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离开河西镇,对河康或是邓华铃来讲,都是极难接受的事实。从外人的角度看,邓华铃大可不必这样,选择回到河西镇,不管是圆了她落叶归根的情感也好,还是为了逃离没有龙海洋的城市也罢,总之,她把河康连累了。但她所不知的是,河康对于内心的修养似乎远远超出了生活条件的限制,他之所以愿意留在河西镇,就是因为对西华市没有了更多的愿景。而邓华铃的回来,又给了他说服内心的绝佳借口。
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回来了,做一个陪在母亲身边的孝子,做一个心灵自由的人,远离城市和街道,进入他理想的艺术世界。
此时的河康一个人站在父亲的坟头,河西东去世的时候他还没有记事,邓华铃也没有留下河西东的照片,河康只能凭想象去描摹心中父亲的样子。
但这不是主要的,对他而言,邓华铃选择将河西东和龙海洋葬在一个山头才是让他不解之事。虽然河流没有跟他谈及,但不代表他可以装作不知。更何况,自从回到河西镇,这里的每个人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记得刚回村的时候,甚至是河流带着洛伊丽回村的时候,村民们都躲在门里不愿跟他们打招呼,只有镇里书记来过一次,还是来劝邓华铃离开的。
可就是那么奇妙的一晚,第二天,镇里的人都敲锣打鼓的赶来替龙海洋送丧,河康不是傻子,其中奥妙恐怕只有邓华铃能说清楚。
知子莫若母,邓华铃既然选择留下,自然是要将这些问题交代清楚的,这一天很特殊,赶上春节,也是龙女告别河西镇的日子。
河康给他两个爹烧完纸,在镇上的酒庄买了二斤酒,酒庄的庄老板接替父亲的手艺,在家里酿酒,以前挂的是公家的牌子,现在转为个人承包,有了自己的买卖。酒庄烧完酒,剩下的炭火舍不得扔,镇上的婆媳都带着金贵的红糖白面到这里和面做烤饼,家里日子紧张的也不甘寂寞,都来凑热闹。但往往是闲聊的人占了多数,穷人看富人热闹,看着一锅一锅的饼出炉,一个个都把脸贴过去。要是碰到零星几个烤糊了的,那些有钱的富人往往就白白给看热闹的穷人吃了,气氛也算和,倒没有将身份在心理上做个层次之分。
河康看了半天,也等到了获得一个糊饼的机会,但他婉拒了,不但婉拒,还掏出钱买了几个金黄金黄的大个,只是那手捏出来的饼往往都不够圆润,到处透着锯齿状,那锯齿的狭缝间裹满了掺着香油的红糖,别提有多香了。
酒和饼都有了,河康这才回到家。邓华铃和龙女早早的烧好了菜,虽不见得多好,但算得上不错。
同席的还有胖子,自从邓华铃回到河西镇,胖子几乎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镇上马支书好几次劝邓华铃不要招惹这个拖油瓶,但都被邓华铃言辞打发走了,这一点,龙女也很同意。虽然河流在她身上种上了“男人不是好东西”的根,但毕竟胖子不同常人。
席间,邓华玲几度看向胖子,眼睛里有种道不出的别扭。
“当年,你爹河西东仗着自己有点手艺,在我怀你的时候,跟胖子他妈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那时候我真是没脸活在村里。他是河西镇的大木匠,镇上那时候就有发展木材加工的意思,你爹无疑是最佳人选,是全村人的希望和榜样。但偏偏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不让我宣扬,我跑到公社闹事,前脚刚进去,他们就把我拉回来。好几次都扯到肚子,那时候我觉得你肯定要死在娘肚里了。”邓华铃选择在龙女临别时说这些话,就是想把自己窝在心里的委屈给讲出来,龙女一走,身边就剩河康,她不想让河康整天活在疑神疑鬼的精神世界里。
“妈,你说胖子他?”龙女趁着邓华铃抿一口酒的功夫,插了句话。
邓华铃噙着热泪摇摇头,“后来我不听,还是把你爹告了,公社把他当反面教材,拴在公社大院的树上足足三天三夜,整个河西镇人人皆知。在这个过程中啊,胖子他妈来跟我干过仗,拿着你爹寄存在她那的凿子,我要是躲得慢,早没命了。后来呐,你爹被送了回来,剩了半条命,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那段时间我领着河流回你外婆家去了,听说那个女人跑去照顾的,等你出生满月我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说你爹投河了,连尸骨都没捞上来。后来大家都说我害了你爹,我把河西镇的大木匠害死了,他们逢人就说,消息甚至传到了别的乡镇。他们看我在路上走,远远的就张嘴骂人。我没有办法了,你哥和你都小,更不敢回娘家,怕给他们添麻烦,这才去了西华市,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这番酸楚回味对邓华铃来说简直是种灵魂的鞭打,河康掰了一块饼放到母亲手中,看了眼胖子,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胖子回以微笑,从他手上抢走了那半张饼。
“我爹是你爹,你爹是我爹。”
虽然他生来愚钝,但能理清这些复杂的关系,他那憨厚的体态下面,隐藏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感和与生俱来的单纯。
“他该死,他没脸活,死了就死了。但妈,他们俩不该安置在一起。”河康忍了半天,终于表了态。
“那是河家的自留地,以后我死了也埋在那,他犯了错,但海洋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在自家地里挖坑,谁也碍不着。”
“妈,你别说了,别说了。”龙女把头转过去,胖子马上也跟着不开心起来。
天越来越暗,微薄的星光越过薄薄的青云,将这个忧伤的小院全部包裹住,他们几个就像烧饼里的花生馅,紧紧的挤在一起。
龙女走的时候,邓华铃托河康亲手将龙海洋留在西华市明德路四合院的房门钥匙给了她,那是龙海洋唯一能留给龙女的东西,邓华铃不能占为己有。但她知道自己去的话,龙女不见得会要,河康去办就不一样了,河康天生冷酷,原则性太强,从小龙女就没占过他什么便宜。
龙女离开之后,胖子就再也没在河西镇出现过,邓华铃和河康找了好几天都未见踪影,后经马支书证实,胖子跟着龙女先回了西华市,至于之后去了哪,谁也不得而知。得知此事的时候,邓华铃特地上龙海洋的坟头好好感谢了一番,感谢他生养了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儿,只是一想到她跟河流走向散场的局面,又不免哀伤起来。
虽然春节已经过去一周了,但河康还是把他亲手打磨的烧饼模子送到了酒庄,还带来了两个不同型号的盛酒器。庄老板还不到三十,但已经取了两房媳妇,第一个偷他爹的酒,不小心掉进了酒糟桶,活活淹死了。第二个就勤快多了,要不是家里穷养不下去,谁舍得把这么水灵的大姑娘嫁到酒庄。
荷香莲见到河康的时候,以为是来打酒的,赶忙将他迎到柜台,向他介绍新出的热乎酒。天有些冷,荷香莲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是阻挡不了她匀称而端庄的体态,她用一根红毛线把头发扎了起来,鼻子微微隆起,和锁骨下面的那两座山构成绝妙的正三角,那鼻子一呼气,两座山都跟着颤动。
河康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在店里扫了一遍,“庄老板呢?”
“过年嘛,几个远房表哥找他打牌去了,你要多少,一斤还是两斤?”荷香莲转过身要盛酒,把后背对准河康,又让他的眼睛陷入到不知所措里。
等荷香莲把酒舀出来,河康才说,“不不不,今天不打酒,你看这个。”说着把手里准备的东西递给荷香莲。“以后庄老板用这个做烧饼,做出来又大又圆,还有,这两个盛酒器也是我做的,都送给庄老板。”
荷香莲的手半推半就悬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支支吾吾问道:“你是最近回来的?我听说有个叫邓华铃的……”
“哦哦,那是我妈,我叫河康,是她儿子。”
“啊啊啊,原来是这样,跟你说,你这个妈可不简单,听我家老庄说,你妈花了不少钱,镇里的人才去帮忙抬死人的,真是有能耐,城里来的人就是有钱。那天我要是不忙,我也去领一份钱帮忙去。”
荷香莲看似精致的外表下面却是如此的粗俗和无礼,突然间,河康对这个浑身透着女人味的荷香莲没有了半点的客气,把递出去的东西一把夺回来,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你说谁是死人?”
荷香莲将打出来的酒倒回酒缸,一屁股坐在柜台上,笑道:“小伙子,生什么气,大过年的,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大不了以后不说了。不过你还别说,木匠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做出来的东西的确是好,你看看我家这个舀酒的竹筒,舀的时候方便,倒的时候很不方便,搞得满地都是,你这个东西好是好,不过可惜,坏了。”
“转告庄老板,我改天再过来。”
河康没有再接荷香莲的话茬,什么也没带就回去了。
邓华铃这段时间接了点针线活,专门给镇里有钱人家的太太纳鞋底缝围裙,看到儿子脸色不太对,问明了缘由。
“小康,你终于闲不住了?要开始做事了?”
没有谁比邓华铃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带他回到河西镇,不是为了守着那一亩三分的自留地的,相比河流和龙女,河康或许是最了解邓华铃的人,所以才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特别是得知父亲那些见不得人的陈年旧事之后,藏在他心里的想法才找到了浮出水面的出口。
邓华铃笑眯眯的放下针线盒子,她才回来几天啊,头发就开始见白,但此时的她是幸福的,她从站起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如释重负一般。
“小康,你拿把铁锹进屋,妈有事交代给你。”
河康取了铁锹跟了进去,见邓华铃站在床边,她手里举着油漆桶做的煤油灯,把光线集中到床上。
“小康,你把床搬到一边去。”
河康不明所以,不清楚邓华铃唱的是哪出,“妈?”
“你照做就是。”
放下铁锹,河康把木板床挪到了外面,邓华铃把铁锹递给他,“妈帮你点灯,你来挖,使劲挖。”
“妈,挖?挖什么?”
“等一下你就知道。”
河康从母亲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光芒,这是近段日子来她表现最开心的时刻,这种开心让河康变得坚定而从容。
他举起铁锹挖了下去,半小时后,一米多深的地方,东西才显现出来。
“妈。”河康擦了擦汗,示意邓华铃过来瞧瞧。
邓华铃忙乱的走过去,差点绊倒在土堆上,看见那个被她密封严实的陶瓷大缸,一下子跪了下去,被河康及时扶了起来。
“铁锹给我。”邓华铃把手伸出去,河康把铁锹交给她,“妈,你这是……”
还没等他把话说话,邓华铃便一铁锹砸了下去,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砸过去。哗啦的清脆声从那个洞口传来,破了。
河康没等母亲发话,跳下去看了看,那缸里面有一个红布包裹着的大盒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布的颜色还是那么鲜艳。
“把它拿上来。”
东西交到邓华铃的手中,她的手摸着那块红布,嘴唇被热腾腾血液烧得惨白惨白,“你爹娶我的时候给我买的盖头布,我一直没舍得扔,这个盒子”,邓华铃将它递给河康,“这是你爹一辈子吃饭的家伙事,每一样工具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手艺打造的,那时候我想扔到河里去给他陪葬,想想还是留下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他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但他毕竟是你爹,你们两兄弟啊,就你最像他,性格像,手艺也不照他差,现在我把它刨出来给你,你想怎么处理,随你。”
邓华铃像是完成了一生中最后一件事那样,徐徐退了场,静静的坐在了漆黑的屋子中央,等待着全身放松后的那种舒坦和冲击。冰冷的盒子和沉重的铁具就那样缀在河康手中,他就像被命运之绳拴住的孩子,一旦稍有懈怠,就会被其拉下无底深渊。
但他紧紧的握住了命运赋予的盒子,虽然同站在漆黑的屋子中央,他心里却燃起了璀璨的霞光,温暖而平静,他相信,所有的黑暗即将过去,煤油灯燃尽棉花芯的时候,光明便会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