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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对河康来说,顶替他爹做一名出色的木匠并不是他的意愿,这更像是邓华铃赋予他的使命,不过,既然接了他爹的东西,自然是要做些事的。这些事在他来到河西镇的时候就开始盘算,现在是时候从小院里走出来了。

要见一面马支书可真不容易,马支书过完年就去了西华市考察,一走就是大半个月,镇政府都乱成了一锅粥,开春播种的事等着他回来定夺,种小麦还是种玉米,他这个支书不在,没有人拿得了主。

河康已经第三次来镇政府,看见院里的人实在太多,就一个人站在门口,来的都是些小老百姓,也都是来听决意的,但大家最后都失望而归了。

不过,他这个小老百姓的脑子里可装着一个惊天大梦,以他的揣测,这个梦想足以让整个河西镇从这个穷窝里飞出去,足以把这里的贫穷帽子给彻底摘掉。可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梦想都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他知道这些来往政府大院的人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的思想,他也不指望谁能想到这些事。

但见不到马支书,他着急啊,镇长早就被马支书架空了,一点实权都没有,现在已经养成了放马的习惯,生产队解散之后,他就靠关系低价搞了好几十匹马,都是实打实出力的马匹。马支书嫌他不理政事,开了几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干脆不让他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走来几个人,手上挎着个菜篮子,边走边往这边看。河康认出了她们当中的一个,荷香莲。

他把头转过去,把注意力放到院子里熙攘的人群中,但还是没能避开。荷香莲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喂,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在家当木匠。”

荷香莲的话引得同行的大姑娘哈哈大笑,河康眯着眼,勉强的跟着笑了笑,既在笑自己的处境,也在笑她们的无聊。

他没有答话,荷香莲又给了他肩膀上一巴掌,“木头啊你是,真是个木匠,连个屁都不会放。”

说着又捂着嘴离开了,河康再次看了看这群姑娘,但没有一个能跟荷香莲相比的,这群无聊的姑娘一边走一边开荷香莲的玩笑,“香莲,刚嫁到河西镇没几天就出来骚男人,不怕你家老庄把你泡酒缸里啊。”

荷香莲红着脸回头看了眼正在看她的河康,两人对视的瞬间,都羞臊的各自低下了头。

这恐怕是河康这天的唯一收获了。

再后来,他就再没有找过马支书,整个河西镇的百姓等不及他从省城回来,又都种上了小麦和玉米。

但这一年,清明之后,老天爷一滴雨都懒得下。河康一个人在家门前支起个摊子,做他的木匠活,那个刚刚在心中兴起的崇高理想仿似一下就死了,再也没听他说过。

那段时间,河康接手河西东手艺的事渐渐在镇上传开了,封藏在人们心中二十年的记忆仿佛又拉开了序幕。

放马的镇长叫刘金,自从五年前三女儿出生之后,就在生产队的收获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结果把命根子给摔坏了,生产队解散之后,大家都说他在不能再生产了,称他为刘三。

刘三虽然不管马支书的政事,但私底下还是关心人民群众的,河康在村里做木匠活的事他早有耳闻,要不是今年天旱的重,他也能暂时放下马儿来找他说说话。

不管怎么说,刘三也算是镇上的知识分子,没有政治上的远见也有对当下实情起码的判断能力。所以今天他从山头回来的时候,特意将马群赶到了河康家门的那条小路。那小路实在太狭窄,也就容得下一匹马的身位。

刘三嘴里叼着烟锅,牵着他最得意的黑马走在前头,大儿子刘勤二十五了,跟在马群的最后面,脖子上挂着一副梨树烧成的弹弓,兜里全是河里捡来的鹅卵石。他的脖子上还挂这个兜,装着他打的麻雀。

刘三见河康在门口组装他刚做好的木柜,一个急刹停了下来,黑马脖子上的笼头绳一紧,也跟着顿住,脖子不情愿的往上拽了几下,让刘三又使劲扯了下来。后面的马群形成连锁效应,在这夹道中比肩接踵的排挤着。

河康擦了擦脸上的汗,侧着脸把身子直起来,眯着眼看着刘三。

刘三笑了笑,将烟锅从嘴里吐出来,正了正他的毡帽,说:“哎呀,世道真是越来越好了,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跑到这穷尿地方来摩挲木头棒子,可惜不可惜。”说着,拍了拍黑马的脸,“就连它都知道哪有好草吃,这要人命的大旱天,你怎就不知道寻个活法呢?”

河康放下手里的砂纸,走过来,“刘镇长,你时间多的话,好好管管镇上发展的事,我没空跟你闲扯。”话闭,拍了一下马屁股。

黑马情绪一下就起来了,刘三咧着嘴道:“你这小年轻,我刘三也算读过书的人,你去打听打听,镇上哪家逢年过节不找我写对联,哪家刻碑立字少得了我,我是怕河西镇把你耽误了,看你这个态度,跟木头一样,你干吧,劝你还不如劝我的马。”

河康看都没看一眼刘三就继续他的工作,可没想到,刘勤又过来拉扯一下。

“大哥,早就听我妹说过你的事,河西镇出了很多木匠,现在大家都回家种地了,我家床底下还有几把锯子,哪天我拿过来,你教我?”

刘勤的牙很白,这在农村实在不多见,河康看了眼刘勤脚上的破布鞋,又看了看那副弹弓。

“自己做的?”河康一只手插在裤兜,一只手伸出去。

刘勤赶紧摘下来递给河康,“十年的鸭梨木,烧了好几个小时,怎么样,跟你说,打鸟比那枪还准。”

河康拿在手上把玩了几下,道,“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吗?”

刘勤哪知道,连连摇头。

“刘勤,以后再让我见你拿弹弓打鸟,我踢死你。”

说着,河康将手里的弹弓掰成了两瓣,放进了刘勤装鸟的绿布兜。

刘勤急了,这可是他放马时拿来打发时间的东西,居然被就地阵法了。刚要回嘴,顺着马群和夹道便传来刘三的叫骂:“你个狗东西,磨蹭什么,把马整丢了,老子今晚让你给老祖宗念经。”

刘三对刘勤的管教那是出了名的严,这一叫唤,刘勤只好带着一嘴哑巴亏先行离开了。走了几步,将兜里的弹弓掏出来扔在了地上。好像在告诉河康,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似的。

乱哄哄的巷道一下又恢复了平静,他顿时就感到轻松了很多。坐在门口,盯着那副坏掉的弹弓好半天,将它捡了起来。

白天做点木工活,家里面的家具也让他换了个遍。到了晚上,他便练习素描,点着煤油灯,那样的光线充满温和,照在他脸上,一切都安静了。

可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刘三跟他说的那些话,说他跟木头一样,说他是一个白白浪费掉的大学生,说他和烂木头打交道简直是走了背运。

凡此种种的负面情绪汇集到铅笔头上,一个不小心,好好的一张纸被他戳破了。

决心从西华市回来的时候,他其实是没有过顾虑的,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西华大学给美术生代课,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不是教书育人的料,但那时候龙海洋和邓华铃日子过的正好,他不好提出离开。现在龙海洋走了,他也借着机会从西华大学逃了出来。

刘三说的没错,这可能是无数人一辈子都向往的生活,却被他一句不喜欢给付之一炬了。

尽管此时此刻他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料,但他很清楚身体里那股能量该流向何方,他不喜欢别人来指点,更不喜欢被否定。

那真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乡亲们也都跟他一样,早早的就开始了失眠,这个夜啊,干涸的就像被刘勤烧焦的鸭梨木一样,那些躺在地里的庄稼依旧靠着最后一丁点意志与老天抗衡。

这真是考验万物的时代,当灾难降临的时候,贫穷人家只能躺在揭不开锅的方寸之地反复的蜷缩和呻吟,他们忘了救活生命的东西除了水还有他们的思想和活力。可他们被厚重的土地深深包裹,迷失了他们与世界的交流。

生活,生下来,却活不下去,那就成了生死,一种残酷的结束方式。

河康在心里盘算着,这样的旱情再发展下去,今年的老百姓就算投井自杀恐怕都沾不到水。或许再去找找马支书,把他心里认为的好点子贡献出来,也许就能成为今后河西镇老百姓的救命饭碗。

但他不敢保证,马支书是个不靠谱的人,跟他谈这些恐怕也收不到实效。

翻来覆去的夜晚说快也快,邓华铃起床的动静让他意识到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你看嘛,你哪怕是死了,或者痛苦的活着,糟糕的一天还是会如约而至。

没等他走出房门,外面就传来吵吵嚷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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