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腾又是早早醒来,他总是先醒来的那个人,他庆幸于这一点。不至于在温柔乡里理智全失。
人类的愉悦可以到那种境界,他也很意外。这原来是门如此深奥的学问,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他完全陌生,需要从头学起的领域。
某种程度上,容六对他而言,是很“新”鲜的。他带给他很多新的,陌生的东西。好也罢,坏也罢,但的确是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被他起床穿衣梳洗的动静所吵,青年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而后睁开来,略微迷糊了一下,终于在他脸上找到焦点,遂微笑道:“早啊。”
肖腾道:“早。”
两人对视了几秒,青年突然撑着脸颊,说:“昨晚那是奖赏吗?”
肖腾皱眉道:“什么?”
青年立刻笑道:“没事,睡得好吗?看你醒这么早。”
肖腾回答:“还行。”
肖腾一丝不苟地穿好衬衫,整好袖扣,而后说:“今天你又想怎么浪费时间?”
容六哈哈大笑:“我们去慢慢吃早餐,让你好好学习下什么叫浪费时间。”
容六选的餐厅没什么人, 肖腾满意于这样的清净。隔着玻璃俯瞰这个城市,一切皆于脚底。
两人一起吃早餐,对面有个人坐着,感觉也是十分微妙的,尤其对方看报纸的时候脸上表情各种无声的嬉笑怒骂,就跟把报纸内容给印在他脸上了一样。
因为被逼着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肖腾不用像平时一样迅速高效地扫一遍有用的版面,而只能慢吞吞地看着那些毫无营养但又魔性的娱乐新闻。
这种生活简直堕落,肖腾心想,这是专门腐蚀人斗志的恶魔吧。
看到有趣的地方,容六还推过来分享给他:“你看这个,好白痴哦,好好笑,哈哈哈……”
“……”
一顿早餐吃成Brunch,然后又吃到将近午餐时间,就这么在这里奢侈地挥霍了一早上的大好光阴。
容六突然正色道:“我接个电话。”
出去讲完电话,容六回来,坐下笑道:“亲爱的,你树敌还挺多的呀。”
肖腾说:“过奖。”
“……”容六喷了一口茶,“我这是夸奖吗?”
“当然了。”肖腾很冷静,“人生在世,敌人的数量是和你所在的高度成正比的。”
“……”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没有敌人吗?底层那些没什么用的庸民。身在高位的,哪个不是被人恨之入骨。”
容六笑出来:“这倒是没错的。”
而后容六又说:“亲爱的,我们今天早点回去吧。”
肖腾知道他的意思,估计有人想对付自己,容六临时得到消息,但又不确切,没太大的把握。
虽然这种事肖腾见惯了,没什么好怕,但在外面无甚防备地留得太久,未免给人可乘之机。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他这不是在T城。
车子安稳地缓缓行进,司机开着车,保镖在前面一辆车里,两人在后座悠闲地靠着,容六突然“哎”了一声。
容六颇为兴奋:“你看那边,那个卖冰激凌的。”
肖腾扫了一眼,不太起眼的一台冰激凌车。
“那个很好吃哦!小时候我最喜欢了,不过那时身体不行,一年也未必有机会真正吃到口一次。后来长大了,这种冰激凌车就很少看见了。”
容六说:“我去买给你尝尝。”
肖腾:“……”
他又不喜欢甜食。
不过他也没阻止容六,只看着青年轻快地下车。
容六特意回头叮嘱:“你在车上不要下来哦,等我去买回来给你。”
他往车窗外看,看着容六的背影,青年只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有时候令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学生。让人想起那些夏天的午后,从学校里溜出来,为恋人买冰激凌的少年们。
马路对面,容六举着手里的两个冰激凌,大大咧咧地笑着朝他挥了挥手,阳光灿烂。
肖腾想提醒他过马路小心一点,忽然见他脸色剧变,做了一个像要呐喊的口型。
那是肖腾看到的他最后的表情。
肖腾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在那声响的同时,背后有种力量可怖的撞击,来不及有任何感觉,他的记忆瞬间断片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非常混乱,但他知道自己受伤了,脖子上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伤到哪里了?主动脉?主静脉?
等他费力睁开眼睛,能勉强观察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车外了,容六蹲在路边抱着他,但地面感觉还是非常的冷。
肖腾觉得手脚冰凉,反而没有痛感,他不确定自己的伤势,但失血是肯定的,也是要命的。容六拼命地在按压着他的伤口,但鲜血还是汩汩而出,血液带着他的力气缓缓流失,意识渐渐在离他远去。
他努力想抓住那一丝清明,竭尽全力。
青年的胳膊紧紧抱着他:“不要睡!肖腾,等救护车来!”
“……”
“求求你,不要睡啊!”
“……”
“求求你,肖腾!”
他奇怪,自己这么高大的身躯,被容六紧紧搂住的时候,感觉竟然如此渺小。
他模糊的残余的印象里,觉得容六好像哭了,因为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
四周异常嘈杂,而后终归寂静,一片黑暗。
意识重回他大脑的时候,肖腾第一个感受到的就是光。眼睛虽然闭着,但隔着眼皮能感觉到那明亮的光线,耳朵捕捉到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以及走动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阵,他终于能略微睁开眼睛。
视野模糊地,摇晃了一阵以后,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那双黑眸的瞳孔瞬间放大。
“啊!”
容六的尖叫震耳欲聋。
肖腾皱起眉,有气无力道:“吵死了。”
青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你醒了?你醒了!”
肖腾说:“你这不是,废话吗?!”
青年毫无形象地号叫道:“医生,医生!”
“……”肖腾说,“你闭嘴。”
医生迅速带着护士来了,一番紧张的检查诊断。结果还是比较乐观的,在医生再三对容六保证他不会再昏过去,也不会暴毙之后,肖腾终于得以静静躺着,休养生息。
有人驾着卡车从后面撞上他所在的车子,要让他车毁人亡,所幸没有得逞。他运气太好,只差一点点就伤到主动脉了。手术动了六个多小时,头上和脖子缝了无数针,背部也受伤不轻,但内脏无大碍。
容六讲述那过程的时候,愁云惨淡,眼圈发红,咬牙切齿地还带着抖。
相比之下当事人就很平静。肖腾说:“你太没用了。你不是应该像电影演的那样,把我连车一起推开,然后自己被碾过去吗?”
容六噗地一下笑出声。
“是是是,小的救驾不力。”
肖腾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那个时候,不会是哭了吧?”
“……”青年像是有些羞赧了,“我害怕啊。”
“怕什么?”不会是因为没见过车祸现场吧。
青年顿了一顿说:“我很怕你真的出事。怕你在那种时候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肖腾看了他一会儿,道:“怕什么,我当然不会有事。”
“好人才不长命。我这样的必然遗千年。”
容六笑出来:“亲爱的,你现在变得好幽默。”
“……”
他才不是开玩笑,他是在说真心话。
他的命是很硬的,恶人通常都这样。
容六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那时候,突然意识到,保护不了你,是件多可怕的事。”
他认真地说:“我要保护你。”
肖腾:“……”
肖腾说:“年轻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容六哈哈大笑道:“这应该不会,我挺能吃的。”
容六问:“对了,要我回头通知孩子们吗?他们会立刻来看你吧。”
肖腾立刻说:“不用让他们知道。只说我在这里有公事要办,需要晚一段时间回去。”
容六了然地说:“是怕他们担心吗?”
“不是。通知了他们也不会来看我,徒增尴尬。”
容六笑喷了:“有没有这么惨啊?”
“我是讲真的。”他家才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的有爱家庭呢。
容六道:“亲爱的,你好悲观啊。”
“不是悲观,这是清醒。”
在他而言,没有什么爱意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家人之间也一样。
这件事的后续由容六替他出面处理,因为他这条压不住地头蛇的过江龙,只能粽子一样地躺在医院里。
肇事司机被拘之后一副无辜茫然的样子说是喝了酒,无意导致的后果,但装傻显然消不了事。这事是谁的私怨,谁出的主意,谁牵的线,谁找的人,谁下的命令,容六挨个清点了一遍,一个也没放过。
肖腾自己都有点意外,他知道容六对他不一般,但终究觉得是小打小闹,年轻人的玩心居多。
而容六这回比他自己动手报复还来得狠。加倍奉还,杀鸡儆猴,闹得满城风雨。
也等于宣告天下他对肖腾的态度,容家的立场。
这样就有点太正经,太大动静了。
更令肖腾有些微尴尬的是,容家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或者不同的声音,也完全不认为容六是小题大做。
甚至于容老先生和容夫人还亲自来医院看他,热切地表达了十二万分的关怀,和照顾不周的歉意,以及希望他不要因为他们疏忽导致的这件事而影响了与容六的友情。
即使麻木如肖腾,也难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毕竟这是他自己结下的仇人,然而还顺带给容家惹了麻烦,差点令容六也身处危险之中。
容家根本没必要这么客气,不仅替他擦屁股,更反过来讨好他。说到底还是为了容六。
看来他们对容六的宠溺已经无法无天,只要容六愿意,怎么都行,只要容六喜欢,什么都好。容六大可以做一个有强大后台的熊孩子。
熊孩子容六这么一闹,虽然有些人愈发恨他入骨,但他的路由此变得十分之宽广了。
这算是因祸得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肖腾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发呆。空气里是青草和花叶的芬芳,两只麻雀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而后拉下一坨鸟粪。
“……”
这回的假期变得简直太长了,容六死活不肯让他在这时候工作,医生也的确有这方面的嘱咐。
作为病人,还不在自己的地盘上,他的威严和反抗能力都大打折扣。
今天早上他冲着医生喷火,大发雷霆的时候,对方居然能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毕竟后面有容六撑腰啊。
而容六对此,总是义正词严地说:“亲爱的,我是为你好。工作什么的不必急于一时啊。你伤到头了,如果不好好休养,以后怎么办?你不会想年纪轻轻就留下后遗症,脑袋不好使了吧?”
会不会导致以后脑袋不好使,肖腾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快懒散成一堆废材,再这样下去就要老年痴呆了。
正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肖腾蓦然眼前一黑,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
“……”
“猜猜我是谁?”
肖腾冷冷道:“你是白痴吗?!”
别的先不论,敢这么对他的,世界上能找出第二个来吗?
容六松了手,笑眯眯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体贴地给他扇风:“出来很久了吧,热不热?”
肖腾觉得自己头上快长出草来了:“我不想晒太阳了,回去吧。”
容六推着轮椅,一路在石板道上慢慢前行。肖腾其实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试着站起来,但容六百般劝阻。容六看来是很喜欢这样推着他满地走的日子,令他有种自己行将就木的感觉。
容六说:“我时常想着,以后老了,你走不动了,我就可以这样推着你……”
“……”
说到他老得需要轮椅的话题,能别用这么轻快的语气吗?
肖腾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比你先坐轮椅?!”
容六挺开心地说:“那你来推我也可以呀!”
“……”这并不是重点好吧。
容六还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以后万一我先坐轮椅了,那你可以推着我,去看看夕阳什么的……”
肖腾说:“然后下坡的时候我就松开手吗?”
“哈哈哈哈……”
回到病房,肖腾回病床上靠坐着,开始看他的杂志,容六在旁边十分贤惠地削着苹果,剥着葡萄。
一粒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他嘴边:“来……”
肖腾怒发冲冠道:“我自己有手!”
他又不是高位截瘫!
容六以一种投喂猛虎的姿势赶紧缩手,笑道:“哎,平时都没有机会,难得让我喂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嘛。”
“不需要。”他就是真的手断了,也会坚持自己吃的。
容六叹气道:“都这样了,还是一点都不柔弱啊……”
肖腾说:“你喜欢我变成弱者?”
容六一愣,笑道:“这倒也不是。”
又想了一想,他说:“我只是喜欢那种,成为可以帮你独当一面,可以庇护你的强者的感觉吧。”
“……”
容六笑道:“你不是也只喜欢强者吗?”
肖腾说:“当然。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弱者又有何资格与我对话?”
容六突然问:“那如果是,曾经的强者,有朝一日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变成弱者呢?”
肖腾不以为意地翻着杂志:“那他也只能被淘汰了。”
容六笑了笑,低头再剥开一颗并无人吃的葡萄。
在医院里养了这阵子,肖腾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一方面他觉得这种退休一般的生活简直可怕,堕落,另一方面,他又隐隐觉察到自己差一点被腐蚀了。
惰性真的很恐怖!
安逸日子会消磨人的斗志和气场的!
因为不仅是那个有容六撑腰的主治医生,连那几个小护士也变得不怕他了,还时常聚起来对他评头论足,脸颊绯红地窃窃私语。
这样下去的结果他不敢想,所以一从医生那里强行要到出院许可,肖腾就抓紧时间逃一样地离院了。
离开T城一月有余,这日肖腾终于得以归家。
而后,他生平第一次,在踏进家门的时候得到热烈的欢迎。
四个儿女居然都在家,连肖璞都没出去鬼混。不仅如此,他们还联手管家佣人,提前把家里布置了一遍,做出十分花里胡哨的Welcome Home的布景来。进门就先是砰砰砰地被彩炮喷了一脸纸条,倒把肖腾吓了一跳。
这搞得像过节一样,肖腾不知所措了那么几秒,随即就镇定了,他并不确定这热情的迎接是全冲着容六的,还是也有对他的部分,也就不自作多情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还破例在餐桌上开了瓶酒。在肖腾强调未成年人严禁酒精的时候气氛有了略微的凝滞,不过整体而言还是很欢快。
他的腰背隐隐作痛,但这不影响他笔挺的坐姿和站姿。
吃过饭,肖腾上楼进了自己久违的书房。在这里他能找到那种踏实的安全感,工作和充电令他觉得自己重返人间了一般。
看了会儿书,突然听见敞开的房门被轻叩的声响。
肖腾转过头,看见自己已长为少年的儿子站在门口。
肖隐说:“爸。”
“什么事?”
“您在那边,出意外了是吗?”
“……”肖腾放下书, “容六告诉你的?!”
“不,我猜的。”
肖腾又拿起书,道:“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跟她们说。”
少年说:“太危险了,您这样四处树敌。没必要做得这么绝的,您把其他人都逼到无路可走,他们迟早要反过来咬您一口的。”
肖腾沉下脸,每逢和儿子对话,他都有种恨铁不成钢,外加话不投机的怒气:“有什么奇怪,强者自然有自己的敌人!你想往上爬吗?这就是代价!”
“我并不觉得我们肖家需要多强,多高。”
肖腾冷笑了一下。
少年说:“我只想您平安。”
“……”
肖腾过了半晌,吐出一句:“没出息。”
少年对于这样的斥责习以为常,只笑笑,说:“妹妹们也是这样想的。晚安了,您也早点休息。”
“……”
肖腾回家的第一晚,竟然失眠了。
躺在床上,他想了很多东西。
也许是他曾不以为意,也许是他还自以为是。
有些事和有些人,他可能不是那么了解,他也不是那么正确。
“亲爱的,你在发呆?!”
肖腾回过神来:“……”
容六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天了喽!你居然在发呆!”
“……”
肖腾沉下脸来,正襟危坐。这一定是那段该死的养猪一般的生活留下的后遗症。
“你发呆的时候好可爱哦。”
肖腾说:“闭嘴。”
过了一阵,肖腾突然道:“我太狠了吗?”
容六看看他,而后笑道:“是的。”
“……”
肖腾又道:“狠难道不好吗?你看看那些人,背后那么骂我,那么恨我,还不是一样要跪着爬着来求我跟他们做生意?我不狠,趴在地上的就是我了!你不对别人狠,别人就会对你狠,这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什么竞争不是你有我无,你死我活?不把他们踩在脚下,如何让他们臣服于你,靠感化吗?!”
容六笑道:“不要激动嘛。这道理倒也是没错的。只不过强极则辱,至刚易折嘛。有时候软一点,退一点,是有好处的。”
“能有什么好处?”肖腾冷冷地说,“难道是会变得讨人喜欢吗?”
“不不不,我不认为你需要为讨人喜欢而改变自己。”容六笑道,“只不过,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事,是要一群人配合才能做得好。你需要多一点的盟友,不只是靠利益结盟的那一种。利益关系有时候是很脆弱的……”
肖腾打断他说:“利益关系才是最稳固的!”
“利益当然是很重要的,只是,怎么说呢,就像你得发薪水,员工才会为你做事。但如果想有更进一阶的成功,就需要他们有更多的理由情愿只为你卖命,这光靠发奖金可是不够的啊。”
肖腾烦躁道:“不说这个了。”
容六又笑道:“不过亲爱的,不管你什么样,我都是一样欣赏你哒。”
“……”
容六拿走他眼前的杯子:“水冷啦,我帮你泡新茶。想喝什么?”
肖腾近来有些暴躁,因为他也的确觉得自己现在遇到瓶颈了。他那种坦克一般碾压式的策略,在推进到了一定的地步之后,似乎没有那么容易奏效。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但他不由自主地,有了些轻微的动摇。
他会想找容六商谈一下,虽然他肯定是完全不打算接受容六的任何意见。
但这哪怕是倾诉,或者说发泄都好。他需要容六。
总得有一个人承受他的炮火吧。
想来也真是神奇。
在不还是太久之前,他看到容六就跟看到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恨不得仰天长啸,深感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啊,要跟这家伙纠缠不清。
而如今,他几乎有点庆幸于跟容六的相识了。
他想,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比容六更适于留在身边的人。
茶叶的清香熨平了他五脏六腑的燥火,肖腾看着青年的背影,突然说:“其实我很欣赏你。”
容六正在倒茶,闻言转过头来望着他,笑道:“哦?因为我长得帅吗?”
“……”肖腾一时无语,半天才说,“因为你很有本事。”
青年安静了一下,笑眼弯弯道:“这我知道。”
“嗯。”
“我要是没本事,你就不会理我了。”
肖腾看了他一眼。青年笑微微的,那表情,像是玩笑,又像认真,有那么点不经意,但又似若有所指。
肖腾道:“你想多了。”
“说来,亲爱的。”一份邀请函放在他面前,“我给你弄到了这个东西。”
肖腾看了一眼,肩头一震。
的确有很多凭他自己难以挤得进去的圈子,容六不仅有办法,还知道他需要什么。
容六笑道:“亲爱的,我这么好,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我?”
“……”
容六愿意这样为他所用的话,他像掌握了一个取之不竭的宝库。他膨胀的野心就如烈火烹油一般。
但,真的取之不竭吗?
他竟然有了一丝迟疑和犹豫。
这天肖腾陪个长辈喝茶下棋,胡乱下了一阵,很快就被吃得七零八落。
对方说:“你的棋艺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肖腾无言以对:“……”
他本来在这方面就没什么钻研的闲情,纯属附庸风雅,配合一下需要配合的人。
张老又叫他:“肖腾。”
“是。”
张老辈分很高,对于比他有资历的人,他还是恭敬的。
“你是否考虑续弦呢?”
肖腾愣了一愣。
“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好些年了吧。家里还是需要有个女主人的。”
“……”说出这种话,就表示对方是有人选的。
果然张老接着说:“我有个小外甥女,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去见见。”
“是……”
傍晚容六又打扮得玉树临风地来找他:“亲爱的,晚上一起吃饭吧,有家新开的店……”
肖腾忙于埋首文件之中,道:“晚上我有事,改天吧。”
“哦?今晚有饭局?”
肖腾头也不抬道:“对。”
容六笑嘻嘻地说:“饭局能带上我嘛,蹭个饭嘛。”
“你不能跟去。”
容六自然而然地在对面椅子里坐下,拿起茶杯:“哎?为什么,我这么讨人喜欢,去当个装饰品也好啊。”
肖腾抬起头来说:“我是去相亲的。”
容六噗地喷了一口茶,顿时被呛得咳嗽不住,直咳到满脸通红。
好容易容六才缓过气来,说:“相亲?!”
“对。”
青年瞧着他,没有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只问他:“你需要吗?”
肖腾道:“这不是需要不需要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容六很少这么咄咄逼人。肖腾皱起眉,放下纸巾,合上面前的文件。
“我单身很久了,有人想为我介绍,这很正常。”
容六说:“你可以不接受。”
肖腾继续皱眉:“我为什么不接受?”
容六笑出来:“这倒也是。”
而后青年迅速收起脸上的笑容:“我不准你去。”
肖腾慢慢往椅背上一靠,沉下脸看着青年。
这所谓的相亲,对他而言只是应酬而已。
单身这些年了,他若有再组家庭的意愿和需求,又何必等现在?
女人对他而言是太麻烦太复杂太难以理解的外星生物。
不管是那个跟情夫跑了的肖夫人,还是离他而去的凌姨,还是家里那三个性格全然不同但一样弄得他头大如斗的小丫头片子。
这些女人就已经够呛了,他的人生里不想再有新的女性角色进驻了。
真的再娶一个进家门,先别说家里头四个女人不知道能唱出几台戏,光是继母和叛逆期少女之间的关系他就搞不定。
所以他并没有想过要续弦。
但容六这样的态度,令他当即就被激怒了。
他活到这岁数,有几个人敢对着他用“你不准”这样的字眼?
这让他觉得隐隐窥见了容六平日温顺外表之下的尖爪利牙。
肖腾冷冷地说:“你又算是我什么人?”
青年安静了。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青年突然微笑道:“我是一个,对你而言,非常有用的人。”
“……”
“这我没说错吧。”
窗外霞光褪去,天色渐暗,未开灯的办公室内显得有些阴沉。
肖腾推开座椅,站起身来,取下挂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说:“这个饭局我得去,张老安排的。”
他不会为小事而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车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城市的夜景在流光溢彩地迅速后退。
肖腾在车内又走了会儿神。
当然了,容六能带给他的,其实比张老先生要来得多。
但他敢赌容六并不会因为这个就和他闹翻。
这只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这一顿晚饭吃得甚是潦草,著名米其林餐厅的口味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讨人喜欢。
肖腾没记住这位名媛的样貌,甚至名字,她可能是叫OO吧,或者XX,按理应该是挺美丽的。
也没注意席间交谈了些什么话题,他不健谈,对方内敛,尽了礼数就是了,反正一个绅士和淑女的聚会,大致就那样了。
想必自己这样的并不可能赢得对方欢心,他也没任何多余的想法。
只是他本来应该做到全神贯注的。人际交往中,专心是很重要的品质。若要表现得心不在焉,给对方留下恶感,那他何必来这一趟?
但他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维,甚至无法集中于眼前的这顿饭。
这难道又是之前住院留下的后遗症?
其实有时候,他都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晚餐结束后,肖腾利索地结了账,表示有急事而无法送女士回家的歉意,对方表示无妨,自己有车有司机。肖腾也不再客套,立刻就上车叫司机驱车回程了。
容六并不在家,他的卧室里也空荡荡的,窗户忘了关,夜风涌入,把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肖腾站了一会儿,转身大步下楼,问家里人:“容六呢?”
肖紫仰起小脑袋:“不知道呢,容六叔叔没回来。”
肖腾自己开车出门,凭直觉在城里找了一圈,最后他去了马场。
入夜了,风吹在身上有些寒意,马场没有比赛,这个时间便十分冷清,除了工作人员之外,活物基本上也只有马匹了。草地上的灯亮着,他看见青年萧然的身影。
这是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感受。
并不是惊慌,他从来没有慌张过,现在也不会。
即使在见到容六之前,他都还是很自信,容六并不会真的离开。
只是这有点像肖璞小时候,有一次一家人出去露营,结果他和前妻吵起来,大发雷霆,各自开车走了,把肖璞忘在原地。等发现的时候他驱车回头去找她,她就在那里,小小的,独自坐着。
肖腾在他背后说:“你这是闹离家出走吗?”
青年头也不回说:“我只是来看看Glory。”
马从鼻孔里急促喷着气,略微暴躁地从容六手上吃着胡萝卜,身上湿漉漉的,看来容六又跟它较劲过了。
肖腾说:“回去吧。”
青年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太贪心了,肖腾。”
“……”
“你是不是想两手都不落空?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对吧?”
“……”
肖腾没开口,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一阵,青年又笑道:“不过,你是对的。我的确没办法因为这样就离开你。”
“……”
肖腾沉默了一会儿,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
容六也出了一身汗,在夜风里,他的脖颈触感冰凉。
肖腾说:“这里风大,换个地方说话。”
容六没动,道:“你说得没错,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拿你并没有办法。”
“……”
容六笑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输了啊。”
一场感情里,先动心的那个,就是弱者,就是输家。
“我想过很多次,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要怎么摆姿态,要用多少种办法来为难你。”
“……”
“然而一看见你,我就原谅你了。”
“……”
“你说, 这样我如何能赢呢?”
“……”
青年喃喃道:“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他看着青年的眼睛,那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像。
肖腾说:“我们回去吧。你这样要生病的。”
回去的路上,容六就已经开始咳嗽了,喷嚏打得停不下来,鼻涕一把接一把的,把车载的纸巾都给用光了,肖腾十分无奈。
看他那阵势,未到家肖腾就已先吩咐人去请苏老医生了。老医生连夜赶来,正遇上他带着容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进家门。问明来龙去脉以后,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和善老头这回劈头盖脸把他们俩都骂了一顿。
“这就是作的,多大的人了,知道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还这么任性!你若是不想好好活,又何必浪费我的力气?”
肖腾连带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说什么,只能一边挨骂一边赔不是。骂到第三遍的时候,医生总算把药方开出来了。
充满耐心地挨完骂,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以肖腾的脾气,能做到这份上,没当场发作起来,简直是逆天奇迹,于是一家人都用看见鬼上身的眼神瞧着他。
回去对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始作俑者,肖腾只有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吃药。”
容六咳了一阵,喝下一海碗恶意满满的药汤,又缩回被窝里。躺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以后你还去相亲吗?”
肖腾:“……”
“其实为什么要去呢,我不觉得你能遇到合适的女人啊。”
“……”这话说的。
“我都想不出来你会喜欢什么类型的,也想不出来什么类型的会喜欢你。”
肖腾无言以对。
“想要人陪着的话,不如选我喽,”容六说,“她们能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
“……”在某个方面,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好吧!
“她们所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肖腾看着他。
容六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眼光,笑道:“至少在我还有用的时候,别去相亲。”
“……”
“不然我可是不会留在这里了哦。”
两人对视着。长久的沉默里,肖腾终于想说点什么,而容六突然打了个喷嚏,而后一大串鼻涕淌了下来。
“……”
青年说:“不好意思。”
“……”肖腾拿手帕给他擦了鼻子,“身体不好,就别乱吹风。”
屋里复又安静下来,容六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肖腾面无表情道:“还是要听故事才能睡吗?”
容六笑了:“对哦。”
肖腾找来了本肖紫以前用过的童话绘本,麻木地开始翻页。
容六半坐半躺在他旁边,听他念那要命的童话。
这回是个人鱼公主的故事。
肖腾干巴巴地念道:“她想,原来就是这样——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钢刀上——通往爱情的每一步都是走在钢刀上。然而她这样走路的样子真美,像舞蹈……钢刀上的舞蹈……”
他感觉到青年渐渐靠在他肩上,慢慢发出沉稳的鼻息,皮肤上是种属于病人的热度。
“她听见她的心在碎,像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锋利的裂片,射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绘本念完了。肖腾让他慢慢躺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青年额上有些细密的汗珠,他一点点地,用拇指替他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