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天空蓝得潇潇。
案头的博山炉里燃着水沉香,散发出沁人的幽馥。烟雾袅袅腾起,像一层薄纱,遮挡住彼此的沉默。
袁思立夫妇离开了足有一刻多钟,外间传来几下叩响。
沈望怅然道:“进来。”
纸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清癯的身影把光挡住大半,背后还跟着刚才的茶居士。后者惊讶地环视室内,绿萝跌坐在篾席角落,满脸都是泪痕。桌椅也撞翻了,寂静中一片狼藉。
沈望的视线落在老两口用过的瓷杯上,“不用收了,拿出去扔掉。”
左秘书眼底闪过讶然,他在门口停车的时候,正撞见袁思立夫妇从茶苑里骂骂咧咧出来,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他向来谨守分寸,从不对沈望的私事过多置喙,只附耳低低说了几句。
沈望听完,松散一笑,“他们真是急不可待。”
左一鸣表情恬淡,“你不在场,电话也打不通,会议桌空了一多半,什么决策都是无效讨论。这种事,一时半会还定不下来。”
“我爸什么态度?”
沈立向来主张先解决眼前危机,跟吴氏结盟,对双方都利大于弊。左一鸣思忖着,尽量客观地说:“他认为值得尝试,创新求变也是条出路。老董事长好像另有想法——核心工艺是缂丝的根基,旧瓶可以装新酒,谁要敢直接把瓶子砸了,恐怕适得其反。”
“不过吴氏也有势在必得的决心,他们一直想打通海外市场的贸易渠道,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今天吴应泽没露面,是吴丝桐小姐替她父亲提出的方案,表现相当出色,可见提前下了不少功夫。老董事长对她印象很好——”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被沈望抬手制止:“……我知道了。就算合作势在必行,细节还有太多值得商榷的地方。等我找时间当面跟她会会,不急在一时。”
“下次会议的具体安排,我已经整理好发到邮箱。你有什么计划,最好事先做准备,拖不了太久。”
说完正事,他并不打算逗留,也知道跟吴家有关的事,不方便当着外人谈。
绿萝还在角落待着,姿势许久没变,只觉满心凄凉,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左一鸣认识绿萝,他是集团元老了,论辈分沈望私下该叫声叔叔,年纪也比这些晚辈大两轮有余,却丝毫不拿架子,笑容和悦地打招呼,“宋小姐别来无恙。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绿萝惘然地点头,撑着月牙桌站起来。只觉面庞滚烫,身上却一阵阵发冷,像打过一场大仗。试着走两步,腿脚不住发麻,踉跄几下差点摔倒。
沈望把人扶到窗前坐下,又亲手拧了冷毛巾给她敷脸,说:“谁都有自己的难处,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我今天约你过来,反倒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失误。”
一句话更叫她鼻子发酸,眼眶慢慢红了。换做以前,绿萝会反感这种态度虚伪造作,现在却不敢看他,接过毛巾捂住红肿的半边脸,喃喃说对不起。
他停顿少时,叹息道:“你不用为别人的错而道歉。”
“他们知道做手术的事,跟我打听了很多欢喜的情况……又非要跟来,我以为、以为他们只是想问清楚……我不同意,他们就告诉我欢喜其实是我姐姐……”
沈望默默听着,“上一辈的事,不是你能决定的。”
绿萝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不通自己究竟落入什么样的境地。心里惶惶无依,到底还是有些怕他的。
沈望是聪明人,这么简单粗暴的趁人之危,难道还瞧不明白?他选择不去戳穿,多少有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无论如何,绿萝都感激沈望给她留了这点颜面,令她更觉羞愧。
二十多年位高权重,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沈望冷静得很快,仿佛刚才的闹剧没发生过,语调放缓道:“现在是下午三点半,还愿意再跟我聊会儿吗?如果身体不舒服,我也可以马上送你回家。要不要我给周宇凡打电话?”
绿萝摇了摇头,垂下眼睫,“你是不是很生气?”
他神情落寞,说:“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难过。”
“你不要难过……”绿萝嗓子眼发涩,“他们……我是说我爸妈,还不至于把事做绝。”说完自己都不信,又接着解释:“真的,他们心里宝晟最要紧,就怕没人肯管他。”
所谓“请求”,手里多少要有筹码才能谈。否则不过是死缠烂打,被拒绝是理所当然。袁思立格局有限,只看重眼前利益,能挟以自重的筹码,无非是沈望对欢喜的感情。可惜良知和道义,恰恰是他们最缺少的东西,更谈不上相信。以己度人,便不敢再赌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威胁,对老两口确实管用,绿萝却更担心因为这对糟糕的父母,影响了沈望对欢喜的看法,惴惴问:“你不会放弃欢喜的,对吧?她现在只有你了。”
沈望和暖一笑,语调不自觉变得温柔,“我倒时常担心她不要我。”
他垂眼看她,语气充满恻然,“我想不明白,那两个人……怎么会有你们这么好的女儿。”
沈望是恩怨分明的人,不会把绿萝和她父母混为一谈。遗憾是真诚的,更带着深深的疑惑——如果袁思立夫妇撒谎,只会耽误治疗的最佳时机,他必须弄明白这一点。
绿萝把散乱的头发拢在脑后,用皮筋重新扎好,露出一张苍白清秀脸。神情之间,竟然越来越有欢喜的影子。她说:“欢喜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不等沈望回答,便从头开始回忆:“其实我俩差别挺大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她一路优等生,每年都拿奖学金。我小时候考试考几分,也没什么特长。幼儿园的老师还会夸一句,说这孩子真乖,到了小学老师就嫌我笨,学哪科都不开窍。所以我学历不好,家里不让我去外地读大学……我不肯,最后只念了专科。熬得头都秃了,才考上和欢喜同校的专升本。”
她低下头,羞涩地抿嘴苦笑,“一个没出息的笨女孩,不会打扮长得又不漂亮,从小到大,没有人把期待放在我身上。在上海读书要住校,家里不给生活费,我只能去夜市摊上画帆布鞋养活自己。后来遇上一帮难缠的体育生来找茬……那时候,欢喜周末都在隔壁奶茶店打工。她看不过眼,就过来帮我理论。体育生五大三粗凶巴巴,她都没在怕的。一个回旋踢,踢碎了整块木板。我当时惊呆了,觉得她好厉害。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也可以活得这么潇洒,被欺负了要反抗,要勇敢去追求想要的生活,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沈望认真地听着,给她倒了杯热水。绿萝捧在手里没喝,眼泪大颗大颗掉进去。他们认识了两年,说过的话全加起来也不如今天多。
“我没什么朋友,亲人……就那么回事。她是真的把我当成妹妹照顾,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什么都让着我,每次我遇到麻烦,都挺身而出挡在前面。她说她从小就是孤儿,除了郭奶奶,我是她自己选的家人。我也开始习惯这种安心,觉得有她和宇凡就够了。直到她查出来生病……我知道我该学着长大了,不能总是躲在她后面。”
绿萝一抽一抽地吸气,几度说不下去,“你可能体会不到,生活对我们这种一没家世二没背景的普通人有多难。她做了那么多,其实是大家的精神支柱。像连越啊,甄真啊,还有江知白……如果没有她一直坚持,上次的高利贷就足以把我逼死。”
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绿萝早就默认了被漠视的命运。刚开始还试着抗争,后来便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麻木了,不再对未来抱有多余的期待。和欢喜的情谊让她知道,平凡的人,也可以被珍视,被保护,可以互相扶持走过崎岖的长路。
“生活从来不是容易的事,对每个人都一样。”沈望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其实我挺羡慕你俩。我那个妹妹,要能有你一半懂事,很多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绿萝缓了缓,接着说:“我一直找不出理由,她为什么会选我做家人?可能冥冥中真的有种血缘吸引,一见面就觉得特别亲近。我决定做手术以后,爸妈突然告诉我,他们有过一个生下来就丢在医院的女儿,几乎可以肯定……是欢喜。我整个晚上都不敢睡,想啊想啊,她怎么会是我亲姐姐呢?我那么笨,她那么聪明,我什么都干不好,她在哪里都能闪闪发光。连我自己不信……你能明白吗?我很高兴,又很害怕。怕他们说的是真的,更怕……”
“我明白的。”沈望眉目朗朗看定绿萝,平静安定的态度,逐渐安抚了她的惊惶,“可是这很关键,‘几乎’肯定还不够,我要百分百的确认。你觉得,他们没有可能在撒谎?”
“我想,应该不会。”绿萝肩膀颤抖,哽咽的嗓音变得支离破碎,“虽然我很难一下子接受,这居然是事实。他们给我看了当年的病例和诊断书,跟医院有关的细节说得很清楚,我从来没跟他们提过这些。还有……血型什么的都能对上。亚孟买血型太罕见了,这种东西不能作假。一查就能查出来的事,我爸妈没胆子到你面前冒认。”
谜底已经揭穿,容不下一丝幻想余地。绿萝的话他还是信得过的,凝眉思索片刻,已经有了决定:“父母无法选择,既然是真的,就只能接受。过去的事无法改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未来变好,对吗?”
“我答应带爸妈来见你,也是想着,万一能找到更安全的配型……没有什么比让欢喜活着更重要。可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
沈望耐心地一再宽慰她:“这不怪你,不要太自责。再说,那个厂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绿萝呐呐应了,苦恼地揉一揉脸,“现在该怎么办?我还要办那些资产证明手续吗,证件护照我都带来了,还有……用不用现在就开始吃药什么的?”
“你爸妈那边——”沈望不再温言软语地含糊,直接道:“坦白说我不大信任。真正尘埃落定之前,变数还很多。做好两手准备吧,先等他们的检测报告出来。”
太阳快落山,凤凰湖边起了风,植物像绿色的波浪起起伏伏。沈望开车送绿萝回九亭,为省点房租,她和宇凡住的地方离地铁比较远。
一路两两无话,巨大的失落和不确定感笼罩住她,一切真的还能顺利进行吗。就算出现最好的结果,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也已经暴露无遗。今日的胁迫和侮辱,会不会埋下迟早要爆炸的隐雷,招致以后报复?沈望的风雷手段她见识过,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可事已至此,连求情都开不了口。绿萝看不起自己的优柔寡断,明明没有能力改变任何,又做不到彻底放下。
正想到这里,沈望突然问她:“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肯让你们姐妹相认,太不近人情?”
“……啊?”绿萝吞吐着,“没有……你这么做也是为欢喜好,我没意见。你不相信我能保守秘密?”
“不是。”沈望从后视镜里看她黯然的脸,思量该怎么说,才能把伤害减到最低,“去年南京博物馆比赛,欢喜第二场输得很窝囊。其实她原本该赢的。那幅《山茶蛱蝶图》,在启封前被掉了包。”
绿萝打个哆嗦,心底再次升起不祥的预感。
“欢喜没声张,过后也不肯报案,因为……”沈望语气很平和,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可辨驳的事实:“偷走它的,是袁宝晟。他那时刚弄砸了明唐的订单——这事你知道,连越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不过巨额赔偿少不了。可能实在逼急了,才自作主张偷走作品,拿去找沈妙吉敲诈一笔钱。”
他并非兴师问罪,可真相总是让人难堪。绿萝脸色更加颓败,半晌才说:“你们都知道对不对?欢喜真傻……她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都过去了。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海澜服装厂现在急着找下家接手,我会想办法解决。还有你爸妈那边,交易的好处就是干净利落,用不着投入感情。他们是欢喜的父母,即使不必相认,我也不至于去为难两个老人家。”
沈望看穿了绿萝的担忧,主动给出可靠的保证,然后道:“但是你想想,要让欢喜知道寻亲的结果是这样,她该多难过?万一感情上无法接受,拒绝配合呢?我只想她平平安安做完手术,别再有什么意外。我……我和她,都经不起了。”
绿萝慢慢点头,“我能明白的。”
“所以我不想让除你之外,任何一个袁家的人再出现在欢喜面前。厂子交接按正规法律流程走,我会跟袁宝晟面谈,这些你就不用管了。过几天我带你见一见昂山医生,有什么该准备的,要尽快提上日程。”
绿萝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没意见。”
城市华灯初起,晚高峰的人潮汹涌。沈望把车停在僻静街角先下了车,绕到副驾把门打开,看了看还在施工的路口,不放心道:“我还是送你到家门口吧。”
“不用,这地方不好停车,会被贴罚单。我自己可以的,都习惯了。”
绿萝踩着脚下的泥渣和碎石走了两步,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嗒然道:“沈望,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变成姐夫。”
她用一周时间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好,再次踏入云容山庄,做了初步的全面检查。血检最先出来,年轻女孩常见的轻微贫血,问题不大。昂山廷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对这场峰回路转的寻亲表示惊讶,直叹天无绝人之路。转而安慰沈望,这样一来,不管其他几个血亲的配型结果如何,手术风险势必大为降低。
那天绿萝来去匆忙,从头到尾没跟欢喜见面,似乎在刻意回避。沈望也不勉强,临走前把她带到欢喜住的地方看了一眼。
干净的阴天,云层边沿漏下淡白微光。绿萝隔着花墙远远望去,她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态度相对,能悄悄见一面也好。
欢喜坐在院里的秋千架上哼歌,脚尖垫着地晃来晃去。天气那么暖和,已经是光腿穿裙子的季节,她还穿着薄毛衣开衫。消瘦的身体让衣裳显得过分宽大,气色看起来不错。
她嗓音特别,不是那种发腻的甜,低柔里带着点清脆的绵润。绿萝凝神听了一会儿,分辨出是她们以前很喜欢一首歌,叫《红蔷薇》。
“平淡看待自己枯萎,我是好美好美的红蔷薇。可恨老天不作美,被摘去花蕾;被剥去花蕊,可悲送人作玫瑰。情愿是片颜色把世界点缀,不愿叹息人间的是和非……”
绿萝嘴角带笑,眼睛却被泪水模糊,轻轻跟着她的调子唱:“有时醒,有时醉,大雁飞一个来回。又是喜,又是悲,春光不明媚。不后悔,不拖累,美梦凋零似流水……”
美梦凋零似流水。
仿佛有所感应,欢喜突然转过头,面朝着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