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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折戏 变数

用五个点的配型条件去做手术,是沈望和欢喜共同作出的决定。绿萝那边自然不用担心,只要能让好姐妹活下来,她做什么也愿意。

原本板上钉钉的安排,谁知又有变数。

跟昂山廷夜谈过后没几天,沈望约绿萝碰过一次面,地方就定在蓬莱会馆。

欢喜活在世上,可以说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感情最深的无非这几个人。在云容山庄足不出户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刻不记挂。并非不想见面,而是一直有顾虑。

他们之前和沈家发生过太多不愉快的冲突,于公于私都有牵扯。手望跟明唐之争方兴未艾,再加上沈妙吉这个随时炸裂的火药包……她不愿过多影响朋友的生活,更不敢把绿萝扯进如此复杂的环境。

绿萝和未婚夫周宇凡一起出现,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将近半小时,怀里还抱着个很大的纸盒子。

蓬莱会馆落成之初,一直实行私人会员制,里面的茶舍不对外开放,只用来接待企业贵宾。穿青染旗袍的美女咨客见他们从出租车里下来,衣着也朴素,态度不自觉流露出傲慢。花了十几分钟反复核对过名字和电话,才确认是沈望的客人,美人立即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袅袅婷婷在前引路。

绿萝面无表情地跟上,没想到旗袍美女过分热情,回身道:“东西看着挺沉的,我替您拿吧。”

说着就要上手去接,绿萝下意识往后退半步躲开,“不用。”

“没关系的呀宋小姐,您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

绿萝坚持不让对方碰那个盒子,语气生硬冰冷:“有关系,我不是在跟你客气。它很贵重。”

旗袍美女硬挤出的笑僵在嘴角,讪讪缩回手,“……那好吧。前面有台阶,请注意脚下。”

宇凡摇摇头,蹲下身给绿萝把松开的鞋带系紧些,稍耽搁就拉开了距离。他看一眼前面,才柔声说:“也不是多大的事,何苦当面给人难堪。”

“我一看见沈家人就来气。”绿萝咬了咬牙,神色显出担忧,“势利眼,动不动就瞧不起人。欢喜身边都是些这样的人……日子该有多难过。”

她属于清秀甜美那一挂的长相,生气时也有点怯怯的不自信。眼睛大而圆润,轮廓乍一看同欢喜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情南辕北辙。绿萝的气质温柔有余,脸上所有线条都没有锐角,欢喜更加野性灵动。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宇凡无奈地笑笑,“刚才那个也不是沈家的人。如果她是,你把每句话都硬怼到人脸上,就不担心给欢喜惹麻烦?”

绿萝哑了口,忧愁地垂下眼睛。从小到大备受忽视,造成她凡事退让的性格,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更别说主动跟人发生冲突。唯一的失控,是在南京博物馆大赛会场上,到底忍无可忍,冲上台把沈妙吉给打伤。沈家千金受不得委屈,后果之严重是她承担不起的,全靠连越多方斡旋才得以脱身。

但她说不后悔,再有下次还敢。兔子急了也咬人,欢喜是她最好的姐妹,斩不断的牵挂和羁绊。

宇凡体谅地替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劝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欢喜凡事拿得起主意,生病不会让她变笨,沈望也不会让她受欺负。”

绿萝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一路走来的跌宕波澜,她全都看在眼里,不仅仅是这段往事的见证人,更是亲身经历者,知道有多不容易。所以她选择了普通的上班族周宇凡,只想过平淡小日子,不需要那么多惊心动魄。而欢喜……她是生来就会发光的星星。或许从二十多年前被郭碧漪收养的那天起,已经注定了此生的宿命纠缠。离传奇越近,离快乐就越远。

江南园林秀丽婉约,木石杂错其间,很有蓬莱仙境的意蕴。绿萝以前听欢喜说过这地方有多美,然而再好的风光,看在眼里都意兴阑珊。两人沉默地往前走,绕过烟波浩渺的凤凰湖,一座唐代木质结构的建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旗袍美女打起廊前的竹卷帘,宇凡进去前稍顿片刻,低声对她道了谢。

茶室在流碧台最高处,能俯瞰湖畔南岸风光。绿萝盘腿坐在靠窗的蒲团垫子上,望着大片葱茏凤凰木,陷入回忆:“刚进明唐那会儿,年底晚宴就办在蓬莱会馆。欢喜嫌里面太嘈吵,自己溜到湖边打水漂子玩,手一滑把石头砸到沈望身上。”

宇凡从不主动打听欢喜的私事,仔细听她说完,才道,“原来他们是这么认识的。”

“也是,也不是。”绿萝徐徐叹气,“沈望早就知道她是郭奶奶收养的孙女,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才设法接近,一开始就目的不纯。明唐的晚宴,哪能让什么人都随便混进来,更何况他是对头公司的少董。其实那天江知白也在,担心她迷路,一直默默跟在后面。后来沈望突然出现,欢喜以为在树丛里跟自己打水漂的是他。沈望没承认也没否认,很多事就阴错阳差地……从误会开始。”

宇凡亦忍不住唏嘘,“缘分是很难讲。”

绿萝抬头望了望天空,有白鸟振翅,缓缓掠过云朵。

“只能说天意弄人吧。我忍不住经常想……要是那天晚上,江知白肯早一点露面,把欢喜从湖边带走,或许对她更好。”

即使已成定局,绿萝私心里也不赞同欢喜和沈望在一起,总觉得沈望心机太深,背景复杂,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思来想去,又不得不承认,爱情是有时差的。人生的出场顺序很重要,不同的时机遇见同一个人,结果往往天差地别。

从坐下来到现在,绿萝怀里一直紧抱着那个纸盒,宇凡握住她冰凉的手,“我知道你担心欢喜,可感情的事,没有人能代替她去做决定。如果她认为值得,我们应该祝福不是吗。”

“就怕到头来不值得。”绿萝晃神片刻,没听到外间的脚步声有片刻停顿,像暮春的荼蘼落地那么轻。

又过了半晌,水晶珠帘清脆地响成一片,一个穿白色亚麻衬衫的身影匆匆走近,“抱歉让你们久等。”

绿萝不自觉紧张起来,把脸转向另一边。沈望身上天生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只是姿态随意地站在那里,眼神扫过,就能让她心里打鼓。上次见面还是在九溪,他千里迢迢找到欢喜老家的旧宅,她堵着门死活不肯让他进,如今碰面难免尴尬。

宇凡看一眼腕表,发现沈望到的时间比约定的还提前了三分钟,便站起来同对方握手,“我们也是刚到。”他是正直谦逊的青年,无论坐在对面的人落魄还是腾达,都不卑不亢。

平时只能在商业杂志里见到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咫尺间,多少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若非那些离奇曲折的因缘,彼此的生活轨迹原本永无可能产生交集。

风炉里的水开始沸腾,沈望挽起白衬衫的袖子,娴熟地用竹勺取出茶粉,微微低着头礼貌寒暄。绿萝默不作声在旁打量,吃惊地发现他消瘦得判若两人。

几分钟以后,他将浅斗茶碗递过去,对她笑了笑,露出兽一样雪白的牙齿,“好久不见,欢喜很挂念你。”态度还是云淡风轻,眉间却压着难以掩饰的郁色和憔悴。

手望集团的负面新闻满天飞,想不知道都难。再加上欢喜的病情持续恶化,他这段日子必定不好过。无论富贵贫贱,活着总是各有苦衷。毕竟是欢喜全心全意爱着的人……绿萝刹那心软,怅然地接过那盏茶。

生死面前无大事,别的都不值一提。

沈望思量着开了口,尽管是有求于对方,态度也坦荡得体:“做骨髓供体,理论上对健康没有影响,实际上还是有副作用。打升白针刺激造血干细胞时会疼,也可能面临严重不良反应和猝死,通常发生在手术和抽取外周血干细胞的过程中。概率是万分之零点九八——”他语气复杂:“风险虽然小,但确实存在。”

“这些我都清楚。”绿萝面上没什么表情,嘴角木木的,“我会像她当初挡在我面前那样保护她,不管要面对的是什么。”

虽然明知她不会拒绝,亲耳听到的瞬间还是百味难辨。沈望缄默几秒,想起一年多前,欢喜孤身连夜赶往苏北小镇,随身的挎包里只带了把握剪,是为了好姐妹一个含糊不清的求救电话。没想到出租在高速上追尾了他的车,才把他也扯进这出荒诞的插曲。

绿萝的父母重男轻女且爱财如命,把女儿骗回老家锁在屋里,硬逼着她将给当地土豪的儿子,要换几十万块彩礼给弟弟创业。绿萝抵死不从,最后还是欢喜半夜爬上六楼窗户,把人给“偷”出来。

当时他并不太理解女孩子这种有难同当的情谊,也为她们之间的信任动容。商业社会利字当头,不以交换和衡量为前提的付出确实罕见。

绿萝不再是遇事只会六神无主嚎啕大哭的小姑娘了,那个曾义无反顾保护她的人,已经危在旦夕,她现在是欢喜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不需要讲太多曲折深透的道理,经过这一切之后,谁又能不长大呢。

长风吹起他额前垂下的几缕头发,眼神里有歉意和不忍,“那么,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希望手术能尽快安排。你也知道,欢喜现在的状况,等不了太久。”

宇凡一直没搭腔,此时方慎重道:“我们仔细商量过,如果要马上开始准备,就把婚期推迟,时间上不用担心。”

如此担当,让口头道谢显得轻浮多余。沈望跽坐在篾席上,两手分放于腿间,朝对面缓缓躬身行礼。姿势很标准,尤为郑重,是旅日留学多年遗留的礼节习惯。能让他放下高傲谦卑低眉,世间也就只有一个沈欢喜。

再抬头时,照进窗户的日光正好落在他半边肩膀,漆黑眸子像黑色宝石,冷静又炫目。

“不过——”沈望再次开口,语调缓而清晰,有时停顿斟酌,“因为你们不是直系血亲,成功率最高只有百分之四十,大家都要有心理准备。即使出现最坏的结果,也不是脊髓供体的错,是我决定让她冒这个险。”

不得已而为之,就是赌命,而且赢面不大。他太明白那种无法挽回的痛悔,才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一旦手术失败,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他不想让绿萝因此陷入自责。

“你不用这样。”绿萝说,“我愿意做这些,是为了欢喜,不是为你。”

她站起来,把怀里的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亲手把盖子揭开,露出夺目的红。

那是件手工缝制的中式吉服,完全遵照传统版型的剪裁,用料非常奢靡,缂丝和满幅苏绣相映生辉。郭奶奶耗费无数心血,一针一线完成四百多道工序,才做好这件留给孙女的嫁衣。

沈望是第一次见到它,凤穿牡丹的图案明艳大气,跟古意盎然的茶室很相衬。繁复精细到极致,喜庆里反而透出一种莫名的悲凉。

“当时她以为自己活不长了,要把这件嫁衣送给我当结婚礼物。”绿萝用指尖抚过云肩上的大穗流苏,语气里有令人心碎的温柔,“现在你把它拿回去吧。我只是替她保管,以后还要亲眼看着她穿上。”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沈望将嫁衣带走,跟绿萝约定了下次碰面的时间。

去异国进行手术,跟普通旅游拿签证不大一样,还牵扯到一系列资产证明需要提供。绿萝和周宇凡只是在这个城市里漂泊的千千万万年轻人之一,至今仍在租房,名下空无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沈望会用最快的速度搞定。

一周后,他在老地方坐立不安地从清晨苦等到晌午,等来了三个人。

预报说有雨,却是个光灿灿的晴日头。就像很多事,不管计划得再周详,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料会出现这种结果。

后来发生的一切,往荒唐的路子上越走越偏。

和绿萝一同出现的不是周宇凡,而是她的父母袁思立和宋彩萍夫妇。绿萝生下来就过继在舅舅户口里姓了宋,得以让弟弟袁宝晟出生。当有利可图时,老两口才会想起这个女儿的存在。

上次逼嫁不成,绿萝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系,那么长时间以来尚算相安无事。直到她和宇凡把婚期推迟,做骨髓配型不是小手术,原因总瞒不过去。

说是陪着来,看样子她完全没有选择权。进门以后就坐在角落一直低着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整个人无地自容。

沈望看不懂这是闹的哪一出,在心底生起糟糕的预感。从法律上来说,绿萝是个成年人,这种决定不需要父母同意。她在连越的工作室上班,完全可以经济独立,原生家庭的限制基本不存在。不过从人情伦理的角度考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两口强行干预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沈望打心底里认为,这对空活了一把年纪的男女,压根不配为人父母。他们不肯退还到手的彩礼,绿萝好不容易逃脱包办婚姻,却被迫承担起庞大的债务,其中甚至包括一部分非法平台高利贷。对刚毕业工作没多久的女孩子来说,人生还没开始就被毁了。

欢喜为了替她想办法还上那笔钱,在刚进阶成设计师的关键时期,偷着做过一段阵外拍模特,接拍的单子里偶然混进几件山寨抄款。这些都成了被沈妙吉借舆论攻击职业道德和人品的理由,始作俑者反而不用受任何惩罚。

沈望对他们没有任何好感,面上却不露声色,谨慎地让对方先开口。当时他还以为,无非就是报酬的事。不管对方开出什么样的价码,他都打算照单全收。不曾想人性里的自私和贪婪,一次次突破下限。

老两口也不急着挑明来意,东张西望了一圈,又拿起面前看着挺旧的斗笠杯,眼神流露出嫌弃。受到怠慢的表情,仿佛在责怪晚辈对他们不够尊重,不懂得待客之道。

沈望的私人爱好是收藏茶器,留在茶室取用的这些大多是古董拍卖物,虽然不算顶级珍品,亦价值不菲。他没多说什么,对茶居士淡淡道:“二老用不惯这个,去换套新的。”

茶居士愣几秒,顿时会意,不知从哪找出来一套崭新的白瓷茶具,当面拆了封用开水烫好。

宋彩萍皱眉喝几口,嘟囔着抱怨:“味道淡的咧,茶要泡浓一笃笃才醒神。”

年过半百的妇人,说话带着很浓的苏北口音,语速一快就显得刻薄。绿萝低垂侧脸异常苍白,手指全部紧张地绞在一起。迷雾中的答案即将揭晓,她忐忑难安,分不清心里究竟希望那是真的还是巧合,或者一场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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