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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折戏 孽债

茶居士退出去把推门合上,四周重又恢复寂静。

沈望从抽屉里拿出本拍卖行的杂志随意翻看。袁思立正襟危坐等了半天,决定掌握主动,便打扫喉咙咳嗽一声,“你就是沈望吧,那个……欢喜的男朋友?”

这么直呼其名,倒是把长辈架子摆得十足。沈望的目光还锁在杂志上,头也没抬地说,“我是。”

“跑一趟不容易,路程么蛮远的。不过要紧事体,还是当面讲讲清楚比较好。吾哪能办?做人父母,总是要给儿女操一辈子心……”

沈望不想听他们扯那些过场,简洁打断道:“没有提前知会二老,是我考虑不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袁思立夫妇对视一眼,来之前早就想好的各种说辞,在这种冷淡里都显得不合时宜。

宋彩萍面容愁苦地叹口气,开始絮叨:“两个小囡感情好,念大学就天天在一起,我也晓得。可做这个手术,阿拉没办法接受。骨髓哪能随便抽的啦?又不是头发指甲,剪掉了还能长。绿萝年纪么还小,又没生过孩子,以后不一定有什么后遗症。说起来,连婚姻大事都给耽误了……”

车轱辘话来回转,无非是虚张声势好坐地起价。这太像他们夫妇俩能干出来的事了,沈望虽然意外,但并不太吃惊。他嘴角笼起一层淡淡的苦笑,颔首道:“补偿都可以谈。二老既然来了,也是不忍心见死不救,对伐?”

袁思立看铺垫得差不多,大手一挥:“这话叔叔不爱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口口声声都是买卖,把我家看成什么了?我袁思立还不至于卖女求荣,骨肉亲情是花钱能买来的吗?”

袁家祖上八辈没出过正经生意人,脑子里却充满了小市民泼辣的精刮。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没那么容易松口。他们不讲道理,逻辑混乱,也毫无底线可言。对谈判时约定俗成的规则,根本缺乏概念。你跟他谈条件,他跟你讲感情。你跟他算情理债,他立马炸毛认定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和这种人近距离打交道,沈望明显经验不足,应付得很吃力。他沉默不语,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要钱那么简单。

宋彩萍用手背蹭一把眼角,带着哭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哪是钱不钱的事?欢喜那孩子……谁知道过去二十多年了,还能再找着……”

沈望心里猛然一凛:“这话什么意思?”

袁思立打开手机划拉几下,把屏幕明晃晃戳到他面前:“寻亲广告,是你发网上的吧?我俩平时不大会弄这些,电视更看得少,稀里糊涂耽搁到现在。怎么说呢……当年我和你宋阿姨,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把孩子留在医院,指望她另寻个好人家。真是没办法了啊!你也知道这种病有多难治,连医生都说,刚出生的囡囡,就要往脑袋上开一刀,以后未必能养活。”

绿萝要配合欢喜进行手术,为此推迟了婚期。袁思立夫妇得知女儿的脊髓配型竟然有5个点吻合,不由想起当年被丢弃在妇幼保健院的女婴——他们的头胎女儿。

沈望在媒体上的悬赏寻亲,已经持续很长时间,街头巷尾都有不少议论。宋彩萍和邻居闲聊,话里话外不无羡慕,只说不知是谁丢的小囡攀上了这根高枝,真是麻雀变凤凰。亲生父母要是能认回去,以后全家都跟着沾光。

没过多久,袁宝晟把姐姐取消婚礼的事说漏嘴,弄得老两口好几个晚上没睡着。私下一商量,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

日期、医院、襁褓里的毛巾,包括出生卡片和血型,所有细节全对上了,准没错的。

沈望坐在原地没动,脸孔半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袁思立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要想明白却很费劲。欢喜的亲生父母终于找到,原本应该高兴的,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居然是他们,怎么可能呢?老天开了个何其残忍的玩笑。

他过很久才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空口无凭,凡事要拿出证据。袁宝晟怎么没露面?如果欢喜真和袁家有血缘关系,你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绿萝去救她的亲姐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望有点混乱,情急之下语气更为凌厉。宋彩萍脸上讪讪的,硬挤出的笑也挂不住了,索性一股脑挑明:“你们不是闹过误会嘛!宝晟是个老实孩子,哪经得住几次三番的折腾。再说他现在也抽不出空,厂里那一大摊子破事就够人头疼的。他是头回开厂子,不像你家大业大,做姐夫的也该帮衬小舅子一把……”

她还在自顾说个没完,嗡嗡的嘈杂简直无孔不入。沈望脸色发青,再好的风度也压不住怒意翻涌。袁宝晟的海澜服装厂,就是靠绿萝的那笔彩礼钱才盘下来,还把袁家所有家底都填了进去。这几年市场繁荣,好好经营也能有不错的发展,可他偏急功近利,去做山寨抄款大牌。

欢喜走投无路去做平面外拍时,正好接到过海澜的单子,沈妙吉就把这家厂给暗中举报了。巨额罚款加上停业整顿,把订单本就不多的小厂逼得无法翻身。袁宝晟昏了头,竟铤而走险偷了欢喜参赛的缂丝作品,试图“卖”给沈妙吉。盗窃、威胁加勒索,真追究起来后果相当严重。欢喜不想伤害绿萝,硬生生吃了这个大亏,更求沈望从此不要在绿萝面前提起。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再的宽容忍让,不过换来得寸进尺的贪婪。

袁思立夫妇今天到底为什么出现,很好解释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儿子永远排在第一位。

枝节横生,却不能粗暴地砍掉。如果他们确实是欢喜的亲生父母,就意味着直系血亲一下子多出三个,说不定能出现吻合率更高的配型,把手术的死亡风险降到最低。

沈望心事重重地打量对方,试图从这两个人脸上找出相似的痕迹,可惜无果。之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对袁思立夫妇的人品完全不抱希望。良久,迟疑道:“你们要我怎么帮他?做生意这种事,就算手把手教也需要时间。”

宋彩萍瞬间振奋,急忙忙说:“他哪是做生意的料子,眼看干不下去了,打算把厂子卖掉。你不知道现在行情有多差,连工人的薪水都发不出来。机器摆在那里开不了工,水电成本哪一样不要钱?手望集团那么大,在上海的厂子多得数不过来吧?光我听过的就有十好几家……”

这种时候,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沈望嘴角微沉,仍旧点头应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样,先做个基因检测。现代医学昌明,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等结果出来,再谈别的。只希望二老看在欢喜是亲骨肉的份上,帮她完成手术。我没有任何要求,不过有件事,还是需要叔叔阿姨配合一下——”

宋彩萍茫然地问:“……什么事?麻不麻烦啊?”

“不麻烦。”沈望灼灼望着她的眼睛:“你们的要求我会尽量满足,前提是,如果真的配型成功,我希望脊髓干细胞以匿名捐赠的形式完成。”

对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有求必应,连绿萝也没想到沈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怔怔地抬起头。

宋彩萍困惑地左看右看,“你是说……不让欢喜知道我是她亲妈?”

这样的生身父母,有还不如没有。沈望尽量婉转地表示拒绝,态度十分坚持:“欢喜被沈家收养长大,从来没有过寻亲的念头。我认为……确实也没这个必要。她现在身体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袁思立恼怒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他说:“就算这丫头现在姓了沈,也改变不了她是我女儿的事实。你沈家再有钱,总不能仗势欺人吧?从我老俩口进了这道门,你就没拿正眼瞧过,口口声声说的那叫什么话?要这么计较,不如当她生下来就死了!”

宝晟说沈家这小子年纪轻轻就管着跨国家族企业,不是好相与的。头回见面要是降不住他,以后更加没法弄。

老俩口彻底豁出去,连脸都不要了。当年能狠下心把刚出生的女儿丢弃,更别指望现在突然良心发现。沈望投鼠忌器,也看得出袁思立虽然表面沉闷,实际上对家里的事有着最终决定权。

这么做,唯一的目的是保护好欢喜。凭空冒出来一对吸血鬼般无情无义的父母,可想而知对她会造成怎样的打击。他倒不在乎袁家以后没完没了要这要那,只怕欢喜以后夹在中间难以自处。

袁思立不肯轻易撒开手中这根线,反而越攥越紧:“骨肉团圆是天经地义,你一个外人,凭什么自作主张不让我们认亲?!”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宋彩萍扯开嗓门嚎啕大哭:“子不嫌母丑,狗还不嫌家贫!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养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了音讯,连面都见不得了!寻什么亲,都是糊弄人的!还是觉得我们老俩口丢人了,你瞧不起谁呢?”

袁思立扯扯老婆的袖子,“不认就不认,我们走!”

夫妇俩拿出撒泼耍无赖的劲头,沈望暗悔自己有点操之过急,忙起身好言安抚:“袁叔叔冷静一点,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就算养恩比天大,生恩也是恩!孩子既然不在跟前长大,看这架势,我们以后也指望不上她养老尽孝。好在还有宝晟和绿萝,抽骨髓这种毁身体的事,想都不要想,我不同意!厂子你现在求着我们买,我们也不卖了!”

绿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感觉背上一阵阵发寒,哑着嗓子喊道:“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们……”

话没说完,当场被喝回去:“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这没你插嘴的份!”

沈望尴尬地抽了抽嘴角,笑容异常辛酸,“叔叔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们赔礼道歉。”

说着亲手倒了盏茶递到跟前,袁思立转过脸去不肯接,“你家长辈怎么教的,这就是道歉的态度?说起来我还是你岳丈!别说敬杯破茶,跪也受得起!”

沈望愣住,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他当场跪下服软。

他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羞辱,局面顿时僵住。宋彩萍也觉得有点过分,生怕把事情闹得不可转圜,既高攀不上沈家,又断了儿子的出路。至于多年前抛弃过的女儿是死是活,反而不在考虑范围内,毕竟没什么感情。

她为难地两边劝了劝,大概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分量,语气里透着心虚:“算啦!他们毕竟没结婚,哪有按头认女婿的。沈望啊,你袁叔叔脾气坏,你也别放在心上。那件事……容我们回去再考虑吧。”

袁思立的胡搅蛮缠镇住了场面,愈发理直气壮,“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你没听人家说,假的真不了?依我看,检测也用不着,倒像我们故意找上门来讹他!”

要搁别的事上,沈望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有的是法子慢慢解决。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袁思立握着最大的杀手锏,就赌他不会放弃配型的机会。

沈望确实耗不起。他要她活着,哪怕一丁点希望,都要尽全力去争取。

袁思立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甩手作势要走。沈望倏然回过神,飞身挡在门边,“……等等。”

日光穿过垂帘斑斑驳驳,落在地面拓出修长的轮廓。他低着头,自嘲地一笑,“袁叔叔说得对,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绿萝的担心全部变成现实,比预想的还要糟。她胸口憋堵得难受,透过朦胧泪光,看着那道清刚如竹的影,一寸一寸矮下去。

她想起当实习生时见过的沈望,高高在上,矜傲刻进骨子里,一个眼神足以令众人胆寒。那时绿萝职级很低,连会议都上不了桌。在总部好几个月,隔着人群远远看到他的次数也不超过三回。集团少董对她来说,简直是云端上的存在。

高岭之花的幻象,如今破灭得毫无光彩。爱把人拉进万丈红尘,剥去与生俱来的骄傲。

他肯为心爱的人做到这地步,绿萝震惊多过于感动。有情皆苦,可他们应该有个好结局的——欢喜必须活下去。

沈望左膝将将要落地的瞬间,绿萝霍地站起来,不顾一切扑上前拽他的胳膊,“你起来!让欢喜看到你现在这样子,她要伤心死了!他们不做就不做,还有我呢……一开始不就这么计划的吗?我来,欢喜要是没了我给她赔命!”

她红着眼睛,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反正你们有宝晟就够了。女儿都是赔钱货,全死了清净,到时候鸡飞蛋打什么也落不着!”

袁思立恼羞成怒,一记耳光啪地甩下。绿萝颊边浮起红肿的指印,仍旧仰着脸不肯退让,“你打不死我,也管不住我。”

明明占尽上风,事态却突然急转直下。平日懦弱忍让的女儿,让袁思立的权威和自尊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暴怒让他失去理智,只想像往常一样用打骂来压服。胳膊再次高高举起,在半空被沈望一把攥住。

袁思立试着挣脱,却发现力量完全无法抗衡。对方的手钳制着他,纹丝难撼,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暗中角力。拿弱者出气算什么本事?男人之间的事,会用男人独特的方式来解决。沈望有求于对方,忍受折辱是自己的选择,却看不得这厮在他面前动手打女儿。

“够了。”他吐字很慢,听不出什么情绪。也许还是有所忌惮,不想彻底翻脸。

宋彩萍慌张地试图把他俩拉开,“少说几句吧!凡事好商量,都是一家人……”

绿萝方才的话,虽有些口不择言,却结结实实踩中了他们的痛脚。硬碰硬终究不上算,不如各退一步。

袁思立喘着粗气,心里开始没底。他当然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把沈望逼急了,以后什么都免谈,搞不好还要惹出祸事来。再万一,欢喜那丫头重病不治真死了呢?或者没等她病死,眼看没得治,沈望就不要她了呢?宋彩萍提醒得对,他们还没结婚。这种豪门公子哥,身边会缺女人么。趁他现在还肯花心思,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才是当务之急。

利弊都权衡清楚,袁思立决定就坡下驴,“那什么……你先放开。”

沈望定定看了他三秒,才把手松掉。

他只字未提逼沈望下跪的事,只说:“叔叔刚才……是有点冲动,让你会错了意。欢喜是我们的亲女儿,当父母的,哪有看着孩子生了病还坐视不管的道理?千错万错,都怪造化弄人。”

宋彩萍在旁连声附和,扯了许多有的没的,无非是他们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又是多么思念那个没能在身边长大的女儿。

“当父母的但凡还有半点人心,就该赶紧带宝晟去做配型。结果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出来,晚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会再跟你们回去,到时候拿不到检测报告,配合做手术的就是我。而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绿萝讥诮地望着那两个人,衣袖下的手指紧握成拳,浑身都在栗栗打战,语气却铿锵。最坏的结果无法就是这样了,和原来似乎没什么区别。

沈望心头狠狠一悸,“绿萝……”

除了叫她的名字,他不知道此刻还能再说什么。她已经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做了能做的所有。

她转过视线,“我宁可这辈子不跟她相认。和真真切切的感情比起来,血缘又算什么呢?我们早就比亲姐妹还亲了。如果欢喜今天在场,一定同意这么做。你相信我,这也会是她的选择。”

沈望沉吟片刻,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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