天太热,你会没胃口。”

“我胃口好得很。”肖腾冷笑一声,“有事就说,没事我要挂电话了。”

“咦?你一个人在家吃过了吗?”

“谁跟你说我在家的?我正在外面,不知道多快活。”

“呃,是吗……”

平时也就算了,现在肖腾对他正有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突然听见敲门声,便说:“我有事,不跟你说了。”而后一把掐断电话,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来的却并不是女儿或者儿子。容六一手电话,笑容可掬,姿态撩人地在门外站着。

肖腾气血翻涌了一阵,不想面对被揭穿的尴尬,咬牙先质问道:“肖璞他们呢?”

“咦?”容六花容惨淡,“我今天这么帅,你完全没有被我迷住吗?好歹多看我两秒钟再想其他的事吧。”

“……”肖腾忍住捏死他的冲动,“我问你,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呃,他们好好的呀……”

肖腾一把推开他,就往楼下走。

“咦,亲爱的你等一下,啊……”

光线幽暗的客厅里有几条人影,见他们下来,像是措手不及,不知道要先开灯还是先点蜡烛,忙乱了一下,最后灯光大作。

肖家四个少男少女对着肖腾严厉而阴暗的面孔,尴尬并僵硬了几秒,然后有快有慢,有高有低,参差不齐地开口:“呃,父亲节快乐。”

说完大家都有些泄气,气氛也僵着。肖璞踩着高跟鞋,双手抱胸,不屑道:“什么嘛,完全没约好啊。效果太差了。”

“好烂的开场。”

“那不然就再来一次吧。”

要再来一次又好像太肉麻,几个人对看了一阵,还是拿捏不好一齐开口的时间,不由笑了,有尴尬也有轻松。

肖隐笑着说:“算了啦,那个不是重点。礼物才是心意。爸,节日快乐。”

肖腾面无表情地站着,桌上有个蛋糕,还有好几盘菜,“味”是尚不清楚,“色香”上来讲,比日常的是要差了些火候。

“是我和肖霖做的,”肖隐看着父亲的脸色,介绍道,“奶油花是肖紫挤的。我们请了大厨指导,不过成品水准有限。”

肖璞撇撇嘴:“我最讨厌做菜了。不过我有准备礼物啦。”而后拿出一个盒子:“我挑了一双慢跑鞋。”

“……”

“公司事情是很忙,但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有空该多运动。还有啊,这是用我帮杂志拍片的酬劳,我可没有乱刷卡。”

肖腾依旧严厉地绷着脸,皱着眉。

这简单的安排,对他来说,已经太过肉麻了。他不习惯这种温情。

或者说这让他不知所措。

一家人入座吃晚餐,肖腾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板着脸,但晚餐桌上他就吃了许多菜,尽管有些菜的味道令人不敢恭维。酒也喝了很不少。

肖腾丝毫不觉得自己喝醉了,只是身体有点飘,那种感觉很好。他的煞气被什么东西冲淡了似的,桌上气氛不像平时那么死气沉沉,大家似乎没有那么的怕他,肖隐甚至还斗胆跟他开了个玩笑,弄得一桌人都笑了。

夜深了,几个孩子道了晚安,各自回房去休息。肖腾在那种飘飘然的惬意里,感觉到身边有个人,自己的胳膊搭在对方肩膀上,对方也就等于在他怀里。

模糊里只看见一双媚人的桃花眼,他隐约觉得那个人是妻子,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是凌姨。

总之是个待他温柔的人,扶着他进了卧室,还给他倒了热水,解开他的衣服,让他呼吸顺畅一些,在他呕吐的时候体贴地拍着他的背,耐心为他擦拭那些污物。

肖腾在恍惚里觉得,生活其实就该是这样的。

就该有个人能在那里等着他,守着他。

只有一个人实在是太累了。

那人身上的味道让肖腾很舒服,甚至让他觉得很放松,很愉悦。于是他在酒吐过头的头痛里,竟然迅速地,毫不挣扎地沉睡了。

肖腾醒来的时候,又看到身边的不速之客。

那家伙还睡得香甜,在被子里露出一点黑发的头顶,整个人都散发着心满意足的气息。

又来!

肖腾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

果然,自己又是赤条条的。

青年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眼神,全无危险之感,笑眼弯弯道:“早。”

肖腾冷冷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啊,你吐得到处都是,所以我只能帮你冲澡,把脏衣服都换了嘛……”

青年这等殷勤,得到的回应是:“谁叫你自作主张的?我要求你那么做了吗?”

“……”

“还有,我准你在我床上睡觉了吗?”

青年愣了一愣,说:“呃……但我昨晚照顾你到很晚,也累了,所以就顺便稍微睡一下嘛……”

“滚。”

青年倒也不恼,只裹着被子,温顺地乖乖“滚”开了,看着肖腾起身下床,还是笑着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有起床气啦,呃……”

声音戛然而止,一沓钞票扔在他面前,有两张还飞起来打到他的鼻梁。容六摸了摸鼻子,终于抬头,看着那冷面冷心的男人。

肖腾冷冷地说:“这是给你的。”

“……”

“你的服务我会额外付费给你,但请你记得回自己房间。”

即使是他吃亏,他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他吃了亏。

容六令他不痛快,他也能反过来羞辱容六。把这容家大少爷当成收费项目,多少出口恶气,也维护了他那高姿态的自尊心。

容六愣愣地看着眼前那所谓的服务费,也不知在想什么,安静异常。过了半晌,他突然“咦”了一声,捡起那散落的钞票,看了看。

而后不但没发火,反倒还数起来。

肖腾差点没晕过去。

“不知道这个价格是多还是少,”容六大少爷在那认真地烦恼着,“我还是去问问叶修拓吧,不知跟他的收入比起来算怎么样。”

肖腾的危险指数终于破表,铁青着脸吼道:“这个价码已经很高了!”竟然质疑他吝啬。

“可我觉得我应该更值钱一点,我的服务质量你也是知道的……”

肖腾青筋根根绷断,歇斯底里道:“你再吵我下次就只给你一块钱!”

他都没留意到自己竟然说了“下次”两个要被天打雷劈的字眼。

“啊,那为了讨生活,我要多工作。我这么价廉物美,你有打算包养我吗?”

“……”

容六自从得到那叠钞票,就更用力地巴住他这个“长期饭票”,抓住一切机会抱他大腿,极尽谄媚肉麻之能事。

肖腾每天费尽力气也未必能把容六给甩开,又不能一枪干脆利落地崩掉这容家独子的脑袋。

然而他的人生还是要继续的,前面还有工作堆成的高山河流等着他去跋涉。

为了摆脱容六而花的心思,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效率和生活习惯,令他各方面工作一定幅度落下,长此以往,这就非常不妙。

权衡之下,他也只好拖着挂在大腿上的容六去工作了。

容六给他的感觉就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时半会要扯干净很费力。他又忙到行程表要以分秒来排,不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在路边狠抠鞋底。那就只能干脆带着它走路,期待它迟早失去黏性自动脱落。

只不过他的神经还是时常会经受不住考验而崩裂。

早上醒来一睁眼就发现床头多了一个人,肖腾条件反射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枪来。

“吓,是我啦!”

肖腾看清来人,更是唰唰拉开保险,将枪口抵在他下巴上:“你再乱进我房间,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容六楚楚动人地用一双美目望着他:“那,你开枪吧。”

肖腾的青筋浮起:“你以为我不敢?!”

“那倒不是……”容六深情地注视着他,而后视死如归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

话音刚落,便听得轻微的“咔嗒”一声。

肖腾瞬间脸色一变。青年抓住他的手,打个哆嗦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而这一反应就把要命的扳机给扣下了。

还没等背后的冷汗出完,肖腾脸色又变了一层,从苍白上升到铁青。青年的脑袋并没有顺理成章地从下巴到头顶爆开,犹自完好,还在大眼汪汪地说:“你真的下得了手……你好狠心……”

肖腾完全没被他的梨花带雨所影响,只青着脸低头察看自己这把珍藏多年的古董手枪:“你对它做了什么?”

王景管家在楼下满意地看着刚布置好的餐桌,双手平放于腹前,安心等着少爷们下来用餐。

突然却听得上边一阵兵荒马乱,吓得一抬眼,就看见容六在前头逃命,后边是肖腾咬牙切齿地在追。

两人只穿着睡袍,衣衫不整惊天动地地绕着跑了一整圈,而后肖腾终于追上了,双手一抓就恶狠狠地掐住,要将容六从楼梯上扔下去。

“拿你的命来赔吧!”

容六花容失色,哇哇大叫着死死抱住他,抓救命草一般手脚并用攀在他身上,两人扭打成一团。

王景不由得一阵欣慰:“哎呀,少爷最近变得开朗很多啊。”

容六在肖家是个相当受欢迎的存在。肖家大少爷工作压力大,又是个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一点即爆,每天都要发作个两三回。不发泄对身体不好,但一发作,家里就跟台风过境一样,人人自危,抱头鼠窜。

如今容六这个专业炮灰以一人之躯勇敢地承受了肖腾几乎所有的火力,其他人就都安全了。肖腾屡屡弹药耗尽,累到几乎没有余力对他们发怒,开口也喷不出火,顶多只有青烟。家里一时前所未有的平安喜乐,其乐融融。大家对容六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之情。

在家里被“杀”过一回以后,容六还是要拖着残躯,挣扎着跟肖腾去公司上班。

一开始作为“助理”的容六就是个花瓶和色狼的综合体,每天做的事,除了招得女性员工们脸红心跳地发花痴之外,就是发花痴地盯着肖腾看,看得肖腾几乎要面部神经失调。此外便再也无所事事——毕竟公司上下都不敢,也不好意思使唤这位容家少爷。

不过肖腾的字典里没有不好意思和不敢这两个词。他是绝对不养闲人,更不会给容六白看。一旦行程冲突脱不开身,或者来了不想见的客人,他就把容六打发出去救急接客。反正容六有美色,有口才,有脸皮,正是用得上的人才。

原本只是为了眼前清净,而后肖腾也发现,自从有了容六,事情谈成的比例上升了很不少,连原本几乎要崩了的生意也能力挽狂澜。不管是不是容六的功劳,这家伙多少算是福将一名。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他对容六就操劳得更狠。他忙的时候容六自然不能闲着,他终于歇下来了,容六更不准在他跟前待着碍眼,照样赶出去干活。

这天告别不平静的早餐桌,一到公司,肖腾便自顾自先准备等下会议的材料,容六则被扔出去做接待了。今天要来的是申家大公子,也是胆大皮厚年纪轻的新人类,肖腾对他很头疼,但估计他会跟容六相见恨晚。

果然等肖腾开完会出来,从没拉上的百叶窗望进去,那两人已经促膝而坐,相谈甚欢了。

肖腾在门口就听得申公子八卦兮兮地说:“你说肖腾其实很有意思,指的是哪个方面啊?”

容六脸色一正:“干吗,你打听这个,是想勾引他?”

申奕吓得双手连连乱摆:“不不不不不,你言重了,这送给我,我都不想要啊。”

容六嘻嘻一笑:“那你就太没眼光啦。”

“容六,我很欣赏你。但我实在欣赏不来你对肖腾的欣赏嘛。”

容六只是笑眯眯的。

“不知道这个项目合作的话,这边会派谁来负责,是你就最好了,”申奕想了一想,又痛楚地抓住胸口,“不,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肖腾,神哪……”

肖腾在门上敲了一敲,而后进来道:“项目以后由我负责。”

那对在他背后嚼舌根的男男吓了一跳,申奕再怎么大方也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哈,肖先生。会议结束得挺早嘛。”

肖腾只点一点头,申奕又贱贱地道:“刚和容少爷聊到你,真意外,他居然很仰慕你啊……”

肖腾坐到桌前,一如既往地冷着脸:“等他再长个几岁就不会这么幼稚了。所以你不必纠结。谈正事吧。”

容六转头瞧着他:“啊,你是不是生气了?”

肖腾懒得理会,只有申奕依旧不怕死,喝了口茶又说:“咦,你怎么知道他在生气。他不是永远都只有那套表情吗?”

容六笑嘻嘻地说:“这个啊,只有我才能看穿他的心情。你当然是不懂的啦。”

“你跟肖腾很熟?”

“对啊。”

“看不出来耶,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像嘛。”

“他爱装而已,你是不晓得,”容六摇一摇头,叹口气,“以前啊,他抱我不知道抱得多紧。”

申奕受惊之下“哧”地喷了一口茶。连缺乏表情的肖腾嘴角也狠狠抽了一下,抬起眼皮。

容六无辜地说:“我是说我婴儿时期啦。”

肖腾看了他一眼:“再胡说八道就杀了你。”

申奕忙打圆场道:“肖先生你这样就不好啦,杀来杀去伤感情的。”

容六讪笑:“习惯了习惯了,我经常死,昨天刚被杀二十多次呢。”

肖腾放下手里的卷宗:“中午你不用吃饭了。”

容六果然没得中饭吃。

虽然畏于肖腾淫威,大家不敢私下偷渡便当给他,他若要偷偷摸摸出去吃一点,也不是不行。但他倒是相当老实,肖腾因为他在外人面前管不住嘴而罚他停一顿饭,他也就乖乖认了罚,只到茶水间去接点咖啡喝。

晚上到了下班时间,肖腾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老大尚在工作,底下有哪个敢先走的,于是全公司一起愁云惨淡地加班。

容六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亲爱的,我要发烧了。”

肖腾看都不看他一眼:“什么叫‘要’发烧?”

“就是快要发烧了……”

“这还能有预感的?”肖腾拉开抽屉,取出根体温计,“量清楚再说。”

他是容不得手下有这种装病偷懒的行为,一装就会被他无情地拆穿,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玩这套。

容六乖乖叼了会儿体温计,而后肖腾接过来看了一看:“这温度很正常。”

容六眼汪汪道:“不是的,虽然现在正常,但我知道我自己要发烧了,我感觉得出来的。”

肖腾冷冷地说:“你要跟我来公司,那就是员工的身份,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要是喜欢轻松快活,那不如干脆别来。何必呢?”

容六在桌上趴着,抽了抽鼻子,怪委屈似的,但终究没再说话了。

等肖腾完成工作,略微活动一下酸痛僵硬的肩膀,便起身收拾东西。见容六还在懒洋洋地趴着,头埋在胳膊里,一副懈怠的模样,不由皱皱眉。

“可以走了。”

容六“嗯”了一声,从胳膊上端看了他一眼,抛媚眼一般,但没有马上动。

肖腾可没有那兴致欣赏他这种撒娇的慵懒劲儿,愈发皱眉道:“怎么?”

走近了才发现容六的脸色不正常地绯红,眼睛也过于水汪汪了,肖腾迟疑一下,伸手碰了他的额头,温度是如假包换的烫手。

“你生病了?”

容六可怜巴巴地“嗯”了一声。

肖腾一瞬间有种微妙的反省。平日容六表现得生命力远强过一般人,无论怎样也终日笑嘻嘻的,以至于他都忘了他体质病弱的事实。容家把独生儿子托付在这里,是为了让容六舒心快活地过日子,不是给他做牛做马的,而他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这么一想,肖腾口气也难得地放软了(当然“软”是以他的标准):“先回去吧,我约医生来给你看看。”

容六应了一声,揉了揉鼻子和眼睛,站起身来眼里就有层雾气似的,湿润地还泛光。

肖腾不由嫌恶地说:“你不至于这样就要哭了吧。”

“不是啦,”容六又揉着鼻子,“这个是生理反应,没办法的……”

听起来就觉得他是真的不太好受。肖腾看他脚步虚浮,直直地就朝玻璃墙走过去,忙在他把鼻子撞扁之前一把扯住他。

这一用力,青年随着力度就毫无抵抗地往后仰,肖腾不得不用肩膀接住他。

见他反应竟然这样迟钝,身上也烫得过分,肖腾隐隐也觉得不好。说烧就烧,的确是不正常,一想到容六体内是有病根的,顿时就觉得这热病说不定非同小可。

如果要把肖腾厌恶的东西拿来分等级,造谣攻击他的人是一级,煎焦了的牛排是二级,吃很苦的药是五级,那跟容六的肢体接触就是一百级。

但这个时候不扶着容六也不行了,肖腾忍着将青年丢进电梯井的冲动,把脸扭向一边,默许他在自己肩上靠着。容六倒还从来没像这样老实过,手脚本分,一声不吭,只安静地靠着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虚弱得相当之无辜。

二人上了车,在后座坐着,容六就从肩上滑到他怀里靠着了。之所以没被肖腾拎着后领丢出车窗外,大概是因为他的病态实在太真实,也太纯洁了。

在肖腾的观念里,容六一直只是一团缺乏细节的混沌物质,像幼儿涂鸦的那种火柴人,脸上没五官,只有大写的“麻烦”两个字。

他的大脑对接受容六有关的信息相当排斥,以至于虽然人人都说容六长得好,他却压根不肯记住容六脸上的五官分别长在哪里,反正他不需要用长相来辨认容六的存在,有那股麻烦的气场就足够了。

现在容六乖乖地在他怀里躺着,闭了眼睛,睡着了一样,不吵闹也不毛手毛脚。肖腾看了一眼,居然有种好像不是那么惹人嫌的错觉,为了确认,就又看了第二眼。

大概是因为常年缺少户外生活,青年的肤色白皙过人,毕竟是年轻,皮肤在不甚明亮的车内也有种隐隐的光泽,脸颊又因为热度而绯红,衬着垂下来的长睫毛,竟有种异样的病态的风情。

肖腾心情复杂地狠瞪着那无辜又无害的侧面。青年有着从柔软黑发里露出来的饱满额头,宛若排扇的睫毛,笔挺秀气的鼻梁,嘴唇甚至还是微微嘟起的。

肖腾恼怒地掏出手帕把青年的脸给盖上了。

他平生受到的最大的侮辱,不是被人占了便宜而报复不能,而是成功占了他便宜,并且持续对他进行精神骚扰的无耻凶徒,不仅病弱体虚,还长得像陶瓷做的接吻人偶。

回到家里,容六喝了点送上来的热茶,略微有精神了一点,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肖腾把他弄上床,脱了鞋袜他就和衣蜷在被子里,眯着眼睛,像只小猫似的。

“等下医生就来了。”

容六“嗯”了一声,迷糊一阵,又问:“是苏老医生吗?”

肖腾听得一皱眉,这家伙还挺挑剔:“别的医生不是一样吗?”

T城的好医生多得是,肖家的私人医生也是一流。而容六说的这位早已退休,在业界享誉多年,德高望重,一般病症能不能请得动他来指导都是个问题。要他为一发烧的小毛病半夜出诊,谁能有这么娇贵。

容六可怜兮兮地说:“不一样……”

肖腾不由怒道:“这种时候你还任性!”

“我只要苏医生来看。”容六趴着,脸贴在床单上,星眼微扬的,又像委屈又像撒娇又像虚弱,“说是我请,一定会来的。”

肖腾当然不会因为同性的长相而对他们有什么想法,但一个人的外貌气场确实会有额外的力量。

那种脸那种姿态做出的请求实在太令人难以拒绝,肖腾只得顺着他,打发了人去请。

过了不多久,苏医生还真的到了,见了容六便笑道:“哟,都长这么大啦。”

这一番诊得倒是很快,只不过随后去了书房,开出的那繁杂药方让肖腾不免皱眉:“只不过是发烧而已……”

要不要这么小题大做啊。一帖发烧药,又不是在开年终尾牙的酒席菜单。

医生对他的犹疑也很理解,温和道:“你可以放心,容六还小的时候我去给他看过病,有好几年他吃的都是我的药。”而后又说:“他和一般人不一样,你可别让人拿他当普通病人来随便治。他好的时候也就罢了,要是不舒服了,你千万别给他乱吃任何成药。”

肖腾隐隐觉得有些怪异,边答应着,边看苏医生又提笔在纸上写些东西,写了足有几张纸,上边密密麻麻得让他头晕。

而后那些纸被递到他的手上。肖腾以一种“给我的吗”的狐疑接了过来,听得医生说:“这些呢,都是容六忌讳的。他自己也都知道,但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又好强,有什么都不爱跟人说,自己也时常不当回事。你就帮他记着吧。”

肖腾总算明白过来这事奇怪在什么地方了。容六的死活干他什么事?他成天都巴不得容六赶紧病重不治然后送回老家去,其心之诚,日月可鉴,其意之坚,天地可表。竟然选他来托付,莫非是嫌容六死得不够快。

“他体内那些病根是去不干净,不过刚好互相压制。只要平衡得住,那倒也没什么大事,好好活到一百多岁都说不定。但是一有个什么,那就……”老医生很和气地看着肖腾,嘱咐道,“所以凡事你要替他小心些,马虎不得啊。”

“……”

肖腾不由觉得老人家是不是已经年纪太大,眼睛都不好使了,全然的所托非人。

把方子给人去抓了药,医生临走前又额外送给容六一个大盒子。

“你这回来得倒是刚刚好。来早来晚这些都该没了,看来就该是留给你的。”苏医生敲一敲盒盖,倒像这是盒上好的巧克力,“这反正也不太苦,你等下先吃一颗,再一天一粒,就当零食吃吧。吃完找我要。”

盒子打开一看,连容六也不由苦笑了一声。那味道诡异到让站在一边的肖腾瞬间觉得头晕,很想伸手扶住个什么东西才行,更别说形状还不够人性化,如此硕大的一颗自然吞咽不能,敲碎了估计也得嚼个半天才能吃得干净。

而容六已然从盒子里取出一粒,做出预备开吃的架势。肖腾光是看着,嗓子眼就条件反射地非常不舒服。对他来说,吃这样一颗味道可怕的大药丸,这事比生病本身可糟得多了,没病他也会吃出病来。怎么就有人能咽得下呢。

眼见容六把它放进嘴里,神色认真,咀嚼咀嚼再咀嚼地细细嚼了一番,肖腾只觉得晚饭都要涌上来了,克制着身上的鸡皮疙瘩给他倒了杯水:“你……冲一冲吧。”

容六吃完那一整颗,也并没有表现得多为难,只小动物一样捧着杯子喝了水,而后又乖乖钻回被子里去。

送走医生,抓药的人也回来了。中药的分量很是惊人,肖腾看着一包包鼓囊囊的,不由毛骨悚然。

他生平怕的东西不多,药是其中一种,尤其是中药。

药送到厨房,着手开始煎熬,不多时味道渐渐地就出来了,迅速变得浓郁。

肖腾闻着那气味,再看着那罐子的容量,台子上又还有若干包,只觉得这一切简直像在演恐怖片一样,实在没法继续待下去,赶紧就转身出了门。

煎好的药送上楼的时候,肖腾平生第一次对容六生出种接近同情的感觉来。因此等容六把那些噩梦一般的乌黑药汁都渐渐喝得干净了,他便推过去一碟子糖块:“吃糖。”

容六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啊,谢谢……”

“能行吧。”“什么?”

“吃那些药。”

“哦。”容六明白了他那过分简洁的发问,便笑眯眯道,“没关系,我早就习惯啦。”

“明天起来再吃一副。”

“嗯,我知道的。”

“你行吗?”

容六朝他一弯眼睛:“当然了。”

肖腾把糖碟子留在他床头,冷着脸出去了。

容六的美貌他不为所动,能力他也不以为然,然而能面不改色吃下各种可怕的药,这项了不起的才能把他给镇住了。

临睡前肖腾又去探望了一下病号,聊表关心。毕竟这回责任都是在他身上,他有此义务。

屋里很安静。平常只要容六在,就总是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喜欢找他玩,容六自己也是个闲不住的,热腾腾的一派欢乐。现在的这份安寂让他意识到容六是真的生病了。

开门的动静让床上的人略微动了动,肖腾只站在门口,和他保持了距离,问道:“怎样?好些了?”

容六睁眼回应了他的问候,“嗯”一声,眼睛嘴角都弯起来,但人依旧缩在被子里,脸色看起来还是不轻松。

肖腾略微迟疑了下。这次他判断失误在先,固执己见在后,犯了原则上的错误。若是容六的自以为是害得他要吃下那么多药,他早把容六活活捏死了。而立场互换过来,容六对他连一声抱怨也没有。

“好好休息。”肖腾对着他那烧得水汪汪的眼睛,不由扭过头去,“你有什么需要,就拉铃叫他们上来。”

算是交代完了,他转身正要关上房门,听得容六在背后小声说:“我想喝水……”

肖腾停了一停,还是折回去,看青年嘴唇干裂,便给他倒了点热水,等着他慢慢喝下。

他自然不会用手去扶容六,只帮着拿水杯往容六嘴里倒。容六对这种袖手旁观的冷淡也是意料之中,好脾气地自己半撑起来,逆来顺受地歪着身子勉强喝杯里的水。

喝到一半容六就呛着了,一阵大咳之下已然满脸通红,但还停不住,渐渐咳得气也顺不过来,身上都有些抽搐,简直搜肝抖肺一般,直到把之前吃的药都吐出来了。

肖腾一开始只是勉为其难替他拍了两下背,没想到区区一个咳嗽会弄得这么厉害,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就忙拿痰盂准确地接住他的呕吐物。再接着一手抱着他撑住,一手压他胸腹,让他能缓得过气。

等容六呼吸恢复过来,肖腾只觉背上都湿了,掏出手帕替他擦了嘴角鼻端,感觉得到那脸颊和手指都是冰凉的,心中不由一惊。

“我去再把医生叫来?”

容六轻微摇了下头,表示不用了,肖腾看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都咳红了,像只小兔子似的,样子竟然有些可怜起来了。

“你没事吧?”

“没事……”

这回容六非但不趁机动手动脚,甚至都不愿意这么被肖腾架在怀里了,急着要回他的被窝里去。肖腾扶着他躺下,看他样子似乎甚是不安,便又帮着拉了一下被子。

那惊天动地的一通咳嗽还真是让肖腾吓了一跳。容六平日表现得过于健康活泼,而病倒之后如此细小的一个事故都能造成致命的威胁,这种反差让他感觉有些微妙。

他突然意识到,容六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小他十来岁的年轻人,年纪甚至和肖玄差不多。肖玄到这岁数,时不时还是要撒娇,闹闹孩子脾气,而容六更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心态更天真些也不稀奇。

一旦把容六和自己的宝贝弟弟放在一起比较,肖腾便觉得这位大少爷惹人厌的程度似乎弱了些。

容六的一些毛病,肖玄也会有,而肖玄可爱的地方,容六身上似乎也具备。

扪心自问一下自己对弟弟的宠爱,他便也不得不勉强承认,容六的确是没可恶到人神共愤的地步。

想想容六少爷在家中是何等的排场,上上下下能有一堆人成天把他伺候得周全周到,而到这边来,为了不给主人家添麻烦,他随身的人便一个也没带上。

现在一个人身在异乡,身体虚弱也无人在意,直到生了病,身边还是连个能靠得住的人也没有,更要瞧着主人的脸色过日子,一下子就显得孤苦伶仃了。

当然这还是不会让肖腾同情心泛滥,只是想了那么一想,就又铁石心肠道:“你睡吧。我走了。”

“嗯。”

容六应是应了,但满脸都是大写的“不要走吧,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的纠结,肖腾临走之前只好又问一句:“还需要什么你直说吧。”

“……”

“没事我就回去了。明早有个会议。”

容六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了句什么。

肖腾瞪着他说:“什么?”

“我想听故事……”

肖腾倒是没想到容家少爷生病以后,不但严重虚弱化,还严重幼稚化了,整个倒退回幼稚园,甚至婴儿水准,怕黑怕寂寞,居然还要听人念童话。

这个请人代劳,让其他人知道的话,就太丢容家的脸了。肖腾只得咬牙担下重任。

好在家里故事绘本还是有的,肖腾找了一本出来,随便一翻,就是个什么骑士杀巨龙救走公主的故事,于是干巴巴地从头念了起来。

故事内容白痴又老套,他读得十分无趣,用冷冷的声音念着这骑士PK巨龙的激烈场面。

原本浪漫唯美的童话故事成了十八禁PG 的血腥暴力传说,听得容六都哆嗦起来,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

“亲,亲爱的……你能不能稍微念得欢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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