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邓华铃满脸阴沉的冲进来。
“小康,你在外面招惹什么人了,啊?你怎么不让我省心呀。”
河康不慌不忙的穿上褂子,没等踏出去,一个扎着双辫的精瘦女人就冲撞进来,正好撞在河康怀里。
两人就像玻璃球似的,一接触便飞速的各自弹开,都知道应该注意好男女间的那层纸糊糊关系。
邓华铃等在旁边,看这个前来闹事的女人究竟是怎么拉扯上河康的。
河康看着她,一夜没睡,眼皮挂满颓沉,他的语调带着几分训诫,“你哪家的姑娘,干什么来?”
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十九岁了,镇里这么大的姑娘,早都背娃下地了,她至今无人问津。也不意外,就这么个脾气秉性,谁敢娶回家啊。
她就像读懂了河康心里的那个魔鬼,挽起袖子凑到他跟前,“我是哪家的不要你来管,我问你,你就是河康吧。”
她的头几乎顶到了河康的下巴,近得能听清对方呼吸的频率。河康把头歪到一面,倒退两步,笑着摇了摇头,“没错,你现在私闯民宅,知道吧。凶巴巴的,有事就说,没事请你离开。”
河康显然不愿理会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准备打发走她。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管不着。”说着,她伸出一个手掌,“拿来。”
看着那双瞪得溜圆得黑眼睛,河康张着无奈的嘴,道:“什么?”
“弹弓,把我……”
话没说完,河康才幡然醒悟,一个箭步窜过来,把整张脸压在她鼻尖,“我以为谁呢,原来是马镇长家的牛千金,难怪这么跋扈。”
“什么马什么牛,我叫刘二娘,我爹也不姓马。”
显然,这位叫刘二娘的姑娘是急眼了,但河康说了,“你没说你爹姓马啊,他就是一个马倌嘛,当着村官也不干村事,干脆叫马镇长多好。你长了一张牛气的脸,不叫你牛千金叫你什么。”
刘二娘这下可真来劲了,她也不回嘴了,眼神开始往地下扫视,看见一根笤帚便冲了过去。
“诶诶,你这不仅仅是私闯民宅,你还上门打人了,我抓你进派出所信不信。”河康站在原地,等着刘二娘冲向他。
看见邓华铃有些紧张的站在边上,刘二娘的心似乎软了下来,抬起来的笤帚又被她使劲摔在地上。
“河康,你凭什么把我哥的弹弓弄坏,你赔。”
“赔是赔不了咯,坏了怎么赔,另外,刘二娘同志,你哥都二十五了吧,还整天掏鸟蛋抓麻雀,怎么,打算跟麻雀过一辈子吗?”
“你侮辱人,我要到镇上找马支书,让他给你戴个高帽子。今天你不赔,我就不走。”
邓华铃早就看出来他这个儿子在耍刘二娘,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错是我们的,刘姑娘啊,你看,河康是个木匠,明天我就让他帮你做一副弹弓,亲自送到你家,行不?”
“妈,你怎么……”
“怎么,这都便宜你了,要不是老太太求我,我还不同意呢,今天就放过你,再敢欺负我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得到答复的刘二娘表态完之后就走了,河康看着邓华铃,“就这么一个姑娘,毛毛愣愣,像什么话嘛。我可不做啊,弹弓的事以后不许提了。”
“你这臭小子,怎么,妈的话都不听啦?再说了,自己惹了事你还有理了。赶紧洗脸,陪我去趟镇上,我约了个人见面。”
河康感到,从昨天见过刘三之后,到现在就没清净过,但既然是母亲有事,他再怎么不舒坦也得跟着去。
一路上他始终沉默着,母亲肩上挎着个一米来长的布兜,里面鼓鼓囊囊,但看不出是什么,河康也不问,他再不想给自己平添烦恼了。
镇上的人并不多,大家的心都让这天大的太阳烤糊了,哪有精神再出来转悠。就连酒庄的庄老板都趴在柜台打起了酣,剩下他那小媳妇荷香莲坐在铺子门口的阴凉处吃冰棍。
她的双腿夹在一起,裤脚收缩到腿肚子之上,露出一对成熟的“白莲耦”。
河康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跟着邓华铃继续往前走。可还是让荷香莲发现了。
“喂,河木匠,你等等,先别走。”
河康不自觉的停下脚步,邓华铃一看,即刻露出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找我家河康什么事,我们不买酒。”老太太多少也听闻过荷香莲在镇上的口碑,她可不想让河康在名誉上吃什么亏。
荷香莲笑道:“有事有事,河木匠啊,你还是要给我家老庄做一对盛酒的木具的,老庄年纪轻轻就手抖,他一卖酒啊,抖的一地都是,上了岁数就是毛病多。”
邓华铃脸色突然白了下去,“骚情的东西,早晚让你家老庄装酒桶里去。”说着,看了眼河康,命他快走。
河康都没跟荷香莲说半句就被他娘给劝走了,这一次,他连头都没回,他还听不来荷香莲嘴里那不要脸的话究竟何意,但瞒不过邓华铃。
直到在茶馆里和魏立新见面之前,邓华铃都没跟河康说半句,其意很明显,她只想用冷酷的态度告诫自己的儿子该注意什么,这是作为母亲对儿子的天然保护。
对河康来讲,在河西镇见到魏立新当然是种意外。自从龙海洋过世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这个魏叔叔,对于他的到来更是兴趣十足。
双方互道寒暄便进入正题,邓华铃将挎包交给魏立新,河康就那么看着,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魏立新对待递过来的东西显得异常谨慎,生怕弄疼它一样。直到他打开包裹严实的两幅油画之后,河康才从座位上惊跳起来。
“妈,怎么是我那两幅画,你怎么拿出来了?”
说着,他的手不自觉的想要去够那画,邓华铃伸出手将他压住,“小康,这件事你要听我的,知道吧。”
河康已经嗅到了母亲的意思,他瞳孔突然被打开,对魏立新说,“叔,你知道的,这是我爸生前留给我的。”
他尽量用言语和充满渴求的眼神去解释,希望能够打动魏立新,但事实并非如意。
魏立新的眼睛里充满了光彩,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的时候也就如此这般吧。
“知道,叔怎么不知道呢,这两幅画啊,你娘肚子里还没你的时候我就见过了,那时候我跟你父亲还在法国留学,参加的第一个私人画展就被我俩看重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河康从一个年近退休的男人身上竟然看不出一丝半点的安详,反之则是被一种极为厌恶的贪婪之心所俘获。
“我只知道,他在法国的朋友把画送给了他。”河康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无不透着自己和画的唯一归属关系。
话到此处,魏立新把画一合,正襟危坐的端起茶水,抿了一小口,嘴角用力的嘬了嘬。
“送?回国之后他一直这套说辞,但事实情况,只有我最清楚。”
魏立新话锋扭转的如此突然,令邓华铃没有想到,本来是想请魏立新帮忙将画处理掉的,没想到居然谈到了归属和诚信问题。实在让她受了一惊。
“老魏,你什么意思?把话讲清楚,海洋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在这说黑白话。”
“好,咱们都是多年老朋友了,有些事海洋在世的时候我不好说,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在省科技厅和学术界也都备受青睐。现在说出来也算是出于对他的尊重。你说呢?”魏立新象征性的征求河康的意见,但也只是做做样子。
然后接着说,“普通的画送也就送了,但你们要知道,这两幅画三百年前就从国内流失了,虽然落叶归根没错。但你们也要知道它的价值。谁会把这么昂贵的东西随便送人?啊?这里面有个巨大的阴谋。”
说到这里,魏立新稍作停顿,他好像为即将脱口的大事酝酿了许久似的,一切都早有准备。而邓华铃母子像是掉进了设下的陷阱,除了等待所谓的事实,毫无招架之力。在龙海洋名誉面前,只能保持暂时的沉默,但这不及片刻的等待却像极了一场漫长的电影,每一帧的滚动都让人备受煎熬。
魏立新终于放下他手里尊贵的茶杯,“海洋得此名画,那是跟国外同行留有协议的,可惜啊,海洋他爱国心切,还是违背协议回来了。”
邓华铃怎么会相信这样平白无故的说辞,反驳道:“老魏,你把话讲清楚,不要在这玄虚,海洋我俩一生磊落,我不许你这样。”
魏立新冷笑一声,“他的确是天才,在晶体结构上造诣深厚,当时不单是法国,好多欧洲的顶级研究所都高薪要他留下。但他却偷偷跑回来了,而我呢,为了替他隐瞒,受到了学院的冷落,要不是我帮他拖住,他怎么可能顺利回国。”
河康听了半天,实在听不下去,他干脆站了起来,“本来你们上一辈的事我不该插嘴,但今天不行。叔,我问你一个问题,既然父亲携画潜逃回来,为何对方不追来索要。”
“问的好,我正要说这个事呢,为什么?因为你父亲是个天才啊,为了回国,为了良心和道义,他居然把自己在晶体结构上发现的研究理论留在了国外。你们说,他是不是疯了。”
三人沉默了几分钟,邓华铃喝了口水,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天突然有些阴沉,从西北边跑过来一团云,带着一股燥热的风灌进茶馆里。茶馆外的道路上惊出来几匹马,被这雷鸣闪电吓得四处乱窜,过了一会儿刘三出来了,刘勤也出来了,刘二娘也跟着出来了,一家三口骂骂咧咧去追那受惊的马。整个镇子又吵了起来,仿佛稍微的风吹草动都会给这个平实的土地带来一次巨大的革命。仨人的目光随着马匹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渐渐陷入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