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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你要是死了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死,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们整个学院专门拉了个大群,系里所有学生都在里面。今天群里消息突然暴增,比消息更多的是夹杂在句里行间的白砚宁三个字,粗粗扫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砚宁不停地往下拉往下拉,一直拉到最上面,是一张照片,等看清照片内容后,砚宁反而没像之前那么慌。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张她跟人在酒吧里玩闹的合影,照片里她骑坐在沙发扶手,长发披散,上身穿了一件蕾丝小吊带,吊带的其中一根细带子滑下裸肩,浓密的卷发从一侧肩头滑落。她探身向前,看着镜头,牙齿轻咬下唇,对镜头做了一个打枪wink的手势。

到底是底子好,人漂亮,眼妆都花成这样,还能看的出一双电眼又闪又亮。加上还喝了点酒,清纯的笑容下面透着点难以名状的欲。

照片大概是从谁的手机上翻拍下来的,反光很严重,发这张照片的是别班一个男生,发在系里大群,砚宁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的头像,她不认识这个人。

拍照那天其实是她的生日,她之所以敢疯成这样,完全是因为贾汉东就在不远处跟人喝酒。她记得特别清楚这个农历生日,因为他很有心,事情处理到一半特地从东京飞回来给她庆生。

被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砚宁一点不怯,放下手机,镇定自若地解释:“这是和我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当时我们还在交往,但我也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几个老师相互对看了一眼。

其实光看这张照片也没有什么,这群年轻孩子,她再疯的也不是没有见过。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单纯坦荡的脸孔,几个老师都是愿意信她的,可是她信了又怎么样,这个年轻的女孩知道舆论的可怕吗?知道有些事一旦闹大、闹到学校以外,会发展成谁也无法控制的状态吗?

这毕竟还是学校,她毕竟还是一个名校大三的学生,她的人生还未真正展开,即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一个坎。

庄老师语气温和:“情况老师们也了解了,找你来也不是说要批评你怎么样,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样吧,你先回去写个说明,把这张照片的原因大致写一下,我们院里这边也会作为参考,出个公告,事情出来了,捂是捂不住的,就要处理好,给同学、给领导们一个交代,你说是吧?”

砚宁点点头,很配合。

“那你先回去吧,好好上课,事情交给学校处理,自己不要有负面想法。”

砚宁松了口气。这些年跟着贾汉东也长过不少见识,这在砚宁看来实在不算什么。转身就要出去,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担心地回过头问了一句:“庄老师,这件事会影响我接下来的奖学金评选吗?”

辅导员冷眼看了她好一会儿,当场就被她气笑了。事情都闹成什么样了,还惦记着她明年的国奖,也不知道该夸她心大还是骂她拎不清。

她冷冷道:“事情都没处理好,谁也不能跟你这个保证。”

砚宁心里空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

“可是什么?”

辅导员毕竟年轻,责任又大,每个班的德育都压在班级辅导员肩上,学生的品行操守在学期末都会决定老师们的行政得分。出了这种事,系里院里领导来问最多的人就是她,今年系里本来还打算冲一冲模范,出了这种事看样子也是没戏了。辅导员心里窝着一股火,话就说得特别冲:“你说你好好一个女生,大一开始就搞出来那么多事,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一点做个女孩子?”

看气氛不对,庄老师跟那党团办的老师连忙在中间打圆场。

话有点重了,一直都没说话的周密抬头看了一眼砚宁,担心她受不住,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因为老师的诘问而显露出的慌张。她还是那样,除了刚进来时因为跑动而显得泛红的脸颊,目光始终很平静地听着长辈对自己的讨论。

辅导员说的那些事,他其实也有所耳闻。白砚宁一直是他们这一级的风云人物,不光因为她漂亮的长相,更是她一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比较奇葩的做法,简而言之,就是爱钱,爱到了一种被人当八卦议论的程度。大二的时候申请贫困奖学金,她没评上,据说是因为当时她手上拿了一个新款的苹果手机,被一起申请的学生给举报了,后来这奖就给了同系另一个女生。其实那女生家境也不错,奖到手后还请全班同学吃饭,白砚宁气不过,直接跑到校工办,问负责名单统计的那个老师她为什么没有评上。

这也是为什么一直以来辅导员对她又爱又气的原因,爱她成绩好,外形佳,性格活泼外向,随便搞个什么活动都撑得起场面,气她关键时候又拎不清,顾不全大局,把钱看的比什么都重,可明明院里也够照顾她的了。

每次就为了那点钱,把跟老师跟同学的关系闹得这么僵、这么难看,你说你一个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女孩子,至于吗?

辅导员语气带刺:“你是女孩子,我一直都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但是班里已经有好多人跟我反应过,你平时在学校的时间不多,也没为班级做过什么事,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就因为成绩好,什么奖都要争,都要拿,拿不到还闹,你知不知道你让老师有多为难,你让班里同学怎么看你?”

这已经是很伤自尊、特别难听的话,尤其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连在场的两个老师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可砚宁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平静,就站在那里,听她的批评。

辅导员讲完了,砚宁才开口说话。她的脸很干净,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脸还要干净,像山间流淌的溪水,偶尔飞溅撞到细石。

“老师,您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吗?”她心平气和地问。

听到她这么说,老师们一起抬头看她。

“新生登记表上只要填父母的职业和籍贯,不用写父母的其他情况。我爸爸,是广东省经侦总队的一名刑警,他在我跟我姐出生那年因公殉职,我妈妈后来改嫁去了云南,我跟我姐是被我奶奶带大的,她在我们十七岁的时候也走了。那年我们高三,我姐辍学打工供我念书,给房东擦玻璃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人现在还在医院。”

这些隐私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申请表上,但最后助学金还是给了其他学生。砚宁没办法接受也没办法理解,人对弱者何以有这么深的偏见。

从窗户射进的阳光静静停在空气里,照着光里飞舞的灰尘仿佛也有生命。房间里如此安静,静到可以听见远处操场上男生们打篮球的声音。有人从门口的走廊过去,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消匿,仿佛这是开辟出来的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个沉寂的世界里,只有砚宁一个人在发言。连最雷厉风行的辅导员也安静下来。

“申报贫困奖学金的时候,我把我姐的病历卡跟我爸的死亡证明一起交上去。手机是我前男友送我的,我不明白,难道贫困生就不能有一个好一点的手机吗,穷人就必须穿得破破烂烂才能算穷人吗?这是谁规定的啊?”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弯起唇无奈地笑了一下。

“可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来问过我,为什么我这么需要钱?”

砚宁离开办公室回到宿舍。事情在系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同寝三个女生私下商量,什么都不在她面前提,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孙丹是宿舍里唯一知道她家情况的人,她也从来没有出去乱讲。

舍友们的默默保护并没有让砚宁的心里好受多少。

回宿舍第一件事就把从医院带回来的脏衣服洗了,收拾了下东西,背了个大的托特包,砚宁准备回家陪月颜,才出宿舍楼就接到了班长周密的电话,他说自己现在在女生宿舍的楼下,有话要跟她讲。

他站的地方太显眼,导致砚宁一出门就看见了他,当然也被他看到。进退维谷地在原地停了几秒,看着周密大步向自己走来。

砚宁他们班一共有两个班长,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她平时跟女班长接触比较多,手机里连这个男班长的联系方式都没存过。

砚宁看着男生走到自己面前,把一张银行卡递过去。砚宁垂眼看了看那一排数字,有点尴尬。

这种尴尬感同身受地传染给了周密,他跟着局促起来,抬手压了压脑后的头发,低声说:“你家里的情况我是第一次知道,我真的很抱歉,身为班长很多事情我没了解到位,是我的错。这些钱你先拿着应急,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再跟我说。”周密抿了抿嘴,他长得不算特别帅,但说话做事总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虽然爱打官腔。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选为班长的主要原因。

砚宁当下还挺无奈的,之前她为钱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的时候没人帮她,现在好了,是个人都要塞卡给她。

换做半个月前她没准就接受了,但是眼下又不一样。钱真是个好东西,给人拒绝和选择的底气。

她摇头:“谢谢你了,我现在钱够用了。”

周密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判断她的“够用”是实情还是出于自尊心的赌气,银行卡还是坚持伸在半空中:“拿着。”

“不用。”

“给你你就拿着。”他态度强硬。

如果这人砚宁不认识,今后也不会有交集,她铁定呛回去,什么叫给你你就拿着,你以为你是谁,霸道总裁吗?

可这人是她班长,砚宁懒得跟他废话,拖着行李转身就走。

她这种我行我素不留情面的做事方式其实早就被很多人看不惯,特别是那些追求她未果、被砚宁冷面拒绝的男生,因为觉得丢了面子,在她背后各种扭曲诋毁,导致她在系里口碑奇差,被班里其他同学孤立也不是没有原因——她自己觉得问心无愧,所以从来不站出来跟人解释。

就跟上次国奖的情形一模一样,他本来想跟她好好解释,可是话都没说她就气冲冲地跑了。

周密忍不住在她背后大声喊:“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子,一个女孩子总是这样,在外面很容易吃亏的。”

砚宁好笑又好气,回过头去:“我会吃什么亏?”

周密很看不得她这种态度和语气,明明不是那种性格的女孩子,偏偏要给人一种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的样子。你对自己都不负责任,谁会对你负责?

周密压着脾气,耐下心来跟她沟通:“难道你自己还没有察觉吗?院里已经有很多人看不惯你,包括你之前交往的那个男朋友,别人都怎么在背后议论你们的你不知道吗?你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自己的声誉?”

砚宁一言不发,目光直白,像束光一样静静地照着他,让人有种难以承受的错觉。她这么看着人的时候,是高傲的、也是矜贵的,她就算犯下再多的错、走过再长的弯路,她给人的感觉依旧高高在上。

因为她从内心肯定自己,从来也不会管别人对她的看法。

周密看着她笑,明艳的笑容带着嚣张的意味。他轻轻皱起眉头。

砚宁惯性地抬起下颌,看着他,目光自上而下,含着挑剔的光:“我前男友怎么了?他对我好,也愿意给我花钱,还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伸手拉了我一把,他就是比你们所有人都好。你们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她的语气很笃定,她的态度也从未动摇,就算分了手,贾汉东也是她白砚宁这辈子见过最有担当的男人。

“你们呢?在我家出事的时候,你们谁都没有站出来保护过帮助过我。现在凭什么来指责我、质问我做没做错?”

她的质问咄咄逼人,周密哑口无言。

他的沉默没有带给她任何胜利的感觉。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帮她的人,在今天之前还站在无动于衷的阵营里。等她露出伤口才施以援手,那谁来管那道伤口到底有多深?

不带感情地扫了他最后一眼,砚宁掉头继续往前走,没走出两步,忽然顿住,一部黑车停在去往教学楼的分岔路口,车门一动,被从里面推开,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深蓝色风衣、个子高大的男人。

砚宁愣了一下,脚步依旧没停,朝他走去。在她走近的那短短几秒里,那男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密,来自于一个成熟男性的强大气场让他顿生怯意,没敢跟过去。他多少猜出了点这个男人的身份,因为砚宁已经快走到他面前,她的脸上出现了笑,不再是那种防备中的状态,整个人都柔软下来,眼中带着光。

“你怎么过来了?”

这话一出口,砚宁就挺想咬自己舌头的。

贾汉东只当什么都没听到,看她拖着东西打算出去的样子,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去哪?”

砚宁报了地方。贾汉东看了看她,她很大方地看回去,话里的坦然不言而喻,贾汉东扯了扯嘴角。

“上来吧。”

两人上车,车开远了。周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自己成为他们眼中小小一点,忽然觉得自己挺自找没趣的。

砚宁没问贾汉东他跟肖潇的事,他这人有多别扭砚宁最清楚,也不自讨没趣。两人一路无话,各管各的,各看各的,等车一直开到寓所楼下,也没说过一句话。

等车停稳,砚宁才把一直扭着看窗外的脖子转回来,跟开车的人笑了笑:“谢谢。”伸手去推门,车门纹丝不动。她回过头盯着那人,那人也不开口,他们之前谈恋爱那会儿就是这样,从来都靠砚宁来缓解气氛,有时候砚宁真的觉得自己是上辈子欠了他。

问题是他们分都分了手,凭什么还是要自己低头?

砚宁心平气和地说:“汉东,我到地方要下了。”

贾汉东手还放在方向盘上,闻言动了动腮帮,他转过头,似乎是没话找话。

“刚刚那个谁啊?”

砚宁说:“我大学班长。”

“他要给你银行卡是怎么回事?”

“他脑子有病。”砚宁评价起自己班长来也是毫不留情面。

贾汉东可没这么好糊弄,盯着她研究了一会儿她的气色,若有所思地问:“你不会是得病了吧?”他的直觉准地叫人觉得可怕。

砚宁懵了一秒,反应过来就想乐:“您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一点吧。”她本来还想开个玩笑,问问他觉得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等听到贾汉东接下来的话她就笑不出来。

“要不然怎么一个两个都赶着送钱给你花?”

他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

他这一句话,砚宁就确定了,那天在学校西门碰见的那部车真是他。

“谁知道,可能是我最近财运比较好吧,”她往旁边看,避而不谈,“我得下了,我姐还在家等我。”

再去推门,车门动也不动,那些话像风一样从男人耳边面前擦过去,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砚宁笑不出来,这样子的贾汉东根本不是砚宁能招架的。他还是不看她,但是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往她心里钻,这男人真的太厉害了。

“砚宁,做人不要太倔。倔过头就没意思了。”他一字一句,务必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直喜欢乖顺的亚裔女性,砚宁跟着他的时间不算短,却迟迟未能被调教成他理想的状态。她始终做她自己,不识好歹的样子。她怎么就这么倔?她凭什么能一直这么倔?

砚宁置若罔闻,像块又硬又臭的石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擅长这一招,难听的、不想听的,通通都被她过滤掉。现在她大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从来不给自己添堵:“谢谢你,汉东,钱我会还的。”

哄他高兴太难,可是得罪他往往一句话就可以。听完砚宁这句的当下贾汉东其实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开了车门让她走。

但砚宁知道,这男的又生气了。

系花白砚宁的名声随着照片一起传遍了学院内外,包括她的各种事迹、八卦,也在这口口相传中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砚宁无暇在乎,也懒得在乎,她没这么无聊,她的生活里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等检查报告的那两天她哪儿都没去,就陪月颜宅在家里,上网看电影,她想吃什么想做什么砚宁都尽可能地满足她。姐妹俩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

礼拜一砚宁再带月颜去医院拿体检报告,主治医生看了头颅CT检查,把病人家属单独叫去办公室,因为病人脑内血块距离延髓就一厘米的距离,风险较大,术后可能并发定向力障碍,就是所谓的记忆缺失,要家属病人做好心理准备。

路都走到了这一步,砚宁反而豁出去,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至于后果,她只有听天由命。

她陪着月颜在医院住下,随着手术一天天临近,连一向懵懂的月颜都有感觉。她在有一天两姐妹从医院花园散步回来的路上突然问砚宁:“我会不会死?”

砚宁心头猝然一痛,眼泪几乎没有忍住。那也是人生中她第一次跟月颜发火,差点把月颜吓哭,害怕地不敢说话,缩着肩膀只敢盯着地上。过了一会儿,估计砚宁火气已经过了,才敢偷偷地抬眼瞄她,这一瞄又把她吓一跳,因为砚宁哭了,而且是那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流泪方式,泪大颗大颗地沿着面颊滚下,哭得整个人一抽一抽,也不知道去擦。

月颜吓坏了,赶忙去抱她、拉她,这时候的她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姐姐,手足无措地哄妹妹别哭。

搂着砚宁,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月颜小声安慰她:“不哭不哭,没事没事啦。”

砚宁心底又酸又麻,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在咬她。她把脸贴在姐姐脖子上,被她抱着,眼泪一下子又充满了眼眶。

住院的那段时间里,砚宁早出晚归,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陪月颜。有天下课因为老师拖了点堂,等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饭点的时候,砚宁随便在医院门口的中餐厅打包了点饭菜,匆匆忙忙往病房赶,跑过一楼的住院部大厅。下行的电梯碰巧就在一楼停,她余光瞥见一个人的身影,混在出来的人流中很快过去,是贾汉东的司机小刘。

在这里能碰到他砚宁倒不惊讶,一直就知道贾汉东的母亲身体不太好,年初的时候特地从广东过来北京看病,据说效果不怎么样,她还以为老太太回香港了呢。这次偶遇只在砚宁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没往心里去。她也不会贸贸然去问贾汉东他母亲的事,家里亲人一直都是他的底线,这是她从贾乐身上吸取的教训。

时间晃晃悠悠,很快到了手术前二十四小时。做完了各项药物的过敏测试、碘过敏测试,月颜搬出了四人病房,住进了隔离室,医生特别交代了病人术前四个小时都不可以摄入水分,不允许病人肢体乱动,就算要上厕所,也必须在床上进行,要让病人处在一种绝对安静又舒适的环境里卧床休息。

砚宁紧张地要死,跟要上战场似的,人生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事,身边又没一个大人,心里也没底,本来都打算不睡了,就守在病房外等到手术为止,后来医生过来劝她,让她先去休息,别没等手术开始自己就先被拖垮了。术后护理还有一场仗要打。

可这种时候怎么可能睡得过去,砚宁窝在护士站的折叠床上,都是昏昏沉沉眯了几分钟时间就突然惊醒,看看手机时间还早,再逼自己进入下一轮的睡眠。大概是前段时间累太狠,如此反复数遍,砚宁才迷迷糊糊终滑入梦乡,但是睡得不怎么好,残留的意识在大脑皮层挣扎,她开始做梦,梦到的基本上都是基调偏苦的内容,比如凝滞不动的水流,一直下陷的土壤,荒凉的旷野,刮在身上阴冷湿重的风。梦境里偶尔会闪过一两个真实场景的片段,穿插在那些灰色调的意向里。突然有一帧被残留的神经捕获,心里惊了一惊,画面中出现月颜和自己的身影,她们年纪还小,正在参加父亲的葬礼。

死亡的关键词才被提取,像有人在砚宁耳边打了一个响指,她从梦中猛地惊醒,瞬间睁大眼睛,心口咚咚巨跳,溃散的意识仓皇奔回肉体,告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个如何真实又消极的梦境,过了大概有半分钟时间,情绪开始做出正常的应激反应——她全身发冷,颤抖,大脑额页持续性抽痛,通通都是这场噩梦带来的后遗症。

她不止一次地深呼吸,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但收效甚微,不详的疑云像突然集结的细菌,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她躺不下去,掀开毯子下床,刚出房间就撞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护士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是病人白月颜的家属吗?”

晚上十点,距离术前还有十一个小时,本该躺在病床上静养的月颜不知所踪。

她脑中嗡了一声。

从电梯出来,她冲向大门。下台阶的时候有人叫了她一声白小姐,她没反应,那人加大音量,又在背后叫她。她恍恍惚惚地回头,眼前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看她神情不对,那人关切地走上前来。

是贾汉东的司机小刘。

像是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冲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求他帮忙。

深夜的马路上,街道车流不息,一部黑车缓行其中,副驾的车窗滑到底,女孩探头沿街张望。

长头发瘦高个,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的女生,司机根据她提供的线索一起寻找。

这条街来回反复开了两遍,还是不见人影。

司机问:“会不会去别的地方?”

砚宁急得眼圈发红,声音都有了明显的哭腔:“您再往前开点,她就认得这条路,应该不会跑远。”

司机安抚着她的同时,又把车慢慢往前开。

砚宁心里其实特别过意不去,贾汉东的司机之所以来医院肯定有他的正事,她还拉上人家一起,但眼下她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也不知道找谁帮忙。

司机人是真的好,期间手机响了两次,他都是看了看来电显示,一通都没接,只管把车慢慢往前开,继续帮她找人。

开得离医院越远,砚宁的心就越灰。恐惧和绝望也跟着被无限放大。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无助席卷而来,她双手冰凉,心也是冷的。

北京这么大,监控里就看到她出了大厅,她到底能去哪儿啊?

司机感觉出她情绪不对,一边开车还一边安慰她,让她别着急。

她脑子乱烘烘的,跟锈住了一样,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想月颜会去哪里,也想她们小时候那些事。某个瞬间,那个灰色梦境窜入大脑皮层,灰色系的阴郁画面缓慢铺陈,像夏日雨后的霉菌,不动声色地占据了她思绪的全部。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如果……

仅仅只是这么开了个头,泪就无法抑制地往外涌,她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立刻去死。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司机叫了她一声,她愣怔地朝驾驶座的窗外看出去,路边的天桥栏杆旁,有人站在那里。

心在陷入绝望的瞬间又被希望鼓涨。

她立刻推门下车,踩上地后脚跟险些一崴,一部摩托车擦着她咻地开过。司机在旁边解安全带,看得心惊肉跳,脱口喊了声小心。

一眨眼她就跑没了影。

砚宁穿过马路,绕过红绿灯,沿着台阶跑上天桥。她从来没跑这么急过,肺里因为吃进太多冷风疼得要命,每次呼吸都格外吃力。

跑上天桥,确定背影是月颜后,心彻底落回原处。她喊了声姐,慢下脚步,朝她过去,一边还在喘气。

月颜有些茫地回头,初春的风吹卷了她身上病号服的衣角,发丝在空中乱舞。

“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啊,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跟我回去吧……”她平复着呼吸,控制着语气,不想刺激月颜。

月颜整个都有点呆呆的,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脚下霓虹贯穿的长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不用走太近,风已经把她的声音送过来:“砚宁,我想回去……”

砚宁笑得很温柔很温柔:“好啊,我带你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脚,有点害怕似的,她说:“我想回家。”

砚宁跟她商量,哄小孩似地哄她:“等病看好了,我们就回家,好不好?”

想了想,她忽然好像什么都明白了,跟她笑:“没有用的,砚宁,别再给我花钱了。”

砚宁忍着泪,谁都不可以让她放弃,连月颜都不行,她骨子里的坚硬是苦难给她的盾,她固执道:“谁说没用的,有用的,医生跟我说过,只要你做完手术就能好了,只要你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她的固执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

月颜听进去了,但是没有反应。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梦里偶尔迷糊,偶尔清醒,只是清醒的时间太短,都来不及让她把眼下的情况想明白。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件事。

妹妹过得很累,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边上学,一边赚钱,就为了给她看病。这些年她把自己像个包袱一样抗起来,受了这么多委屈,走了这么多歪路,她也从来没说过一声苦。

如果没有她,砚宁本来可以过得更轻松、更快乐。

泪光闪动,月颜看着眼前的妹妹轻轻地说:“对不起啊砚宁……”

“你对不起我什么啊……”砚宁提起唇角,明明是想笑的,笑着笑着泪却先掉了下来。她眼神温柔:“说什么傻话,我们是亲姐妹,亲姐妹都是这样的,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她把手伸过去,目光期待地看着她,她等月颜自己从栏杆旁下来。

月颜并没有配合地把手给她。

她认真又看了砚宁几眼,带着不舍的意味,然后毅然转身把住栏杆,抬腿刚要往上跨。砚宁察觉她的意图,尖叫着喊了声不要,扑过去想拽她。幸好有人比她动作更快,一道人影从她斜后方窜出,一把拧住了月颜的胳膊,硬把她从栏杆上拉了下来,两人一起倒在中间的通道上。

砚宁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月颜身上,惊魂甫定地想过去扶她,结果没走几步自己就走不动,两腿发软,她一下坐到地上,心在恐惧和绝望之间辗转挣扎,泪水瞬间狂飙。

她受够了,这么多年胆战心惊的日子她受够了,不就是死吗?谁怕谁啊?歇斯底里的砚宁冲着月颜彻底爆发:“要死有多难,白月颜,你今天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也跟着你跳,你要是死了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死,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这是她成年之后唯一一次崩溃,也是最为惨烈的一次。命运难以战胜,苦难原来从每个人降生的那一刻都已经写好,这就是她白砚宁的命,难以洞悉,不可违背。

月颜跟着她一起掉泪,露天席地的天桥上,两姐妹对坐着哭,冷风麻木地吹在身上,那情形既有点傻,又有点悲。

月颜含着眼泪,一再地、小声跟她道歉:“对不起。”

砚宁哭到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泪一行行往下落,双肩间或一抖,哭得脑后神经都隐隐抽痛。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又哭成这样,她觉得自己比孤魂野鬼还要像孤魂野鬼。

月颜后知后觉地伸手要替她擦泪,被恼怒的砚宁一把格开,目中含泪地瞪她。蹲在她旁边,月颜再不敢碰她,不知所措地,抬脸看了看她身后。拉她的那个人一直没走,站在旁边,也一直没说话,她觉得这个人应该认识砚宁,因为他一直低着头在看她,神情复杂。

初春的天还是有些冷。

那人终于过来,走到砚宁身边。当时的情形太乱,砚宁一颗心都挂在月颜身上,没太留意对方。直到他开口,砚宁惊诧地回过头去,眼睛大睁,一脸震惊。

“先上车吧。”贾汉东说。

过了有足足十几秒,砚宁都没回过来神。

见她不动,贾汉东干脆自己上手,搀住砚宁的胳膊拉她起身。砚宁被扶着站稳,低头无措地拍了拍手肘和屁股上的灰。脸被披下来的头发挡住,嘴巴动了动,说了一声低到快听不清的谢谢。

羞愧欲死的一声谢谢。

贾汉东没说话,也不去看她。他太了解这个女孩,这么爱面子的一个人,现在这幅模样一定不想被人盯着看。

司机把车开到天桥旁停下,车前后打着双闪,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砚宁跟月颜坐到后座,还是司机开车,贾汉东屈尊去了副驾驶座,他自己的车抛在路边,早让交警给拖走了。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两姐妹静静地靠在一处,砚宁握着月颜的手,一直不敢放,从她脸上已经看不出之前痛哭流涕的迹象。一路上,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街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贾汉东几次从后视镜里瞥见她时,她都是这幅模样,硬且倔强。

他听见心底有个小小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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